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女郎一面説着。一面舉起纖手,緩緩扯去覆面厚紗,陶羽一見之下,大吃一驚,原來那面紗之後,竟是-張創痕交疊,鮮血模糊的極醜面龐。
他駭然後退了三步,險些失聲驚呼出來,因為那滿面創痕的黑衣女郎,不是別人,正是他千里追尋的凌茜。
凌茜容貌本來豔如春花,但此時在她那白玉美脂似的面頰上,滿布一道道縱橫交錯,血跡斑斑的創痕,就像是不久以前,特地用利刃狠心割傷的。
數天之前,他還親眼見到她那無暇無疵的容貌,怎麼數日不見,竟變成了這般模樣?
陶羽痴痴望着她那鮮血斑斑的醜臉,就像那刀痕是刻劃在自己心田上,感到陣陣刺痛和痙攣,張口結舌,説不出話來。
凌茜注目凝視着他的神情變化,口中冷冷地道:“覺得我這模樣很醜,是不是?”
陶羽痛苦地搖搖頭,喃喃問道:“誰使你變得這樣的啊?”
凌茜嘴角牽動,似笑非笑他説道:“誰也沒有,只是我自己弄的,常言説:紅顏薄命,如果我不再是紅顏,大約就不會再如此苦命了……”
陶羽聽得心頭一陣寒,黯然道:“天啊,你怎會生出這麼可怕的念頭?怎會做出這麼可怕的事?”
凌茜曬笑道:“你以為很可怕嗎?我卻不這麼想,我以為,毀了自己容顏,成全另一個女子的愛情,在我心裏,只有安慰和快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
陶羽黯然垂首,低聲道:“可是……唉!你這是何苦!”
這時,突然一陣尖鋭的號角聲破空傳來
凌茜霍然一驚,迅速地又蒙上面紗,催促道:“請你快走吧!島上已經發出警訊,再遲就走不了啦……”
陶羽但覺熱血沸騰,雖知那號角攝心動魄,桃花島已全島戒備,但他眼望凌茜那血淋淋的面龐,心中又愧又悲,怎肯就此離去?
倏然間,一條人影由後飛奔而至,老遠就大聲喊道:“公子,公子,幹起來啦!”
陶羽回頭見是辛弟,忙沉聲問道:“什麼事?”
辛弟指着遠處,急聲道:“那邊來了一條大船,正跟桃花島的人在海邊動手,咱們趕快過去瞧瞧!”
陶羽道:“你可看見來的是些什麼人?”
辛弟還沒來得及口答,忽聞人聲鼎沸,遠遠一羣桃花島紅衣劍手,正緊緊追趕着兩人向島中奔來。陶羽攏目望去,卻見前面兩人,一個手握短劍一個倒提銅煙袋,竟是秦佑和“天南笑容”伍子英。
秦佑一柄短劍矯若遊龍,不時留下來阻撓身後紅衣劍手,伍子英卻頭也不回,逞向島中飛奔,不多一會,已奔到花樹林邊緣。
這時陶羽立身之處,乃是一座小山山頭,恰好隔着那桃花林,和秦佑伍子英遙遙相對。
但伍子英顯然並沒有望見陶羽,只是把那座暗藏玄機的桃花林,當作通住島內的路徑,因此毫未停留,眼看就要衝進林子裏。
辛弟急得大叫道:“伍老頭子,林子千萬進不得!”
伍子英本來尚未踏進林中,猛聽辛弟這聲呼叫,仰頭一眼望見陶羽正站在對面小山頭上,心裏一陣狂喜,扭頭道:“秦公子,他們果然在島上,你看,那不是辛弟和竺姑娘都和陶公子在一起嗎?”原來相距太遠,他一時沒有看清,竟把凌茜當作了竺君儀。
秦佑揮動短劍,銀虹掠處,掃開身邊紅衣劍手的攻勢,舉目一望,也喜道:“果真是他們三人啊!”
兩人一喜之下,疾快地跨進林內。
顯然,秦佑和伍子英不知這座桃花林的厲害。
這時
辛弟急得大聲叫道:“怎麼辦呀!如何破這鬼陣法呢?”
陶羽和凌茜似若未聞,相對無言,猶如身在不言中。
辛弟是個粗人,不解他們此時柔腸寸斷,正當心碎神馳,卻連聲催促道:“凌姑娘,那法兒是什麼?你怎不快説?”
凌茜收斂馳蕩的神思,喟然輕嘆一聲,説道:“那桃樹共分二種,一種枝分雙叉,花開成對,一種卻是單枝單蕾,各依不同方位栽植,你們只要記住逢單向左,逢雙右轉,自能出入陣圖,如入無人之境……”
辛弟沒等她説完,歡呼一聲,便拔腿如飛向花樹陣奔去。
凌茜幽幽的眸子掃過陶羽面龐,道:“千萬記住白天不可走出林子,我爹爹正在盛怒之際,要是見到你,只怕……”
説到這裏,夏然住口,長嘆一聲,掉頭如飛而去。
陶羽痴痴望着她奔去的背影,淚水盈盈,險些把持不住。凌茜奔到那桃花林邊,忽然駐足回頭向陶羽望了一眼,這才繞林隱沒。
那一眼,似乎包含着無比幽怨,無限柔情,和許許多多沒有説出來的言語……
陶羽心血一陣激動,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心裏不住喃喃自語:“陶羽啊陶羽,如此一個摯情女孩子,你竟使她傷心至這般地步,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感傷了一陣,才轉身向桃林奔去,及至林邊,早不見了辛弟的人影,而林中沉寂如死,也沒聽到秦佑和伍子英的聲息。
陶羽一閃身跨進桃林,仔細端詳前面桃樹枝權,果然發現有雙枝雙蕾和單枝獨蕾兩種,於是依照凌茜的話,逢單向左,逢雙向右,行不多時,轉過一片樹叢,赫然發現辛弟一個人坐在地上發怔。
陶羽沉聲問道:“你在做什麼?可曾看見他們?”
辛弟跳了起來,叫道:“那凌姑娘不該騙人,她告訴咱們的法兒.原來是假的……”
陶羽忙喝住他,道:“小聲一些,法兒怎麼不對?你倒説説看。”
辛弟道:“她不是説逢樹就轉嗎?我轉了總有幾百次圈子,卻越轉越糊塗,豈不是假話?”
陶羽又好氣又好笑,沉聲道:“你好好跟着我,不許出聲,也不許魯莽。”
他領着辛弟,穿林而入,眼前雖然花樹仍舊,卻一點不覺迷失。又行了不久,首先發現伍子英盤膝坐在一株巨大的桃花樹下,額上滿是汗珠,垂目低首,神情極為疲憊,兩人直走到他跟前,他才驀地驚覺,霍然躍起身來。
辛弟笑嘻嘻上前,一把抱住,叫道:“伍老爺子,你真是個糊塗蛋,叫你別進林子,你跑得比誰還快,怎的倒在這兒打起瞌睡來了?”
伍子英羞愧地抹去額上冷汗,道:“這林子好怪,自從一腳跨進來,便分不出大南地北,可憐我轉了半天,越急越尋不到出路,連吃奶的力氣全使光了,才在這裏靜坐調息養神,你們見到秦老弟沒有?”
陶羽道:“這桃林是按五行八卦排列,輕易決不能踏進來,好在咱們已經知道了通行的方法,快尋秦兄弟去要緊。”
伍子英一面緊跟在陶羽身後疾步而行,一面又道:“我才到林邊時,對這桃林本來有些戒心,誰知突然見辛弟在山頭上叫喚,一喜之下,竟忘了厲害,糊糊塗塗地跨了進來。”
陶羽見左側一株樹上,忽變單蕾單枝,腳下立刻向左一轉,同時間道:“你們怎會也趕到桃花島來的?”
伍子英答道:“那天夜裏你們匆匆駕舟出海,咱們放心不下,也隨後解了一艘追上來,不想途中方向走錯,竟沒有追到你們,折騰一夜,又回到岸上去……”
他突見陶羽又轉身向左,忙也跟着轉向,繼續道:“……回到岸上,竺姑娘哭得死去活來,好容易被秦公子和我勸回鎮上休息了一天,仍未見你們回去。竺姑娘憂急不安之下,竟偷偷趁夜獨自僱船出海,留下字條,説是決心親來桃花島,要向凌姑娘當面解釋原委,咱們放心不下,只得也僱船趕來……”
正説到這裏,陶羽忽然停步,伍子英和辛弟也忙停身觀看,只見這兒桃樹被砍倒了五六株,遍地花瓣,有許多顯然曾被人踐踏過。
陶羽沉吟道:“秦兄弟一定在這裏跟桃花島的人動過手,花瓣上不止一個人的足印。”
辛弟便想大聲喊叫,卻被陶羽喝住,三人側耳傾聽,左角林中,果然傳來一陣低沉的兵刃潑空聲響。
陶羽向二人招招手,當先循聲繞了過去,轉了兩轉,眼前霍然開朗,在一片小小的空場上,四名紅衣劍手,正圍着秦佑激斗方酣。
辛弟忍不住,虎吼一聲,掄掌撲了上去,一出手,便是“開山三掌”的首招“裂山碎石”,狂颶向其中一名紅衣劍手飛撞過去。
那人聞得風聲壓體而至,反掌一揮,被掌風撞個正着,登時拿樁不穩,踉蹌退了四五步,伍子英也掄起煙袋,振腕一招“飛瀑流泉”,灑出漫天花雨,罩向另一個紅衣劍手。
秦佑見三人趕到,心頭大喜,短劍左劈右劃,連演絕學,“叮叮”兩聲,盪開身側兩柄長劍,欣喜地叫道:“陶大哥,陶大哥……”
陶羽應了一聲,生怕辛弟魯莽傷人,身形一晃,搶先欺到一名紅衣劍手面前,左手一旋一撥,“霍”地一扭腕時,竟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閃電般扣住那人腕問穴道,沉聲道:
“還不叫他們停手快退!”
那紅衣劍手一身武功已自不弱,豈料一個照面之下,就被陶羽施展“達摩剪虹手”法扣住了穴道,力道一鬆,長劍“叮”地墮地,另外三名劍手望見,果然都驚得急急躍退。
陶羽含笑鬆手,和顏悦色他説道:“咱們與桃花島素無仇隙,不欲出手傷人,各位何苦相逼太甚呢?”
那紅衣劍手怔怔不知陶羽的用意安在,但他見秦佑的劍術,已臻超凡人聖,那紋臉大漢和皮帽老頭,也都身手不凡,陶羽一出手,便擊落自己長劍,心知都不是好惹的對頭,卻兀自恨恨説道:“你們擅闖桃花島,又進了花樹陣,插翼難飛,還敢逞強稱狠麼?”
陶羽笑道:“花樹陣雖然奧妙,未必困得住咱們,但咱們不願傷人,希望你們也不要迫使咱們動手。”
紅衣劍手想了想,道:“我等是奉命護守陣圖,只要你們不毀傷陣中樹木,決不出手,你們不識陣法,三數天以後,一樣難脱被擒的命運。”
俯身拾起長劍,回頭向其餘三名同伴道:“咱們先退出陣外,飛報陸總管,他們跑不掉。”
陶羽忙向辛弟和伍子英以目示意,叫他們不要出手攔阻,待那四名紅衣劍手退去,才低聲説道:“現在不可擅動,等到天黑以後,再出陣不遲。”
秦佑喜孜孜收了短劍,問道:“大哥,那天夜裏,你們追到大船沒有?”
陶羽黯然點點頭道:“唉!早知如此,倒是不必追來還好些……”
秦佑詫道:“為什麼呢?”
陶羽還沒回答,辛弟早搶着一五一十,把數日來經過,源源本本向秦佑和伍子英説了一遍。
秦佑和伍子英同吃-驚,不約而同齊聲問道:“這麼説,你們並沒有碰見竺姑娘?”
陶羽-驚道:“是啊!我們一直沒有見到她……”
伍子英頓足道:“這就糟了,她一人僱舟出海,聲言要親自到桃花島來,莫非她在途中出了什麼事?”
秦佑道:“我們剛才在林外,望見一位黑衣女子跟你們一起立在山頭,她不是竺姑娘麼?”
陶羽道:“不,那是凌姑娘。”
伍子英道:“現在只有兩個可能,設非她在途中失事,那就必然已經到了桃花島。也許她獨自一個人到島上來,已經落在桃花神君手中了……”
辛弟立刻跳了起來,叫道:“他若敢做出這種事,咱們今天索性放火燒了他的鳥林子,尋那老傢伙算賬!”
陶羽搖手道:“這件事決不能魯莽,伍兄揣測雖有可能,按理説如果是真,凌茜一定會知道,但她方才跟我見面,怎的一句沒有提起?”
辛弟道:“她既然恨透了竺姑娘把你搶走,也許親手把竺姑娘害死,怎會對你提起?”
陶羽聽得機伶伶打個寒噤,連連搖頭道:“不!她不是這種人,決不會做出這種事,你不要亂猜……”
伍於英道:“天下女人,誰不善妒,當一個人在妒恨交集的時候,什麼事做不出來?”
秦佑也道:“依我看,凌姑娘年紀雖輕,行事機謹慧黠,否則焉能統御像陸家雙鈴這種人物,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哥,這事未必沒有可能!”
辛弟更大吼道:“一定是她乾的,要不然,她為什麼在跟你見面的時候,要用厚紗把臉遮住?準是她自己覺得無臉見人,才把臉遮住……”
陶羽陡然厲聲喝道:“不!不許你們這樣胡説!”
他激動地看看秦佑,又瀏覽過伍子英和辛弟,兩手握着拳,渾身都在不停顫抖,他深信凌茜決不會做出這種可鄙的事。但,當他想到凌茜那刀痕斑斑的面龐,這份信心,不覺又有些動搖,在他內心,正喃喃自問:“她會嗎?在妒恨交加的時候,在傷心絕情的剎那,她連自己的面貌都能毀傷,悄悄殺死自己的情敵,未嘗無此可能!”
但緊接着,又否定了自己的揣測:“不!決不會的,她毀了自己容顏,正是為了要成全我和君儀,她不是説過:‘成全另一個女子的愛情,在我心裏,只有安慰和快樂,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怕。’這是何等偉大的情操,她能説出這番話,便不是個心胸狹窄的平凡女子,自然決不會做出可鄙的傻事,何況,她如果已經殺了君儀,又何必再毀了自己的容貌?”
這兩種矛盾的意識,在他腦海中此起彼落,互相衡量高低,他痛苦地搖搖頭,長嘆一聲,説道:“現在多費揣測,俱難作準,咱們且靜候到天黑,那時你們在林中等我,讓我趁夜去尋到凌姑娘,當面問她一個清楚。”
他目光掃過秦佑等三人,見他們默然不語,但神情之間,競有些激憤之色,不禁又自忖道:“唉!他們都是我的知己好友,一向都待凌茜也不壞,但一牽上君儀,竟都隱隱憤然不平,君儀予他們何恩?凌茜與他們何仇?只不過被君儀那可憐的遭遇所染,惟恐我會薄待君儀而已,朋友啊!我為了保全她的名節,忍受着人間至慘至悲的痛苦,你們又怎會知道……”
林中一片寂然,從日影看來,時光尚早,陶羽默默席地而坐,其餘三個人也都一言不發,盤膝坐下,六隻的的目光,卻瞬也不瞬注視在陶羽臉上。
陶羽暗暗嘆息,緩緩垂下頭去
當夜色漸漸籠罩着桃花島上繁盛無邊的花海,距離桃林數里外的山谷中,正燃亮着耀眼燈火。
一式三列宏偉的廳房,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房前空場上,立着一根粗大的旗鬥,頂端高掛一面錦繡大旗,海風拂開旗角,展現出龍飛鳳舞一個巨大的“凌”字。
燈影下,許多負劍大漢穿梭來往,但廳上鴉雀無聲,除了壁上熊熊火炬,迎着海風輕輕搖擺,發出輕微的啪啪聲響外,四下裏靜得出奇。
大廳正中,放着廣張紅木方桌,桌上杯盤羅列,山珍海味,無美不備。
桌邊只有兩張椅子,桌上也只有兩副杯筷,一張椅子坐着桃花神君凌祖堯,另一張椅上,垂首坐着凌茜,十餘名綵衣侍女,侍立兩旁。
盤中水陸珍品,一動也沒有動過,兩副筷子,也全是乾乾淨淨地涓滴未沾。
桃花神君面色凝重地注視着凌茜,兩道霜眉,緊緊在眉心打了個死結,而凌茜臉上一派木然,露在燈光下的,卻是一張吹彈得破的俏俊面龐,日間那縱橫交錯的刀痕,竟一絲也沒有了。
廳上恃女們個個神情沉悶,連喘息也不敢大聲。
桃花神君擎起酒杯,就唇欲飲,忽又停杯柔聲説道:“茜兒,你真的一點東西也不肯吃?”
凌茜輕輕搖頭,道:“女兒不餓。”
桃花神君長嘆一聲,重又放下酒杯,道:“爹爹已經順從你的意思,把宮天寧劈落大海,又答應你取消中原之行,不再尋陶羽問罪,難道你還不滿意麼?”
凌茜仍然垂首,幽幽答道:“女兒多謝爹爹……”説着,忽然眼眶一紅,忙又極力忍住。
桃花神君看在眼裏,心如刀割,喟然道:“孩子,爹就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凌門無後,一切希望,全在你的肩上,爹已經是半殘廢的人,你……你何苦一定要這麼折磨自己呢?”
這些話,説得凌茜再也忍不住,淚水如斷線珍珠,籟籟而下。
桃花神君也是該然欲位,伸過手來,慈祥地撫摸着凌茜下陷的粉頰,長嘆道:“好孩子,哭吧!把心裏的悲痛一起哭出來,爹不怪你,都怪爹不該讓你獨自到中原去,你看你,竟瘦成這個樣子了,唉”
凌茜放聲悲泣,捧着父親的手,哽咽道:“爹,女兒不孝,叫你老人家傷心失望,我想再求你老人家一件事……”
桃花神君黯然道:“好孩子,你説吧,只要爹辦得到,沒有不答應你的。”
凌茜離席跪倒地上,仰起淚臉,哭着道:“爹……求你老人家答應……女兒願從此削髮出家,永伴古佛青燈……”
桃花神君星然一震,道:“這是什麼話,我們凌傢什麼時候出過僧尼?”
凌茜哭道:“女兒的心,已經碎了,若不能出家修行,人生乏味,遲早也只有一死”
桃花神君面色一沉,含怒説道:“你定要出家修行,爹也索性毀了桃花島,你今日削髮,爹明天一早便宣佈解散桃花門,天涯海角,必尋那陶羽,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凌茜痛苦地失聲大哭,淚如滂淪,不能出聲。
桃花神君滿臉悲慼,長嘆道:“情之一字,斬性戕元,竟至於此,爹過六旬,才只你這一個女兒,你若認為人世乏味,爹爹也不必苟活在世上了。”
父女二人都在神傷悲勵,連廳上侍候的綵衣少女,也一個個感染了憂悽之容,有的黯然垂首,有的甚至淚水偷彈,掩面啜位起來,大廳上登時被一種濃重的悲傷氣氛所籠罩。
這時候,陸家雙鈴忽然疾步走進廳來,陸完手裏拿着一張紙條,恭送到桃花神君面前。
桃花神君匆匆瀏覽一遍,登時面泛喜色,道:“我怎的把這人給忘了,快帶她上來。”
陸家雙鈴躬身退下,桃花神君含笑向凌茜道:“茜兒,快不要愁苦了,爹告訴你一個極好的消息……”
他見凌茜只是仰起臉來,並無一些歡喜之色,心裏不禁暗暗有些失望,但仍仰不住內心高興,繼續又道:“數日前,有個女子獨自潛進桃花島,被守島劍士擒住,這幾日連番有事,爹也無暇詢問,方才陸氏兄弟去牢中巡視,才認出那女子竟是竺君儀”
凌茜駭然一驚,道:“是她”
桃花神君笑道:“正是她,這豈非天賜良機,你正憤她奪去陶羽,想不到,她竟落在咱們手中。”
言畢忍不住仰天大笑,聲震屋瓦,顯見心中十分得意。
凌茜道:“爹,你老人家準備把她怎麼樣?”
桃花神君一掌拍在桌上,道:“那還有什麼好説,她毀了你的幸福,爹也不能叫她如願以償,殺了她,看看陶羽又將如何?”
凌茜大吃一驚,正訝然失聲,廳門口腳步紛紛,已擁進一大羣人。
她扭頭回顧,只見陸家雙鈴昂首領路,身後四名紅衣劍手,押着一個蓬頭女郎,正是竺君儀。
竺君儀雖然亂髮蓬鬆,神情萎頓,但仍掩不住她那絹秀的面龐,含愁雙眉,象徵堅韌的薄薄嘴唇……就像一朵從污泥中生長的荷花,清雅秀麗、另有一種引入氣質。
凌茜突然產生出説不出的情緒,螓首一垂,默然坐回椅中。
竺君儀行到桌前,文靜謙和地向桃花神君和凌茜深深一福,尚未開口,淚水已盈眶欲墜。
桃花神君面罩寒霜,冷哼一聲,道:“你就是竺君儀?”
竺君儀頷首道:“是的……”
桃花神君又問道:“聽説你和陶羽已有嫁娶之約,這話可真?”
竺羣儀低下頭去,輕輕答道:“是的……”
桃花神君怒從心起,冷笑一聲,道:“本島百年來訂有禁例,凡不是桃花門中之人,未得允准,擅潛入島,便是死罪,也許你不知道吧?”
不料竺君儀竟然點點頭道:“在未來桃花島以前,晚輩已經知道了。”
桃花神君反倒一怔,接着嘿嘿笑道:“原來你是有意干犯本島禁律,那倒省去許多口舌,既然如此,你是死而無怨了。”
竺君儀毅然仰起頭來,眼中射出異樣光芒,説道:“生死之事,我是絕無怨悔,但求島主在賜死之前,允准一件事,縱遭慘死,也可瞑目……”
桃花神君和凌茜不禁齊覺訝詫,四道目光,交集在竺君儀臉上,卻見她淚痕宛然,但悲悽之中,竟有一股難以名狀的剛毅之色,桃花神君氣勢微斂,冷聲道:“什麼事,你説!”
竺君儀用幽幽的目光,看了凌茜一眼,然後爽朗地道:“我於冒萬死,潛來桃花島,是為了有幾句深藏在內心的話,必須當面伺凌姑娘一訴,島主若肯厚意成全,讓凌姑娘與我單獨一談,言盡之後,自願引頸就戮,再無遺恨了!”
桃花神君驚異地望望凌茜,凌茜沉吟片刻,漫聲道:“我知道你要説的,必與陶公子有關,你們既有婚約,我己心如止水,多費唇舌,大可不必……”
她因耿耿於竺君儀懷有身孕這件事,心中最是不能諒解、因此言詞之中,頗有冷淡的意味。
竺羣儀淚盈欲墜,柔聲道:“凌姑娘,求求你給我片刻機會,我只要把心裏的話吐出來,相信你一定能夠原諒陶公子的。他承擔了天下最可恥之事,犧牲了人生最可貴的愛情,所為的,不過是我這個破敗殘碎的女子,如果我不能把這些話向你傾吐出來,今生今世,永難心安,你能給我片刻單獨相處的機會麼?求求你!”
凌茜心裏暗暗有些詫異,仍然淡漠地搖搖頭,道:“我以為沒有什麼可説的了,不過,你放心,我會求爹爹放你離開桃花島的。”
説着,站起身來,似有離去之意。
竺君儀急道:“凌姑娘,你縱然不屑聽我的訴説,難道也不願聽聽陶公子的委屈?他是個清潔白白的人,為我蒙受羞辱,我死之後,他豈不含冤終生,永遠再無辯白的機會?”凌茜心中又是一動,不覺停步問道:“他有什麼委屈?”
竺君儀看看四周侍女及紅衣劍手,為難地道:“你願意單獨和我相處片刻時間嗎?有許多話,委實不便當眾啓齒。”
凌茜猶豫不決,她固然想知道究竟,但又怕竺君儀説出來的,是令她更為心碎的恨事。
她雖己極力剋制自己要表現得風度好一些,可是,一個女人天生對愛的自私,卻使她不能自己。
竺君儀見她默然不語,只當她仍是不肯,情急又道:
“凌姑娘,你僅知陶公子與我訂有婚約,卻不知道我已經有……已經懷有……”
凌茜冷冷道:“你已經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這一點我早已知道……”
竺君儀含淚道:“可是……你也知道這孩子與陶公子毫不相干嗎?陶公子為了我畢生名節,所以……”
凌茜不待她説完,臉上已矍然變色,桃花神君也是一震,向陸家雙鈴揮揮手道:“你們全都退出廳去,未得呼喚,不可擅入。”
陸家雙鈴躬身應諾,率領劍手和待女,悄然退出大廳。
桃花神君這才和悦地道:“現在此地已無他人,你只管直説吧!”
竺君儀淚如泉湧,悲哀欲絕,泣道:“陶公子乃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行事為人,莫不以禮義為先,他怎會與我一個卑微的人,做出這種遺臭千古的無恥之事?他不過因見我失身喪名,心有不忍,才不顧自己聲名和幸福,毅然承擔,為我遮掩。實則我身懷的這個孩子,跟他絕無絲毫關係,這件事我若不説,你們怎會知道…”
凌茜聽到這裏,已有些迫不及待,急問道:“你口口聲聲,説孩子與他無關,那麼,孩子是誰的呢?”
竺君儀揮汨一寧一句他説道:“宮……天……寧……”
“是他?”桃花神君父女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失聲叫了起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竺君儀悲悲切切地將山中失身經過,一字不隱,詳述一遍,只聽得凌茜熱淚紛灑,桃花神君也黯然嗟嘆,喃喃説道:“可憐的孩子,想不到你竟受了這些委屈……”
凌茜撲過去緊緊抱着竺君儀,愧悔地道:“我錯怪了他,也錯怪了你,老天怎會這樣殘忍?竺姐姐,求你原諒我!”
竺君儀含淚而笑,道:“今日能把這件隱密對你説明白,雖死也無遺憾了,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但陶公子的聖潔情操,卻不容沾辱。他心裏只有你一個人,為了我,忍受着內心的煎熬,你是決不能再使他傷心了。”
凌茜連連點頭,唏噓不止。
桃花神君恨聲道:“這麼説來,那宮天寧在去古廟之前,便已做下這件入神共憤的無恥之事,早要知道,在古廟中,就該斃了他!”
凌茜道:“現在尚不為晚,竺姐姐,你但放寬心,就住在桃花島上,孩子無辜,將來咱們都會好好待他,只是宮天寧罪不可赦,我一定替你報仇。”
竺君儀尚未回答,桃花神君又道:“難得你為了別人,忍受如此奇辱,令人可敬可佩,假如你覺得不是本門中人,不便留居桃花島,老夫倒有個主意……”
凌茜轉身附在桃花神君耳邊,輕輕説了幾句,桃花神君捻鬚大笑道:“爹爹正是這個主意。”
凌茜大喜,拍拍手,將陸家雙鈴和侍女們都召進大廳,吩咐道:“快叫他們重新準備酒宴香燭,咱們桃花門要添新人了。”
又扶着竺君儀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從現在起,這位就是桃花島大公主。”
竺君儀-驚道:“凌姑娘,凌姑娘,這如何使得……”
但侍女們不等她説下去,己一齊跪倒,同聲道:“參見大公主。”只樂得桃花神君拂鬚大笑,廳上悲悽之氣,登時一掃而空。
凌茜忽然記起一件事,叫道:“呀!險些把他們忘了,我得快些去追他們回來……”
桃花神君笑道:“茜兒,不必心急,他們困在桃花陣裏,一天半天,還不致闖得出來。”
凌茜吃了一驚,滿臉通紅,嗔道:“原來爹爹已經知道了,我千叮萬囑,叫他們不許告訴你知道的哩!”
桃花神君哈哈大笑道:“那是你自作聰明的想法,爹爹既是桃花島島主,要是連他們擅闖桃花島,在桃花陣中進進出出都不知道,還能使桃花門稱雄天下這許多年麼?”
凌茜又羞又氣,蓮足亂蹬,嬌嗔道:“不來啦,不來啦,你老人家還説天涯海角去尋他呢!原來是騙人的假話。”一面説着,一面已轉身向廳外奔出。
桃花神君朗聲笑道:“茜兒,你忘了戴你的人皮面具啦,等會他們不見你臉上的刀痕,豈不又要大驚小怪麼?”
但他説到這些話時,凌茜早已蓮足點地如飛,去得影蹤俱無了……——
武俠屋掃校,獨家連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