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棄山莊。
西門殘月靜靜地坐在一間雅潔寬敞的房子裏,等着沉夢煙。銀白的雪光從雕花窗户透射進來,照在他身上,他的衣服比雪更潔白,神態悠閒,一雙俊目卻分明迸射出疑惑的光芒。
沉夢煙終於來了,施施然走了進來。
他容貌秀逸,舉止灑脱,卻給人一種傲岸不馴的感覺。他的目光還包含着無限的孤獨和寂寞,那是如千年山嶽般令人不可仰視的孤獨,像小橋流水幽咽般的寂寞。
“西門兄。”
“沈兄。”
“西門兄駕臨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西門殘月目光陡寒,道:“我要殺你!”
任何人聽了這話,都會不禁聳然動容。但沉夢煙卻顯得分外平靜。這平靜如同千年枯井,再也激不起一絲漣漪,每夜只有淒冷的月光默默地流瀉進去。
“我知道‘畫琴棋三友’是你的朋友。你想替他們討個公道。”
“除了他們,還有‘香飄千里一滴血’秋冷香。”
沉夢煙一驚:“他也死了?”
“他和鬼手婆婆同時死在了‘流雲鐵袖功’之下。”
“不是我乾的!”沉夢煙道。
“那是誰?”
“我不知道。”
“那我問你,臘月二十三你在哪兒?”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
“因為秋冷香相信你一件事:我是受人誣陷的!”
西門殘月默然。他也曾遭人誣陷過,他深深地體驗過那種滋味。
憤怒、無奈、惆悵得想殺人的滋味。
“只要你能説出臘月二十三你在哪兒,並且有人給你證明,我就相信至少秋冷香不是你殺的。”
沉夢煙低頭不語。西門殘月冷冷地盯着他。終於,沉夢煙説出了兩個字,打破了這難耐的沉悶氣氛。
“如眉。”
離開不棄山莊時,西門殘月忽然瞥見了一個女人的影子,雖匆匆而視,但他仍能感受到她的美,那是一種清麗脱俗疑為天人般的美,一種如雲破天開朝暾乍出般令人不可逼視的美,一種柔弱嬌怯我見猶憐的美。
“她是碧玉,我妻子。”沉夢煙輕輕道。他的目光似乎很特別。
***
如眉是個妓女,而且是“西風冷月樓”最有名的妓女。
“西風冷月樓”是男人們尋歡作樂的銷金窟,只不過能進去的男人並不多,除了地位顯赫的達官貴人,富甲天下的巨賈和雄霸一方的江湖大豪外,一般的老百姓連在門口瞟上一眼的機會都沒有,更別説做如眉這種名妓的入幕之賓了。
當西門殘月和沉夢煙趕到那兒時,卻沒有見到如眉,也沒看見那座富麗堂皇的建築,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堆大火。
烈焰熱浪翻滾升騰着,天空幾乎都被烤焦了,雪光映着火光,分外地刺目驚心。
沉夢煙心不覺一沉。唯一能證明自己清白的希望都被這場大火化為了灰燼。
西門殘月冷冷地看着他。
“是你派人乾的?”
“胡説,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因為你要殺人滅口。如眉被燒死了,便沒有人能揭穿你所説的全是謊言了。”
“我再説一遍,臘月二十三我的確一整天都跟如眉在一起,沒離開過‘西風冷月樓’半步。”
西門殘月不語。他在考慮怎樣才能證明沉夢煙所説情況的真假。
天色已晚,他倆住進了一家客棧。兩人訂好房間後,便在前面廳堂喝酒。沉夢煙一杯接一杯地往嘴裏倒酒。他的心情顯得非常苦悶。
西門殘月望着他,目光閃爍不定。
“你知道我為什麼常常來找如眉?”沉夢煙醉眼朦朧,忽然道。
西門殘月沒有問。他知道沉夢煙會説的。
沉夢煙果然説了,聲音裏充滿了惆悵苦澀的滋味。
西門殘月聽着,臉上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沒有想到這位倨傲不羈的高手,心中隱藏着一段痛苦的感情經歷。
那年,沉夢煙和碧玉偶遇,便發了瘋似地愛上了她。但碧玉早已許配了一位丰神俊朗、少年有為的書生。他想盡了一切辦法,讓她嫁給了自己。婚後兩情相悦,其樂融融。但他不願庸碌一生,他要揚名天下。從此,他開始冷落碧玉,而將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修練武功上。
時間一長,碧玉對他的態度由埋怨嗔怒變為冷若冰霜。有時甚至似乎忘了自己有他這樣一位丈夫。
她空虛寂寞的心靈始終尋找不到慰藉……
直到有一天,他在妻子的繡房裏發現了那位早已跟她解除婚約的書生。
他非常震怒。她卻異常平靜,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告訴他事已至此,如果他想泄憤,可以殺了他們。
他沒有殺人,讓那書生平安地離開了不棄山莊,只是希望他們以後不要來往了。
那書生因羞辱難當,鬱郁成疾而死。而碧玉對他更加冷漠。他近乎瘋狂地練功,有時寂寞難捱,便去找如眉。
這次他去與“畫琴棋三友”比武,碧玉忽然異常温柔可人,如一座冰山突然之間融成了一灣柔柔的春水。可惜當他比武得勝,又蒙冤回家後,碧玉又故態重萌,以至於他為平息心頭的煩悶,又去找了如眉。
***
西門殘月無語。
沉夢煙酒杯在手,兀自發呆。
西門殘月忽然道:“你在這兒等我,我出去一下。”
***
月光清冷,幾顆孤星零零落落地釘在深邃的天幕上。街上積雪未融,散發出陣陣刺骨寒氣。
西門殘月和沉夢煙穿過幾條幽靜的小巷,來到一間簡陋的房子裏,見到了一個人。
一個婀娜豔麗而又騷媚入骨的女人,她那剪水雙瞳透射出妖異冶蕩的光芒。
沉夢煙認得她是西風冷月樓的一個妓女,名叫紅紅。她是這次大火的唯一倖存者。
他朝西門殘月笑了。這是見到西門殘月後,他第一次露出笑容。
西門殘月也笑了笑,接着問紅紅:“請問姑娘,臘月二十三,你是不是看見這位沈公子同如眉在一起?”
紅紅沒有回答,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
一隻纖細瑩白的手,忽然飛快地伸進了懷中。
沉夢煙乍然變色,猝然出手,一袖飛出,將紅紅打昏在地。
這一記出手實在太快,事先毫無徵兆,因此西門殘月根本來不及阻擋。
西門殘月目光如刀,盯着沉夢煙:“你為什麼要殺她?”
沉夢煙冷笑道:“如果我不出手,恐怕倒下去的是我們。”
“是嗎?”
“如果你不信,不妨搜搜她的身。她懷中一定藏着‘滿天星光’。她剛才就是想拿出來殺我們。”
***“滿天星光”是江湖上最歹毒的暗器。據説那隻不過是一根大約大拇指粗的鐵筒,只要一按機關,便暴射出無數顆寒星。
寒星射出時,發出眩目迷人的光芒。
從來沒有人能躲過那些寒星,因為太快。即使武功身法排在江湖前十名的少林羅漢堂首座圓正大師也不例外。
“滿天星光”一共在江湖上出現過三次,每次都只殺了一個人。除了圓正大師,另外兩位是“一人七劍”淭竹瘦和“飛葉落花堂”堂主柳求虛。這兩人的武功身材都跟圓正大師相若。
據説手持滿天星光誅殺三大高手的是個女人。她自身的武功並不高,但是她手中的暗器足以讓她應付一切。
難道紅紅就是那女人?
***
沉夢煙看着從紅紅懷中掏出的東西,呆住了。
一把梳子,幾塊碎銀和一方手絹。
紅紅探手入懷,原來是想拿手絹。
西門殘月道:“你還想説什麼?”
沉夢煙搖搖頭。他知道不管説什麼都沒用了。
“後天晌午,品月亭。”西門殘月説完走了。
沉夢煙也慢慢地走出了房間,來到外面的大街上。
不知什麼時候,天又下起了雪。夜更黑,風更大了。路的另一頭,一雙眼睛遠遠地盯着沉夢煙的背影。忽然,一條黑影無聲地飄起,如一團輕煙竄入了那間房子。
紅紅仍躺在地上,昏迷不醒。黑影冷冷一笑,從身上抽出一把刀,鋒利晶亮的刀在空中劃了道弧線,揮向紅紅。
雪亮刀光陡然一滅。
那刀光滅於一個人手中。
西門殘月。
那黑影一驚,立即掠起,竄向門外,但西門殘月已在門口等着他。
西門殘月冷冷道:“閣下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她?”
這人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兩眼迸射出森冷的光芒,道:“西門殘月,為什麼江湖上的每件事你都要管?”
西門殘月笑道:“因為我是西門殘月。”
這人道:“我不管你是什麼月,凡是管我們閒事的人,只有一個下場。”
西門殘月悠然道:“這句話我經常聽到,你為什麼不能説點新鮮詞?”
這人不語。
西門殘月又道:“其實我早就想找你們,想不到你居然自動出現了。”
這人一震,失聲道:“你知道我是誰?”
西門殘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肯定是‘玉手’的人。”
這人冷笑道:“你既然知道這一點,那你就該識趣點,馬上放我走。”
西門殘月搖頭道:“抱歉,別人怕你們,我卻不怕。”
“你別忘了,你殺過我們的人,我們沒去找你算帳,就已經對你夠客氣的了。”
西門殘月道:“是嗎?只可惜我還是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你們組織的首領是誰?現在在哪裏?”
“我會告訴你麼?”
“我知道你不會説的,不過我有很多種方法讓你開口,尤其是對你們這種女人。”
這人哈哈大笑,道:“你的那些方法不會有用的。”她的臉突然扭曲變形,嘴角突然流出烏黑的血來,身子一陣搖晃,險些倒下。
西門殘月一驚,急忙扶住她。她軟軟地倒在西門殘月懷中,衝他慘然一笑,斷斷續續地道:“我……説的沒錯吧,你那些方法對我……沒……用的。”
西門殘月後悔莫迭。其實她不説,他根本沒一點辦法,剛才只不過是嚇唬嚇唬她,卻沒想到她嘴裏居然含了毒藥。
她掙扎了幾下,又道:“其實我並不想做殺手,但大姐……硬逼着我,我……”
西門殘月急忙問道:“她在哪裏?”
“落……花……庵,你千萬別去找……找她,不然……”話未説完,她就死了。
西門殘月抱着漸漸冰涼的屍體,只覺得心一陣陣發冷。
***
雪停了,懶洋洋的陽光照在大地上。雪在慢慢地融化。天氣卻更冷了。
午後。品月亭。
沉夢煙岸然而立,遠遠望去,如孤獨寂寞的山峯。
“你還有什麼話説?”西門殘月問。
“還是那句話:我不是兇手。”
“沒人相信這話。”
“那你出手吧。”
“好。”
西門殘月袖中猝然彈出一把刀,彎曲如新月,通體呈幽藍色,持刀在手,一刀揮出。
雪地上陡然曳起一道弧光,美麗深邃如大海般的弧光,讓人怦然心動。
沉夢煙身形一震,“流雲鐵袖十三擊”的功力挾威發出,將弧光震歪。
人影乍分。
“好刀法!”沉夢煙讚道。
“好身手!”西門殘月讚道。
話音一落,兩條人影倏忽來去,又打在了一塊,身法疾快,刀光袖影如山。
沉夢煙兩隻長袖一剛一柔,忽守忽攻,攻時凌厲猛烈,快逾電擊,又夾揉了很多細膩綿密手法。守時袖風似波,重重疊疊,令人無瑕可擊,又不失堅凝沉雄氣勢。
西門殘月雙眉一軒,心裏暗暗欽佩沉夢煙的武功。
眨眼之間,兩人已交手五十餘招。
沉夢煙越打,越是驚心。他沒想到西門殘月的刀法那麼高深莫測,功力那樣純熟渾厚。他所發出的每一絕妙殺着,都被西門殘月輕描淡寫地化解於無形。
西門殘月的每一刀都迅捷無儔,而又大開大闔,莊嚴堂廓,頗具大家氣象。更讓人難以捉摸的是,他似乎沒有固定招式,似漫不經心而為,其中卻包含了精奧奇妙的變化。
品月亭檐下如犬牙交錯般的冰柱,在陽光的照射下,幻出瑰麗的色彩,煞是好看。
兩條人影如翩翩蝴蝶,追來逐去,旋起團團雪花。
沉夢煙驀地一聲長嘶,雙袖震出,直搗西門殘月面門,捲起的狂飆如激浪排空,不可一世。
藍光一斂,西門殘月的人影竟然不見了。
他已到了沉夢煙身後。沉夢煙一驚,猛地往前一衝。
西門殘月追得更快。
藍光大盛。
沉夢煙身形一凝,全身直冒冷汗。此刻,他發現自己的一切動作都是多餘的了。
因為他的身前身後都有西門殘月的刀。
西門殘月收刀,道:“你輸了。”
“我們好像不是來比武的。”沉夢煙慢慢地平靜下來。
“不錯,我是來殺你的。”
“你剛才有十四次殺我的機會,為什麼不下手?”
西門殘月不回答,卻反問道:“你知道你為什麼會敗嗎?”不待沉夢煙答腔,他又道:“因為你有心事,所以無法澄神明志,進入絕妙的空靈佳境,武功沒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沉夢煙神色有些呆滯。“可惜!”他忽然開口道。
“可惜什麼?”
“我們認識得太晚。”
“的確如此。”
“好吧,你出刀吧。”
“好。”説着,西門殘月一刀出手。
藍光乍亮。
沉夢煙一動不動,默默地望着刀光。他忽然覺得這一刀揮出的姿式、角度和劃出的弧線都很美,如一聲美麗而温柔的嘆息……
***
碧玉在撫琴。琴擱在一張名貴的紅木方桌上,方桌擺在長廊中,長廊外是一片小樹林,樹是梅樹。梅花已開,血一般紅的花朵如一團團悽豔的火焰,傲霜鬥雪,在這白白皚皚的世界裏分外醒目。
碧玉撫琴的姿式優美得讓每個男人的心跳都會加快。
一雙柔潤滑膩的玉手輕攏慢捻,琴聲慢慢流淌出來。這琴聲柔雅清麗,曲折婉轉,蕩人幽思,似無數麗裝少女凌波步虛,跳着輕盈飄逸的舞蹈,牽動萬千風情。
“錚。”琴聲戛然而止。碧玉抬頭,看見西門殘月。
“嫂夫人。”
“你是──”
“在下西門殘月。”
“原來是西門公子。”碧玉襝衽一禮。
“打斷了嫂夫人的雅奏,實在對不起。”
“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彈彈而已。”
“嫂夫人,沈兄他……”
“我知道他會有這一天的。”碧玉打斷他的話。她顯得出奇地平靜。
西門殘月認真地看着她,似乎要從她臉上捕捉什麼。
***
一副嶄新的楠木棺材擱在房子中央,房門緊閉,裏面光線很暗。
碧玉站在棺材旁,呆呆地望着裏面沉夢煙的屍體。
那一刀割斷了他的喉管,皮肉朝外翻出,血已凝結。他的皮膚一片死灰色,給人一種恐怖的感覺。
碧玉看着那張不再英俊生動的臉,全身突然一陣顫抖。半晌,伸出手,輕輕地摩娑着那張臉,自言自語道:“你不要怪我,我實在受不了了。只有這樣,我才能擁有整個的你。”
她停了停,又道:“你也許臨死都在責怪我,不該做出那件不貞節的事。其實那是我想激怒你,讓你重視我的存在,或者殺了我,使我解脱塵世的煩憂。但是……”
她低低地抽泣起來,這幽咽的泣聲令人肝腸寸斷。
“你依然故我,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苦練武功上,心中想的全是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我徹底絕望了,就請人設下了這個圈套。你放心,我馬上去陪你!”
説着,手中一道寒光陡地一現。
“叮。”寒光被擊碎了。
碧玉花容失色。
她驚異地看見西門殘月從黝暗的角落走了出來,更讓她震愕的是,沉夢煙居然從棺材裏坐了起來……
***
隆冬。狂風。雪飄。
在這種天氣,坐在一盆炭火旁,喝幾杯上等女兒紅,真是一種妙不可言的享受,何況身邊還有薛可兒這樣的美人相伴,所以西門殘月覺得非常快樂。
薛可兒忽然感嘆道:“感謝上蒼,讓這世界多了一對恩愛甜蜜的伴侶。但可惜少了一位英雄俠義、武功卓著的高手。”
西門殘月笑道:“其實這世界正是因為少了恩愛甜蜜的伴侶,而多了一些武林高手,才變得如此不盡人意。所以我認為沉夢煙攜嬌妻退隱江湖,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碧玉僱來殺害‘畫琴棋三友’和秋冷香的兇手是誰?”
“是一個新近出現的神秘組織,人數雖不多,而且全都是女人,但十分可怕。首領是一個被稱為‘大姐’的女人。那個叫紅紅的妓女,被他們收買了。所以那天晚上,她故意做了個探手入懷的動作。後來有人想殺她滅口。”
“她有沒有死?”
“沒有,被我制止了,但那殺手咬破了藏在嘴裏的毒藥,自殺了。幸虧她死前把‘大姐’的下落告訴了我。”
“那你是不是準備去找她?”
“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