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珏十分納悶,不知妻子李憶鳳到底有什麼恩怨要了斷,對象又是誰。她既不肯講,他也莫可奈何,只好跟着她走。
暮色蒼茫中,來到一個形如交椅的山坳,方珏一看地形,忍不住脱口道:“憶鳳,你找的是‘百悔老人’?”李憶鳳沉聲道:“是的,他派人找我來!”方珏頓然明白過來,“百悔老人”已經證實是“三才門”一份子,只是身分地位不明,而李憶鳳是由門主邱文俊撫養長大的,身世大白之後,痛生父之死,又悲乃母之喪,才與三才門恩斷義絕,究其實,可説恩怨參半,纏夾不清,因為邱文俊是她的表舅,因痴戀表姐“金鳳女”,釀成悲劇,李憶鳳此來,要了斷什麼?會不會又……想到這裏,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漸行漸近,木柵精舍在望,方珏的情緒也緊張到了極點。突地,方珏想到“百悔老人”在與“通四海”解決了爭端,臨去叮囑事完到他這裏,他要了一生之願,想來定是指這件事而言。李憶鳳一路都不開口,顯見心情相當沉重。到了木柵門邊,三才門八大長老之一的“鬼爪魔婆”已然立候。“鬼瓜魔婆”幽幽地喚了一聲:“憶鳳!”李憶鳳回應了一聲:“姥姥!”這一聲稱呼叫得十分勉強。方珏抱了抱拳,沒有作聲,抬頭望去,精舍門上懸了兩盞紗燈,分別寫了“天載”“地覆”四個字,這使方珏想起三年前初識這神秘門户的情景,之後所發生的一切,簡直不堪回首,他暗暗透了口氣,內心一片混亂。“鬼爪魔婆”以低暗的聲音道:“憶鳳,你是姥姥帶大的,現在姥姥求你一件事……”李憶鳳冷冷地道:“什麼事?”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撇開是非不談,希望你念在十幾年的情分上,不要太過絕情,挽回門主的心意。”
“為什麼?”
“門主似乎……有求解脱的意向。”
方珏大為忐忑,原來她了斷的對象是三才門主邱文俊,這可是相當複雜的恩怨,也許又是一場悲劇。李憶鳳激顫地道:“姥姥,我爹死於決鬥,不論,我娘……含恨以歿,這是誰之過?”“鬼爪魔婆”嘆口氣,道:“憶鳳,姥姥沒什麼好説的,人,難免走錯路,希望你想開些,進去吧!”方珏本想問問她祖孫安葬“賽紅線”的事,想了想,把張開的口又閉上,此時此地,不宜談到別的事,在“鬼爪魔婆”引領下,穿過小院,到了精舍門邊,只見廳堂裏排着香案,龍繼光面向外站立,神情木然,男女不下二十之眾,其中方珏只認識幾個長老和趙二先生夫婦,看情況似乎剛舉行過什麼儀式。方珏與李憶鳳到達,所有的目光全投射過來。龍繼光緩緩挪步到門邊,拱拱手,極不自然地笑笑,道:“南宮大哥,這位……想是大嫂?”方珏點點頭,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心裏很奇怪,不見門主邱文俊,也不見“百悔”,而在場的每-個人,神色都不正常。李憶鳳扭頭向身旁的“鬼爪魔婆”道:“姥姥,怎麼回事?”“鬼爪魔婆”道:“他叫龍繼光,剛剛行完接任大典。”方珏心中一動,脱口道:“接任大典?”龍繼光接話道:“小弟受命接掌本門。”意外地一震,方珏暗忖:“龍繼光接掌三才門,那原來的門主邱文俊呢?一個十三四歲的大孩子接掌門户,這倒是罕聞。”心念之中,道:“令師呢?”龍繼光側身擺手道:“在後面,請兩位隨小弟來!”方珏望了李憶鳳一眼,夫妻雙雙跨入門檻,隨龍繼光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中堂側門,眼前是個花木扶疏的小院,掩映着一間獨立的小屋,屋內透出燈光,氣氛在神秘中透着緊張。龍繼光用手指了指小屋,聲音略顯激動地道:“小弟奉命只能到此為止,兩位請自便!”方珏望着龍繼光,無言地點了點頭,拉拉李憶鳳的手,雙雙走向小屋。小屋陳設簡陋,與外面的精舍成強烈的對比。一桌,一椅,一竹榻。昏黃的燈光照着竹榻上一個背坐的人影,緊張,使方珏的呼吸有些急促,從背影,他認出對方是“百悔老人”。兩人站在門邊,方珏一眼瞥見了桌上那曾使他困惑不解的蒙着布的牌位,那原本是在廳堂中的,現在移到了此地。李憶鳳沉冷地開了口:“門主,我來了,有什麼話嗎?”方珏心頭劇顫,想不到“百悔老人”便是門主邱文俊的化身,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自號“百悔”,暗示着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無比悔恨。榻上人抓去假須假髮,緩緩回身。不錯,他正是三才門主邱文俊,易容已除,但他比三年前蒼老多了,是愧悔與自我折磨的結果麼?李憶鳳嬌軀-顫,粉腮呈現一種難以言語形容的表情,她是對方撫養大的,人,有人性,她不能無動於衷,不管這件公案的恩怨份量,禮不可失,方珏作了一揖,但無話可説,對方曾一度是他的岳丈大人。邱文俊起身下榻,音調愴涼地道:“現在我已不是門主,只是一個擔着悔恨的人。”李憶鳳跨入屋中,咬牙栗聲道:“悔恨能換回什麼?”方珏也跟着進入,與妻子並肩而立。邱文俊暗聲道:“憶鳳,一念之差,貽終生之悔,什麼也換不回,我……”説着,走上前,揭去了牌位上的蒙布。牌位上,赫然繪了一隻金色的鳳凰。方珏的兩眼直了,這分明是“金鳳女”的靈位,沒有半個字,只是一隻金鳳,寓意是什麼,不問可知。李憶鳳觸電似地一顫,眼睛發了赤,激厲地道:“這是做什麼?”邱文俊悽聲道:“伴着悔恨,直到生命的盡頭。”
“不行!”
“憶鳳……”
“這是對我孃的一種褻瀆。”
“憶鳳,你……不許我保有這一點?”
“不許!”淚水已滾落粉腮。
難堪的沉默,久久,邱文俊臉上的肌肉連連抽動之後,頹喪地道:“憶鳳。你娘是我表姐,是我害了她一生,我……要以有生之年,日夕追悔,這……是我給自己的懲罰。”眸子裏閃動着淚光。李憶鳳厲叫道:“我恨你,恨你!”邱文俊閉了閉眼,沉黯地道:“憶鳳,你……要報仇?”李憶鳳狂聲道:“是的,我是這麼想!”方珏伸手捉住李憶鳳的柔荑,捏得很緊,想説什麼,卻無從説起,邱文俊可恨,但也可憐,一個“情”字不知毀了多少人,釀成了多少悲劇,用情不慎,後果太可怕了。邱文俊退回榻邊,雙目進出厲芒,緊盯在李憶鳳面上,久久,光焰突然萎縮,一抹痛苦的表情僵化在臉上,無力地道:“好吧!這樣結束也好,憶鳳,發泄你的恨吧,我不怪你,隨便你怎麼做,我早已交代了門下,不許任何人記仇,你……下手好了。”説完,坐上竹榻,閉上了雙目。方珏低喚了一聲:“憶鳳!”
李憶風的嬌軀簌簌抖個不住,淚水也涔涔而下,她真的下得了手麼?使這場悲劇演得更徹底麼?邱文俊早已誓絕江湖,把門主之位傳給龍繼光,這證明他的痛悔是既深而實在的。方珏不期然地想到了“玉琶妖姬”,雖然她是毀在“斷腸花”馬月嬌的殘狠手段下,但究其實,是為情而死。空氣又死寂下來。這恩怨如何了斷?外面,三才門的高級弟子在焦灼地等待,誰也不知道結局是什麼。邱文俊此刻面色反而變得很平靜,沒睜眼,沉聲道:“憶鳳,你還等什麼?”一種但求解脱的態勢。李憶鳳粉腮一直在變。方珏的情緒也激盪如潮。最後,李憶鳳咬着牙,沉痛萬分地道:“我接受命運的安排,走吧!”拉着方珏的手,往外便走。方珏在昏亂的情緒中,隨着李憶鳳匆匆外走,進入中堂,引起了一陣騷動,“鬼爪魔婆”上前道:“憶鳳,事情完了麼?”聲音是顫抖的。龍繼光迫近方珏,激動地叫了一聲:“大哥!”目光中是探詢與不安之色。方珏悠悠地道:“龍小弟,暴風雨算是過去了!”李憶鳳緊抿着嘴,強拉着方珏往外走,她不願答覆任何人的問話,出了柵門,投入夜暗中,手挽手奔了一程,李憶鳳突然止步,抱住方珏,放聲痛哭起來。方珏用手輕撫着她的肩背,心裏道:“盡情地發泄吧!”很久,李憶鳳發泄夠了,自動止住悲啼,放開手,仰着淚臉道:“珏哥,我們……回家吧!”方珏沉聲道:“我還有最後一件事未了!”
“什麼事?”
“殺百花會主馬月嬌。”
“我跟你一道……”
“不,鳳妹,你得回去照應玉郎。”
“可是……”
“鳳妹,聽我的話,玉郎需要照顧。”
“你不能打消……”
方珏腦海裏浮現“玉琶妖姬”的影子,他不忘對死者的諾言,斷然道:“不,打消不了。”李憶鳳幽幽地道:“我們在此地就分手麼?”方珏想了想,道:“我送你到山口。”
晨光熹微中,夫妻倆在山口分手,方珏目送李憶鳳離開,心中感慨萬千,身為江湖人,註定了就不能過平靜的生活,此刻,他真羨慕那些不會武功的平凡人,寧靜、平安,彷彿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
李憶鳳的身影消失了,走遠了,方珏兀自站着發愣。神馳意越,想到家的温馨,愛子的笑容,只覺豪氣全消,心身俱疲,前塵往事,湧上心頭——師父號稱“武林至尊”,成殘飲恨而終。妄想君臨天下的大逆師叔裴震,而今安在?鼎鼎大名的“五嶽大帝”,身後難保。不可一世的三才門主,避世偷生。野心勃勃的毒婦馬月嬌,成了喪家之犬。
……這些,都自命英雄,想在江湖上名垂久遠,然而,走不完的英雄路,不旋踵英雄夢斷,一切成空。正自心煩慮亂之際,一條人影飄閃而至,方珏定睛一望,忙迎了上前道:“姑姑,您怎麼也來了?”來的,正是南宮芳婷,急吼吼地道:“碰上你太好了!”
“有事麼?”
“憶鳳前來赴約,我想想不放心,所以追了來。”
“哦!憶鳳在天亮前出山,回家去了。”
“回去了?”
“是的!”
方珏把會見邱文俊的經過説了一遍。南宮芳婷嘆了口氣,道:“這樣也好,我真擔心又釀出悲劇,説起來,這樁公案本就恩怨纏夾不清,錯,固屬是三才門主一手鑄成,但一個最聰明的人,難免也有被私慾矇蔽的時候,他既已悔悟,夠他痛苦半世了,-念之差,害人害己,唉!”頓了頓,又道:“你為什麼不跟憶鳳-道回家?”方珏幽幽地道:“侄兒還有件大事未了,不辦,將終生難安。”
“是追回那寶典……”
“寶典已經追回了。”
“那還有什麼大事?”
“侄兒曾在‘玉琶妖姬’墳前立誓,殺百花會主馬月嬌代她報仇。”
南宮芳婷大驚意外,栗聲道:“什麼,百花會主是‘斷腸花’馬月嬌?”咬咬牙,方珏道:“是的,最近才查出她的底細。”南宮芳婷道:“她在山中?”方珏道:“討債人在山中活動,‘土行仙’等也在山中,所以侄兒判斷……”
“那你錯了!”
“錯了,為什麼?”
“老偷兒他們已經離山,我在半路碰上。”
方珏“噢”了一聲,心念疾轉:“土行仙在聽到討債人葛祖蔭殺害了通四海之後,立即追去,既然離山,顯示目的物已不在山中,也許已經從討債人身上追出線索,為了實踐對死者的諾言。可不能讓他們捷足先登。”南宮芳婷接着又道:“他們行色匆急像是有什麼急事。”方珏目芒-閃,道:“侄兒得去追,他們走的哪條路?”南宮芳婷道:“如果他們方向不變,應該是奔棗陽。”方珏皺眉道:“百花會業已撤舵,他們奔棗陽做什麼?姑姑碰到他們是在什麼地點?”
“太平鎮附近。”
“太平鎮離此不遠,侄兒得立刻去追。”
“好,我跟你去!”
姑侄倆立即彈身上路,目標暫指太平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