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得很,周圍沒有一點聲音,這樣的寂靜,更加了夜的寒意,只有山神廟裏那一堆熊熊的火,閃動的火苗,和那嗶嗶叭叭的火星,使人感受到一份温暖!
坐在火旁邊的秦凌筠,臉色十分沉重,眼睛始終停在躺在一旁的冷雪竹臉上,那一份無言的焦灼,可以從他的眼神里,表露無遺。
在他對面的銅臂丐打了一個哈哈,衝破這份凝固的寂寞,輕鬆地安慰着説道:“秦兄弟!你用不着焦急,三眼神婆雖然睥氣壞一些,心地倒是十分慈祥,而且她説話,是説一句算一句,言出法隨,不打折扣。當年我的恩師,對這位三眼神婆,倒是十分推崇,所以,她方才所留下的丸藥,一定有效,再過一個時辰,冷姑娘一定可以恢復正常。”
秦凌筠嘆了一口氣説道:“真不知道她是什麼功力,也不過是傷了一掌,你看,冷姑娘的後背就如同被雷火燒傷了一樣,皮焦肉綻,真是令人慘不忍睹!”
銅臂丐點點頭説道:“這就是三眼神婆著名的‘三陽離火功’,的確是十分厲害。據説當年三個半高人,是各有所長,龍門居士所以稱絕一時的,就是給你老弟的那三顆‘劍丸’。
兄弟!你如果能將內力練到龍門居士那種火候,劍丸出手,白光一道,可以在百步之間斬取人頭,而且是鋭不可當,簡直就是跟劍仙所煉的劍氣,如出一轍。”
他説着話,用舌潤了潤嘴唇,又接着説道:“至於我恩師,就是一條金蛇鞭,和他一十三條‘金蛇飛矢’、‘三眼神婆’的‘三陽離火功’和飛俠女的‘寒陰掌’力,那都是一時無兩的絕技,所以三個半高人,才能在武林中如此受人尊敬。”
秦凌筠嘆氣説道:“這千面狐才不過學到令師七八成功夫,居然就能將武林鬧得如此天翻地覆,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銅臂丐苦笑道:“千面狐的功力未見得高過你老弟,如果沒有那條金蛇鞭,他也未見得就能鬥得過我。不過除了功力之外,他那種比狐狸還狡猾的詭計,那真是我們自愧不如!秦兄弟!你想想這一次他這個詭計,連累倒多少人?人家説‘一石二鳥’,他簡直是‘一石數鳥’,叫人防不勝防。”
秦凌筠緊握着拳頭,咬牙切齒的説道:“這隻老狐狸實在是太可惡!他不但騙走了我們的香果,而且還製造了我和你之間的仇恨,他居然還把三眼神婆也給騙來了,幾乎又中了他借刀殺人的毒計。”
銅臂丐笑道:“豈止如此,他還想把天下武林高手,一網打盡,都成了他的俘虜。”
秦凌筠突然拉住銅臂丐的手,認真地説道:“銅臂老哥!你這次究竟準備何往?”
銅臂丐説道:“剛才你不是聽到三眼神婆説麼?她目前不能十分相信我們的話,必須等我們將虞慕琴姑娘的下落找到之後,她再聽我們的!所以,我決心再到紅柳湖去一趟!”
秦凌筠沉吟一陣説遣:“銅臂老哥!你以為虞姑娘真的會在紅柳湖麼?”
銅臂丐點頭説道:“我看十有八九是在紅柳湖,至於她為什麼到紅柳湖去的?她是拿什麼身份?什麼立場在紅柳湖?目前還很難講。因為,如果她不在紅柳湖,千面狐再狡猾一些,也想不出利用她來騙你的香果,更想不到會利用情感上微妙關係,製造波折,你説對不對?”
秦凌筠也點點頭説道:“你説的很有道理!銅臂老哥!我們就結伴同行吧!一起到紅柳湖,一則打聽虞姑娘的下落,二則去弄一些香果,去解救虞伯伯、遊伯估,以及天下武林同道的毒。”
銅臂丐立即搖頭説道:“不!我們不要同行!”
秦凌筠愕然説道:“為什麼?”
銅臂丐笑着説道:“我們這次到紅柳湖,主要的並不是去找千面狐打架,我除了打聽虞姑娘下落之外,最主要的是去盜取我恩師的那根金蛇鞭。至於你們,除了打聽虞姑娘下落之外,更要緊的是盜取香果。這種事,人多不一定有用,我們分頭進行,將來有了消息,不是在少林寺,就是要到廬茅山去找三眼神婆,到時候再見面吧!”
秦凌筠也點點頭稱是,他想了一想説道:“銅臂老哥!説句不客氣的話,人真不可以貌相,當初見面時,我何曾想到你老哥是這樣的古道熱腸,談吐又是如此的文雅?”
銅臂丐大笑而起説道:“老兄弟,你現在看到我文雅的一面,等到你看到我粗獷的一面,你又要重新估價了!閒話少説,冷姑娘的內傷,差不多就要好了,你現在可以用藥膏塗在她的外傷上面,我要先走一步,咱們有可能在紅柳湖再見!”
他也不等秦凌筠答話,便拱拱手,踢踏踢踏地走出廟去,一轉眼就不見了。
秦凌筠目送銅臂丐走了以後,他走到冷雪竹姑娘身邊,蹲了下來,輕輕掀開姑娘背上的破衣,看到那燒焦了的皮肉,真是令人難過。
尤其秦凌筠,心裏更有一份額外的歉疚之意,他心裏以為:“如果不是當時冷姑娘為了三眼神婆那一段‘始亂終棄’的話,她也不會失神負氣而走,他也就不會硬挨三眼神婆那樣結結實實的一掌!説起來,她這一掌還是因為我挨的!雖然三眼神婆被銅臂丐説明其中原委之後,有了後悔之意,留下了靈藥,但是,她畢竟是受過苦了!”
他輕輕地用手挑起藥膏,塗抹到冷姑娘的創口之上,一點一點輕輕地塗抹着,説也奇怪,那藥膏塗到創口上之後,原本是被燒得烏焦的皮肉,立即就開始變為紅色,不到一盞茶的光景,冷姑娘背上碗口大小一塊創疤,已經變成為新生的嫩肉,除了顏色比原來的皮膚要紅一些之外,再也看不到創痕。
秦凌筠這才鬆了一口氣,同時他也對三眼神婆的藥,有了信心。
眼看着那一塊嫩肉,還在不斷地轉變顏色,秦凌筠忽然想到冷姑娘衣裳已破,不能再穿,於是將自己身上已烤乾了的長衫,脱下來,披在冷姑娘身上,將面前的柴火,又添了幾根木柴,正準備再作長時間的守候。
忽然,冷姑娘一個翻身,坐將起來,哇地一聲,吐了一口淤血,回過神來,定睛一看,只見秦凌筠蹲在一旁。
秦凌筠驚喜無限,結結巴巴地説道:“姑娘!你醒過來了!可把人急壞了!”冷姑娘一掉頭,兩顆淚珠,跌落在身上,她驀地站起身來,撇下身上的長衫,就向門外走去。
秦凌筠此刻也顧不得她生氣了,趕忙搶上前一步,伸手攔住姑娘的去路,懇聲説道:“冷姑娘!你……你真的相信三眼神婆所説的那些話麼?”
冷雪竹呸了一聲,跺腳説道:“什麼相信不相信?我才不管你們呢!”
她頓了一頓,又接着説道:“三眼神婆她人呢?”
秦凌筠説道:“後來銅臂丐來了之後,彼此一對頭,才知道我們都是上了千面狐的當,三眼神婆也是受了千面狐的騙,才鬧出這次誤會,她留下了靈藥,為姑娘醫治掌傷,不過……”
冷雪竹姑娘轉過身來,瞪着眼睛説道:“不過什麼?”
秦凌筠很為難地説道:“三眼神婆雖然也很相信我們所説的話,她也有後悔的意思,不過,她的個性很倔強,在事情沒有證實之前,她不會承認錯的!冷姑娘!你不會怪她的吧!”
冷雪竹沉吟了一會,慢慢地説道:“我不會怪她,人總有誤會的時候!其實,真正説起來,還是應該怪我自己太……”
姑娘把下面的話,嚥了回去,臉上起了一層紅暈,螓首也不覺慢慢地低垂了下來。
秦凌筠連忙搶着説道:“怎麼可以怪你呢?人同此心呀!”
冷雪竹的臉,越發地紅了,她搖着頭説道:“我們不説這些子!你方才説的銅臂丐,是不是就是在桃花源附近遇到那位老叫化子?他不是傷了虞姑娘,被姓卞的追着要報仇的麼?他怎麼又……”
秦凌筠等不及地搖着手説道:“這更是一個天大的誤會。”
於是他便將銅臂丐和千面狐的關係,説了一遍,接着便將千面狐處心積慮的詭計:如何騙走香果,如何在少林寺計毒眾人,如何計激三眼神婆……一一地説了一遍。
冷雪竹也聽出了神,她搖頭嘆息道:“想不到上官玉就是千面狐卞玉,這個人的心計,真是厲害。不過照這種情形看來,你虞師伯的孫姑娘,恐怕已經身落虎口了,你虞師伯如今又是身中奇毒,這件事,你不能袖手不管!”
秦凌筠點頭説道:“銅臂丐也是這樣説。”
冷雪竹連忙説道:“銅臂丐他人呢?”
秦凌筠説道:“他已經獨自前往紅柳湖,一則他要訪察慕琴姑娘的下落,再則他要將他師父金臂丐的金蛇鞭盜出來。”
冷雪竹忽然説道:“我們也應該立即就去才對!除了要打聽虞姑娘的下落之外,我們更應該前去奪取一些香果,去解救少林寺中毒的那些高人,如果這些人被千面狐挾持利用,無異是如虎添翼,後果真是不堪。”
秦凌筠説道:“姑娘所見,正是與我相同,只是姑娘重傷初愈,怕的是不能如此長途跋涉。”
冷雪竹長長呼了一口氣,活動一下臂膀説道:“三眼神婆的藥,倒是非常靈驗,我現在沒有一點不適的感覺。”
秦凌筠從地上拾起自己那件長衫,披在冷雪竹的身上,深情地説道:“姑娘的外衣被三眼神婆的‘三陽離火功’燒壞了,暫時披上我這件外衣,等我們找到了通衢大鎮,再添置新衣。”
冷雪竹柔順地將秦凌筠的外衣披在身上,而且借勢輕輕倚在秦凌筠的手臂上,回眸微微地帶有羞澀的一笑。
秦凌筠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心裏也禁不住砰然一跳,他低低地説道:“姑娘!你現在不生氣了吧!”
冷雪竹低垂螓首,臉上一紅,沒有説話,只是將身子靠在秦凌筠的臂膀上更緊了,秦凌筠的手臂也輕輕地擁着姑娘,兩個人如此默默地依偎在一起,彼此都沒有説話,只有靈犀一點互訴,真正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過了半晌,冷雪竹姑娘紅着臉離開了秦凌筠的懷抱,將身上披的外衣裹緊了一些,仰起頭來,望着雨後的湛藍天空,輕輕説了一句:“我們走吧!到紅柳湖還有很長的途程!”
秦凌筠收斂住奔馳的心神,剛剛説到:“我們走!……”
突然,隱隱地一陣風雷之聲,起白頭上,冷雪竹心神不覺為之一震,她凝聚眼神,朝着天穹看去!就在她這樣一瞥之下,不覺脱口驚呼:“啊呀!”
秦凌筠從她那驚訝的呼聲之中,體認到姑娘吃驚的心情,但是,他卻是沒有發現什麼,他關心地搶上前一步,拉住姑娘的手臂,問道:“有什麼意外麼?”
冷姑娘閃後一步,指着天空説道:“你看天上那是什麼?”
秦凌筠順着她的手指向那邊看去,這時候他已經看到了,在湛藍幽暗極費目力的天空,有一點黑影,在盤旋着向下降落,秦凌筠當時心裏也為之一動。他立即説道:“那不是當初你騎的那隻大青鳥麼?”
冷雪竹凝視着天空説道:“我一聽到那一陣隱隱的風雷之聲,就知道是它。它送瞽目老人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的,怎麼又來到這裏呢?難道是師尊她老人家騎出來的麼?”
秦凌筠望着冷雪竹姑娘那一臉誠惶誠恐的表情,心裏有幾分奇怪,忍不住問道:“姑娘!如果真的是令師出來了,那不僅是對我們有好處,對目前整個武林,更有好處,難道有什麼不對麼?”
冷雪竹仍然凝視着天空,但是,卻在搖搖頭説道:“秦大哥!你不知道!我師尊曾有誓言,不出天山一步,如果真的是她老人家,那一定發生了什麼意外之事,所以,我心裏忍不住就要發急!”
秦凌筠不覺笑道:“姑娘!你也太多心了!令師武林老前輩,武功已至極限,像她老人家這種世外高人,還有什麼值得你這樣擔心憂慮的事?”
冷姑娘説道:“如果不是我師尊,這大青鳥上面騎的又是何人?……”
她話還沒有説完,秦凌筠突然一個旋身,站在冷姑娘的前面,沉聲問道:“是哪一位朋友?”
從遠處傳來一聲很平靜很安祥地回答:“是我!”
冷雪竹忽然一個縱身,越過秦凌筠,向前面撲過去,口中叫道:“朱姨!朱姨!原來是你呀!朱姨!”
冷雪竹就如同飛鳥投林一般,掠身撲到對面來人的懷裏,對面的人,也張開雙手,接住冷姑娘,親熱地摟在一起。
秦凌筠停下腳步,他看清楚,抱着冷雪竹的,正是當初在潼關被他誤認為是“瓊林夫人”的那位中年婦人,他不好上前去,只有靜靜地站在一邊。
這時候,天空上的大青鳥突然以一個隕星下墜的姿式,直落而下,咕咚一聲,平地捲起一陣塵土,大青鳥已經十分安靜地停在冷雪竹的身邊。
冷雪竹和她的朱姨親熱一陣之後,忽然從未姨的懷裏仰起頭來,帶着有撒嬌的意味問道:“朱姨!你怎會下山來了?”
朱姨微微地笑道:“夫人派遣我下山來尋找你,要我陪伴着你,江湖上這樣的險惡,豈是你這樣一個姑娘所能闖得了的?”
冷雪竹翹着嘴,在朱姨懷裏扭動地説道:“朱姨老是把人家當作小孩子!老實説,任憑今天江湖上是如何的險惡,我不相信還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撒野!”
她説到這裏,忽然從懷裏站起身來,笑着又帶着幾分靦腆説道:“何況還有這位秦……大哥和我在一起,朱姨!你儘可放心吧!”
朱姨伸手將冷雪竹拉到自己身邊,輕輕地撫摸着姑娘的柔發,十分慈祥地説道:“我知道!雪竹!我很放心你!”
她想必又發覺自己説話,有些前言不對後語,連忙又説道:“有很多事情,是你所沒有辦法知道的!”
冷雪竹拉着朱姨的手,跳着腳説道:“朱姨!不要説這些了!你來得正好,和我們一起到紅柳湖去,我們正愁着怕鬥不過千面狐那老狐狸的詭計。朱姨你機智超人,經驗豐富,一定可以幫我們很大的忙!”
朱姨説道:“你們?你和他……”
她指着秦凌筠接着向下説道:“雪竹!你是準備和他一同前往紅柳湖麼?”
冷雪竹被朱姨這一個特別加重語氣的“你們”,説得紅了臉,她一時不曉得應該怎麼説才好,只有點點頭!
朱姨突然冷靜而斷然地説道:“我不去!”
冷雪竹倒是十分意外地一楞,她連忙問道:“為什麼?朱姨?你另外有事麼?”
朱姨接着不只那樣冷靜而又斷然地説道:“不但是我不去,而且,朱姨還要鄭重地勸告雪竹——不是勸告,而是要求雪竹,你也不能去!”
言猶未了,冷雪竹和秦凌筠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驚呼:“為什麼?”
秦凌筠脱口説了這一聲之後,他發覺自己失態,這等事,他怎麼可以插口?於是他微紅着臉,默然退到一旁,沒有再説話。
但是,冷姑娘不同,她急了,拉住朱姨的手,急急地問道:“為什麼?朱姨?為什麼不讓我去呢?朱姨!你可知道紅柳湖關係天下武林的後患很大,我們這次去,主要是為了……”
朱姨揮手攔住她説下去,她斷然説道:“如果確是有去的必要,你也不能和他一起去!”話説到此地,已經是很明朗了,但是,也是很模糊。
令人明朗的,朱姨之所以阻止冷雪竹到紅柳湖去,是為了不要冷雪竹和秦凌筠在一起,但是,令人模糊的,冷雪竹分明記得朱姨愛她如女,為什麼對她所選的人,有這樣的惡感?秦凌筠這樣的人品和武藝,到哪裏去挑選?難道她還看不出冷雪竹和秦凌筠的情感麼?
冷雪竹呆呆地想了一會,突然,她幾乎是跳起來説道:“朱姨!你……你這是為了什麼?”
朱姨非常平靜地説道:“不為什麼!只因為男女有別!”
冷雪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朱姨會説出這種話來,她平日對朱姨是百依百順的,她對朱姨是敬愛的,但是,此時此刻,她不能緘默,她終於鼓起勇氣,向朱姨抗辯地説道:“朱姨!你怎麼也有這種世俗之見?再説,難道你還不相信我麼?”
朱姨忽然又十分憐愛地擁着冷雪竹説道:“雪竹!並不是朱姨不相信你,而是,怕你和這位秦相公結伴同行的時間一久,江湖上傳出你們之間的流言,將來恐怕有人不相信你,那樣會影響到你的一生幸福!”
冷雪竹憤然説道:“將來?將來會有誰不相信我?縱然有人不相信,讓他不相信好了,為人盡其在我,如果處處以那些小人之心忖度,來決定自己的行止,這一輩子什麼事也不能做!”
朱姨並沒有因為冷雪竹這幾句激動的話而激動起來,她平靜地撫着冷雪竹的手,緩緩的説道:“對別人都可以盡其在我,但是,對這個人不可以這樣説,我方才也説過,這個人可以影響到你的一生幸福!不能讓他有一點不相信你的地方。”
冷雪竹突然一變而為冷冷地問道:“這個人是誰?他居然對我有這麼大的影響!”
朱姨躊躇了一會,終於在冷雪竹和秦凌筠兩個人眼光催促之下,沉重地説道:“這個人是你的未婚夫婿!”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冷雪竹睜大了眼睛,半晌説不出話來。
朱姨接着説道:“這個人就是我叫你找的那個人,你和他是表兄妹,自幼就有婚姻之約,因為後來……”
冷雪竹忽然若有所感地轉過身來一看,身後哪裏還有秦凌筠的人影,就在方才她那一陣發呆的時間,心分神馳之際,走得不知去向。姑娘當時一急,心頭熱血一湧,哇地一聲,噴了一地鮮血,人立即暈倒在地上。
天下不如意的事情,十常八九,但是,在冷姑娘的心中,沒有比這件事更使她痛心,就難怪她一時急血攻心,昏倒過去了!
冬陽,無力地照在紅柳湖上,湖水是平靜的,只有細波粼粼,閃着耀眼的陽光。
紅柳湖的浮莊,像往常一樣,是那樣靜靜地泊在紅柳飄絲的岸旁,在臨湖的一間房間裏,面向着湖水的一個窗前,有一位姑娘對窗獨坐,臉上依稀可以看出還有未乾的淚痕。
美麗的臉龐,顯得蒼白而又消瘦,一雙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紅柳和湖水,一雙黛眉,緊緊地鎖在一起,也不知道有多少恨與多少愁!
這時候,身後的房門,輕輕地被推開了,走進來一位英俊瀟灑的年青人,他推門進來之後,先停在門口,輕輕地叫了一聲“慕琴!”
窗口那位姑娘沒有動靜,那年青人悄悄地走到姑娘身後,低下頭去,語氣放得十分温柔地説道:“慕琴!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
那姑娘突然轉身,一雙秀眉猛地一掀,圓睜杏目厲聲喝道:“卞璞!我和你是怎麼説的?我叫你不要前來煩我!難道你是要把我虞慕琴逼到走絕路才為止麼?”
卞璞滿臉失望的表情,他退了兩步,停下來説道:“慕琴!你……這是何苦?我們已經是夫妻了,常言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難道你到現在還是那麼想不開麼?”
虞慕琴瞪着眼睛説道:“我不是早就和你講過了麼?你不要和我講這些,你不要來煩我,我需要靜一靜,需要靜一靜,你懂不懂?”
卞璞似乎有不勝委屈的模樣,低聲下氣地説道:“慕琴!我懂得你的心情,你需要靜下來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但是,你已經想了這麼久,你拒絕莊上的任何人來看你,連司馬老前輩都不例外,這是為什麼呢?慕琴!你這樣下去,我會瘋狂的!”
虞慕琴冷冷地説道:“你要瘋,你就瘋吧!”
卞璞尷尬地苦笑了笑,他仍然接着説道:“慕琴,難道你真的這樣討厭我麼?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虞慕琴突然一聲厲喝:“卞璞!你……”
她忽然又痛苦地低下聲音,捏緊了拳頭説道:“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需要靜!”
卞璞慨然地點點頭説道:“好吧!相信有一天你總會回心轉意的!我走!我走!讓你靜靜地多想一想!”
他掉過身來,向房外走去。忽然,虞慕琴彷彿想起來一件事,她抬起頭來叫道:“你等一等!”
卞璞聞聲一震,立即停下腳步,迴轉過身來,充滿着希望的神情,一雙眼睛炯炯有光地望着姑娘問道:“慕琴!是不是你……”
虞慕琴不耐煩地皺着眉峯説道:“你剛才是説有什麼消息要告訴我麼?到底是什麼消息?是關於我爺爺他老人家的消息麼?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到處尋找我?”
卞璞搖着頭説道:“倒不是虞爺爺他老人家的消息,因為你一直不談虞爺爺,怕的是引起你對往事的感慨,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去打聽,如果你要打聽虞爺爺的消息,我立即派人出去打聽,他老人家名氣響,一定很容易打聽得到的!”
虞慕琴皺着一雙眉説道:“那你方才要説的是什麼消息?”
卞璞故意躊躇了一下説道:“既然你的心情不好,還是不説算了!”
虞慕琴沉下臉色説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樣煩人!真正要你説的時候,你又推三推四。”
卞璞彷彿是百般無奈地説道:“只要你願意聽,我只要你能願意聽我的話,有什麼話我不願意説呢?”
他向房裏走了幾步,站在那裏,望着虞慕琴停了一會説道:“莊上有人看到了秦凌筠。”
虞慕琴當時渾身微微地一震,但是她立即沉靜下來,沒有説話,只是坐在那裏靜靜地聽着。
卞璞看在眼裏,但是,他當作沒有看見一樣,仍然很平靜地説道:“他們看到秦凌筠和那個姓冷的姑娘,在湖南桃花源附近,一同進出在一家客店裏,看他們那種情形,分明已經是儼然一對夫婦模樣。”
他的話還沒有講完,虞姑娘一陣心酸,人不覺為之搖晃了一下。
卞璞連忙説道:“慕琴!你……你怎麼啦?”
虞慕琴閉了一下眼睛,搖搖頭,接着她説道:“沒有什麼?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
卞璞從來也沒有聽到虞姑娘和他這樣説話,一時心中竊喜,不覺又上前一步,低聲説道:“我們還用得着這樣客氣麼?”
虞慕琴接着又搖搖手説道:“請你出去,我……我實在是需要靜一靜!”
卞璞又露出一點失望之意,但是,他仍然温馴地退了回來,低聲説道:“慕琴!你還是多靜靜,我隨時都會前來看你!只要容許我來!”
他説着這兩句話,便毫不遲疑地,悄悄地退了出去。房裏只剩下虞慕琴姑娘一個人,她緩緩地站起身來,在窗前痴立了一會,忽然,低低地自語説道:“我這麼不死心?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想的?”
“論説起來,卞璞也是千中選一的人才,為什麼我……”
“不!他不應該趁人之危,讓我的生命,蒙上了污點!可是,我真奇怪,為什麼那天我會有那種奇怪的情形?為什麼呢?我拿什麼臉去見爺爺?拿什麼臉去見爺爺?難道我就這樣和卞璞結成夫婦麼,不!不!沒有媒妁之言,沒有父母之命!這算什麼?爺爺的臉往哪裏放?”
“我該怎麼辦?我……我真的只有死麼?”
她的眼淚從手指縫裏汩汩地流下來,窗外的湖水,輕輕地拍擊着岸邊,彷彿是發出輕輕的呼喚,在呼喚虞姑娘投進它的懷抱!
“不——我不能這樣死!我不能這樣在紅柳湖停留下去!
我要去找爺爺!我不能讓爺爺老來晚景是那樣的淒涼,我不能由於我而給爺爺帶來痛苦!我等到爺爺百年之後,再自裁了此一生!”
虞姑娘在自己內心,幾經思索,幾經衝突,她毅然決定了一個多月以來,所不能決定的事情,她決定離開紅柳湖,而且她要光明正大的離開紅柳湖,不瞞着任何人!
冬日晝短,紅柳湖又快要到掌燈的時分了!
侍婢們照例地將晚飯送到房裏來,擺在虞姑娘身旁的桌子上,也照例地侍立在一旁,等待着姑娘那一聲“拿去吧!我不吃!”
但是,今天晚上有些奇怪,虞姑娘不像住常那樣充滿了憤怒和憂愁,眉結散開了,臉上是一種堅毅果敢的神情,她不像往常那樣,獨自一個人坐在沒有燈光的房子裏。
她吩咐:“掌燈上來!”
侍婢們帶着驚訝的心情,從房外送上來兩盞琉璃六角落地罩燈,將房子裏照得燈火通明。
燈下看美人,愈發顯得楚楚動人,虞姑娘也不像白天那樣看去蒼白。
她掀開桌上的食盒,看着那精緻非常,令人垂涎欲滴的各色菜餚,她拿起牙箸,揀其中清淡一點的,嚐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侍婢們忙不迭地添上香米飯,殷勤地伺候着。
虞慕琴姑娘一連吃了三碗飯,才放下飯碗,接過漱口水,漱漱口,十分滿意地離開了飯桌。
侍婢們一個個喜孜孜地收拾碗筷,大家都忙着要把這項好消息,告訴少莊主,因為近一個月以來,還不曾見過虞姑娘吃得這麼多,吃得這麼有味!
當侍婢捧着食盒,匆匆離去的時候,虞姑娘忽然叫住了她們:“把燈帶出去!去告訴少莊主,説我今天晚上要好好地休憩,不要任何人有任何事來打擾我!”
侍婢們果然依言把燈帶走了,房裏又回到一片黑暗,只有從窗外反映進來的湖光夜色,有一點濛濛之光。
虞慕琴姑娘閉起房門,她趺坐在牀上,收斂心神,端正意念,運起三陽神功,調息內力。
一直到二更天氣,虞姑娘才悠然醒過來,滿頭汗水涔涔,許久不曾這樣運行功力,此時功行一周天之後,只覺得有無比的舒適,而且彷彿有一股勁道,在體內躍躍欲出。
她站起身來,整理好衣襟,將自己的一對爛銀飛叉,掖在身邊,她估計紅柳湖浮莊,現在正是熱鬧的時分,無論有無賓客,二更天氣,大廳上正是杯盤交錯的時候。
她拉開房門,準備到大廳上去向司馬藍、千面狐卞玉,以及卞璞説明一下,而且要向他們表示謝意,不管在紅柳湖發生了什麼事,在虞姑娘的心裏認為,紅柳湖的招待是殷勤的。
正在她如此拉開房門時,突然,傳來一陣尖鋭竹哨聲。特別是在這樣靜的夜晚,這種聲音,聽起來分外怕人。
虞姑娘微微地怔了一下,不覺停下了腳步,因為她知道,這種竹哨的聲音,在紅柳湖是一種告警的聲音,雖然她過去沒有聽過,但是,她曾經聽到卞璞和她説過,紅柳湖有各種不同的告警訊號。
如果是一個或者少數不是武功甚高的人,誤撞進紅柳湖的禁區,只有幾下梆聲,傳知守衞的人,如此而已。
如果是多數人來到紅柳湖,那將是一陣咚咚的戰鼓聲。
如有這種竹哨聲響起的時候,那是説明紅柳湖來了最厲害的勁敵,通知紅柳湖上所有的人,留心戒備,而且所有防敵的東西,一律開放,這時候虞姑娘已經聽到一陣絲絲不停的吹竹的聲音,分明是蛇籠已經開放了。
虞慕琴姑娘停頓了一下,她覺得此時此刻,不是她走的時候,她想轉身回到房裏,突然,人影一閃,一個青衣小婢,全身緊身衣靠,來到姑娘身邊,恭謹地説道:“莊上來了仇敵,全莊上下都在戒備之中。少莊主説,請姑娘寬心留在房裏,這裏最安全。少莊主並且説,如果姑娘在房裏呆得發悶,也可以出來走走散散心,少莊主特別命婢子送來本莊特製的‘雄黃丸’,請姑娘配在身上,可以防止本莊所飼養的毒蛇襲擊。”
虞姑娘接過“雄黃丸”,聞了一聞,覺得有一股刺鼻的怪味道,她本來想不要,但是,轉而一念:“説不定我也出去看一看,帶在身上總好一些!”
那侍婢送上“雄黃丸”,就要轉身離去,虞姑娘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不覺隨口問道:“你可知道來了多少人?”
那侍婢説道:“據説只來了一個人!”
虞慕琴覺得有些奇怪,便追問下去道:“一個人?一個人也值得這樣全莊警戒,如臨大敵麼?到底來的是怎麼樣的人?”
那侍婢躬身説道:“婢子只聽到説這人十分厲害,而且又是一位很年輕的人,莊主彷彿也認識他,很知道他的底細,所以才傳命全莊戒備。”
虞姑娘點點頭,揮手叫侍婢回去,她站在房門口怔怔地望着夜空,耳朵裏聽着四周那種吱吱喳喳透着十分緊張的聲音。忽然,她彷彿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渾身一震,不覺自言自語地説道:“會不會是他呢?”
旋又自己搖搖頭自語道:“不會的!他來做什麼?”
但是,她又忍不住想道:“説不定真的是他,現在武林中,年輕的高手,能有幾個?而且千面狐還認得他,馳上次不是來過麼?”
她想到這裏,哼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説道:“是他十有八九是他!他來作什麼呢?是不是爺爺叫他來找我?不會的;爺爺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裏?”
她的心裏很亂,亂糟糟地彷彿找不到一點頭緒,她又自己説道:“如果真的是他來了,那個……那個姑娘不曉得有沒有和他一起來!”
接着她又嘆了一口氣,説道:“我現在還想這些做什麼呢?
即使真的是他來了,又能怎樣?我現在已經是……”
她的聲音哽咽了,悽然地掉下幾點眼淚!
但是,虞慕琴不是懦弱無能的姑娘,她這幾滴悽然下落的眼淚,只是一時的觸動痛處,才如此讓眼淚流落下來,當她悽然地滴下這幾點眼淚之後,隨着而來的,就是一股難以抑止的憤怒,她幾乎是捏緊了拳頭,咬着牙齒説道:“我落到如此田地,怪誰?還不都是因為他麼?今天他來了,我要趁這個機會和他算算帳,找他出這口難以嚥下的悶氣。”
人在發怒的時候,一切恨意都隨之而起,虞姑娘她更想起當初在紅柳湖上,被秦凌筠傷了那一蓬毒水,她更是雙眼俱赤,咬牙切齒地説道:“對了!我要報復!我要他還給我這筆血淚債!”
她佩上“雄黃丸”,擰身一拔,躍上屋頂,向四周一看,只見紅柳湖的浮莊,四周安靜如常,也沒有燈光,已經看不出與平時有什麼不同之處,只有在最前面的大客廳的前面,燈光照耀如同白晝,遠遠地看去,燈光中有人影來往晃動!
她毫不遲疑地便向前面大客廳的方向奔去,在沿途她看到所有的地方,都布了崗哨,想必暗中還埋伏有各種特製的暗器,一切都是伺機以待,但是,一切都又是那麼平靜,一點也看不出有任何緊張之處。
虞姑娘看在眼裏,心裏暗暗地佩服:紅柳湖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地方,這樣大的浮莊,等於是一個水上城鎮,可是管理得是這樣嚴密,治理得是這樣井井有條,千面狐這個人恐怕不是那樣甘於隱伏的人物!如果他要是為害民間,那就糟了!
姑娘一路思潮起伏,不多一會,她已經來到大客廳的附近,她正待展開身形,掠撲而下,突然,從屋下一閃而上,躍上來一個人,攔住姑娘去路,躬身行禮,低聲説道:“請姑娘暫時不要前進!”
虞姑娘一看這人是莊上一等高手的打扮,但是,她很不高興自己被人家攔住,當時她臉色一沉説道:“為什麼?”
那人陪笑説道:“少莊主説,來人不講道理,而且武功非常之高,怕姑娘誤被外人所傷……”
虞姑娘冷笑説道:“你以為外人能傷得了我麼?”
那人吶吶不能成言,虞姑娘昂然不理,只一拽裳,就如同一陣輕風,從屋上一閃而飄,連越過屋頂,正好落在大客廳屋檐的一角之上。她避開紅柳湖的人耳目,就如同一片落葉一樣,貼在屋檐之下,用眼睛朝大客廳裏望進去。
她這一望之下,渾身一陣顫抖,她幾乎凝不住氣,人幾乎要掉到地上來。等她好不容易穩住身形,她的第二個念頭,便是衝下,抖開爛銀飛叉,運起“三陽神功”,將大客廳裏的人,一舉擊斃,以快心頭積憤!
但是,她幾經躍躍欲起,又幾番抑住自己激動的心情,她咬牙暗自説道:“看看你到底來作什麼?我要找你算帳,就不怕你能跑得掉。”
大客廳裏從容而坐和千面狐相對舉杯的是誰?就是虞慕琴姑娘愛之入骨,也恨之入骨的秦凌筠。
天下事有許多是難以預料的,誰又能想到虞慕琴能在此地看到秦凌筠,就難怪她是那樣躍躍欲動,準備下去大興問罪之師了!
大客廳裏只有三個人,坐在客位上的,是秦凌筠,他一身青色長衫,神情十分瀟灑地坐在那裏。
坐在主位上的是千面狐卞玉,他還是當初在少林寺以上官玉出現的面目,帶着一份略見狡猾的微笑,在他的身後,站了一個長髮垂髫的童子,手裏捧着一柄拂塵。
偌大的客廳,只有三個人,顯得那一份空洞洞,這與大客廳的外面,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形,正好形成一個強烈的對比,使人真沒有辦法相信,就因為客廳裏這種款款而談的情形,居然能引起紅柳湖四周,那種緊張的局面。
這時候,只聽到千面狐卞玉帶着微笑説道:“秦老弟!對不住,我叨在痴長几歲,稱閣下一聲老弟,諒不會見責!老弟台方才言到,這次前來紅柳湖,有幾件事情指教,我千面狐雖然不才,倒是很有容人的雅量,老弟台有什麼話,儘管説出來,至於孰是孰非的問題,説出來之後,我們慢慢地再談,請説吧!”
秦凌筠點點頭,當時也毫不客氣地説道:“請問有一位卞璞,不知是否與尊駕有什麼關係?”
千面狐大笑説道:“老弟台!你問對了!卞璞正是小兒,年輕氣盛,少不更事,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開罪了老弟台?”
他這樣開朗地大笑,轉過頭去對身後的童子説道:“請少莊主來,見見遠客!”
那童子應聲走到大廳外面,秦凌筠坐在那裏,臉上立即罩上一層濃霜,劍眉上挑,眼角平添殺氣,他此刻已經證明銅臂丐的話,是千真萬確的!
不一會間,客廳外面一陣步履之聲橐橐而來,只見那卞璞先向千面狐行禮問安之後,便轉身對秦凌筠拱拱手笑道:“秦大俠!我們又見面了!”
秦凌筠看了他一眼,便掉頭不理他,朗聲向千面狐説道:“令郎在桃花源附近,誆言虞慕琴姑娘身受銅臂丐毒傷,騙去我的香果不算,並且蓄意製造我和銅臂丐的糾紛,尤其可恨的,他謊稱虞姑娘嫁他為妻,這種壞人名節的話,今天如果令郎不能交代個清楚,我少不得要向尊駕討個公道了!”
千面狐大笑而起説道:“原來老弟台來到紅柳湖第一件事。就是為了這個,這件事何必如此緊張?來!來!不管老弟台來到紅柳湖,是以什麼心情而來,我這身為地主的,不能失去待客之道,我要先向老弟台把敬三杯,然後,我再一點一點向你説明!
如果你認為我説的還有點道理,我們彼此哈哈大笑,不存絲毫芥蒂;如果你不滿意我的説明,武林中的規矩,還有手下分個高低強弱,老弟台!你看這樣可好?”
秦凌筠也起身笑道:“在下敢如此隻身前來,少不得都要領教領教!既然蒙尊駕盛情招待,哪有不領情的道理?”
千面狐高聲贊“好”,只見他空手對大客廳前一面小鼓,虛空遙點了一下,只聽那鼓應手響了一聲,大客廳外面立即轟雷樣的一聲應諾,十幾個人從外面躡足而入,又霎時退到外面去,就在這樣一進一出的瞬間,大廳裏多了一桌豐盛的酒席,擺滿了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千面狐卞玉一伸手,秦凌筠也不謙讓,他便大踏步地走過去,坐在客位上,千面狐坐在主位上,卞璞坐在橫頭,那小童子隨即拿起酒壺,斟了一遍酒。
酒倒在杯子裏,呈琥珀色,濃得發膩,香味撲鼻,即使是一個滴酒不沾的人,聞到這種撲鼻的酒香,也要垂涎三尺的。
千面狐卞玉端起手中的酒杯,向秦凌筠説道:“秦老弟台!想必你也知道,紅柳湖是一個無毒不備、是物皆毒的地方,到紅柳湖來的人,第一就是難逃毒關,不過,今天請老弟台放心……”
他的話沒有説完,便端起酒杯,一仰頭,喝個杯底朝天,亮過杯之後,他説了一句:“我先乾為敬!”
秦凌筠也不遲疑地一仰頭,幹了一杯。
千面狐放下酒杯,重重地按在桌上,叫了一聲“好”,然後他呵呵地説道:“方才我説請老弟台放心,那是説我很欽佩老弟台這份勇氣,單身只人,前來紅柳湖興問罪之師,所以,我決不用毒,我要使老弟台相信,紅柳湖除了用毒之外……”
秦凌筠搶着插一句:“還會用詭計!”
千面狐大笑説道:“除了用計,紅柳湖還有武功,所以今天老弟台儘管放心飲用酒菜。”
秦凌筠淡淡地笑了一下,冷冷地説道:“千面狐!就是你今天敢用千般毒,我也敢吃個酒醉飯飽。我不相信三昧真火,在五腑六髒之內,煉不化你的毒!你的人情我謝了,現在我要向你請教,方才第一個問題,尊駕何以教我?”
千面狐挑起大姆指説道:“我與老弟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知道老弟台是個人才,渴慕之心久矣!”
他轉又一指卞璞説道:“第—個問題是有關你的,你來説!”
卞璞笑道:“若不是秦大俠遠路而來,這個問題,我真不願意答覆。”
秦凌筠“哦”了一聲,兩眼神光四射,盯着卞璞。
卞璞不慌不忙地説道:“秦大俠的香果,本是取自紅柳湖,如今為我取回,物歸原主,怎麼談得上是一個‘騙’字?本來依家嚴器重秦大俠之心,些少香果,奉送本無問題,但是家父要迫使武林各派歸心,一旦有了秦大俠的香果,計劃就要打個折扣,所以才在不傷和氣的情況之下,取回香果,只要一旦武林各派限期一過,秦大俠要香果,紅柳湖奉送十個八個,決不吝慳!”
卞璞説得如同長江大河,滔滔不絕,秦凌筠只不屑地哼了一聲,當時並沒有説話。
卞璞又接着説道:“銅臂丐與紅柳湖有點仇恨,最可恨的他又不敢露面,始終是偷偷摸摸地搗亂,所以我只不過是利用別人的力量,給他一點教訓而已,至於虞姑娘的事!……”
他故意地停頓了一下,秦凌筠微微欠起身子,神色十分緊張地問道:“虞姑娘怎麼樣?你是怎麼會想到她,而來敗壞她的名節!”
卞璞輕輕地哈了一聲説道:“你這句活。豈不是問得莫名其妙麼?”
秦凌筠一拍桌子,沉下臉色説道:“卞璞!你説話要小心些。”
卞璞也沉聲説道:“因為你説話不小心在先,所以,我才稍不客氣,虞慕琴姑娘明明是我的妻室,怎麼你要説是敗壞她的名節?”
秦凌筠當時一怔,呆了一會,立即回過神來問道:“虞姑娘她現在何處?請她出來一見。”
卞璞説道:“對不住!她不願見到過去她熟識的任何人!”
秦凌筠突然大怒,揚手就是一掌,隔空向卞璞打過去,口中怒吼道:“你説謊!”
他這一掌怒極而出,其快如風,卞璞已經躲閃不及,只好伸出左臂,迎空一隔,當時咕咚一聲,卞璞彷彿被一陣力量推向一邊。一個翻身,滾到地上,連翻幾個身,才借勢爬起來。
秦凌筠仍然怒不可遏在指着卞璞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怎麼配得上我虞師妹,你還恬不知恥的真有其事一樣。”
他這樣一陣怒罵之後,轉身再看千面狐卞玉,他居然坐在那裏微微而笑,一點也不生氣。秦凌筠對於這個老狐狸,還是有十分的戒心,他從身上取出龍門居士那三顆劍丸,握在掌心,他厲聲叫道:“千面狐!……”
千面狐卞玉一點也不為所動,搖着手説道:“秦老弟台!龍門居士的劍丸十分厲害,不可輕舉妄動。我可以告訴你,小兒方才所説的話,都是千真萬確,虞鑑的孫女兒,的確是在紅柳湖,而且的確成了我的兒媳婦,我還要特別告訴你,這一切都是出於她的自願……”
他突然上身向前一探,雙手按住桌面,寒着臉色説道:“老弟!你不要動手,等我把話説完。虞鑑被我略施小計,身負重毒,只等着二月初二以前來投降,中原四傑已經有三個性命掌握在我的手裏,何況乳臭未乾的虞娃娃?也不過略施小計,就使她心甘情願,乖和地留在紅柳湖……”
秦凌筠推開桌子,人向後一閃,三指捏住一顆劍丸,厲聲叫道:“千面狐!你要立刻將虞姑娘請出來,還要將香果拿出來,否則,這客廳之上,就要濺血橫屍!”
千面狐冷冷地笑道:“老弟!我的話還沒有説完,嚨門居士的劍丸雖然厲害,你的火候不到,在巫山我就領教過,所以你未必就能傷我,你可曾想到此刻你是身在龍潭虎穴?”
秦凌筠呵呵冷笑道:“紅柳湖不過是仗着一些毒器,可以嚇得倒別人,可嚇不倒我秦凌筠!”
千面狐笑道:“紅柳湖千重埋伏,萬種機關、豈止毒器一樣。不信你看!”
他抬手一揮,突然從四方嗖地一聲,飛來四塊琉璃磚牆,就在秦凌筠如此微微一陣錯愕之際,這四塊琉璃牆磚。已經將秦凌筠圍在當中。
秦凌筠一見大驚,右手隨即取出魚腸劍,挺劍就向迎面砍去,誰知道他這樣一砍之下,劍刃尚未觸及琉璃牆,忽然覺得自己腳下一軟,就如同踏在滾板上一樣,咕咚一聲,人向下直墜。
秦凌筠心裏暗想:“糟了!這一下可完了。”
他的身子一直向下落,過了好一會,才噗通一聲大震,突然停住,秦凌筠幾乎站不穩腳,向一旁摔過去。
他爬起來。只見四周漆黑,沒有一點光亮,他定了定心神,用手向旁邊摸去。只覺得四周光滑滑、涼冰冰,彷彿是一間方圓約有一丈多的四方房子。
身陷這樣的絕境,秦凌筠在一陣憤怒與急躁之餘,反倒安靜下來,他倚靠着牆壁坐下來,澄清思慮,在想脱身之計。
忽然,有一種聲音從頭頂上飄下來:“秦老弟台,你現在感覺如何?”
秦凌筠一聽是千面狐的聲音,在氣憤之下,他不想理會!
但是,轉而一念:“事到如今,我上了當,可是這氣勢二字,不能輸給他。”
當時在下面朗聲答道:“老狐狸!你以為這種詭計就能困得住我麼?”
千面狐在上面呵呵冷笑説道:“很好!我倒希望你有這個能耐!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座琉璃水牢,是經過精心製造的,現在是深落在二十丈深的湖底,如果你要用寶劍破牆而出,那也很好,二十丈的深湖水,只要你有這份水性。”
秦凌筠在下面怒聲吼道:“老狐狸!你不要再施恫嚇的伎倆,有膽量,有本領的,就讓我們硬拚十個回合,要不然你就閉上嘴!”
千面狐卞玉十分得意地哈哈大笑説道:“老弟台!你要識相點,你這種激將之法,也能用到我的身上麼?説句不客氣的話,你這是班門弄斧嘛!我要老實告訴你,論我千面狐的為人,向來是只管目的不擇手段的!我今天願意饒你一命,還是看中你那一身武功,只要你肯歸順——不説歸順吧!只要你肯合作,老弟台!紅柳湖有你一份。”
秦凌筠厲聲罵道:“千面狐!你瞎了眼,看錯了人!”
千面狐呵呵地笑道:“你聽我説,我對你一點也不勉強,完全聽你自願。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個明白!我這個湖底水牢,每隔一個時辰要滲進來一尺深的水,八九個時辰之後,裏面的水大概就夠你遊的了。不過你也應該知道,這些水不是和平常一般,紅柳湖是無物不毒的!包你幾個時辰之後,就讓你腐爛生蛆!”
秦凌筠此時索性悶聲不響,置之不理!
千面狐又在上面得意地説道:“並不是我在威脅你,我只是將這些情形講給你聽,如果願意接納我的意見,敲敲牆壁,就有人放下一個小籃子,裏面裝了一粒丸藥,服下丸藥將你那三顆劍丸以及寶劍,放在籃子裏,自然就有人接待你。”
説話的聲音杳然,這個水牢裏靜得像是死寂的世界,連自己的呼氣,也聽得嗡嗡直響。
秦凌筠靠着牆壁,坐在那裏,心裏沒有懼怕,也沒有焦急,他只是在想:“用什麼方法才能脱離這個險境?”
當然,他也有一點後悔,後悔沒有聽銅臂丐的勸告,應該設法悄然潛進紅柳湖,不應該這樣隻身昂然而來。
他自己心裏也明白,他所以這樣昂然獨闖,是與冷雪竹姑娘之被朱姨攔回去,有很大的關係。這種情感上的沮喪,最容易使人走上墜落與激動的匹夫之勇,前者是弱者的行徑,而後者很容易為血氣方剛的人所陷入。秦凌筠之明闖紅柳湖,正是屬後者。
這裏太靜了,靜得連秦凌筠的心裏都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他忽然感覺到腳下有一股涼意侵入,他伸手一摸,原來裏面已經積了五六寸的水。
秦凌筠想起千面狐臨去的時候所説的話,慌忙站起身來。
而且,這時候他也聞到有一種腥味,刺鼻難聞。
秦凌筠這時候真如同是一條騰雲駕霧的龍,被困在沙灘上,沒有一點作為!
他站在水牢當中,仰起頭來,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説道:“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才是死不足懼,可是活罪難受!”
正是他如此仰頭嘆氣,忽然頭頂上透進來一點微光,接着有一個黑影,飄飄蕩蕩的垂下來。
秦凌筠留神一看,原來是一個食盒,這個食盒一直垂到他的面前,上面這才有人説話:“莊主特命送來酒飯,請秦大俠自行飲用,只是沒有人奉陪!”
秦凌筠冷笑一聲説道:“謝謝你們莊主的好意,我秦凌筠心領了。”
上面那人説道:“莊主特別交待,秦大俠千萬別跟自己身體過不去!”
這人話還沒有説完,秦凌筠突然一個念頭,閃電掠過心頭,他猛地一躍而起,伸手一把抓住那根吊着食盒的繩子,人似猿猴一般向上猱升。
以秦凌筠的功力而言,能有一根繩子攀登,二十丈的深坑,只需要一轉眼之間的工夫,而且,憑他提了一口氣,人附在繩子上面,也不過和食盒的重量相差無幾,是不容易被人發覺的。
就在他滿心希望,飛快地向上猱升的時候,突然“嚓”地一聲,繩子斷了,秦凌筠措手不及,從半空中翻落下來,若不是他早提有一口真氣,從十幾丈高的上面意外地摔下來,又要摔成遍體鱗傷。
雖然秦凌筠沒有摔傷,但是摔在水裏,濺得水花四起,人也成了落湯雞!那腥臭難聞的水,淋個滿頭滿臉,把個秦凌筠摜得心頭火起,牙咬得吱吱直響,這時候如果有人在他面前,他真要一劍刺他一個透明!
正是在怒火上升,咬牙痛恨之際,忽然,他又發現上面又有一個黑影子悠悠晃晃地垂了下來!此次下來比方才要快許多,很快地就到了秦凌筠的頭上不遠。
秦凌筠一時怒火正是無地發泄,當時一抬手,摑過去一掌,喝道:“去你的吧!又送什麼鬼東西來?”
他這一掌雖然不是提足真力摑過去,卻也是勁道不比尋常,當時只聽得“叭”地一聲,隨着有人脱口驚呼,“哎呀!”
秦凌筠的手掌也正感覺到這一掌是打在一個人的身上,但是,使他覺到驚詫的,方才“哎唷”的聲音,分明是出自一位姑娘。
秦凌筠停下手掌,不敢再打第二次,他沉聲喝道:“你是什麼人!”
在黑影中,只見那人已經停止了搖晃,吊在半空中不動,而且彷彿還聽到輕輕抽泣的聲音。秦凌筠心裏急了,莫非也是一個被千面狐困進來的人,那麼方才的一掌打錯了。他心裏有些慌亂,又不安的問道:“你是誰?為什麼也被吊進這間水牢裏來呢?”
吊在半空中的那人,忽然停止了哭泣,幽幽地説道:“秦哥哥!是我!”
秦凌筠一聽,大驚失色,幾乎使他張口結舌,説不出話來,他太意外了,當時幾乎是結結巴地問道:“什麼?是你?是……慕琴小妹!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你是怎麼?……”
虞慕琴半晌沒有答話,似乎是在無聲地抽泣。
秦凌筠急着又問道:“慕琴小妹!你到底怎麼會到這裏來?虞師伯他老人家知道麼?”
虞慕琴停頓了一會,似乎已經穩下心情,她低聲説道:“秦哥哥!説來話長,現在沒有時間從容細説,你趕快伸手抓住吊籃,我拉你脱離此地險境。”
秦凌筠訝然地説道:“什麼?慕琴小妹!你是來救我的麼?”
虞慕琴姑娘很迫急地説道:“快!秦哥哥一切等到脱離這間水牢再説。”
秦凌筠知道情況緊急,雖然他想不透虞慕琴怎麼會來到這裏救他,但是,他可以想得到這是冒着極大的危險,他哪裏還敢怠慢,趕緊伸手躍起來一抓,抓住吊籃邊沿,只見虞慕琴雙手交互地拉着另一根繩子,一陣輕微的滑車吱吱響聲,不消多久,就露出水牢之上。
秦凌筠一躍而出,藉着朦朧的星光,看到水牢的出口處,是一間小屋,裏面什麼也沒有。
秦凌筠感到奇怪,他記得在幾個時辰之前,是在大客廳裏陷到水牢裏去的,為什麼此刻出口的地方,又是這樣一間小木屋?
他正要向虞慕琴姑娘詢問,只見虞姑娘伸手一拉他的衣袖,低聲急促地説道:“快隨我來!”
兩個人風馳電掣,在黑暗中向前飛馳。虞慕琴似乎對環境非常熟悉,左轉右旋,毫無阻攔,很順利地來到浮莊的邊緣。只見有一隻小船,停在那裏,虞姑娘一扯秦凌筠的手,低聲喝道:“快跳上去!”
秦凌筠果然依言跳上去,但是,他忽然發現虞姑娘沒有上船的意思,他驚訝地叫道:“慕琴小妹!你也快些上來呀!”
虞慕琴姑娘苦笑地搖搖頭,她又回頭向四周看了一看,向秦凌筠問道:“秦哥哥!我有兩件事要向你請教!”
秦凌筠愕然説道:“小妹有話請説,何必這樣客氣?”
虞慕琴説道:“秦哥哥你第一次來到紅柳湖,當你離去的時候,你可曾發現有人追你?”
秦凌筠不明白她這時候問他這些話,究竟是什麼用意,便毫不思考照實説道:“當時因為和冷雪竹姑娘共同保護瞽目老人離開紅柳湖,遵照瞽目老人的意思,不要理會追兵,只要安全離開為第一,所以,雖然知道後面有人追來,當時我們也沒有理會。”
虞慕琴姑娘追問了一句:“你們根本就沒有理會麼?”
秦凌筠忽然記起説道:“當時瞽目老人曾經噴了一陣炙人的藥水,阻擋了來追的人,想不到那一陣藥水居然就把紅柳湖的人,給嚇回去了。”
虞慕琴失聲問道:“什麼?嚇回了?”
秦凌筠説道:“因為那種藥水據瞽目老人説,只能炙人一陣痛,根本傷不了人,紅柳湖是以弄毒起家的,居然竟被蒙過去。”
虞姑娘忽然一陣搖晃,彷彿站立不穩就要倒下一樣,秦凌筠慌忙從船上一躍而至,伸手扶住她,急急地問道:“小妹你是怎麼的了?”
虞姑娘搖搖頭説道:“秦哥哥你趕快上船,遲了怕有變化!快走!你要破紅柳湖,應該有充分的準備,不能這樣徒逞匹夫之勇。紅柳湖不是單靠武功就能除去的,所以,武功再高,未見得有用,記得我這幾句話!快走!”
秦凌筠驚詫地問道:“小妹!你呢?你不跟我一齊走麼?”
虞慕琴姑娘低下頭黯然神傷地説道:“我不能走!因為我有兩件心願沒有了,我也不願意走。老實説,我只要心願一了,我不願意再活着走出紅柳湖。”
秦凌筠大驚説道:“什麼?你……你説什麼?”
虞慕琴姑娘忽然一抬頭,驚惶地説道:“巡查水道的人快要來了,快走!”
她雙手一揮,人轉身就走。臨去只説了一句話:“不要讓爺爺知道,這樣會傷他老人家的心!”
小船忽然自動地移開,而且很快地向湖心駛去,秦凌筠傻瞪着兩隻眼睛,莫名其妙地呆望着,船走得很快,很快地就將紅柳湖浮莊甩在身後。
這時候,忽然,嘩啦一聲,從水裏鑽出來一個人,扳着船舷一躍而上。
秦凌筠退後一步,舉掌待斃,只見那人叫道:“老弟!是我。”
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嵩山附近分手,彼此約定同來紅柳湖的銅臂丐。
秦凌筠當時倒是意外的一喜,上前一把拉住問道:“銅臂老哥!你怎麼在湖裏出來。”
銅臂丐嘆口氣説道:“老弟!一言難盡!説來話長,這次真虧了虞姑娘,但是,她卻自甘淪居在紅柳湖,不肯出來。現在我們趕緊離開此地,待我慢慢地告訴你,然後我們沒有別的,立即取道前去拜見三眼神婆。”
秦凌筠雖然還沒有徹底明瞭,但是,他的心開始往下沉落,他默默地隨着銅臂丐,拼命的把船划向對岸而去!
在白龍鎮的一間客店裏,一間很小的房間,炕上睡着一箇中年婦人,窗前一張四方桌子,一盞孤燈,燈下伏着一個年輕的姑娘,在執筆揮毫,時而珠淚偷彈,時而低頭沉思。
終於,她抬起頭來,望望窗外,聽到那偶爾傳自遠處的雞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立即振筆疾書,寫了一會,放下筆,將紙疊好,用硯台壓住一角,再在上面寫了一行大字:“留奉朱姨惠覽”。
她再回過頭來,凝視着牀上熟睡的中年婦人,痴立了半晌,一雙眼淚,滾落胸前,她不由自主地悽然説道:“朱姨!請你原諒我!我是萬不得已的!”
她幾經欲走還休,終於躍出窗外,消失在茫茫的黑夜裏,只剩下房裏那一盞寂寞的孤燈,照着牀上熟睡的中年婦人,照着桌上那張白色信箋。
一陣夜風吹來,掀起那張信箋,使人能夠很清楚地看到那一筆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上面是這樣的寫着:
朱姨:當你醒過來之後,你一定會有很大驚詫,你會驚詫到“為什麼會熟睡這麼久”?同時你更會驚詫“雪竹到何處去了”?
朱姨!你不必驚惶,因為你之所以熟睡,那是因為我為你點了“黑甜穴”,相信憑你的功力,在一個對時之後,會自己衝開穴道,酣然醒來。至於我到何處去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因為茫茫人海,不知道我會走到何處安身?總之一句話,朱姨!我走了!
朱姨!你在驚詫之餘,一定會生我的氣。朱姨!我這樣不告而別,的確是令人生氣,尤其朱姨對我,十餘年來待我如親生骨肉,每思及此,內心便歉疚不已,但是,朱姨要相信我,我之所以如此而去,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什麼苦衷?朱姨慢慢地會明白!
不過,有兩點必須要明白告訴朱姨,其一,我決不致自尋短見,其二,我斷不致靦顏去會秦凌筠,坦言至此,朱姨養育我十餘年,一定能夠相信我的話句句出自至誠!
至於我此行究竟何往,我想找一處適合的地方,求一個清靜的歸宿,大仇未報,大恩未謝,本不應該有這種念頭,但轉而一念,大仇未報,自有天報,有道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至於大恩未報,但願來生結草銜環,報答恩師和朱姨!
書不盡言,內心惶愧不安,不知所云!
雪竹百拜留書
這一封留書,真是和淚而寫,上面淚漬斑斑,但是,實際上還沒有能夠説出冷雪竹內心的紊亂、惶恐、悲痛、失意、不安於萬一。
冷雪竹從白龍鎮的客店裏,越窗而出,飛快地躍出鎮外,站在星光悽迷,冷露沾衣的夜空之下,一時真不知何適何從!
正是她茫茫然,信步在郊外的時候,忽然,嗖地一聲,從她身後如同一陣風捲到,等她回過神來,已經覺得身子一輕,騰空十幾丈高。冷姑娘當時嚇得一身冷汗,她已經看清楚了,原來是大青鳥從她背後,猛然馱她起身,鼓翅騰空。
冷姑娘當時看清楚是大青鳥之後,心裏真是又驚又訝,驚的是大青鳥明明是朱姨命之回山,為什麼會在這時候突然出現,難道是朱姨提早甦醒,跟着追蹤下來了?她訝的是大青鳥從來不敢這樣冒失,又不聽她的話,這是為了什麼?
冷姑娘幾次高聲對大青鳥説話,無奈那大青鳥絲毫不作理會,只是振翅飛翔,而且愈飛愈高,已經飛到了罡風的境界,那一種砭骨的寒冷,使冷姑娘不敢再和大青鳥説話,她只好在大青鳥的背上,氣納丹田,力走全身,一心一意地調息行動,使一股陽和之氣,護住周身百脈。
大青鳥這樣一直飛,也不知道飛了多久,這時候,天邊已經漸漸露出乳白色的曙光,緊接着一片血紅的雲彩,在天邊直湧上來。
冷姑娘正被這樣驟然而起的光芒,刺得一時睜不開眼睛,突然,大青鳥雙翅—掠,就如同一顆流星一樣,呼嘯而下,幸好冷姑娘對於大青鳥的身手摸得很熟,只要它有一點動靜,她便很自然地抱住大青鳥的脖子,任它這樣一瀉千里地向下疾落。
這一陣隕星下墜的降落,不一會工夫,大青鳥忽然又一伸雙翅,用力一扇,只聽得咕咚一聲大震,大青鳥嘎然而止,穩穩當當地停在地上。
冷姑娘剛剛從大青鳥背上跳到地上,説了一句:“你這是怎麼啦?”
大青鳥叫了一聲,突然向前一射,擦地掠過去五六丈遠,然後一鼓雙翅,頃刻之間沖天而起,在半空中,作了一作盤旋,對冷姑娘叫了兩聲,便掉首穿雲而去。
冷雪竹莫名其妙地站在地上,眼送着大青鳥飛去之後,她這才回過神來,對周圍的環境打量了一遍,原來是一個山谷。
雖然正是寒冬臘月,但是,這個山谷裏還點綴着不少葱籠翠綠的松柏,尤其又在早上,露水極重,看去越發的覺得青翠欲滴!使這個山谷在這樣寒風凜冽之中,增加了生機蓬勃之氣。
在這個山谷之中,居然還有一間房屋,這間房屋是緊靠着山岩構築的。這間房屋之可奇怪的,不是它的奇形怪狀,而是它構築的材料,它是全部用白色的石頭堆砌起來的,連上面的屋頂,也是用平整四方的白石板所架設而成的!屋前有一株老松,正好掩住門口,使人不走到門前,都無法看清楚大門的情形。
冷雪竹此時被大青鳥送到這樣冷靜的山谷,正是滿腹懷疑,所以她此時索性信步向前走過去,她要去看看這個白石屋的究竟情形。
她慢慢向前走過去,慢慢地繞過大松樹,她看得清清楚楚,那白石屋的門是半開的,不但門是開着的,而且,從門的裏面,還有一縷縷的輕煙飄到外面來。這分明是説在這個房屋裏面,住着有人。
冷雪竹立即停了腳步,心裏起了一陣疑思:“在這樣深山僻谷之內,是什麼人住在此地?”
“大青鳥為什麼突然無緣無故地把我送到此地?大青鳥是通靈仙禽,不同於尋常的鳥,它一定有其原因,才把我送到這裏來。如此説來,難道這石屋中的人,與我有關係麼?”
她搖搖頭,想不出個道理來,突然她又一驚,心頭一落:“莫不是恩師遷到此地?所以大青鳥才聽她老人家的話,將我……”
她還沒有想完,就自己又搖搖頭,自言自語説道:“怎麼會呢?恩師她老人家曾經説過,從此不下天山,絕不會遷居到此地,此地景色雖然不俗,但是,哪裏比得上天山瑤池?”
她實在想不出所以然來,怔在那裏一會,正待舉步向前走去,索性到屋子裏面去看究竟,忽然,從屋子裏傳來一陣蒼勁有力的笑聲,聲如沉鍾地説道:“冷姑娘!你怎麼也想不到我們會在這裏會面吧!請進來!請進來!”
冷雪竹聽這説話的聲音,很是耳熟,始而一怔,繼而心裏一喜,想起這正是紅柳湖湖心山那位瞽目老人的聲音,她也立即叫道:“老前輩!你老人家怎麼會在此地?”
她搶上前幾步,只見那瞎老人居然還坐在那輛車上,含着滿臉的笑容,把手伸向冷姑娘,口中呵呵地笑道:“姑娘,你先不要問老朽如何會到此地來,且先説一説你有了什麼煩惱?”
冷雪竹大吃一驚,她做夢也想不到這位瞎老人脱口就指出她有煩惱,難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領不成,否則……
冷雪竹怔了一會之後,突然心頭一震,連忙問道:“請問老前輩,晚輩今天這一切的遭遇,都是在老前輩的算計之中麼?”
瞎老人點點頭説道:“姑娘!請到裏面再説!這中間雖然不是説來話長,卻也是頗為曲折離奇,令人有不勝之感慨。請進來吧!”
冷雪竹滿心狐疑,隨在瞎老人身後,向門裏走進去。當她走進大門之後,才發覺到這裏面竟是別有天地,這間石屋是依山建造的,除了外面那一間屋子之外,裏面還向山裏挖進去幾十丈深,是一個非常寬敞的山洞,而且裏面非常乾燥,也非常清潔。
瞎老人將冷雪竹引到前面這間屋子裏坐下之後,瞎老人不等冷雪竹開口,就先説道:“姑娘休要猜疑,老朽當初和你以及秦小哥結伴離開紅柳湖之後,無異是脱離了苦海,重新到了人間……”
冷雪竹忍不住插嘴説道:“老前輩住在紅柳湖,逍遙自在,在紅柳湖上無拘無束,千面狐卞玉雖然狡猾險毒,他對老前輩仍然是奉若神明,何謂之苦海?”
瞎老人苦笑説道:“姑娘!沒有人願意困在湖心山,和那些毒物為伍,老朽若不是出於無奈,何嘗願意在那裏住下二十幾年?唉!現在不談這些。自從你和秦小哥結伴將老朽送出紅柳湖之後,老朽心裏就有一個心願,對你們兩個人要盡一次力,特別是你,因為你生長得太美了,太美的人,會遭天嫉,所以,你的過去有一個淒涼的身世,未來也難免有嚴重的挫折……”
冷雪竹忍不住插嘴問道:“老前輩!你老人家怎麼……?”
瞎老人呵呵地笑道:“你是説,老朽是個瞎眼睛的人,怎麼能知道你生長得太美,而且美得要遭天嫉是麼?老朽眼瞎心不瞎,如果沒有這點超人的感受,一個又瞎又殘的人,能活下去這麼久麼?
不説這些,我們還是言歸正傳。當大青鳥送老朽到達目的地之後,我囑咐了它一句話,如果發現你有危險或煩惱,叫它來通知我。大青鳥靈性過人,它一直跟在你們的身邊,小心地留神你的一切,這就是它今天送你來的根本原因。”
瞎老人這些話,説得太含糊,使人無法完全深信不疑。大青鳥為什麼送了朱姨之後,不迴天山?它是怎麼樣跟蹤冷雪竹?這些事都是令人想不出一個道理來!
冷雪竹坐下之後,那瞎老人將車子推到姑娘身邊,温和地問道:“姑娘!大青鳥雖然靈性過人,畢竟是一個不能口吐人言的飛禽,它雖然知道你有了煩惱,知道你需要人幫助,但是,究竟是什麼煩惱,它卻沒有法子告訴老朽。姑娘!你有什麼話儘管説出來,老朽雖然是個又殘又瞎的人,但是,還能盡我的一切力量為你解決煩惱。”
冷雪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親切的語言了,朱姨對她自然是好,關切得無微不至,但是,自從秦凌筠的事情發生之後,她恐怕冷姑娘傷心,儘量對她寬容與客氣,反而失掉了原有的親切,所以,冷姑娘今天一聽瞎老人這樣十分關切,十分懇摯地問她,使她感受到一陣温暖之餘,止不住淚水汩汩而流了!
瞎老人忽然含笑慈祥地説道:“怎麼?冷姑娘!你哭了?是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人不傷心不流淚,你將這件傷心的事,向老朽説一點,至少也可以讓你傾訴心中的積鬱!好嗎?”
冷雪竹對於瞎老人這種敏鋭的能力,感到吃驚,她拭去眼淚,半天沒有説話。
瞎老人點點頭説道:“是了!想必是兒女私情,不便出口!姑娘!老朽這把年紀,你也就用不着有所顧忌,有什麼話,你只管明説便了!”
冷雪竹想了一下,才黯然地説道:“老前輩!你老人家還記得秦凌筠嗎?”
瞎老人笑呵呵地説:“老朽方才還説過,你和那位秦小哥,助我離開紅柳湖,我還存心要報答你們一次,我怎會忘記了他呢?哦!是了!”
瞎老人説着話,仰起頭,捋着鬍鬚笑道:“秦小哥他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年青人,想必是你們彼此愛慕,互種情苗,這是好事哇!將來你們學一對葛鮑雙修,神仙不羨,為武林中平添一段值得留人記憶的佳話。”
冷雪竹又忍不住眼淚流下來,低聲説道:“老前輩!我只怕沒有那份福氣了!我……”
瞎老人訝然地“咦”了一聲説道:“為什麼?你們論貌論才,應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為什麼要説沒有那份福氣呢?啊!想必是你們鬧了一點小別扭,鬥了一點閒氣。姑娘!你儘管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告訴我那秦小哥他現在何處,我找他來,權充一次和事佬!”
冷雪竹泣道:“老前輩,事情不是那樣……”
她便將朱姨如何嚴禁她和秦凌筠來往,因為她和她的表哥,早有婚姻之約,因為表哥家裏和她家裏,同時遭難,自幼分散,被人攜往各去一方,生死不卜,所以,她不能再和秦凌筠結成同心和合,説了一遍。
冷姑娘流淚説道:“晚輩既已有婚約在先,自然不能再有終身之約,但是,因為事先不知,與秦凌筠心中暗許,這種為難的事,晚輩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決心遁出紅塵,跳出情感之困擾,沒有想到,就在這時候,被大青鳥突然出其不意地送到這裏來!”
瞎老人臉上十分沉重,沉默了半晌,忽然勉強地笑道:“姑娘,這個問題老朽恐怕要束手無策了!不過老朽有話在先,要盡力為你解決一件困難,我不能食言。來!老朽帶你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只有她才能為你解決這個問題!老朽少不得賣一次老臉,去討一點人情!”
冷雪竹心裏突然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她扶着瞎老人的兩輪車,忐忑地説道:“老前輩!你老人家要帶我去見什麼人?”
瞎老人説道:“不要先説,説穿了你恐怕就不會去了!”
他這話還沒有説完,就聽到門外有人冷冷地説道:“龍玉泉!你不必帶她找我,我來為她解決!”
瞎老人始而一怔,繼之縱聲大笑説道:“瓊如!你來得正好!難得你調教出這樣出色的好徒弟!她有困難不找你,又去找誰?冷姑娘!去!去!趕快見過你的恩師!”
冷雪竹抬頭看一眼,可不是,果然是自己恩師攔門而立,雖然隔着面紗,看不清楚面容,但是,那一股冷峻嚴威,使她真正地感受到,恩師是在發怒!而且是雷霆大怒!她當時不由地雙膝一軟噗咚跪了下去,口稱:“恩師!”
瓊林夫人隔着面紗,在冷雪竹身上一掃,厲聲説道:“冷雪竹!如果你還自認是我的徒弟,你即刻乘大青鳥到祁連斷谷,面壁三年!”
瞎老人驚叫道:“瓊如!”
瓊林夫人一揮手説道:“龍玉泉!你要管閒事,你就要管到底,冷雪竹有一身血仇,你給她報了,她那個表哥是死是活,打聽個水落石出,然後冷雪竹再交給你處置!”
瞎老人叫道:“瓊如!你不能這樣對待冷姑娘!”
瓊林夫人冷冷地説道:“她的行為可以處之死地,命她面壁三年,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説完話,一拂手,退出門外,轉眼不見了!
石屋裏只剩下怔怔的瞎老人和滿臉淚痕的冷雪竹,還有就是門外等候起飛的大青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