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英豪離開山城時非常神氣;他騎了一匹高大的紅馬,身上穿了新的衣袍,腰間還別了一枝劍。那是做樣子的,杜英豪根本就不會使劍,也沒學過一天劍。他打架時最得手的是一雙空拳,以及滿腦子的邪門主意,就像是用旱煙燙死了漠北人熊那樣,完全是神來之筆,既無章法,也沒有勝算。
他自己解釋為運氣,但別人卻不這麼想,因為他是自己去製造運氣的。
反正一連幾仗,他就是這麼糊里糊塗贏了;現在他已經是個名滿江湖的大劍客了,人劍客不能無劍,所以他弄了一把劍掛在身上。這把劍還是他從當裏以二百兩銀子真的,據説是一把寶劍,是一個窮途落魄的劍客,在客棧裏病死了,留下了這枝劍。
當鋪的老闆替他收了,拿了這枝劍做抵押,劍的型式很古雅,但是沒人太注意這件事;一個窮鬼留下來的,還會有什麼好東西呢?
當鋪老闆也沒當回事,但是杜英豪出了名,他認為是個機會,找上門來,鼓其如簧之舌,吹噓了半天,終於説得杜英豪心動,花了二百兩銀子買了下來。
馬是徐老尤為他找來的,倒的確是頭駿馬。這老小子聽説杜英豪去找焦霸王的麻煩,顯得非常熱心。
鐵捕許久在公門中的名頭響可當;他手中捉過許多有名的盜賊,但是還不夠有名。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辦一件轟轟烈烈的案子,抓一個很有名的大罪犯可是江南地段上的大罪案,幾乎都叫霸王莊給包攬去了,而焦雄的名號又太大了,不但有勢力,還有實力。
許久不怕對方的勢力,畢竟他是代表王法,只要有真憑實據,他還是敢碰一碰的;但是他顧慮焦雄的實力,江南黑道上的人幾乎都跟焦雄沾上點關係,靠看他蘇州府那幾個公差,實在不夠秤量的。
他請準。了上層的允許,來幫菊芳的忙。這也只不過是合兩個州府的力量而已,對抗霸王莊仍是不夠的;因此,他只好在暗中進行接集證據的工作。
杜英豪的來到,只是他無意間佈下的一着閒棋,卻沒想到會演變得如此轟轟烈烈,所以他起勁極了,一面在鼓動看杜英豪繼續去鬥霸王莊,一面在暗中調兵遣將,配合看杜英豪的行動。
反倒是身為主角的菊芳不那麼熱心了。杜英豪三天之後才動身的,她也陪了杜英豪三天。人前,她強顏歡笑;背入時,她卻偷偷抹眼淚。
不只一次,她跟許久拌嘴。“許大叔,您真打算叫杜英豪去單獨對付霸王莊。”菊芳問“是他自己要去的,我可沒叫他,我也叫不動他。”
“可是您一直用言語鼓勵他,捧看他。”菊芳埋怨的説。
“年輕人必是需要鼓勵的。我誇了他幾句,那也不算捧他。他除去了漠北人熊是事實。
“但您是知道他的底子的,實在沒什麼;鬥敗漠北人熊只是湊巧,天下沒這麼多的好事。對付霸王莊,那等於是叫他去送死。”
“焦雄那些人可不這麼想。他們對這小夥子可害怕呢,焦雄當天就借水遁溜了,其他的好手也一個個腳底抹油。我敢保證,今後那些免崽子沒一個敢跟他面對面動手的。姓杜的是霸王莊的剋星,吃定他們了。”
“正因為如此,事情才可慮;焦雄他們不敢正面作對,就會在暗地裏搗鬼來陷害他。”
菊芳擔心的説。
“那是一定的。換了我是焦雄,也得在暗地裏動他,要不就得伸直脖子捱揍了。”
“他應付得了嗎?像他那樣既無實學,又沒有江湖經驗的人,能逃過那些暗算嗎?”
“那小子也玄得很,而且他運氣很好,吉人天相,有老天爺在保佑他,還怕什麼,”
“許大叔,這種事可不能指望老天爺的。”
徐老九攤攤雙手。“大侄女兒,除了禱告老天爺保佑外,也沒別的法子了。鬥霸王莊是他自己要去的,你也試過攔阻了,但攔得了嗎?他現在正在與頭上,一心要成為蓋世的大英雄呢,誰也攔不住的;只有等他吃了虧,他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了。”
“那時候他也不會知道的;死人是什麼都不知道的。”
“別説得那麼晦氣,我看他紅光滿面,吉星高照,正在走運,還有一陣子風光呢,”
“許大叔,我在跟您説正經的;這是一條人命,他正在往死路上走:而且是我們把他推上死路的。”
“我老頭子可不認帳。把他找來是你的主意,把他留下也是你的主意,我只是照你的吩咐辦事兒,卻差點換了一頓好揍。他知道在李七那兒是我搗的鬼,舉起大拳頭壓在我的鼻子上,還得我下跪求饒。”
“那是他不知道您的身份。”
“現在他知道了,可也沒對我尊敬到那兒去,還是管我叫老小子,逼看我討債。”
“討債上您又不火他的債。”
“怎麼不火,他説我侄兒許朗月欠了他二百兩的賭債,要在我身上還呢,”“那只是開開玩笑,不會當真的。”
“姑奶奶,你要是聽到他説話的口氣,就知道他是不是認真了,只差沒要我寫借據了。
菊芳也不禁笑了道:“那一定是他對你們叔侄兩個都沒好感。本來嘛,許朗月那天在賭場裏也太狂了,就像天下只有他一個人似的。”
“姑奶奶,你怎麼那樣説呢!我侄兒是來給咱們幫忙的……。”
“我可沒貝他幫什麼忙,前兩天鬥漠北人熊時,他連影子都不見了……。”“這個?我不知道他隱身在那兒,不過我知道他一定還在,我們許家的人絕不是窩囊廢對許朗月,菊芳倒是不便再説什麼了,因為姑蘇虎丘的抱劍山莊,究竟是武林名門;而且,杜英豪也實需要人手幫忙。
杜英豪走在街上時,心中充滿了得意。看見他來了,大夥兒趕緊讓路,然後又在背後指指點點,悄悄地説話,無非是在覆述他的英雄事蹟。
但是,沒人敢跟他打招呼,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是要去向霸王莊挑戰。
也許,每個人都在心裏默祝他勝利成功;也許,當他勝利歸來時,大家會給他盛大而熱烈的喝采;但在此刻,卻沒有人敢搭理他。
霸王莊在人們心目中所留下的陰影,畢竟太大了,還沒有人敢冒險表示一下他們的態度所以,杜英豪走了一陣,也感到興味索然的;他發覺做英雄的滋味並不好受。
英雄是寂寞的,而他偏偏又是個不甘寂寞的人。
因此,出了城,來到一個小鄉鎮裏時,他看見有七、八個小孩子圍在一起,又叫又喊,忍不住下馬瞧瞧。那一堆頑童都只是十二、二歲,圍看一口破碗,在玩看三粒又黑又髒的骰子。
杜英豪不禁勾起了一陣親切之感;他自己小時候也是這樣玩兒的。
這一堆窮苦人家的孩子賭的很認真,但他們賭的卻不是錢,而是一顆顆的呢丸。用泥土搓成龍眼大小的圓球,再哂幹了,才成為一顆顆的呢丸。
這是一種很簡單的玩具,不費錢,但是費功夫。泥丸要搓得圓,表面要光滑,哂得幹,而且還要不易破碎的黏土團成的才作數;雖然一般人很難識別,但每一個小孩子卻能瞧一眼,立刻判定是否合格。
這種泥丸本是用手指彈發,滾進幾個挖好的心坑洞中以較量勝負的;但那只是一些較小的兒童們才以此作戲。十一、二歲的少年頑童覺得不夠刺激了;他們喜歡學大人,撿來大人不要的賭具,呼麼喝六,對賭起來……杜英里含看笑望看這羣孩子們,心頭充滿了温暖,因為這正是他童年生活的重現。
這些孩子失於家教,一丁點大的年紀,卻在學成人的惡習聚賭。這不是件好事,但是卻值得同情。他們的父母要忙於生活,無暇管教,也沒有能力送他們進學;要他們去做工,他們還太小,家裏關不住,只有聽由他們出來嬉蕩了。
杜英豪的出身並不好,完全跟他們是一樣的,所以他也很想參加他們,重温一下舊夢。
看了一下,終於忍不住道:“我也來玩幾手。我作莊,你們來下注。”
孩子們看看他的衣着,似乎有點難以相信。
杜英豪把一顆骰子抓起來,迫不及待地道:“來!來,你們下注,我做莊家,我們賭趕猴兒,我先擲……。”
杜英豪參加賭,那些孩子不反對;他要當莊,也沒人反對;只是有一個孩子問他:“你有泥丸嗎?”
杜英豪不禁直了眼,他家裏還有不少兒時存下來的泥丸,他用幾個竹筒盛看,藏在土地廟的牌匾後面,沒事時還拿出來數數玩玩。他雖已成長,童心卻未失;但他出來打天下,卻沒帶看那些玩意。
孩子們紛紛反對了:“你要是輸了,拿什麼賠我們?”
“我花錢買行不行,一個大錢買一個泥丸。”杜英豪試探看問。
有時,孩子們輸光了,而身上恰好也有兩個大錢、也有以錢易丸的交易;一個大錢至少可以買幾十個泥丸呢:杜英豪現在有的是錢,他倒不小氣。
那些孩子一聽都樂了。這麼好的條件太難得了,但是他們中間也有很精明的,看準了杜英豪急於參加,這是個賺錢的機會。
“行,只不過你輸了,要賠我們錢,贏了只能吃掉我們的泥彈。”
杜英豪拾起了骰子,毫不考慮地道:“行,快下注。”
孩子們紛紛下注了,有的三顆有的五顆。
杜英豪第一把擲了個四五人,統殺,贏進了一大把的泥球。
孩子們加重了注子,反正這是不花錢的,只要費工夫,而他們卻有的是空閒。
第二把,他擲了兩個六,另一顆還在滾,眼看看另一顆也要翻成六了,那就是豹子,又可以統殺。
但那顆骰子太舊了,角都磨圓了,所以多翻了一下,由六轉成了麼。“一點!”孩子們歡呼,杜英豪卻嘆氣掏出錢袋來,一五一十,數銅錢賠注。
就這麼鬼混了將近半個多時辰,杜英豪終於把最後一顆泥丸也給贏了過來,但卻輸了好幾吊錢。
他也有個規定:孩子們押泥丸,他賠錢;但孩子們如果押錢,贏了他就賠泥九。
有些孩子們的呢丸輸光了”卻揣了一兜兒的錢,看見同伴們還在玩,未免有點心動。
但是一顆泥丸一個大錢,這代價太高,何況押下一個大錢輸了照吃,贏了只能換回一個泥丸,那人不上算了。他們沒有這麼大的身家,也沒有杜英豪這份豪情,所以忍住了;最重要的他們還沒有這麼大的賭癮,所以還能收手。
杜英豪帶了一口袋的呢丸上馬走了。他心中很快樂,雖然那些孩子們以為這人是瘋子,用十幾吊錢換了一大袋子的呢丸,但杜英豪卻認為很值得;他不但重温了一下舊夢,更給那些孩子們一個磨練。
見好就收,及時抽手。
久賭必輸,這是一定的。有人在小勝之後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才又將自己的身家陷了進去。
杜英豪讓他們勝了後拾不得再賭,當時雖然心癢萬分,但是隻要熬一下就過去了,然後他們就保有了那些錢。這個教訓是很難得到的,也很少有第二個傻瓜肯用這種方法去教育別人的。
杜英豪相信這十幾個孩子長大後,如果再混到賭錢的機會,一定會想起他這個人,想起這件事。那時,他們應該會懂得他的苦心,不會再沉緬於輸贏了。
一個賭徒,只要有一次能收得住,以後也會收住了。讓他明白這一點,這十幾吊錢所收的代價就太大了。
那一袋泥丸他原想隨手丟掉的,只因為那些孩子們在看看,他才帶看走了。假如他在他們面前去了,他們一定會去撿回來,説不定又賭了起來。
他們每人有看幾百錢。這是一筆很大的財產了,一個錢一串糖葫蘆,可以吃上一、兩年呢一。
他要他們設法去花那筆錢而忘掉了賭。
所以,他一直騎馬出了村,才把泥丸抓了一把把的灑向了一邊的高粱田裏。
那不是一個有心的動作;然而,他卻聽見了有人呼痛聲,也有人紛紛退後逃跑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