1
一點一點地寫,不怕寫得慢,很多東西,的確是來自我一點一滴的回憶。
可以説,我是一個隨時活在過去的人,我的記憶力總是那麼地好。雖然這些記憶並不影響到我現在的生活。甚至對於不瞭解我的人來説,他們甚至不覺得我有什麼往事。
是啊,我這個人有些神秘,神秘就神秘在我平時看來一點也不神秘,我常常是以一個大大咧咧的形象進入朋友印象中的。這印象由最初到後來一直保持着。我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是的,我是一個沒有秘密的人。我是這麼説的,也是這麼做的。如果有人來問我的隱私,我會很高興地和他説,我會坦白得令人吃驚。當然,也會有一些問題令我十分不舒服。我甚至會惱怒,那大多數也是因為提問者的陰暗內心和不懷好意太過明顯。
通常,一個熱情的人會贏得我很多好感,但前提是這個人不要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我最討厭別人在我面前大吼大叫,如果是這樣,我肯定會暈了頭,不知道會幹出什麼清醒時讓我害怕的事。
後來當我“進入”了這個社會,我更體會出熱情的重要,我愛熱情這種品質。那是一種坦率的、洋溢着快活的天生樂觀的品質。
人有計劃性很重要,可惜,這是我經歷過很多次頹廢才明白的。我太懶散,有時候一天只出一次門,還是去買報紙。雖然我是一個愛出門的人,可我總覺得太累。
我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矛盾的。我的體質很弱,源於我的胃不太好,我還常常暈車。這不太適合旅行,但我愛旅行。我可憐的胃,我也愛你。
現在我還記得當年離開老家時,那種別樣的心理感受。那時我大概八、九歲。我坐在汽車上,汽車開起來,我從窗口看到黃燦燦的一處油菜花——那是村頭菜地裏的油菜花。我突然有些“離愁別緒”,我的淚在眼裏打轉,但又意識到這種情感的虛偽——我總是這樣,在最動情處最快地脱離出去。彷彿變成別人在觀察着自己。於是,我沒有讓眼淚流下來,我裝做一副冷漠的樣子。當時我可能就意識到冷漠很現代、很酷。但我心裏還盪漾着愁情。
我的感受沒有人會知道,除了我自己。那種最細微的、隨時在變化的、最內在最真實的感受,最終還是我一個人明瞭。
這都是片斷,有的時候,我的記憶就是由片斷組成的。
有的時候,還能想起這樣的片斷。四月天、楊柳樹、妹妹的臉、陌生的手,我活在臆想裏。在我看來,一本書寫的是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情緒和節奏,或者説,是氣氛。我活着每天干什麼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過程中的細節。對,我這樣的人在意的就是感覺。
想從頭來回憶,是因為現在不知道已經遺失在哪兒了。
那就讓我來從頭回憶吧,從頭回憶。
人生就是一場大夢,感謝這個大夢給過我美好的童年。我現在之所以還活着,就是因為我有過美好的童年。
語言又是什麼,語言就是廢話。所有的作家都在重複各種各樣的故事,寫下各種各樣的廢話,重複也無所謂,只要這裏面有着個人的感覺。
我的故事都是連貫的。
我在寫東西的時候,習慣用鋼筆,藍黑墨水,這都是初中給我留下的習慣。因為這像是初中生的寫作。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小説都是寫在400字的信紙或白紙上。那些信紙都是從郵局或小文具店裏買來的,白紙是我爸單位發的。我有一籃子寫在這些紙上的作品,從初中時,我就不停地寫啊寫。
我最早的寫作啓蒙就是幾本從學校門口買到的作文集。那時我爸給我訂《少年文藝》和《兒童文學》,直到我初三功課緊了。我寫的最多的時候就是我上初二和初三的時候。而真正讓我動了寫作之心是初一時我喜歡上了一個外班的同學。我在當時寫的小説裏給他起名叫“風”。他還有個同胞胎弟弟和我一個班,我叫他“雨”。
我們上的學校叫玫瑰學校。玫瑰學校有小學部、初中部和高中部。我當時就想如果它還有大學部,那就太完美了。我愛這所學校,在我初三以前。我對這所學校的憎恨,並不是它的錯。是我遇到了我這輩子不該遇到的第一個人——我初三的班主任紀老師。這個紀老師我會花一些筆墨來描寫她和我之間的恩怨,現在先不提她,一提到她我就沒有好心情。
2
有時候我會寫着後面忘了前面,前幾天劉老師(一個人到中年卻仍保持年輕人激情的文學前輩)還曾對我指出過這個問題。他説我老是寫着寫着就把前面的人物給寫丟了。在一個長篇裏面寫丟了人物的確有些不可原諒,有點太缺乏結構能力,令我汗顏的是這種事我經常幹得出來。可如果在這裏我還是寫了後面忘前面,卻是因為我現在已經不在乎結構了,我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因為只有這樣我才會記起更多的細節。
那時我最好的朋友是維多利亞(她的名字裏有一個字是“穎”,當時起這個名字的人不多,所以聽起來很新穎。名字是什麼並不重要,現在她的臉已經在我的面前模糊了,因此叫她什麼都不重要了。她就是那個人,她就是維多利亞或其它名字,她就是她),我的生命中總有許多女朋友和許多男性朋友,以及他們發生的各種各樣的事兒。我是一個承載體,我的所觀所想都在我的大腦中儲存。
維多利亞和我共同喜歡過的一個男孩,他的名字也很好聽。我覺得小學同學的名字起得都那麼絕妙、那麼雅緻,在小説裏起的任何名字都沒有他們原來的名字美。
維多利亞之所以叫維多利亞,而不是別的,是因為這個名字像她。她身上有一種“典雅”的感覺。有時候我覺得叫她“雅典娜”也挺形象的。她是天秤座,她就是愛與美的化身。我至今記得她在小學同學錄上祝我“永遠純潔、永遠可愛”。
我對維多利亞的印象這麼深刻、完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崇拜她。我從小學三年級認識維多利亞後,就一直和她保持着友誼。一直到我後來上了職高,她和我另外幾個好朋友考入玫瑰學校高中部,我們還會在過年時互寄賀卡。直到更後來,也就是離“現在”更接近,維多利亞考上了大學後,我們便失去了聯繫。
有一段時間,我連着三個晚上夢到了她。我讓這幾個夢搞得精神衰弱,在最後一個夢裏,我對她説:你知道嗎?我夢到你了,我特別想你!幸好今天不是做夢,要不然我這些話怎麼跟你説,我們都已經失去聯繫了!我想你……醒來後,我知道又是在做夢。我的淚便刷地就流了下來。維多利亞,我想你!
真的,和維多利亞失去聯繫,就像我丟失掉了和她一起經歷的一大段歲月。我總是在午夜夢迴時想起那些曾和我有過長時間或短暫交往的朋友,有的人名字我都忘了。他們都是過客,是我不同階段的見證,而和維多利亞的分離使我強烈地感到我生命中的一個點斷開了;那個點消失了,在我找到它之前,它會一直孤立在那裏。
3
初中時,我喜歡上了文學。曾在陽台上朗讀過很多遍《長恨歌》,還用鋼筆一字一頓地抄下蘇曼殊的《本事詩十首》:
無量春愁無量恨,一時都向指間鳴。
我亦艱難多病日,哪堪更聽八雲箏!
丈室番茶手自煎,語深香冷涕淋然。
生身阿母無情甚,為向摩耶問夙緣。
丹頓斐倫是我師,才如江海命如絲,
朱弦休為佳人絕,孤憤酸情慾語誰?
慵妝高閣鳴箏坐,羞為他人工笑顰。
鎮日歡場忙不了,萬家歌舞一閒身。
桃腮檀口坐吹笙,親持紅葉索題師。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相憐病骨輕於蝶,夢入羅浮萬里雲。
贈爾多情多一卷,他年重拾石榴裙。
碧玉莫愁身世賤,同鄉仙子獨銷魂。
袈裟點點凝櫻瓣,半是胭脂半是淚。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九年面壁成空相,持缽歸來悔晤卿。
我本負人今已矣,任他人作樂中箏。
4
昨天晚上我沒有夢見維多利亞,夢到了另一個人,謝思霓。所有曾出現在我小説裏的人物,他們的名字都是固定的。這樣他們和他們自己之間就會有聯繫。當你某一天看到我的一篇小説,認識了他們中的某一個人,然後你可能記住了,也可能忘記了,接着去做你的事。而後來的某一天,你又看到了這個名字,你也許就會想起你曾經認識他的名字。這個人是在小説中和你認識的。
昨天晚上我就夢到了她。我們還在一個學校,是同學。我在夢裏追問她一個問題:我們以後還能像好朋友一樣嗎?在我們畢業以後。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興趣和愛好不一樣,我們的性格也不一樣。但如果畢業以後我們就不再來往,這是讓人多麼傷心的一件事。
我忘了她是怎麼回答的。
醒來很久以後我才反應過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關於學校的夢了。
這是一個好跡象。
有一段時間我被這種夢折磨得死去活來,這種總是夢見學校的夢永遠都在提醒着我的過去,它讓我焦灼。我永遠都在夢見考試,夢見留級或是被開除。稍微好一點的夢就是心想能不能堅持着讀下去,然後考大學?
這樣我的生活就被分成兩半:夢裏的和現實的。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總想上學。就是因為受不了總做這種夢。
當我把稿紙在桌子上攤開時,這一切才會有所改變。雖然我還是喜歡用筆寫作,可不知道是太懶還是坐在電腦前能一邊上網一邊寫,更多的時候我還是坐在電腦前敲出字來。算起來,我一天時間有1/2都是坐在電腦前。
我好像已經不適應在家裏的老寫字枱上,一邊聽着收音機裏的搖滾歌曲一邊寫東西了。寫東西總需要氣氛,可這些氣氛離我有點太遠了。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適合什麼樣的寫作氣氛,或是喜歡什麼樣的寫作氣氛,可我知道有些東西的確有些陌生了。陌生到我一沉浸到其中就坐立不安的地步。
那面牆上的貼畫都是我一張張精心挑選的,還有樂隊的海報。它們曾激勵過我的夢想。當我以前總感慨懷才不遇時,我就常常盯着它們看。
人總是要有點理想。那時我就特喜歡“憤怒反抗體制”的主唱Zack.De.La.Rocha,我還親過他的嘴唇,幻想以後就要找這樣的男人。
而我永恆的女神Courtney.Love則永遠張着紅唇,袒露着她美好的胸脯向我微笑着。
當另一個夜晚我再次夢到了學校,並清醒地意識到我已和很多人都失去了聯繫時,我在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那些見證我過去的人,你們都在哪兒呢?現在過得好不好?
這些疑問絞着我的心,它讓我感覺我像活在一座孤島上。不要提三、四年前的朋友,就連我當初在寫第一本書時的很多朋友,現在都不知道哪兒去了。
在我家裏換過兩次電話號碼、我自己又換過一次手機號碼並搬到外面住了以後,我就不再指望那些人能突然出現在眼前或電話機的另一頭了。
有時候想想我為什麼是一個如此念舊的人。
説真的我可能真是一個不時髦了的、懷舊的人。
我總是能記清和每一個人交往、接觸的過程,某些人太迅速地劃過我的生命,一旦他出現,稍加引導我也能立刻想起他來。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很孤獨,而且越來越孤獨。
曾經聽過的音樂就像是曾經的情人,回頭再聽時總有一絲感慨。
我是不是老了?
是不是隻有老人才懷念過去?
不。
我從小就這樣。
我説過,我是個活在過去的人。
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吧,我站在一座高高的土堆上面,下面的大人説我像是“小大人”。我想當時他們看到我的面目表情就應該是“惆悵”。
在我很小的時候,如果在某個地方曾和小朋友們玩過粘土,而過一段時間我經過那裏時卻已經再找不到粘土,我就會很失落,很難受。
這種性格發展到後來,我就覺得我是一個找抽的人。
這是天生的,並且無能為力。
我覺得我寫的這些完全就是“墓誌銘”,可是當我躺在牀上,別叫醒我,還是讓我去做夢吧。
一做夢就是夢到學校的惡夢。
睜開眼又是另一場惡夢。
我就活在這種雙重惡夢中喘息着,不到死的那一天,歡樂和痛苦總是如影隨形。
哦,我厭惡我自己。
甚至在説這話時,我也很厭惡這種語調。
我想到了一個很好的詞:凍結。
5
我好像又回到了17歲的時候,——睡不着,半夜爬起來寫小説。這是我此時唯一能做的消遣,也是唯一能幹的事。
就像17歲的時候,我打開收音機,坐在桌子旁開始聽廣播。就連廣播都沒變,還是伍洲彤的《零點樂話》。
今天是2006年11月13號,天有點冷了。這一個月過得可真漫長。
我總是寫着寫着就不知道該怎麼寫。
6
最近我經常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已經不正常了。我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
我想我有必要看一下心理醫生,可心理醫生也未必會了解我。
我有些害怕。因為這是我一個人面對,無論如何,只能由我一個人面對。
我對自己説,堅持住,不能死,更不能瘋。A對我説,為什麼你年輕漂亮又有才華,卻無法一個人活下去?到底有什麼事改變了你?
我無法解釋為什麼會莫名流下眼淚,無法解釋為何喜怒無常經常沒有來由的脾氣暴躁;我無法解釋我的悲觀。我試圖分析我到底是為什麼變成這樣的,是什麼事情改變了我的本性?
7
“林嘉芙”是我為《北京娃娃》裏的主人公取的名字,這本書裏的“我”也叫這個名字。本書第九章裏的人物也曾出現在《北京娃娃》的第一章裏,出於連貫,那段我沒有刪去,不想看的人可以自動略過。
小説裏的人物大部分名字都經過了改動,在小説裏他們都變成了新的人物,對號入座我可不答應。也是在寫小説的過程中,我才進一步瞭解了他們。當年我最喜歡的人在我的文章裏也許會變得乾巴巴的,因為這麼多年看回來,那個人真讓我鄙視;而那個我不在乎或不經意錯過的,卻隨着時間的流逝逐漸凸顯逐漸清晰,可惜他也是既存在又飄遠。
要説的是,我本來不想同情任何人。除了街上推着小車賣雜貨以此為生的老頭老太太。
但實際上,我又同情任何人。同情“我”,同情“你”,同情每個人看不見的“小”。
8
這本書是和我另一個長篇小説《2條命——世界上狂野的少年們》同時進行的,寫了大概2萬字的時候,我停了筆,專心創作《2條命》。那時候我對於此書比《2條命》有着更漫長的創作週期毫無預感。
《2條命》寫完後有一年時間,我沒有寫任何小説,只是周遊各地,忙着談戀愛,偶爾寫詩。時間還挺好打發的。我恢復了正常作息,瘋狂或者説是平淡地度日。總之一句話,《2條命》給我帶來的種種愉悦和陰影都已被我拋之腦後。
無法被我拋之腦後的是我曾經的記憶,好像總有什麼在呼喊着我,原來就是這本被我棄之一邊剛開了個頭的小説。
我也想借此整理一下我的心路歷程,也就是小説裏的“我”的心路歷程。
作為經歷,它在十幾年前就已成形。作為小説,它也是必須要走過的一步。在我寫過了前三本長篇小説以後,應該給它們再補上一個開頭了。
“林嘉芙”不是從天而降,不是憑空出現,她曾經是真實的我,被我甩到過去的不堪回首的我。
我曾一直想回避寫她,但這本當時未完成的書在呼喊着我,希望它能帶我重返過去,幫我解開那一個個的謎題。
我戰慄不安,像見了鬼。尤如翻開一幅波瀾壯闊的畫面,以往的歲月震驚了我,即使這本書裏寫的也就是普通而平凡的初中生的噩夢——每個人記憶裏都有的或多或少的噩夢。
我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把文中主人公的變化和與變化作鬥爭的過程紀錄下來。
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真希望能夠儘量還原生活,可在我試着寫了幾章之後,就發現這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這是一部以人物為原型的自傳體小説,但許多對話都得是我編出來。因為大的事件我記得很清楚,小的細節卻流失在記憶的黑洞裏了。這倒符合了“虛構”——更有文化的人都説這是小説的基本要素。那就算我歪打正着吧。
最好有錄像機和日記把當時的全部都不偏不倚地記錄下來,可惜當年的日記和作品已經都被銷燬。現在的我離這本小説裏的“我”已經太遠,我可能再也回不到過去。如果能夠重返過去,也許我就能改寫結局了。
9
我夢到了文中的賀維特。我跌跌撞撞地跑到一條江邊或者是海邊,發現他坐在一座山洞後面靜靜地凝視着海面。那種專注的神情令我很感動。我也走到他的身邊坐下,短暫的對視我們就懂得了彼此的想法。那種在現實中無數次被打亂被紛擾開的心靈便迅速相通。
令我記憶猶新的還有傍晚時分漫天的紅色彩霞和圓圓的夕陽。我輕巧地走下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