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相思鎮上又多了十幾個懸刀佩劍的江湖人。這些人一個個目光敏鋭,身手不凡。他們押着兩輛鏢車從街上走過,一杆杏黃色鏢旗迎風招展,上書“平安鏢局”四字。旁人一望便知是開封平安鏢局的人保鏢經過此地。但奇怪的是這羣人後面居然有兩個人抬着一副棺材。
為首的是平安鏢局總鏢頭,“神彈子”戴厚存。他四十來歲,高大壯碩,闊口獅鼻,雙眸若星。同他並肩而行的是一個縉紳打扮的老者,身材瘦削,面如淡金。他是平安鏢局副總鏢頭,“鐵扇子”冷焰鐵。
一行人在相思居前停了下來。
戴厚存和冷焰鐵昂首而入。他們立即看見了兩個人。這兩人正開懷暢飲,其中一個是他們非常熟悉的西門殘月,另一位黃袍漢子卻很陌生。
西門殘月也看見了他們,急忙站起身來,施禮道:“戴兄、冷兄,別來無恙。”
戴、冷二人急忙還禮:“西門公子。”
西門殘月笑道:“二位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想必這趟鏢價值不菲。”
戴厚存笑道:“其實這趟鏢並不貴重,因為我和冷大哥許久未出過山了,這次出來一是護鏢,二來活動活動筋骨,到處看看。”
西門殘月目光閃動,道:“原來是這樣。咦,你們怎麼帶着一副棺材?”
冷焰鐵長嘆一聲,道:“別提了,二天前咱們落腳在一座荒廟中,晚上我和總鏢頭去拜訪一位朋友,一個蒙面獨行盜來劫鏢,手下人將他打跑了,但一位兄弟死在了他手裏。”
那黃袍客接口道:“那傢伙真是膽子不小,連赫赫有名的平安鏢局的鏢也敢動。”
戴厚存望着他,道:“這位朋友好像很面生,不知──”
西門殘月道:“他是我的朋友,因事出有因,他不便説出自己的名字,請二位見諒。”
戴厚存和冷焰鐵對望一眼,不再説話。
西門殘月又道:“替人保鏢,的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弄不好隨時都可能喪命。”戴厚存嘆道:“我和冷大哥早就厭倦了這種刀尖上舔血的生活,等走完這趟鏢,咱們哥倆就退出江湖,過幾天安寧日子。”
此時天色尚早,鏢隊卻在相思客棧安頓了下來。
鏢銀和那副棺材都被安置在一間最大的客房裏,由戴厚存和冷焰鐵親自守護。他們的部下分住在左右房間裏,這間房子裏只要一有動靜,他們立即會振衣而起,衝過來應付變故。
夜。
桌上青燈搖曳,戴厚存和冷焰鐵相對坐在燈下,眼睛不時瞟瞟那副棺材。他倆都顯得心事重重。
戴厚存忽然道:“想不到會在這兒遇到西門殘月。”
冷焰鐵道:“他會不會看出什麼?”
“應該看不出來。”
“不見得,他是心智極高的人。”
“那就麻煩了。”
“我也覺得這事比較棘手,如果他查問起來,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只好想辦法搪塞一下了,好在到了這兒就完事。”
正説着,外面有人敲門。兩人對視一眼,戴厚存將門打開,卻見西門殘月面帶微笑,背剪雙手,神情悠閒地走了進來。
“西門公子。”
“二位總鏢頭。”
“不知西門公子找我們有何指教?”
西門殘月瞅着那棺材,笑道:“指教不敢,我只不過想跟二位總鏢頭隨便聊聊。二位總鏢頭真是體恤下屬,人死了,還要將他的棺材放在自己房間裏。”
戴厚存笑着説道:“西門公子想必是對這副棺材感興趣吧?”
西門殘月微微一怔。他的確懷疑這棺材中有文章,卻沒想到戴厚存會單刀直入地問。
冷焰鐵意味深長地道:“其實棺材是放死人的東西,西門公子如果想打開來看看,也無不可。不過棺材一點也不好看。”
西門殘月道:“哪裏,我只是隨便説説而已。”
冷焰鐵微微一笑,走了過去,將棺材蓋啪地掀開了。
棺材裏果然只有屍體。
這人大約死了兩三天了,屍體冰涼僵硬,雙目緊閉,臉呈一種可怕的死灰色。西門殘月有些失望,他原以為棺材裏面藏着什麼,説不定是“逢賭必贏”羅大頭。他看得出這人絕不是假死,另外這棺材也不可能有夾層,所以根本不會還藏着另一個人。
西門殘月臉上飄過一絲疑雲。
難道是自己判斷錯誤?
戴厚存和冷焰鐵相視一笑,戴厚存道:“西門公子看出什麼?”
西門殘月頗覺尷尬,笑道:“沒什麼。”
冷焰鐵道:“我説過,棺材並不好看。”
“不錯。”西門殘月笑道:“棺材並不好看,但我敢斷定,二位總鏢頭保的這趟鏢並不那麼簡單。”
戴厚存和冷焰鐵一怔。戴厚存道:“西門公子此話怎講?”
“恕我直言,二位總鏢頭武功超羣,手下鏢師也非易與之輩,何況二位跟當今七大門派的掌門人關係深厚,敢打平安鏢局主意的人不是瘋子,就是不想活了,所以二位所説的那位蒙面獨行盜孤身劫鏢,很值得懷疑。”西門殘月慢條斯理地道。
戴厚存和冷焰鐵面色微變。
西門殘月繼續道:“還有,二位總鏢頭都是老江湖,絕不會夜晚丟下鏢不管,一起去探訪朋友。”
他説完看了看兩人,又一字一頓道:“如果我沒猜錯,二位總鏢頭這次所保的鏢恐怕是一個人。”
戴厚存和冷焰鐵更驚,剛欲開口説話,外面突然傳來驚叱聲和金鐵交鳴聲。院子裏燈火通明。
五個黑衣蒙面人正和平安鏢局的鏢師打得難解難分。這些鏢師個個身手不弱,但以眾敵寡,一個照面便被放倒了五個。
蒙面人武功實在太高,出手分外狠毒詭秘,尤其是為首的那位鳶肩蜂腰,目光鋭利的蒙面人,出手快得驚人,劍法詭奇靈動,虛實難辨,殺着不斷。
西門殘月身形一震,衝了過去,迎住了這人。
和他同時出手的除戴厚存和冷焰鐵外,還有那位黃袍客。他們各選了一個對手,打成一團。那些鏢師見來了強助,心神俱振,各挺刀劍,圍住了剩下的一位蒙面人。
西門殘月出刀三次,刀勢倏忽凝重。黑衣人身法移動極快,詭異迅急,但絕不凌亂,西門殘月手中湧出的幽幽藍芒全被他躲過了,同時,他還了三劍,西門殘月只覺平地掠起三道電閃星掣般的銀光,這銀光虛虛實實,如幻似真,急切之間難以分辨真假。
西門殘月也不弱。
他的身形怒鷹般攫起。
黑衣人也如鬼魅般上拔,同時銀芒亮若白日,夾着嗚嗚疾風,刺向西門殘月胸膛。西門殘月出刀,擊碎那道銀光。
但這道銀光卻是假的,如同人的影子一樣,真正的劍光卻已似穿雲雷電,飛渡流星般削向西門殘月雙腿。
西門殘月冷哼一聲,猝然下沉,同時手中刀自下而上斬出。
黑衣人倏退,落地,身法快得駭人。
兩人凝定身形,四目相對。
黑衣人眼中充滿冷森森歹毒無比的殺氣。
西門殘月雙眸流露出一絲不解、一絲歆羨的神情。
兩人同時大喝一聲,猛然撲上。
黑衣人手捏劍訣,劍身斜斜削出。西門殘月手中刀遞出,劃個圓圈,接下他這一招。但黑衣人身形劍式都已變,當真是身似飛魚,步如流水,劍鋒有若旋風掃葉,席捲而出。西門殘月刀光微閃,似一彎殘月被捲入一團厚雲之中。
突然,刀劍相碰,發出龍吟沼澤、虎嘯山林般的聲音,久久不息。
銀光藍芒一凝,兩件兵器絞在了一起。
一股猛鋭威烈的巨力從劍上傳出,直撞西門殘月。他虎口微微發熱,不由得暗暗吃驚:想不到這人內功如此強韌。
但黑衣人的震愕程度絕不亞於西門殘月。他對自己的內功一向很有信心,未曾料到對手不僅將自己發出的無匹罡勁即刻消弭於無形,而且另有一道剛鋭凌厲的飆勁反擊過來。他只覺得血氣上衝,眼前金蛇亂舞。
西門殘月突然發出一聲鋭嘯,左掌猝然拂出。
這一掌一連三記變化,黑衣人一咬牙,左手虛捏成爪,扣向西門殘月脈門。
西門殘月左掌一翻,五指箕張反抓上去。
但黑衣人以掌為劍,反切而出,同時出腿踢向西門殘月下盤。
西門殘月出指如風,化解了他發出的一記劍招和腿法。
就在他倆猶在僵持之際,其餘幾對的交手已經約略分出了勝負。
戴厚存和冷焰鐵的對手是兩個手持奇門兵刃的人。
一人特高,另一個卻矮得可憐。高個子身形奇胖,腰粗如大水缸。矮子卻瘦得像個紙剪的人,隨隨便便一陣風吹來,便可以將他刮上天去。這兩人手中的兵器卻是天下少有。
高而胖的黑衣人手中持着一張網,網雖不大,卻堅韌異常。那小個子的兵器卻是一根釣魚杆和一隻魚簍。
戴厚存冷冷一笑,道:“二位雖然蒙着臉,但只要一看你們這身材和手中的兵刃,就知道你們是什麼。”
冷焰鐵也笑道:“所以二位下次若要幹什麼壞事,又不想讓別人知道,最好是用別的兵器,只可惜你們這身材卻沒法變了。”
戴厚存又道:“‘黃河漁叟,長江釣翁’素來不喜過問江湖事,不知為什麼要同咱們平安鏢局作對?”
拎網的黃河漁叟冷冷地吐出兩個字:“不必!”
緊接着,那長江釣翁也説了兩個字:“多言!”
這樣,“不必多言”這句話便由兩人説完了,而且他倆聲音非常相似,幾乎像是一個人説的。
冷焰鐵冷冷道:“既然如此,出手吧!”
出手!
戴厚存手中多了一張鐵彈弓,這鐵彈弓是用南海海底撈起來的千古精鐵,經天下第一名匠魯秋耗盡心智打製而成的。
他身形微微一動,七七四十九粒鐵彈一口氣連珠射出,風聲隱隱,暴打黃河漁叟。冷焰鐵身子掠出,手中一把鐵扇刷地一聲打開,挾勁削向長江釣翁面門,一招出手,後着便綿綿不斷使出。
黃河漁叟冷哼一聲,手中網一張,沒有網向戴厚存和冷焰鐵二人,反而網住了那長江釣翁。
戴冷二人一愣,一時不明就裏。
正在這剎那間,那張網兜着長江釣翁,突然飛向半空,同時長江釣翁手中的釣杆和魚簍破網而出,那釣杆在空中劃了個圓圈,將鐵彈子悉數擊落,並順勢點向戴厚存胸門。那魚簍中則飛出一樣東西,打向冷焰鐵。
這兩人的武功身手實在太怪,戴冷二人從未見過這種打法。
所以他倆都中了一擊。
戴厚存胸口被戳了一個洞,若不是他見機得快,避了一避,恐怕早已命喪黃泉了。而冷焰鐵出其不意間,被那東西打在了肩膀,如遭電擊,半邊身子頓時感到一陣麻木,動彈不得。
那東西居然是條魚,一條用木頭雕成的魚,魚嘴餵了麻藥,“咬”了冷焰鐵一口後,又嗖地飛回了魚簍中。
戴厚存冷焰鐵臉色劇變,額頭上直冒冷汗。
戴厚存捂胸嘶聲道:“你們──”
黃河漁叟仍拎着網,長江釣翁仍待在網裏面。兩人都沒有再出手,但眼中透着幾分得意。他們開口説話,仍然是一句話兩人分別説一半。
“我們不想殺死你們,不然你早就躺下了。我們只不過給人家幫忙,現在完事了,我們走了。”
他們真的走了。黃河漁叟用網揹着長江釣翁,走得非常快,也非常怪。
戴厚存和冷焰鐵面面相覷。
迎戰黃袍客的是個以肉掌為兵刃的黑衣蒙面人。黃袍客也用一雙肉掌與他相鬥。
這蒙面人掌勢雄勁,功力出奇地渾厚綿密,招數之妙,為平生僅見。
黃袍客面色沉靜,抱元守一,收斂心神,雙掌翻騰矯捷,他以內功修為見長,而在掌法變化上面,略遜於對手一籌,所以他以黏、帶、送、起、去等訣應敵,十記出手之中,倒有九記取守勢。
這蒙面人也是江湖上有數的高手,自然看出了黃袍客的缺陷,口中嘶聲連連,目光中殺氣濃重,黑衣鼓起,猶如鐵板,身形左出右突,雙掌運起如洪濤巨浪的力道,出招靈動變化無比,且迅快無儔。
一時間,黃袍客被裹在一片白茫茫的罡勁之下,猶若激流狂濤之中的一葉孤舟,兀自搖盪掙扎。
黃袍客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
他猛地錯身急旋,避開那股掌力,眸光飛掠,雙掌疾拍對方腕間。
蒙面人倏地翻掌相迎。
一聲悶響,四掌相交,人影乍分。
黃袍客連退七步。
蒙面人也退了七步。
“好掌法!”黃袍客讚道。
“好身手!”蒙面人喝道,接着怒嘯一聲,身子一震,餓鷹攫兔一般搶出。
黃袍客迎上。
就兩人內力而言,黃袍客略為精純一些,但這位蒙面人浸淫掌法數載,在招式變化上勝於他,所以兩人一照面,打了個平手,但時間一長,黃袍客對對手的招數套路已約略摸清了一些,因而漸漸有了應對之策。
兩人打到百餘回合時,黃袍客忽然反守為攻,左掌右拳,忽拍忽搗,時而將刀法運於掌中,時而又以指為劍,幾乎毫無固定的章法規範,一時間掌影拳影指影繽紛,令對手眼花撩亂。
蒙面人心頭震愕,弄不清這是什麼武功,出手時已不及先前心無旁騖,全力搶攻那般迅捷靈翔了。不一會兒,他便捱了三記掌力,雖未受重傷,但鬥志已被打掉了幾分。
黃袍客越打越順手,所使的招式雖然雜駁不堪,卻非常有效。
蒙面人出掌卻越來越遲緩。
黃袍客突然一震右掌挾威罩定蒙面人頭頂暴擊而下。這一掌顯然運足了十成勁力。
蒙面人冷哼一聲,將真氣貫注掌中,猝然一翻,接住他這一掌。
誰知黃袍客這掌看似全力施為,實際只是虛晃一招,雙眉一挑間,他左手捏拳,無聲無息打出,正中對方心口。
一聲慘嘶,蒙面人心脈被震斷,口中鮮血狂噴,倒飛丈餘,落在地上不動了。
轉眼之間,那位被鏢師們圍住的黑衣蒙面人,手中一把劍上下翻飛,又殺了三個鏢師。
這些鏢師無一不是武功上乘的好手,對敵經驗也非常豐富,想不到這人隨隨便便一出手,就傷了自己三個兄弟。大家心頭一寒,同時暴喝一聲,衝了上去,刀劍一齊斫下。
但那人突然不見了,卻看見又有一名鏢師倒在了血泊之中。
眾鏢師目眥欲裂,一齊撲了過去。那蒙面人卻似變成了一縷輕風,飄然從刀劍縫隙中溜走了,到了眾鏢師背後,口中狂笑道:“我要殺你們易如反掌,但你們想殺我,卻是難上加難。”
眾鏢師將他緊緊圍在中間,不敢再貿然出手。
那蒙面人懶洋洋地提着劍,道:“我今天已經殺了十個人,不想再殺了,所以你們快點從我眼前消失,不然我也不在乎多殺幾個。”
一名叫趙勝的鏢師怒罵道:“你這王八蛋殺了我們這麼多兄弟,我們不會放過你的。”
蒙面人盯着趙勝,冷笑道:“看來你是不想活了。”
趙勝雖然武功不算特別高,但一身骨頭卻非常硬,叱道:“王八蛋,你有種把我殺了,我若皺一下眉頭,就不姓趙!”
蒙面人微微一笑,道:“好!”又衝其他鏢師道:“你們看着,我現在要在這姓趙的身上刺出十八個血窟窿,而且還要讓他不死。你們大家可以保護他,我保證不會傷着你們一根汗毛。”
那些鏢師聳然動容,一齊上前,將趙勝保護起來。
蒙面人長笑一聲,身形有如輕煙般飄起,一道銀光幻起。
眾鏢師各展兵刃,全力保護趙勝,卻見那銀光連閃。
血珠噴濺。
血霧瀰漫。
趙勝雖有眾人保護,還是連捱了十八劍。
而其他人卻未傷着分毫。
那蒙面人已後掠丈餘,望着他們,笑道:“我沒騙你們吧?”頓了一下,又道:“我不跟你們玩了,告辭。”身形掠起,倏忽即逝。
此時,西門殘月彎刀一揮,如流星趕月般斫中了對手的肩膀。那蒙面人悶哼一聲,負痛掠起,手中幻出一片瑰麗迷人的亮光。西門殘月再出一刀,將亮光削成幾截。當光芒消失時,那人突然不見了。
月色悽迷。
西門殘月凝定身形,衝黃袍客道:“仁兄武功真是不凡。”
黃袍客笑道:“過獎。”
戴厚存捂胸走過來,望着死在黃袍客手下的那人道:“這人是誰?”
西門殘月彎腰將那人臉上的布巾扯掉,微噫道:“是‘無缺掌’晁新。”
戴厚存沉吟道:“我們跟晁新從無過節,他為什麼要來跟我們過不去?他們莫非想搶我們保的這趟鏢?”
冷焰鐵半邊身子仍然有些麻木,愣愣地站在那兒。西門殘月走過去,關切地問道:“冷兄沒事吧?”
冷焰鐵苦笑着搖頭,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色一變,衝戴厚存叫道:“總鏢頭──”戴厚存這時也想到了那件事。
但是已經晚了。
鏢師中赫然少了一個人,而其他鏢師對此居然毫無知覺。
那“鏢師”就是許多人正焦急等待着的羅大頭。
羅大頭要來相思鎮,但黑白兩道不少高手都要找他,向他打聽“摘星手”符正的下落。如果他落在了那些人手中,不管他是否説出符正的下落,都難免一死。
那些人絕不會讓他再告訴別人的。
他雖然武功不高,但腦子不笨,便找到平安鏢局,請他們保一趟鏢。這趟鏢保的就是他自己。
平安鏢局一向在江湖上信譽非常好,戴冷二位總鏢頭的武功人品都十分令人放心,況且他們用了一個絕妙的障眼法,讓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副棺材上,卻想不到羅大頭扮成了一個鏢師。
一路之上都非常平安,總算到了目的地。
但他們並不高興,這不僅僅是因為死了好幾位鏢師,更重要的是羅大頭被人抓走了。
羅大頭並不是他們的朋友,而是他們的顧客。
顧客和朋友同樣重要。這是他們的原則,也是平安鏢局的生意蒸蒸日上的原因。但他們也並不沮喪,因為有西門殘月和那位黃袍客在,他們相信江湖上能對付得了這兩個人的人並不多。
此時已是月殘星稀,天邊已經露出了一線曙光。
西門殘月等人找遍了相思鎮百餘里的地方,但沒有見到羅大頭的影子。
他們自然去過忘憂城主崔忘憂落腳之地,因為西門殘月斷定羅大頭是被忘憂城的人擄走的。
他雖然沒看見那個跟他交手的蒙面人的真面目,但從那人的身材和眼睛,能判斷出他是忘憂城少主崔日。
可惜那裏已是人去室空。
太陽慢慢從東邊山坳裏爬起,朝霞從窗户格子透射進來。
“逢賭必贏”羅大頭從昏睡中悠悠醒轉,發現自己到了一間大房子裏,正躺在一張華麗高貴的牀上。這間屋子同樣富麗堂皇,簡直就像帝王的宮殿。
他感到非常吃驚。
他是天下少有的賭道高手,見識不算不多,但這種地方卻是第一次見到。
若不是穴道受制,全身動彈不得,他真想自己跟自己賭一把,賭自己到了這裏究竟是福還是禍。
當他看見一位老者走進房間時,只覺得全身冰涼。
昨晚就是這老者將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抓來的。他已經猜出了這老者是誰。
老者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我姓崔,崔忘憂就是我。”
羅大頭髮現自己的頭越脹越大。天氣不算太冷,他卻全身不停地哆嗦。
崔忘憂笑了,這笑容在羅大頭看來,説不出地詭秘陰森,令他更加害怕。
他好不容易才鎮定下來,道:“不知崔城主找我有什麼吩咐?”
崔忘憂笑道:“你應該明白。”
“如果我説了,有什麼好處?”
“死!”
崔忘憂是笑着從嘴裏吐出這個字的,似乎這個字帶給這個世界的是愉悦,而不是恐怖、血腥和殘酷。
羅大頭苦笑道:“那我不説出來,當然也是死罷。”
“不,我會讓你活着,但比死更慘。”崔忘憂收斂笑容,繼續道:“我有一百三十種方法讓一個人生不如死,其中有一種,你想必聞所未聞,甚至根本想像不出來。你想不想聽一聽?”
羅大頭的臉已經跟紙一樣白了。他知道那必定是這世上最殘酷的刑法。
崔忘憂笑咪咪地道:“我會將你的四肢全都砍下來,請世上最好的廚子將雙手做成香醇可口的美味,讓你自己吃下去。你的兩條腿會被我當着你的面喂老鼠。另外你身上的傷口,我會抹上糖汁,引來許多螞蟻,讓你享受享受被螞蟻啃齧的滋味。當然,你並不會馬上死,因為我會請醫術高明的大夫想辦法讓你活着。我會讓你過三年這樣的生活,三年之後我會將你的身子裝入一隻空酒罈裏,然後再在裏面倒上一些‘化骨神水’,讓你慢慢化成一團血水。”
羅大頭只覺得毛骨悚然,臉上的器官全都挪了位。
誰若受過這種折磨之後,下輩子投胎一定絕不會願意再做人了。
崔忘憂慢條斯理地繼續道:“比這種方法更厲害的還有很多。不過我不希望你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如果你説了,我會送你一把刀,讓你自行了斷,免得受苦,而且──”
他望了望羅大頭,又道:“我還可以讓你再活三天,這三天之中,無論你提出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你可以住一住比這裏更富麗豪華的房子,可以吃到世上最精美的食物,可以要天下最美麗的女人陪你。”
羅大頭想了想,道:“如果我説了,你會不會相信?”
“相信,因為你不敢説假話。”
一個人如果必死無疑的話,他當然會選擇痛快的一種。
羅大頭也是人,所以他説了。
他充分利用了生命最後三天的時間,拚命地吃喝玩樂,享受到了普通人一輩都夢寐以求而得不到的樂趣。三天之後,他用一把鋒利的刀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臨死,他並不覺得遺憾。
生命固然可貴,一個神經正常的人絕不會輕易想死。
但是如果某些情形下不得不死,也只能坦然走向死亡。更何況羅大頭覺得自己的死很有價值。
夜。房間裏燈火通明,崔忘憂靜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崔日神情恭敬地侍立一旁。
崔忘憂似乎在思考着什麼問題,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開口道:“小日,你認為咱們下一步該怎麼行?”
崔日欠身道:“孩兒不知道,只曉得聽父親的吩咐。”其實他心裏早已有了主意,只不過不願説出罷了。他父親儘管武功心智奇高,但畢竟老了,卻偏偏不承認這一點。
要有些老人承認自己老了,真是比叫他吃屎還困難。因為這將意味着新的一代很快會取代他的地位,而在別人眼中,他將成一個無用的人。
崔忘憂就是這樣的老人。近年來他時時感到來自兒子的威脅,這使他內心非常悲哀。
崔日知道這一點,他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像有的年輕人一樣,在老人面前趾高氣揚,而是表面上對父親非常欽佩、畏懼,有時甚至裝得非常笨,以襯托出父親的英明。
他常常私下裏出手幫助父親,卻沒料到父親對他所做的一切都瞭如指掌。父親之所以沒有責怪他,是因為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出手相助純屬一番好意,何況還有一定利用價值。
崔忘憂又道:“羅大頭説的會不會有假,或者是個陷阱?”
崔日垂首道:“父親明察秋毫,必定早已看出來了。”
崔忘憂瞪了他一眼,嘆口氣道:“你這孩子真是愚鈍不堪,我是問你的看法。”
“孩兒的確很笨。”
崔忘憂雖然表面上對這兒子很不滿意,但心裏卻滿意得可以。
有的人聽到別人承認自己笨,感到不高興的時候不多,哪怕那人是自己的兒子。
崔忘憂就是這樣。他又道:“你那幾位朋友的事安排得怎麼樣了?”
“我已安排人分別將銀子送到了他們家裏。‘無缺掌’晁新死了,孩兒親自把那三十萬兩銀子送給了他妻子。”
“三十萬兩?”
“是。”
“晁新好像跟你交情不錯。”
“他是孩兒的朋友。”
“他這次出手,主要是看你的面子。”
“是。”
“他可以説是為你而死的。”
“是。”
“你應不應該替他照顧他的家人?”
“應該。”
“但是你只把我給他家裏的三十萬兩酬勞送去了,自己卻沒拿出一兩銀子給他家裏人,以後誰還願意跟你交朋友?還有人肯出手幫你的忙嗎?”説話間,崔忘憂的目光死死盯住兒子。
崔日不語,顯得有些惶恐,心裏卻對父親非常欽佩:他雖然老了,但仍不失為一方大豪的風範,連這麼小的事都考慮得如此周詳。
他不禁要問自己:“父親他究竟是不是老了?還是自己太低估他了?”
實際上,他除了將那三十萬兩銀子送給了晁新的家人,自己也送了許多東西,其價值絕不會少於三十萬兩白銀。但他沒有説出來,寧肯挨父親的訓斥,以此讓父親感到自己並未衰老。
崔忘憂看了兒子很久,才緩緩收回目光,道:“你想必也弄不懂那天晚上我為什麼要讓你們佯攻,由我暗中擄來羅大頭,而不是親自出手對付西門殘月他們?”
“孩兒的確不懂。”
崔日是崔忘憂的兒子,但更重要的還是他的下屬。一個做手下的,如果要讓自己的上司感到滿意,常常不得不裝出一副傻樣。崔日就很會裝傻。
崔忘憂只好向他的“傻兒子”解釋:“這次爭奪‘雲夢譜’的高手不計其數,其中有不少頂尖兒的人物,尤其是三個人對咱們威脅最大。”
“趙惜玉、葛不行和西門殘月。”
“不錯,這三個人武功智慧不在我之下。趙惜玉和葛不行雖然是我的同門師兄弟,但這幾十年來,我們之間你爭我鬥,我有好幾次還險些喪命。而西門殘月是當今江湖上最難纏的角色。”説到這裏,崔忘憂頓了一下,看了看兒子,接着道:“所以,目前我不想太明目張膽地行動。”
“父親真是智高無比,令孩兒佩服得五體投地。”
“下一步,咱們先一個個對付他們。”
他説出了自己的計劃。
臘月十二,“摘星手”符正將會在鬼鎮出現。
這是“逢賭必贏”羅大頭説的。
今天是臘月初一,離臘月十二還有十一天時間。
按照崔忘憂的計劃,這十一天裏,江湖上將會發生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