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茜叫了幾聲,房中無人回應,那沉濁急迫的喘息聲,卻越來越重,她駭然大驚,掌上真力避發,門閂應手而斷。
當她搶奔進房,即見陶羽盤膝獨坐在牀榻之上,雙目緊閉,滿臉通紅,額上汗落如雨,急促的喘息,夾着一聲聲低沉的呻吟,彷彿正陷入極端痛楚的境界中。
凌茜一晃香肩,躍落榻前,沉聲叫道:“羽哥哥,你……”
陶羽好似己呈半昏迷狀態,嘴唇牽動了幾下,似聽見,又似沒有聽見,兩隻眼睛,卻仍舊緊緊閉着,呼吸呻吟。竟轉而加劇。
凌茜玉掌疾揮,撩開帳篩,一屈左腿,挨在他身邊坐下,伸手試試他的額角,但覺其熱如火,驚然忖道:呀!這不是走火入魔嗎?
她毫不猶豫,索性也坐上牀去,左手緊緊捏扣着陶羽的“秉風”穴,右掌輕按“鳳尾”,深納一口真氣,緩緩運起桃花門秘傳的“衝穴御神”大法。
一股蠕動的熱流,冉冉從她小腹下升起,一連三起三沉,繞着腰際三十六處陰絡穴道激衝了九匝,“嘶”然一聲,上越“百會”,循心絡疾下,源源聚積在她的右掌掌心之上。
但那股熱力,卻一時並未注入陶羽的穴門內,盡只凝聚在掌心一點,漸凝漸小,掌心墳起直如棗核般一粒肉刺,凌茜咬緊牙關,沉掌疾落,一連拍在“鳳尾”,“精促”三處要穴上。
這三掌彷彿費盡了她全身力氣,瞬息之間,額上已汗珠盈盈,晶瑩透澈的雙眸,明顯地泛起一抹疲憊之色。
而陶羽卻渾身大大一震,霍地扭頭回顧,眼中滿蓄淚光。
凌茜嬌情地低聲叫道:“羽哥哥,你覺得好過一些了麼?”
陶羽幽幽地點點頭,突然張臂緊緊抱住凌茜,硬嚥失聲道:“茜妹,我……我好害怕……”
“怕什麼?羽哥哥,你應該信任你自己,以你目下修為,是足以勝得過飛雲莊主的。”
“不!我不怕勝不了外公,我是怕……啊!我會對不起娘,更對不起慘死的爹爹……”
凌茜喟嘆一聲,道:“事到如今,孝忠已難兩全,你要替天下武林同道想一想,假如顧全母親一己之私,那將使千千萬萬的同道,永遠沉淪在黑暗無邊的慘境中。羽哥哥,你是聰明人,想想少林明空禪師的慘死。黃山一派的覆亡,再想想當年羅大俠悲壯遺志,你也該作個明智的抉擇了。”
陶羽淚如雨落,悲不自勝,喃喃説道:“一個人求生不易,想不到求死也這般困難。
唉!……”
凌茜反臂繞着他的頸項,柔聲道:“羽哥哥,你還這麼年輕,正當英年有為的時候,為什麼總是想到死呢?就算你自己想死,老天也不容你死,竺姐姐和我,更不甘心由你去死……”
説到這裏,語聲倏忽中止,原來她發覺陶羽兩片火熱的人的雙唇,已經堵塞住她的櫻口。
她又驚又懼,又有幾分妍羞和喜悦,一面迴避,一面依晤着問:“羽哥哥,你……你要做什麼……”
陶羽沒有回答,但動作卻顯示了他此時情緒的激動,如雨點般的密吻,一陣陣洶湧而至,淹沒了凌茜的囈語,也淹沒了他自己的理智。
婉轉,纏綿,如火般的熱情,在他們之間漸漸燃起……
不知是誰做了個逾份的動作,另一個驀然-驚,頭腦頓時冷靜大半,用力擰開被纏扭着的身子,匆匆掩蓋衣衫,喘息着道:“羽哥哥,不要……不要這樣……”
陶羽突然痛苦地啜泣起來,喃喃道:“原諒我,茜妹,是我錯了,可是,錯開今天,也許我們就將永遠沒有相見的一天了……”
凌茜渾身機伶伶打個寒戰,急聲道:“你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念頭?”
陶羽輕嘆一聲,沒有回答,那神情似有無限隱衷,只恨無法盡情傾吐出來。
凌茜目睹此狀,不期然從心底泛出一股涼意,猛然一把抱住他,用力搖撼着,叫道:
“羽哥哥啊!你為什麼要想得這樣可怕?為什麼?為什麼……”
無數個“為什麼”,陶羽無詞以對,只是沉痛地搖着頭,晶瑩熱淚,滿布面頰。
凌茜心裏一陣酸,但咬緊牙關,不肯讓眼淚滾落下來,只是暗地一嘆,放棄了最後的掙扎和抗拒……
這時候,在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由他吧!在他瀕臨生死決戰的前夕,如果這樣可以給他安靜和勇氣,我又怎忍心拒絕?
她含着淚,閉着眼,懷着無比恐懼,等候着那人生奇妙的時刻來臨。
十足,澎湃的浪潮急劇地升起,激流掩沒了山壑和峯巒,引發出一圈圈令人昏眩、沉醉的漩渦,一個險些無法彌補的大錯,終於造成……
久之,久之
浪頭退去,激流也消失了,遺下的是一片平和,一片安祥。
驀然間,窗久,忽然飄進來一聲輕微的嘆息聲……
凌茜霍地擰身而起,匆匆掩好衣衫,低喝一聲:“是誰?”
連問兩聲,無人回應,凌茜一陣羞急,縱身掠下餘温尚存的枕榻,嬌軀微閃,早已穿窗追出……
但窗外微曦隱約,未見人影,凌窗回目之際,卻見窗邊一株芙蓉樹枝上,有一張白色素箋。
她惶然一驚,取過素箋略一展視,粉臉剎時通紅,駭忖道:竟會是她?箋上寫了這許多字,足見她隱身窗外時間已經不短,那麼,剛才的情景,豈不全被她看在眼裏了麼?
想到這裏,不禁面紅耳赤,芳心卜卜匆匆看了箋上字句一遍,頓覺既驚又怕,忙又掠身回到房裏
牀榻上,陶羽衣衫不整,正瞪着一幅白色紗布坐着發呆,那紗布是凌茜的,巾上腥紅點點,也是凌茜為他奉獻的珍痕。但他此時心中,卻充滿了不祥的預感因為那滿沾血斑的羅巾,使他想起從前在觀日峯頂,那一塊和“通天寶篆”包在一起的絲絹來。
他恍然明白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見凌茜回來,不覺嘆道:“你看見果然有人麼?”
凌茜緩步走到牀邊,臉上紅雲依舊,羞怯怯地輕聲道:“羽哥哥,你趕快提氣試試,看真氣還能凝聚不能……”
陶羽聽她語氣十分焦急,訝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是好好的嗎?真氣為什麼不能凝聚?”
凌茜喘息着道:“你先別問,快些照我的話試一試……”
陶羽雖然不解她用意何在?卻不忍違拗,於是盤膝端坐,深深納入一口真氣,虛念澄心,默運神功
可是,他陡然間臉色變得一片蒼白,勉強坐了不到半盞熱茶工夫,渾身已冷汗如雨,駭然睜開眼來,驚惶失措地道:“不……不好……怎的真氣無法凝聚玄關紫府,勉強運氣,渾身竟都疼通難忍,這……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凌茜“哇”地哭出聲來,含淚跪倒,喃喃道:“羽哥哥,是我不好,我害了你……”
陶羽驚道:“這是怎麼説?”
凌茜用發抖的手,將那張素箋放在牀緣上,痛哭道:“我對不起你,是我一念不堅,害你竟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武功。”
陶羽聽了,渾身機伶伶打個寒噤,連忙取箋細讀,一面讀,一面忍不住熱淚滂沱,等到將箋上字句讀完,竟然晃了幾晃,一頭栽倒牀上,昏了過去。
那素箋冉冉飄落在牀前壁燈之下,昏黃的燈光照射在箋上,只見那上面寫的是:“痴兒!
痴兒!可憐可悲,一念不堅,竟蹈汝父十五年前慘痛之覆轍,明日峯頂,兒將何以報父仇,何以謝天下,焚心毒丸,其毒無解,陰陽乍合,武功立廢,兒何其愚之甚也,令人扼腕浩嘆,如今但只二途可循,其一為:立即遠揚避禍,則愚夫愚婦,尚堪終老;其二為:設法使武會延期,速覓‘千年寒犀珠,仗其天下至寒,暫使熱毒不發,併力以赴,或可造戰;為娘歷十五年痛苦歲月,苦心鑽探,得此秘方,絲靈珠難求,能否如願,實端賴一化福緣而已。
汝性外柔內剛,娘所深悉,倘竟不此之圖,冒然赴會,就汝父無益之死,則於事何補?
於世何益?徒令觀日蜂頂,平添新墳,為娘失夫喪子,亦僅一死耳,含悲淨言,汝其凜遵,勿令為娘心碎,勉哉勉哉!娘字。”
凌茜急急將陶羽扶正卧好,一隻手捏着他的人中,一隻手向他“將台”,“玄機”兩處穴門上遙擊兩掌,陶羽微嚶一聲,緩緩睜開一雙淚眼。
當他一見凌茜正跪在自己身邊,心中大感悲痛,張臂擁住,位道:“茜妹,告訴我,你見到我娘了麼?”
凌茜搖搖頭,道:“沒有,我追出去的時候,窗外已經沒有人影,只有這張素箋……”
可是,她老人家能從容留下這麼長的信,一定早就站在窗外了,她老人家為什麼竟不阻止我們?”
“我……我也不知道。”
“唉!可憐我們剛明白爹爹的死因,自己竟重踏他老人家覆轍,這一來,我不但是世上不孝的人,更成了天下不義無信的小人……”
凌茜忽然心中一動,道:“羽哥哥,咱們照箋上第一個方法,回桃花島去吧!飛雲莊主一定不敢尋到桃花島來,等武功練恢復以後,再到中原來。”
陶羽堅毅地搖搖頭,道:“不,那樣做,不但背棄了金頂歃血的八大門派,也違背了自己的良心,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做這種事。”
凌茜又道:“那麼,咱們就依她老人家第二個方法,聲言武會改期舉行,然後踏遍天涯,去尋那‘千年寒犀珠’?”
陶羽嘆道:“也不成,明日觀日峯頂,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滿懷希望,從天南地北趕來與會,要是輕言改期,豈不是失大信於天下?”
凌蕾道:“可是,你一身武功已在一夜之間失去,難道明天就這樣赤手空拳去送死?再學當年羅大俠?”
説到這裏,忽然心頭一動,忙道:“我有個主意了,咱們桃花島特製面具,簡直可以亂真,何不由我改扮一下,代替你去峯頂赴會……”
陶羽未等她説完,連搖頭道:“假冒頂替,更不是光明磊落的行徑,茜妹,這是天意劫數,是福是禍,都應該由我自己去承擔。”
凌茜愁容滿布,道:“這麼説,你已經決定不聽孃的勸告,卻願意白白地死在觀日峯頂?”
陶羽沉吟半晌,説道:“我有一個異想,但不知能不能如願……”
凌茜忙道:“什麼異想,你快些説出來。”
陶羽道:“你還記得那一次當我吃了宮天寧的焚心毒丸,獨自在亂山中奔走,後來誤飲一種奇冷的溪水,才沒有毒發死去,那地方,好像就在泰山附近不遠………
凌茜忙點頭,道:“不錯,我還記得那座亂山……”但忽又重現愁容,輕嘆道:“不過,那奇冷的溪水雖然可以暫時壓抑火毒,卻不能解去毒性,後來若非竺姐姐從宮天寧手中了取來一粒‘冰蓮’,也許仍然無濟於事。”
陶羽突然神情一震,道:“茜妹,請你把那邊小桌上的包裹給我。”
凌茜茫然離牀,取來包裹,陶羽急急解開,片刻之後,從包中找出一粒龍眼般大小的珠子。
那珠子色呈暗黃,珠面隱現紅色紋絡,陶羽捧在手中,從珠子上發射出一股濃重的香味,頓使滿室生香。
凌茜奇道:“這是什麼東西啊?”
陶羽凝視着珠子,嘴角上浮現出一抹悽慘的笑,緩緩道:“茜妹,你忘了,這珠子是你送給我的……”
“我送給你的,沒有啊?”
“是的,這珠子是你隨神君返回桃花島的前夜,海天四醜欲以珠交換,要求你傳授他們‘衝穴御神’大法,你還記得嗎?”
“啊!是的”
“後來,你令他們持半枚全真金錢和這粒珠子傳訊給我,要我趕到海口,見那最後一面,這粒珠子,便是海天四醜轉送給我的。”
凌茜恍然記起前情,驚喜叫道:“對了,有這麼回事,我還記起海天四醜曾經説過,這粒珠子名叫‘犀頂珠’,專能解治百毒,只不知它是不是箋上所説的‘千年寒犀珠’,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陶羽道:“一個叫‘千年寒犀珠’,一個叫‘犀頂珠’。顧名思義,很可能就是一種,但現在既然無法查證,它既能解毒,只有冒險試一試。不過,如果能再取到千年冰河河水,一起服用調息,也許多少會有些效用。”
凌茜急忙一躍而起,道:“咱們就冒險試試,羽哥哥你先服下這珠子,暫在此地調息,我立刻趕去取冰河河水來。”
陶羽眼泛淚光,問道:“現在已經什麼時候了?”
凌茜道:“大約寅刻剛到不久。”
陶羽長嘆一聲,道:“離辰時武會,只有不到兩個時辰,秦兄弟他們一定動身上峯頂去了,你一去一返,只怕無法趕到……”
凌茜毅然道:“羽哥哥,求你答應我,一定要等我回來,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趕回來的。”
陶羽點點頭,卻道:“要是辰刻之前能趕到固然好,過了辰時,咱們就在觀日峯頂見面。”
他這話説得斬釘截鐵,凌茜心知多説無益,取過那粒“犀頂珠”,雙掌一合,壓成粉末,親眼看着陶羽服下,然後匆匆結束一番,獨自越窗而出,盡力展開身法,瞬息之間,便消失在晨曦微露之中
陶羽見她遠去,長嘆一聲,整衫而坐,開始運功調息,當他閤眼的剎那,眼角上清晰地懸着兩粒晶瑩的淚珠。
天色將明的時候,山間積雪如銀,蒼茫大地,一片寥寂。
凌茜獨自展開絕世身法,奔馳在皚皚白雪之上,綠色人影,被慘淡的雪花照映着,宛如星丸飛瀉。
將近一個時辰的瘋狂奔馳,使她額邊鬢角,升着一縷縷熱氣,人生初度的創傷,更使她小腹間隱隱作痛,但如今片刻光陰,賽逾珍寶,竟令她連略為喘息的時間也不願耽誤。
她總算尋到了那片亂山,可是,滿目盡是大雪,卻無法辨認何處是山岩?何處是溪流?好容易在亂山中找到她曾和陶羽共處過半宵的石洞,她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立在山頭,極目全是無垠白雪,她忽地心頭一震,暗忖道:糟了,羽哥哥所説的“冰河溪流”,平時已經奇寒徹骨,一到現在這種天寒地凍的嚴冬,溪水怕不早結了冰,冰上再被大雪掩蓋,卻叫我到那裏去尋得“冰河河水”呢?
這念頭一起,頓時心慌起來,假如尋不到溪水,因而耽誤了陶羽恢復功力,那後果豈堪想像?
她仰面望望蒼天,星晦月沉,轉眼就將天亮,而泰山武會會期,卻訂在天明不久的辰時正刻
凌茜不期然從心底升起一陣恐怖之感,舉手抹了抹額上汗珠,嬌軀疾擰,重又奔落山頂,一面取出肩上長劍,一個勁兒尋那地勢低窪,可能是溪澗的地方,便用劍尖敲擊着冰層。同時,將“血氣氣功”逼注劍尖,利用劍上發出的熱力,溶化税雪,探尋溪流的位置。
這方法雖然有些用處,但等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溶雪找到溪水,卻發覺那些溪水,反呈微温,並不是她要尋找的冰河。
時間一分一秒逝去,她幾乎已用盡全身精力,仍然尋不到冰河所在,而東方天際,卻已經泛起一片魚肚色。
正當焦急無計之時,忽覺目光過處,望見數丈外一棵大樹之下,有一堆黃色土堆。
山中黃土,原不足奇,但奇在如此彌天大雪之下,滿山都被雪掩蓋,偏偏這一小塊土堆上,卻一片雪花也沒有?
凌茜心念一動,輕輕一飄身,掠到樹下,細細一看,倒吃了-驚……
原來那堆黃土,竟是一個墳頭,此時墳側積雪,已被人打掃得千乾淨淨,正前方尚置着香燭水碗,以及幾樣祭奠用的物品。
顯然,在不久以前,曾經有人在墳前掃祭,那麼這些深夜到荒山中掃墓的人是誰?他們又到那裏去了?
凌茜暗懷鬼胎,繞到墳前,俯身細讀那墓碑上的字跡,赫然竟是
“大俠林一波之墓”七個大字。
她心頭微微一動,喃喃説道:“林一波……他不是海天四醜中的一個嗎?”
想到‘海天四醜’,凌茜便不由自主生出一陣歉疚之意,那四個醜陋的怪人,雖然和秦佑、辛弟有着殺師弒父之仇,但對她卻有傳訊贈寶的大恩。人生在世,恩怨分明,何況他們所贈“犀頂珠”,此時正關係着陶羽的成敗生死,然而,她曾經面允傳授四醜“衝穴御神”
大法,卻至今未曾兑現。
君子一諾,快馬一鞭,凌茜心中暗自思忖,這座墳墓,分明是三醜所立,藉此大樹,正可了卻一段心願。
當下運起神功,力透指尖,遙遙向那大樹樹幹上,振腕疾書。
不料才刻不足十個字,觸手之處,忽然一陷,竟露出一個三尺見方的樹洞來。
那樹洞邊緣十分整齊,長寬各約三尺,顯然是被人用利刃特意割成的,只是將樹皮復原之後,一時不易看得出來。
凌茜腦中靈光乍閃,忽然記起竺君儀曾對她提起過,那日竺君儀在亂山中遭遇宮天寧之前,曾將陶羽秘密安置在一棵大榕樹中空的樹幹裏,而那棵大樹左近不遠,便是千年冰河溪流經過的地方。
這一喜,真是大出望外,她立刻開始仗劍在樹幹附近敲擊探索,果然不多片刻,竟被她發現了那條溪流的位置。
她懷着無比激動,掃開積雪,敲破浮冰,冰下流泉淙淙,正有一條涓細的泉流,最奇怪的,是這冰河溪水雖然奇寒徹骨,溪水卻並不結冰,只在水面積雪的地方,有一層薄薄的浮冰而已。
凌茜高興得險些流下淚來,連忙從身上取出一隻藥瓶,傾出藥丸,卻用那隻瓶子,滿滿盛了一瓶溪水,藏妥之後,重回樹下。忖道:看來善惡報賞,一點也不錯,我若不是存心實踐諾言,準備將“衝穴御神”大法刻在樹幹上,決不會恰巧發現這條溪流的位置。
因此,不再遲疑,運指如飛,將桃花門秘傳“衝穴御神”大法,詳詳細細,都刻在大榕樹樹幹上。
刻完之後,仰面望天,這一陣耽誤,天色早已大明。
她長長吐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將樹皮仍然安放回原來模樣,然後低聲説道:“林一波啊林一波,為了實踐前諾,報答你們當初傳訊贈寶之德,耽誤了我許多寶貴時光,你如死後有知,應該助我羽哥哥及時恢復功力,方不在我一番苦心。”
説畢,收劍入鞘,展步如飛,踏上歸途。
來時匆匆,去也匆匆。
凌茜心急如焚,展開身法,真個歸心似箭,田野、亂山、叢林、澗谷……一排排在兩側飛退,在腳下掠過。
大雪天,空中總是彤雲密佈,不見陽光,因此,她也無法推測準確的時刻,現在她懷中盛着冰河河水,唯一的心願,就是早早一步趕回陶羽身邊。
桃花島輕身之術足堪傲視武林,但凌茜只嫌它太慢,太慢……
漸漸接近了泰山山麓,遠遠望見那一片荒涼的農莊。
田野間,已有早起的農民在活動,凌茜顧不得驚世駭俗,騰身飛縱,幾個起落,掠到茅屋外,纖腰疾擺,穿窗而入。
但是
茅屋中空空的,己不見陶羽的人影。只有燈螢如豆,和枕榻上尚存的餘温。
她愕然痴立在屋中,驚惶地口顧着,呢喃自語,道:“我……我畢竟是回來得太晚了……”
泰山,觀日峯頂。
仍然是那片古老的平台,仍然是那座青石堆成的孤墳。
但,今天,這片寥寂的地方,已經不再冷清和荒涼了。
雖然一連下了半個月的大雪,整個東嶽幾乎全成了白銀世界,這片觀日峯頭的平台上,銀色的雪花,像鋪上一層厚厚的雪毯。
不知是誰首先在墳前供奉了一束怒放着的梅花,陣陣清香,橫溢空際,墳頭上的亂草,拔得-根不剩。
從子夜以後,就開始有遠從各地跋涉趕來的武林豪士,悄悄登上峯頭。來的人第一件事,幾乎全是肅穆地到墳前,向這畢受天下同道景仰的一代大俠羅偉的墳前,恭恭敬敬拜上三拜,然後,燃起一柱香,再退到墳邊右側空地上,席地坐下。
及待天色初明,那片空地上已坐滿百餘名面容肅穆的武林人物,青石墳前,羣香索索,密如繁墾,但整個山頭,卻靜得沒有一絲一毫聲音。
能到觀日峯上來的,自量身價,莫不是武林中成名露臉的人物。其中更有許多是十五年前參與過第二次泰山武會的豪客俠士,此時再度靜坐在這充滿酸楚悲涼的觀日峯項,每個人的心中,難免泛起無限沉痛。
他們心目中只關切着一個問題:十五年前,羅大俠一招未出,慘死在觀日峯上,十五年後的今天,他的遺腹子,究竟能勝得了飛雲莊主嗎?
東方天際,慢慢亮了,卯正時候,峯下傳來一陣輕微的衣據飄風之聲,人羣中微微引起一陣騷動,轉眼間:峯下如飛上來八九條人影。
來人中僧道俗傢俱全,走在最前面的,是峨嵋派當今掌門靈空大師。
人羣中有人低聲嘆道:“唉……這一劫還不知誰死誰活。”
靈空大師雙手捧着一隻檀木方盒,盒中所盛,正是那件滿沾羅偉鮮血的袈裟。
他疾行幾步,到了墳前,屈膝跪倒,虔誠地把那方盒放置在墳頭上,然後親手點燃一束香,其餘七大門派掌門人和巫山莫家堡主莫理高祖孫,一齊上前,垂首下跪。
靈空大師領先拜畢,舉香過頂,含淚祝告道:“武林失德,蒙塵己達三十年,靈空等頑混乖淚,無以應劫,沉淪時久,愧作殊深。是以敵血設誓、共盟於峨嵋金頂,願舍此皮囊,渡化巨惡,共推陶少俠,掌武林正道盟主,今日峯頂武會,實乃生死存亡之機,大俠英靈不遠,神威猶似當年,佑之助之,除此惡獠,靈空等願承罪孽於-身,換武林百年生機,仙蹤略駐,共襄盛事,不勝企盼之至。”
八大門派掌門人依序奉香膜拜,然後起身,退到右側坐下。
當時人羣中便有人問道:“武林正道盟主陶少俠怎麼不見?”
邛崍掌門“凌空虛渡”柳長青站起身來,抱拳朗聲道:“陶少俠身負血仇,恩怨繁複,心情沉重,極須靜攝,現今俠駕己抵泰山,只待辰刻一到,便將蒞止?”
人叢中有與八大門派相識的,各自低聲寒喧,寂靜的山頭,此時才開始有一陣嗡嗡的低語之聲。
過了片刻,突然有人驚喜的叫道:“武林盟主陶少俠到了!”
蠅語般的人聲驀然-斂,人人循聲張望,卻見峯下輕若鴻燕掠上來兩個少年,其中一個英姿勃勃,背插短劍;另一個紋臉粗壯,甚是威武。
八大門派掌門人見是秦佑和辛弟,連忙站起身來,慧空禪師搶前一步,合十躬身,叫了聲:“師叔!”
眾雄聽了,大感詫異,有些人直把秦佑當作了陶羽,有些則茫然不解,心想陶少俠出身飛雲山莊,據云武功得自海外,怎會成了少林掌門人的師叔呢?
秦佑點頭向各派掌門略作招呼,逕自行到羅偉墳前,倒身下拜,拜畢起身,望了左側那片不見人影的空地一眼,皺皺眉,低聲問道:“怎麼?飛雲山莊的人,一個也沒有來?”
慧空禪師答道:“據悉陶天林親率飛雲山莊百餘名高手,三日之間,已抵魯西分堂,時刻一到必然會依約赴會的。”
靈空大師接口問道:“陶少俠心情可曾安定些了麼?”
他這一聲問得語音甚低,但臉上卻表露着十二萬分關切。
秦佑輕嘆一聲,道:“大哥始終不能忘記生母養育之恩,雖然決心赴會,內心卻很是痛苦。”
靈空大師喟然道:“親情如海,陶少俠不忘根本,自也是人情之常,但是,陶天林武功通神,心狠手辣,決非易與之輩,少俠若是心存顧忌,今天只怕……”
説到這裏,似有許多未盡之意,但卻只唉聲一嘆,沒有再説下去。
秦佑會意地領首,道:“不過,大哥為人正直,一向恩怨分明,我想他不致連武林安危都不顧及,一個人處在這種複雜的感情中,難以決斷,也是免不了的。”
靈空大師忙道:“老衲豈敢懷疑陶少俠耿直大志,只是今日之戰,非同小可,少等還盼秦少俠從旁多多關顧,常言道:人無傷虎心,虎有食人意。出手之際,分毫不能容情,否則,必將負憾終生”
秦佑又點點頭,道:“這個,大師只管放心。”
他們這番談話,語音雖低,在場莫不是武林中出類拔萃的高人,是以個個聽得清清楚楚,許多人不由自主,在心上憑添了一分沉重的心事。
皆因此次泰山武會,他們甘冒不韙,現身觀日峯頂,同時毅然站在正道武林這一邊,自然巴不得陶羽一戰成功,殲滅了飛雲山眠及至聽到陶羽尚有許多難以決斷的顧忌,不由便生出一抹惶恐的感覺。
假如陶羽因為不願放手施為,落敗在陶天林手中,那麼今日參與泰山武會的人,誰也難逃飛雲山莊殘酷的報復。
一個身著皂色大袍的老人忽然沉聲説道:“老夫不辭艱辛,從貢噶山兼程趕來赴會,假如陶少俠竟連出手一戰的決心也沒有,豈不太今天下同道失望了?”
這句話,立時引起許多人的共鳴,剎時人叢中議論紛紛,幾乎人人自危,甚至有那膽量小些的,已經準備趁早抽身,快快離開這惹火燒身的武會。
秦佑霍地站起身來,目射寒光,電擊般在羣雄臉上掃視一週,朗聲説道:“我陶大哥承中原武林十大門派以及莫家堡老堡主抬愛,身應天下正道武林存亡重任,既然柬邀飛雲山莊舉辦泰山第三次武會,早將己身恩怨,甚至一己生命置諸度外。各位不辭千里,參與盛舉,盛意豪情,我陶大哥永感不忘,但如有誰心存猜忌,不能推誠輸將,現在武會尚未開始,不妨便請離去,決沒有人會勉強的。”
羣雄被他一番豪語,説得面面相視,作聲不得,一時間,峯頂鴉雀無聲,但誰也沒有移動一下腳步。
正在這時候,峯側人影一閃,奔上來一個身披灰色袈裟的虯髯僧人,那僧人神情略顯有些慌張,目光向場中一瞬,便逕奔峨嵋掌門靈空大師。
靈空大師沉聲叱道:“智廣,什麼事這樣慌張?”
虯髯僧人合掌躬身,道:“弟子方得確訊,飛雲山莊業已調集數百門下,將觀日峯周圍十里,圍得水泄不通,並且揚言只等莊主掌斃了陶少俠,凡是參與武會的人,一個也不準活着離開觀日峯……”
羣雄不約而同,失聲驚呼:“哦”
靈空大師精目一瞬,突然仰天大笑起來,道:“老衲只説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原來如此而已,智廣你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便張惶走報,不怕丟了咱們峨嵋派的臉面嗎?”
虯髯僧人連忙低頭,道:“弟子知罪。”
那皂衣老人接口道:“飛雲山莊處心積慮,事先已斷我等退路,這等重大陰謀,大師還以為是件小事麼?”
靈空大師敞笑數聲,朗聲道:“我等共柬邀約飛雲山莊赴會泰山,早存必死之心,今日之會,勝則全身活命,敗則血灑峯頂,飛雲山莊縱然調集百萬大軍圍山,老袖何懼之有?”
羣雄聽了,豪念齊發,那皂衣老人也笑道:“領袖武林的靈空大師尚且不惜一命,老夫貢噶一門,覆巢之下,又豈願獨生。”
華山掌門“九指姥姥”尹婆婆用力一頓鋼拐,道:“現在且讓他們張狂一時,待斃了陶天林,老婆子倒要殺他一個痛快。”
羣情方在激昂,驀然間,峯下突然揚起一聲尖鋭刺耳的號角聲。
沸騰的人聲突然沉靜,羣雄凝神傾聽,只覺那號角聲正由遠而近,其迅無比地遙遙向峯頂而來。
角聲入耳,神馳意搖,突然,號角之聲遵爾中斷,緊接着,便是一陣急促的衣袂飄風聲響,由峯下如飛而上。
靈空大師滿臉凝重,沉聲道:“飛雲莊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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