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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絕處逢生

    聽慕松臣提到殺他之人來自京師,夏天雷不由渾身大震。

    前幾日陳員外在臨江春大張旗鼓地擺下宴席,自然逃不過裂空幫的眼線,夏天雷懷疑是江湖上某秘密****,已在暗中防範,所以中秋之夜猝然中毒後,當即放火棄宅沿秘道逃生,但聯繫手下時卻驚覺裂空幫在金陵城中的分舵已被挑,而敵人尾隨而至,眨眼間已將他臨時落腳的小廟包圍得水泄不通。

    如此明目張膽、實力強大的****,唯有非常道。

    夏天雷此次來金陵,本是赴簡歌秘約,只帶了沈羽一人,幫中亦僅有幾位長老得知,而敵人競能利用平惑下毒,若非心腹泄露自己行蹤,便是簡歌所為。他早就暗查出簡歌與非常道、無念宗關係暖昧,隨着談詩、慕松臣的先後出現,愈加肯定藏在背後的主使者必是簡歌無疑。

    卻不料,慕松臣卻透露出真正要殺自己的,另有其人。

    剎那間,夏天雷心念電轉:四年前明將軍與暗器王林青絕頂一戰、又一舉平定泰親王謀反後,漸漸不理朝事,而把將軍府諸事移交給總管水知寒,隨着水知寒獨攬將軍府大權,野心昭露,開始整肅江湖,這幾年與白道第一大幫裂空幫時有衝突,漸成水火之勢。半年前泰親王聯合烏槎國進犯中原,雙方才簽下盟約,一致對外。如今叛軍臣服,他就要毀諾了麼?鬼失驚的出現,似乎也印證了這一場狙殺來自於將軍府。

    但,以將軍府強大的實力與一貫驕狂的態度,既不屑於暗中下毒,亦無須非常道、無念宗相助,更犯不着讓葛雙雙牽扯其中,丞相劉遠與明將軍各代表朝中文武,素為政敵。

    那麼,要殺自己的人,不是當今皇上,就是太子了。

    綠林人士晡聚江湖,暗藏刀兵,罔視國法,本就為皇室所忌。江湖各幫派,裂空幫首當其衝。只不知皇上是僅殺一人,還是要滅了整個裂空幫?

    慕松臣有意沉默了一會兒,待夏天雷想通原委後,這才緩緩道:“夏兄身為白道武林盟主,又是天下第一大幫幫主,德高望重,你若不死,有人心中不安啊。不過夏兄不必多慮,小弟此行奉命只借你項上人頭一用,其餘人等,皆不牽連。”

    夏天雷譏嘆道:“看來如果老夫自行了斷,才最合慕兄之意。”

    “如此當然最好。後事皆可交給小弟,保管風光大葬,不枉夏兄一世英名。對外便只説突發惡疾,不治身亡,於裂空幫的聲名亦絲毫無損。”

    “嘿嘿,兩眼一閉便可獨享清靜,慕兄的提議確有誘惑力。但螻蟻尚且貪生,如若老夫不從呢?”

    慕松臣不答,只略揮了揮手,奇變陡生。隨着“砰”然一響,四面的牆壁驀然後移,整個小廟彷彿一下子變寬敞了。

    並非慕松臣神功超卓,而是他藏於廟外的手下早已用繩索縛住廟牆,聞令齊動,方有如此驚人之效。

    牆壁外移出十餘步後,分崩離析,失去支撐的屋頂整個砸了下來,落至一半被硬生生扯為數塊,憑空挪移不見。“哧哧哧”暗器破空之聲不絕入耳,紛散而下的磚石被四面八方射來的暗器擊碎,雖無沉重的碎塊,但泥沙俱下,灑落頭臉亦是狼狽不堪。

    沈羽上前兩步,“征衣”捲起勁風,護住夏天雷與平惑;鬼失驚巍立不動,全身如罩一層肉眼難見的氣牆,細屑落至頭頂便化為齏粉;談詩與葛雙雙顯是大出意外,口中罵罵咧咧地揮動竹杖、擺舞雲袖,將泥沙震開;此刻無人顧得“昏睡中”的許驚弦,他卻恍如夢中翻身,順手一扯,懸掛廟中的黑色帳幔悠悠落下,將他裹於其中,毫髮無傷。

    霎時賴以存身的小廟蕩然無存,周圍數十步外卻是火把通明,不知圍了多少殺手。暗月星光,冷風嗚咽,如在曠野之中無遮無掩地面對羣狼環伺,對心理上的打擊猶為沉重。

    夏天雷耳中聽得真切,原本蒼然的面色愈顯煞白。怪不得慕松臣遲遲不肯入廟,原來早備下了這一手。既顯實力,更懾人心魄。聽着平惑壓抑不住的驚叫聲,憐意大生,戰志頓無。他雖受毒傷,但若不求殺敵,只求脱身,尚有三四成把握,但如此一來。沈羽或有機會突圍,平惑必無幸理。更何況,他一手建立的裂空幫必將受到牽連,幫中高手雖多,但面對數十萬官兵的圍剿,又有幾個兄弟能生還?

    夏天雷暗歎一聲:目前情勢下,慕松臣、鬼失驚兩大高手虎視眈眈,談詩、葛雙雙伺機而動,更有一眾非常道殺手重重圍堵,幾成死局。縱然苟且偷生,日後亦是後患無窮,而如果自己的性命能換得愛徒、義女與數萬裂空幫弟子的安全,又有何妨?他權衡利弊後痛下決斷,放聲大笑:“老夫相信慕兄是個信守承諾之人,先放走一干無關之人,老夫的性命便留給你。”

    “沈羽拼死護師突圍,誰敢攔我?”沈羽挺槍上前,橫眉怒目鎖住慕松臣,“慕道主與諸位敢依江湖規矩與我一戰麼?我若輸了,任你發落,若能勝一人,便救場上一條性命!”

    慕松臣冷冷一笑:“果然是初生牛犢,冥不畏死。久聞沈少俠少年英雄,雙槍縱橫,乃是裂空幫中僅次於夏兄的髙手,我雖是個不講什麼江湖規矩的殺手,亦忍不住想見識一下。你若能勝談兄,便放了那姑娘;如能從鬼兄手下逃得性命,當不再為難你;假若慕某也不是對手,自然也不敢厚顏取夏幫主的項上人頭……沈少俠意下如何?”

    沈羽一咬牙:“好,就與你賭這一場。”

    夏天雷手按沈羽雙肩,沉聲道:“老夫心意已決,不必多言。”他當然知道這決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試,如何忍心讓愛徒陪自己一起送命。

    “羽兒自幼雙親皆失,視師若父。如習藝不精,便與師父同赴黃泉亦無悔……”沈羽望着夏天雷,微哽的聲音裏透出斬釘截鐵的堅定。一旁的平惑眼見愛侶如此情深義重,亦動容而泣。

    “有徒如此,老夫雖死亦安!”夏天雷大喝道,“羽兒若果真視師如父,便依老夫這一次,照顧好惑兒,幫中之事亦可交託給你……”

    慕松臣目光閃動:“夏兄收的好徒弟,慕某佩服。英雄末路,我亦不免動惻隱之心,便給夏兄一炷香的時辰留下遺言吧。”

    夏天雷長嘆一聲:“羽兒近前來,老夫有話對你説。”一面暗催內力,只待説完最後幾句遺言後便自斷經脈。

    “啊……”一個好長的哈欠聲從角落中響起。眾人轉頭看去,只見一直酣睡的許驚弦伸個懶腰,身上依然裹着那長達丈許的黑色帳幔,像一個大粽子般,眨眨眼睛望着一覽無餘的天空,昏頭昏腦地道:“奇怪,明明是睡在小廟,為何一覺醒來卻到了荒野之中?阿嚏,怎麼全身髒兮兮的到處是灰塵,老夫何時染上了夢遊的毛病?”

    方才小廟拆毀時的泥沙落了許驚弦一身,他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抬首望見慕松臣,喜出望外:“哎呀,土地公公託夢給老夫,説必會遇見貴人,果然就與陳兄重逢,真是靈驗啊。”

    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被他這一打岔,渾似場鬧劇。

    慕松臣漠然一笑:“我不姓陳,我姓慕。”眸中忽生異色,已暗暗運起“膽寒”、“心驚”之勢,好讓對方知難而退。

    慕松臣臨江春初識許驚弦之時,就已查覺此人看似潦倒,卻難窺其真容,身負精湛內力,行動間毫無破綻,實乃勁敵。當時猜不透其來歷,只得耐着性子打發,以免節外生枝。先前聽手下稟報有這般形跡的怪人口中吟詩闖入小廟,便已料定是他,入廟時見到背影,猜知或許是夏天雷的援兵,但己方高手齊聚,更有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壓陣相助,並不懼他們另有花樣。看許驚弦一直詐作熟睡狀,或許怕事不敢出頭,也不放在心上,誰知眼看夏天雷即將入轂,他卻跳將出來。

    許驚弦熟諳《天命寶典》,對攝魂、迷音等精神之術天生便有抵抗力,即便未通任、督二脈之前,香公子的魔音對他亦不起作用,此際端然迎向慕松臣陰森冷厲的目光,全無反應,偏偏又裝模作樣打個寒噤:“好冷啊好冷。陳兄,不,慕兄不會是來向老夫討銀子的吧?”

    “不討銀子,討命。”

    “真是奇哉怪也。和尚不化緣,夫人做木匠,員外變殺手……”許驚弦指指點點,逐個打量四大高手,最後指在鬼失驚的身上:“慕兄好像不是在開玩笑,這位真像是討命的無常……”

    “咻”的一聲,鬼失驚頭上的箬笠如被許驚弦尹指牽引,朝他脖頸飛旋而來。誰也未料到鬼失驚乍然出手,那箬笠雖是竹製,但邊緣鋒鋭如同利刃,再加上高速旋轉之力,一旦切入人體,必是血肉橫飛。

    雖是變生不測,許驚弦卻臨危不亂,手指微揚,已抵住箬笠中央,但覺力道奇詭,急切間難以化解,當即運功集於指尖,借勢一撥。箬笠在空中劃個圈子,悠悠迴旋重又落在鬼失驚的頭上。那泛着精芒的瞳仁與眉心黑痣稍現即隱,重又被箬笠掩蓋。

    “好!”鬼失驚亦忍不住低讚了一聲,喑啞的聲音中難掩一絲驚訝。

    毫無徵兆的出手,敏捷靈巧的應變,攻得犀利無比,守亦滴水不漏。眾人心中都不禁暗喝一聲彩,想不到此人貌不驚人,形容落泊,手底下的功夫竟是如此高明。儘管鬼失驚只是不喜被人指點,未施全力,但普天之下能在倉促間避開黑道殺手之王一擊的,又有幾人?

    許驚弦自神功大成以來。除了在毀諾石上與景明彥遊戲般動手過招之外,還是首次與大敵正面相較,一舉破去鬼失驚的冷招,信心大增。

    慕松臣嘆了一聲:“老弟雖是身懷絕技,卻又何必引火燒身?此刻若要走,在下決不阻攔。”他默算形勢,即使夏天雷有許驚弦相助,己方亦穩佔上風。只是不知對方來歷,唯恐另有援手,不願多生事端。

    “走?往何處走?好不容易尋個睡覺的地方,醒來竟成露宿荒野,天下之大,竟無老夫容身之處啊。”

    慕松臣吸一口氣,冷冷吐出幾個字:“小子報上名來。”在場眾人皆是目光如炬,許驚弦平時或能裝得似模似樣,方才一出手,便能看出他身輕體健,靈動之處遠非老年之人可比。

    許驚弦依然故我,一副倚老賣老之態:“老夫林閒,山林閒人也。咦,慕兄不是不願與老夫通名換姓麼?”

    “既然不得不打交道,留下姓名也好方便給你設個靈位。”

    許驚弦捶胸頓足:“不過收了五百兩銀子,就要老夫的命,忒貴了。”

    “與銀子無關。江湖人恩怨分明,你擋我的路,便只好殺了。”

    “老夫平生最喜歡的就是‘恩怨分明’這四個字。慕兄贈銀,夏幫主留宿,皆是老夫的恩人啊。”許驚弦掏出那張銀票一晃,“老夫不做這和事佬誰來做?明日午時老夫做東,大家都去臨江春相聚,一笑泯恩仇。今夜不如就早些安歇了吧……”

    葛雙雙怒道:“這小子是在消遣我們呢,先殺了再説。”話音方落,幾點黑光已從她手中射出,直取許驚弦。

    夏天雷聽風辨位,縱身擋在許驚弦身前,“叮叮叮”幾聲輕響,黑光沒入他背內,發出金鐵相擊之聲。

    事發突然,許驚弦相救不及,大驚失色:“夏幫主……”

    夏天雷朗然一笑:“無妨,老夫縱萌死志,亦不會命喪於婦人之手。暗器上或許有毒,所以不願林兄去接。”幾點黑光從他的背後掉落於地,上面全無血跡,衣上現出一個破洞,內裏銀光湛然。原來他背後負着成名兵器“九霄戟”,故以此相擋。

    那葛雙雙號稱“繁星點點”,方才一出手便是五枚鐵蒺藜,看似同時出手,發射的時間卻是先後不一,方位各異,但是夏天雷卻只憑聽覺,使盡數以“九霄戟”擋住,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憑藉着身體縱躍之際,讓五枚鐵蒺藜射在同一個地方,實是歎為觀止。巨毒盲目,並耗去了他大半功力,卻無損聽覺與判斷,白道第一高手之名,名不虛傳。

    談詩與葛雙雙見夏天雷重傷之身仍有此能耐,皆有些變色,鬼失驚依舊穩立不動,慕松臣冷冷道夏兄最好不要再妄動內氣,一旦催發本門血毒,只怕連留遺言的機會也沒有了。”

    夏天雷鬚髮皆張,凜然生威:“老夫死不足惜,但爾等若要連累無辜,便拼至最後一息。”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敢相逼太甚?但夏兄一代豪傑,我也不想你落個死無全屍之下場,只要自甘俯首,其餘人等再不追究。”

    夏天雷沉吟不語,慕松臣神色倨傲,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許驚弦嘿嘿一笑:“既然你們都談妥了條件,老夫原應袖手旁觀。但剛才若非夏幫主捨身相救,必被夫人的暗器所傷,留宿之德加上救命之恩,説什麼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好得罪慕兄了。”

    夏天雷長聲喟:“嘆多謝林賢弟好意,但老夫決心已定。”

    許驚弦道:“大好性命,誰不珍惜?夏幫主這是何苦?”

    夏天雷黯然長嘆:“老夫若不死,必有更多的人送命。”

    許驚弦略一思索前因後果,已大致感悟到夏天雷心中想法:“夏幫主必是以為皇帝老兒要殺你,不願讓裂空幫擔上謀反之罪名,所以才甘願引頸就戮吧。但依老夫看來,未必那麼簡單……”

    慕松臣咄然大喝:“口吐大逆不道之言,真是無法無天了。”猱身上前,掌中一道幽邃的冷光迸出,斫向許驚弦胸腹,那冷光並不快,卻相連成片,如一道冰幕般直逼而來,尚未觸體,已覺寒意沁膚。

    許驚弦早有防備,反手一撩,腰間三尺長劍出鞘,一記“天河倒懸”,由下往上反刺而出。他眼光掠處,已瞧出慕松臣這一招乃是數十式合擊,虛實相間互補,幾無破綻,若依奕天訣法,原本應避實迎虛,再誘敵發招顯露漏洞。但方才他接鬼失驚一招而不處下風,有意再試一下自己的功力,所以這一劍窺準慕松臣實擊之處,要與他硬拼一記。

    “當”,火星四濺,絢燦的光芒幾乎照花了平惑的雙眼。慕松臣一觸即退,手中一柄短小的銀色彎刀倏忽沒人袖中。許驚弦則是望着長劍上一個小小的缺口,似譏諷似惋惜地輕聲一嘆:“做員外的果然都是有錢人,慕兄隨身帶的都是寶貝啊。”這一刻,他突然格外懷念顯鋒劍。

    許驚弦的佩劍乃是離開滄浪島之時請風念鍾找來的一把長劍,名曰:斷流。雖難較顯鋒劍的鋭利,但南風一代宗師,所藏自非凡品,遠勝普通刀劍,卻不料仍受挫於慕松臣那柄銀色彎刀之下。銀刀固然鋒利無比,但畢竟以短擊長,若無深厚的內力,難損斷流分毫。

    非常道一向行事隱秘,憑着例不虛發的殺人手段,才能在武林中得享聲名。皆因手下全無活口,其武功到底如何,卻是無人知曉,説法不一。有傳聞慕松臣本人武功超卓,足與黑白兩道殺手之王鬼失驚、蟲大師一較高下,亦有人説其武技平常,僅憑着易容、下毒、伏匿、狙擊等江湖下三濫的手段實施暗殺。

    許驚弦先後與慕松臣兩大弟子“活色”、“生香”交過手,其時神功未成,盡處下風。香公子也還罷了,葉鶯的活色之術能得明將軍推崇,位列當世幾大少年高手之中,豈是易與之輩?徒弟如此,更見其師之能。

    事實上慕松臣最為可怖之處,不在於內力的精深渾厚、銀刀的鋒利無匹、招式的疾速變化……而是那出手之際逼身而至的“心驚”、“膽寒”之勢。許驚弦心懷《天命寶典》,對此並無所覺,一旁觀戰之人卻能感應到那柄小小的銀色彎刀如附有吞食勇氣的魔力,令人不知不覺間心生懼意,戰志盡消,直欲束手待斃。

    不等慕松臣再度發招,許驚弦朗聲大喝:“聽慕兄方才所言,雖未必苟同,亦要承認你是個快意恩仇不羈塵世的漢子,想不到也做了朝廷鷹犬。”

    慕松臣微微一滯,隨即漠然道:“我只是個浪跡江湖的殺手,誰給我銀子,便替誰殺人。鷹犬之名,敬謝不敏。”

    “皇帝老兒果然體察下情,生怕慕兄壞了江湖規矩,受人詬言。所以特意下旨只取夏幫主人頭,嚴禁連累他人;如若夏幫主當場自盡最好,免得一擁而上,亂刃分屍,大失一幫之主的尊嚴。”許驚弦從容一笑,“不過先是暗中利用小姑娘在月餅中下毒,夫人與慕兄又隨後朝老夫出手,可遠遠談不上什麼光明磊落,就不怕犯下欺君之罪麼?”

    夏天雷聞言一動,許驚弦看似嘲諷之語,引起了他心頭的懷疑。如果敵人奉皇室之命務必要置自己於死地,乍然中毒慌亂之際正是最好的時機,為何要等他逃至小廟後再佈置重圍?

    慕松臣截口道:“你想陪夏天雷一起死,便成全你。”語中怒意隱生。

    “沈老弟剛才有句話甚合吾意,稍改一下……”許驚弦掃一眼面無表情的沈羽,擲地有聲,“四個人,一條命!”

    夏天雷陷入沉思。起初見敵方勢大,又奉了皇命,力抗不免玉碎,所以才生出犧牲自己以保全沈羽、平惑等人的念頭。但此刻聽了許驚弦一番分析,才發覺其中疑點重重。莫非皇命只是個幌子,幕後另有其人?方才一直篤定的慕松臣突然沉不住氣朝許驚弦出手,似乎更印證了這一點。難道是算準自己不肯棄愛徒義女而獨自逃生,故此相逼?然而敵眾我寡,自己毒傷加身,縱然有心脱困亦無力破圍,最大可能也只是力戰而亡。既然左右難逃一死,對方巧布迷陣的目的是什麼,也只有先活下去,才能識破敵人的意圖。他暗暗調息,以便儘快恢復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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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許驚弦本也不能肯定這一場暗殺的幕後主使到底是誰。但他曾聽風念鍾提到過慕松臣邀其參與其事,儘管時間是“重陽”而非“中秋”,但心中先入為主地肯定必與簡歌有關,所以能一眼看透重重疑點。他無需贅言,只要稍一點破,激起夏天雷求生之念即可。雖然敵方勢大,但諸人拼死一搏,未必沒有機會。

    許驚弦轉頭望向葛雙雙,語出奇峯:“夫人那隻貓兒還好麼?”

    葛雙雙哪想到這當兒他還有心思如此發問,白他一眼不答。許驚弦自顧自地喃喃道:“集魂之眼,凝魄之齒,好一個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嘿嘿,想必那是慕道主的寵物,夫人驅使不動。”他曾在那無名山洞中聽香公子懾魂之言中提到種種言語,又被葉鶯問及貓狗區別,故此胡亂猜測一句,既拖延時間好讓夏天雷恢復傷勢,又可一面思索萬全之策。

    看似滿嘴胡言,卻在慕松臣心中激起滔天波瀾。他一手創下非常道,雖有道名,卻似教非教,不信神佛,唯拜“貓首犬身的世間之主”,號稱其有“集魂之眼,凝魄之齒”,洞透世態人心,藉以控制手下弟子不生異志。這本是非常道不傳之秘,卻不料從這小子口中隨隨便便説了出來,本就摸不準許驚弦的來歷,此刻見他竟連本門機密亦知道得一清二楚,只覺高深難測。他內心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陡生一念:莫非此人是“他”派來的?

    許驚弦哪知誤打誤撞之下,反令慕松臣疑神疑鬼:“方才慕兄也同意了沈少俠的賭戰,四對四倒也公平,老夫不才,斗膽領教一下千葉門的暗器功夫,若僥倖勝個一招半式,就先放了那位姑娘如何?”敵人四大高手之中,鬼失驚與慕松臣自是勁敵,談詩與葛雙雙相較弱了許多。平惑身無武技,亂戰之中恐照顧不周,必須先保證她的安全,才能放手護着夏天雷脱身。

    葛雙雙冷笑:“小子算盤打得倒精,也不看看四周的形勢。甕中之鱉,老孃才沒空陪你玩兒。”

    卻不料慕松臣沉聲道:“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夫人就指教他一下吧。”他老謀深算,心頭起疑,欲憑許驚弦的武功路數推測其真實身份。

    “慕兄是個爽快人。”許驚弦微微一笑,足下劃一個圈,“好男不和女鬥,老夫當然要容讓些,就做一回夫人的靶子吧。你千葉門的暗器儘管出手,老夫只閃避格擋,決不反擊,若被迫出了圈,便算老夫輸了。”

    眾人皆是一怔,那圈子不過五尺左右,騰挪閃避的空間極為有限,葛雙雙畢竟名列四大暗器聖手,許驚弦實是太過託大。

    葛雙雙咯咯一笑,殺機隱現:“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麼?你可以不出圈,死在裏面也算你贏。”她見許驚弦先後與鬼失驚、慕松臣交手不處下風,本是有些怵他,但聽他定下如此有敗無勝之局,驕氣復生,殺意上湧,恨不能立時把他身上射穿幾十個大窟窿。

    “嘿嘿,老夫活了大把年紀,當知性命寶貴。若讓夫人無休無止地發出暗器,神仙也難逃一死。不如以百為計,若百枚暗器後老夫安然無恙,夫人就請歇手認輸吧。”此言又像示弱,又似飢諷葛雙雙遠非其敵。

    葛雙雙見許驚弦有恃無恐,亦無太多把握,望向慕松臣待他示下。

    慕松臣撫掌道:“老弟好膽色!便如你言。”按他所猜想,許驚弦必是意欲保存實力,留待對付自己與鬼失驚,故明知兇險,亦不得不然。

    “大家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可不能言而無信。老夫勝了葛夫人,先放了這位姑娘,下一場由沈少俠請教談詩大師,若再勝一場,老夫性命無虞,即可輕鬆上陣,向這位脾氣古怪的老兄討教一二……”許驚弦滔滔不絕,渾似把比試當做兒戲,望向鬼失驚:“對了,這位老兄尊姓大名啊,老夫劍下可不斬無名之鬼……”

    鬼失驚對他不理不踩,負手而立。眾人皆知許驚弦方才不過是裝睡,必早聽到了鬼失驚的名字。在葛雙雙面前裝腔作勢也還罷了,面對黑道第一殺手也敢如此放肆,莫非當真不想活了?

    葛雙雙長袖微動,掌中扣滿暗器:“要打就打,哪來這麼多廢話?”

    “葛夫人莫急。老夫一身金鐘罩鐵布衫的橫練功夫,暗器襲來時必是四面彈射而出,若是不長眼睛打中旁人,知情者自是明白老夫功力高強,不知情者還以為葛夫人藉機傷人,不免於你聲名有損。”許驚弦口中喋喋不休,轉身拉過沈羽:“沈少俠,麻煩你與夏幫主和這位姑娘移到老夫身後壓陣,待老夫大展神威後就輪到你上場啦。”趁兩人錯身之際擋住慕松臣的視線,口唇微動,已暗施傳音之術。

    沈羽微一錯愕,依言扶着夏天雷與平惑停在許驚弦身後數步外。

    慕松臣直覺有古怪,目光鎖定在許驚弦臉上,但見他一臉嘻笑,猜不透此人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己方實力遠勝,並不懼他暗中搞鬼。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許驚弦的突然現身是否出於“另一個人”的安排。

    許驚弦也不拔劍,走到圈中站定,腳步不丁不八,似虛似浮:“老夫準備好了,葛夫人敬請出。”手他神情看似滿不在乎,彷彿胸有成竹,手心中卻已滲出冷汗。方才巧舌如簧、花樣百出,皆為了轉移對方視線,只需敵人有一絲疏忽,或能助夏天雷脱險。但他苦思的這一條脱身之計,前提必須是能穩勝葛雙雙。依葛雙雙發射暗器的速度,百枚不過彈指間,必是兇險無比,這道鬼門關,自己能安危無恙地闖過去麼?

    葛雙雙早已急不可耐,嬌叱一聲,身軀輕擺,兩點黑光電射而出,乃是兩枚鐵蓮子,一左一右,直指許驚弦的雙眼。

    許驚弦端立不動,他窺準葛雙雙僅是試探,有心立威,體內真氣暗聚,暢行於渾身經脈之中,待那兩枚鐵蓮子距離雙眼僅半尺處時,真氣恰恰運至唇邊,驀然揚頭,咄然大喝一聲。一道氣浪由他口中噴吐而出,撞向疾速飛來的暗器。

    “噗噗”兩聲悶響,鐵蓮子如墜泥沼,在空中陡然慢了下來,旋轉着緩緩落地,其上尖利的鐵刺、細密的花紋肉眼可辨。

    一旁觀戰的鬼失驚與慕松臣皆是當世屈指可數的高手,目光獨到,起初見許驚弦説話行事,料他老邁落泊的外表只是偽裝,充其量不過是個二十餘歲的毛頭小子,但此刻不見他吸氣作勢,剎那間就把一口無形真氣凝為有質氣浪,不但修為已至大成,內力運轉更是平生僅見,不禁驚駭莫名。

    內力大成者,真氣運行時是有跡可尋。何似許驚弦這般輕輕鬆鬆,欲發即發,欲收即收,一切全憑心意,實是聞所未聞。鬼、慕二人自不知許驚弦天生體質異常,在種種機緣巧合之下,方有此造化。

    葛雙雙發出鐵蓮子只是試探,接着擰腰擺袖,柔若無骨的腕肘似水波般漾起,七枚飛蝗石從袖口間飛出,隨之肩膀微沉,再度射出一道形如淺碟的銀光,乃是江湖中少見的奇門暗器——斬妖鈸。

    七枚飛蝗石來勢並不快,乍看並無威脅。但那斬妖鈸後發先至,一一撞在飛蝗石上。受此一撞,飛蝗石速度驀然快了一倍,更是相互激碰,軌跡不定,在空中隱呈出北斗七星之狀,勺口則遙指那象徵着北極星的斬妖鈸,可謂是神乎其技,令人歎為觀止。

    此乃千葉門的獨門秘技“北斗參極”。

    七枚飛蝗石來得極快,帶着呼嘯的風聲,眨眼間已至許驚弦身前,四枚罩住他的面門與胸腹各處大穴,兩枚斜飛側擊左右脅下,最後一枚竟憑空繞個彎,如生有雙眼般反兜向他的後腦。那斬妖鈸的勢道卻緩了下來,在空中盤旋着,仿似一隻捕獵的猛禽,凝勢待發,尋隙而進。

    在場諸人皆是首次目睹千葉門的暗器神功,目眩神迷之餘,不禁試想若這“北斗參極”的目標是自己,又將如何應對?

    許驚弦腳踩奇異步法,身形若彎若折,左擰右扭,在那小小的圈中急轉起來,方寸之地,勝似閒庭信步。那七枚飛蝗石看似已將許驚弦身前左右盡數封鎖,卻被他於間不容髮之際由縫隙中脱出,連衣衫也未觸及,皆擊在空處,相互碰撞得粉碎。

    慕松臣眉頭輕皺,他曾與簡歌互授武功,已瞧出許驚弦這奇妙的步法正是御泠堂的四大神功之一“忘憂步”。事實上此次伏殺正是他與簡歌共同謀劃,假奉皇命、迫夏天雷自盡等皆是計劃中的一部分。本來尚未把許驚弦放在眼裏,料想他不過是個浪跡江湖的異人,己方高手齊至,縱有天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夏天雷。

    慕松臣一代宗主,豈甘臣服於簡歌之下,兩人本就是相互利用,表面上的合作難抵內心的猜忌。起初聽許驚弦三言兩語間去了夏天雷自盡的念頭,隱隱洞悉了自己的意圖,又知曉不少非常道的秘密,已暗中懷疑簡歌唯恐自己勢大,派人阻撓。待發現許驚弦內力深厚至斯,更是吃驚不小,猜不出江湖上何時出了這樣一個高手。忘憂步法進一步證實了他的懷疑,不禁驚怒交集,滿腹狐疑:簡歌對自己隱瞞實力,派來這位“林閒”到底是監視,還是別有所圖?他自視甚高,從來都是藏於幕後運籌帷幄,此次被簡歌許下諸多好處,方才親自出手伏殺夏天雷,卻不料仍要受其暗中掣肘,心裏極不是滋味。

    七枚飛蝗石盡碎,那懸於空中的斬妖鈸驀然加速,射向許驚弦的脖頸;許驚弦偏頭相讓,不料斬妖鈸不合情理地一折,直劈他的左肩,他先往左虛跨,再反向斜踏一步,看似已閃開,哪知斬妖鈸再度變向,擊向腰脅……眼角餘光望見葛雙雙臉色凝重,隱於袖中的雙手輕顫不休,方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斬妖鈸上還連着一根肉眼難見的絲線,由葛雙雙暗中遙馭。

    能把已出手的暗器化做軟兵刃,正是千葉門暗器功夫的獨到之處。只不過如此遠程攻擊,內力消耗極大,難以持久。

    許驚弦右腳似被絆了一下,靈動的身法忽地一緩,斬妖鈸如影隨形,直襲他右膝彎環跳大穴,許驚弦勉強閃開,腳步更為沉滯,斬妖鈸再沉三寸,刺他腳踝。許驚弦爽然一笑,忽出奇招,虛提的左足一步踏下,已踩在斬妖鈸之上。原來他方才並非腳下受阻,而是暗運奕天訣法顯露破綻,誘敵來攻下盤,趁勢反客為主。

    斬妖鈸在空中一沉,轉勢立緩。葛雙雙口中連聲呼喝,雙袖如墜千斤,左右扯動不休,控制着斬妖錢往那圈外落去;而許驚弦單足懸立於斬妖鈸上,身體亦隨之旋轉起來,雖是衣衫凋敝,形容落泊,此際望去卻是丰神俊逸,空靈疏朗,渾若仙客東來。

    轉瞬之間,雙方已由閃避暗器變做比拼內力之局。葛雙雙本非擅於內力,此際以絲線遙馭斬妖鈸,更難發力,遠不及許驚弦足下生勁,斬妖錢越轉越慢,離地面漸近,看那下落的勢道,仍將留在圈中,只是葛雙雙不甘受挫,依然苦撐。許驚弦一聲冷喝,右足閃電般再踏在斬妖鈸上,斬妖鈸受此雷霆一擊,驟然墜地,砰然一響,裂成五六片,雙方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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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形的絲線隨之斷開,葛雙雙手中一空,不由踉蹌退開幾步,嘴角流下一絲血線。她雖是面容灰敗,眼中卻是恨意更甚,忽又長吸一口氣,腳下似踩舞步,身形幻化萬千,片刻不停地繞着圈子急轉,袖、肩、腰、背中暗器如雨點般射出。

    面對葛雙雙的全力一搏,許驚弦似是手忙腳亂嗎,大叫一聲:“好厲害!”長劍出鞘,在空中連點幾下,將數枚暗器反彈出去,遠處幾點火把應聲而滅。然而飛襲而至的暗器實在太多,縱然將長劍舞得密不透風,亦難逐一震開,何況那些細小的針、絲、珠等防不勝防,若不慎中了一枚,手底下稍慢半分,只怕立時就會被釘成刺蝟。一旁觀戰的談詩、慕松臣等人面露欣然,而平惑則是花容失色,閉眼不敢再看。

    説是遲那是快,許驚弦長劍一伸,挑起腳下那張黑色帳幔,似展開一面大旗,舒捲開闔之際,將空中那些細小的暗器盡皆裹於其中。帳幔彷彿含着一股強大吸粘之力,暗器雖多,卻全然不聞碰撞聲。

    葛雙雙並不歇手,暗器仍從四面八方不絕射來,許驚弦起初長劍揮舞極快,但黑色帳幔中挾裹着的暗器愈來愈多,似也不勝負荷,劍勢漸凝,倏忽憑空劃下,帳幔中分為二,半幅垂直升空而起,另一半卻失了控制,朝着夏天雷、沈羽、平惑所處的方位飛去。許驚弦叫聲“不好”,似怕誤傷,情急之下騰身去追,但如此一來,勢必出了圈子。葛雙雙見狀心喜,不留餘地地將身上暗器盡數發出,務要贏得此戰。

    許驚弦喝道:“來而不往非禮也,也叫你見識一下老夫的暗器……”左手探人懷中掏摸出一物,手腕略微勾沉,速疾彈射而出。

    慕松臣早知葛雙雙非許驚弦敵手,定下賭約不過是藉機查證他的武功淵源,此際料定他乃是簡歌派來,更不容他壞了自己大計,心頭殺機一動,再也無意糾纏下去,正待猱身上前,眼前忽地一花,但見許驚弦手中之物卻並非對準葛雙雙,而是朝着自己擲來。

    陡然間紅光大盛,火花四濺,許驚弦擲出的“暗器”竟炸裂開來,閃過一道燦亮的光芒,明明指向慕松臣,突又轉個彎射向鬼失驚。線路刁鑽奇詭,全然不同於普通暗器。

    慕、鬼二人身經百戰,只恐有詐,當即凝勢不發,靜觀其變。鬼失驚手指彈處,那道“暗器”一飛沖天,在半空中開出一朵碩大的花,火花四散經久不息,宛若一場絢麗的光雨。原來這並非什麼奇異的暗器,而是水柔清交予許驚弦用以聯絡的煙花,突兀之際放出,大收疑兵之效。

    如心有靈犀,靜立於旁的沈羽亦同時發動。征衣槍挑在飛來的半片帳幔上,勁力到處,附於其上的諸多暗器四散而飛,外圍尚餘的幾支火把一閃而沒,幾位非常道道徒閃避不及,被震飛的暗器所傷,慘呼不止。

    沈羽伸手拉起一人負於背後,再將那帳幔往身上一罩,返身往外衝去,許驚弦挑起頭頂的帳幔隨後趕來,亦如法炮製。

    烏雲遮天,暗月無光。眼中猶映着那煙火漫天的光景,陡然間光雨熄止,火把盡滅,四周又陷人一片濃黑如墨的岑寂之中。剎那間每個人皆目難視物,心頭不可扼制地湧上慌亂,而許驚弦與沈羽則趁機衝出人羣,一東一西,遁入黑暗之中。

    方才許驚弦給沈羽的傳音只有八個字:煙花為號,披帳而逃。

    慕松臣等人這才醒悟過來,許驚弦與沈羽各攜一人,又披着那闊大的黑帳,沿途遇敵不動兵刃,或繞道而行,或橫身硬撞,黑暗之中一時難以區分,更辨不出夏天雷負在誰人身上,不知應追哪方為好。

    慕松臣略一躊躇,對鬼失驚道:“你與談師兄往東,葛夫人隨我來。”言罷往西面的黑影追去。

    許驚弦本想救下夏天雷,奈何已被沈羽搶先一步。揹着平惑往東急奔,一口氣跑出近半里,卻聽到身後腳步聲已漸漸逼來,心知來者若非慕松臣就是鬼失驚,這兩人眼力高明,若返身阻截,幾招間便可認出自己,何況平惑不通武功難掩形跡,敵人必會掉頭追趕沈羽與夏天雷。只好催動全身內勁拼力狂奔,只盼多拖得一會兒,夏天雷便多一分逃命的機會。

    月華深藏,夜如濃墨,金陵郊外,人影如飛。許驚弦雖搶得先機,但畢竟負着一人,獨力難支,只覺嗓子似着了火,額上青筋突突直跳,已是內力近乎枯竭之兆,再如此強撐下去,縱能逃得性命,事後也會大病一場。但身後殺氣如芒刺背,一寸寸朝他接近……

    刻不容緩之際,一騎迎面飛馳而來,馬上綠衣女子口中大叫:“幫主!”卻是水柔清望見煙火信號,疾速趕來。

    許驚弦不及分辯,把平惑往水柔清處一拋:“你帶着夏幫主先走……”身體急停,一招“卞莊刺虎”,長劍反撩,刺向追來的慕松臣。

    慕松臣掌中彎刀漾出水色銀華,封住長劍。刀劍相交,許驚弦但覺對方短刀上內力如潮湧至,更有一道冰冷詭異的寒流沿着劍脊直撞而來,剎時手腕仿如凍僵,幾乎把持不住斷流劍,勉強側身躍開,胸前已是空門大露。

    許驚弦心知不妙,原本慕松臣功力就在他之上,更挾着追擊之勢,而自己疲於奔命消耗甚巨,若此刻對方趁自己立足不穩狂攻,只怕凶多吉少。誰知慕松臣卻停招不發,亦不追趕水柔清,冷冷望向許驚弦:“你到底是何人?誰派你來的?”

    許驚弦緩緩調勻紊亂的呼吸,哈哈一笑:“慕兄明知故問。老夫林閒,山野閒人……”

    慕松臣眼神凌厲:“這次我且放過你,回去告訴你主子,再要壞我大事,決不罷休。”轉身就走。

    許驚弦心知他必是急於回追沈羽與夏天雷,豈肯放他走,一擺長劍欲攔他去路:“嘿嘿,老夫與慕兄一見如故,多説幾句再走不遲……”

    葛雙雙正好趕來,也不答話,揚手便是幾枚袖針。

    慕松臣道:“不必管他,去追沈羽吧。”大袖一揮,本襲向許驚弦的袖針改了方向,朝着飛馳的水柔清疾射而去。

    許驚弦大驚,那袖針被慕松臣一揮之間,速度驟然快了數倍,若射中水、平二人,哪還有命在?顧不上纏住敵人,急忙騰身而起,掌風劈開兩枚袖針,長劍磕飛五枚,最後一枚凌空貼面而過,攔阻不及,情急之下張口咬住。再回身,慕松臣與葛雙雙已去得遠了。

    許驚弦吐出袖針,心中疑竇叢生:就算慕松臣無意殺自己,但黑暗之中,平惑身披帳幔,他如何能肯定自己救的並非夏天雷?正尋思間,忽覺口舌發麻,腦中暈眩,身上懶洋洋地提不起一點兒勁力,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那袖針上竟然附有毒藥,他畢竟江湖經驗尚淺,慌張之下着了道兒。連忙運功驅毒,但那毒藥人口無色無味,發作起來卻是性烈非常,一時但覺天旋地轉,支撐不住,一跤坐倒在地。

    水柔清覺出異常,掉馬趕來:“幫主,你怎麼了?”

    許驚弦神智尚清,有氣無力地答道:“老夫一時不查,中了毒……”才説了一半,忽又見一條黑影從側旁山坡遊移而下,斜刺裏急速朝他們衝來。來勢雖快,卻是不發一聲,衣袂飄飄,暗影浮動,恍若夜梟。

    許驚弦認出來人的身形,心頭一沉:“快走,是鬼失驚。”

    水柔清不知發生何事,但聽到這個神鬼皆驚的名字,臉上登時變色,一揚纏思索捲起許驚弦,腳下使勁一夾馬腹,白馬帶着三人急躥出去。

    原來鬼失驚本是追趕沈羽,卻於途中遙遙聽到水柔清叫了一聲“幫主”,自然以為是稱呼夏天雷,當即繞過山頭殺來。

    水柔清只顧避開鬼失驚,策馬沿着山道往山頂上衝去。白馬雖然神駿,但負了三個人,亦難疾馳。鬼失驚落後他們約有五十步,也不開口,悶聲追趕。水柔清回頭望去,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唯見一雙妖光四射的眼眸,不由心底發毛,儘管不明白鬼失驚為何會與“大叔”結仇,但落到這個煞星手上,怕是生不如死,顧不得疼惜愛馬,往山頂上衝去。白馬感知主人的心情,奮力狂奔,眼看把鬼失驚甩開幾步,但鬼失驚後勁綿長,幾個起落後距離又漸漸縮短。

    尚未至山頂,白馬已是口吐白沫,眼見不支,鬼失驚亦知馬兒已是強弩之末,速度驟然加快,猶若腳不沾地般幾個箭步趕來。

    水柔清一咬牙:“我和他拼了……”在馬上擰腰轉身,反手一揚纏思索,劃出無數大大小小的圈子,罩向鬼失驚。

    鬼失驚由纏思索的縫隙中脱出,身法忽變,驀地躍起俯衝而下,目中妖光戾戾,口裏發出一聲狂喝,雙拳似空握雞卵,五指箕張如鐵鈎,凌空拍下。他追了許久,心頭亦是火起,這一擊盡施全力,兩大絕技“嘯天吼”、“摘星攬月手”齊齊發出,務要將水柔清斃於掌下。

    水柔清一招擊空,本還留有諸多後招,但那聲狂喝聽在耳中,如同迎面響起一記炸雷,身子一震,呆呆望着飛撲而至的鬼失驚,全然忘了抵抗,渾若束手待斃。她武功雖遠不及鬼失驚,但亦非如此不堪一擊,只是平生未經陣仗,加之對鬼失驚心底生懼,被那記“嘯天吼”當頭一喝,立時亂了方寸。

    許驚弦瞧得真切,欲要橫身來擋,奈何身體痠軟無力,眼見鬼失驚那一記“摘星攬月手”就要擊在水柔清頭上。

    千鈞一髮之際,鬼失驚眼中閃過一道異彩,掌力忽斜,險險由水柔清臉頰邊掠過,擊在馬鞍之上。

    黑道殺手之王全力一擊,聲勢何等驚人。白馬一聲慘叫,立時筋斷骨折,震開數丈,連帶着三人往山崖下落去,許久才傳來砰然墜地之聲。

    鬼失驚立於崖邊,而色凝重。跟上來的談詩賠笑道:“鬼兄神功驚人,教小僧大開眼界啊。”

    鬼失驚低嘆一聲:“我們追錯了人,去接應慕松臣吧。”轉身離開。

    談詩往山崖下望去,但見底下黑沉沉地不知多深,憤聲道:“那小子詭計多端,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斷。”

    鬼失驚的聲音遙遙傳來:“中我那一掌,他們都絕難活命,大師就省省吧。”

    “阿彌陀佛,小僧又犯了嗔戒……”

    山崖絕壁間,一根長索懸在老松上,索下掛着三人。方才掉落之際,水柔清好歹回過神來,急忙發出纏思索套住松幹。纏思索雖細,卻是以上好雲絲所制,堅韌非常,足可承住三人的重量,只是水柔清索纏於右臂,雙手分別拉着許驚弦與平惑,倍覺艱難,幸好鬼失驚與談詩未多作停留,聽到他們腳步聲遠去,再也支撐不住,窺準山壁間凹處,將兩人放下。低聲喚道:“幫主。”卻未聽到許驚弦回應,急忙探手去摸他鼻息。

    許驚弦長嘆一聲:“放心,死不了。”

    山崖雖高,但壁上百年松木橫生,儘可落足花了兩炷番的時間,三人才好不容易下到崖底。

    崖下是一個狹窄的山谷,荒草叢生,久無人煙。

    白馬受鬼失驚一掌,早已氣絕,橫屍於地,其狀慘不忍睹。水柔清抹着眼淚掩埋愛馬,平惑默默地上前幫手,許驚弦則坐在一邊發愣,他行動無礙,但只要稍一運氣,便覺頭暈因眩、腹痛如絞。被景成像廢去丹田乃是他平生至恨,想不到如今又落到這般田地,心頭憋悶至極。若非水柔清與平惑在旁,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平惑受驚不小,不發一言,掩埋了馬兒後,兩女一左一右扶着許驚弦,往山谷深處走去。

    路上許驚弦把古廟中的情形一一説明,水柔清方明瞭原委:“説好煙花為號,你卻遲遲不發,害我胡思亂想。下次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能拋下我,若是我晚來一步,豈不糟糕。”

    “唉,若非如此,馬兒也不會死了。”

    “馬兒死了固然心疼,可若是幫主你也……你中的毒怎麼樣?要不要緊?”水柔清回想方才看到許驚弦遇險之時,她竟生出拼卻一死也要救的心情,不由有些發怔。

    許驚弦不願二女為自己擔心,強作笑顏:“老夫神功蓋世,找個地方靜坐運功一會兒就沒事啦。”

    “嘻嘻,胡吹大氣的幫主……對了,鬼失驚那一掌明明可以打中我,為何故意偏出?而且還騙那和尚,這可不像他的風格啊。”

    許驚弦搖首不答,這也是他腦中的諸多疑問之一。他需要靜下心來,把整個事件回想一遍,好參透敵人的陰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刻夏天雷尚未脱險,而他身中巨毒、武功盡失,縱然誓與慕松臣周旋下去,卻又有心無力。但他並沒有失去鬥志,當年林青、宮滌塵、北雪、蒙泊等當世高手都對他廢棄的丹田束手無策,而他最後也能打通經脈練成神功,經此一事後,這世上已沒有任何困難會令他沮喪。

    “咦,前面好像有人。”山谷深處,隱隱亮起昏暗的燈火。再走了一會兒,眼前赫然現出一座宅院。

    走得近了,可看出整個宅院佔地雖大,卻只是一間大屋,以大石堆砌而成,有門無窗,石縫中透出憧憧燈影,卻不見人跡。門上無環無扣,上書兩個大字:九幽!

    水柔清有些發虛:“聽説冥府地獄之中,十殿閻羅之上還有九重,便稱之為‘九幽’,再説這偏僻的地方怎麼會有人住?莫非是鬼屋?”

    許驚弦一笑:“若這世真的有鬼,鬼失驚必是其中的老大,我們連他都不怕,其餘小鬼就更不放在眼裏了。”

    聽他如此一説,水柔清膽氣立壯:“嗯,幫主需要休養,且由本護法替你開道。”上前拍門。

    石門應手而開,三人皆愣住了。看那石屋氣派非凡,不知花了多少人力方才修成,猜想其中定是富麗堂皇,極盡奢侈,然而眼中所見,只有空蕩蕩的一間大廳,既無桌椅等人間應用之物,亦無供奉冥府的擺設,唯在角落邊有一道屏風,燈火便是從其後透出,不知藏着什麼。

    水柔清叫道:“有人在麼?”

    空屋迴響,無人搭言。

    平惑顫聲道:“我聽老人説,空谷荒山中的鬼魈為了誘人上當,往往會變化出一些奇怪的事物,可不要被我們遇到了。”

    “平姑娘不用怕,鬼何用點燈?必是有人裝神弄鬼。但教我與幫主在,就算真來了惡鬼,管叫他做鬼中之鬼。”

    “小姑娘口氣不小,什麼幫主?就是你旁邊這個病怏怏的傢伙麼?”一個細若遊絲的女聲從頭頂上傳了下來,聲音雖不乏柔媚,此情此景下卻帶着陰惻惻的寒意。

    水柔清嚇了一跳,抬頭望去,屋頂皆以薄石繁枝搭就,哪有人影?

    許驚弦沉聲道:“老夫林閒,誤人貴地,若是不便,這就離去。”

    “既然來了我這九幽府,想走可不那麼容易……”這一次聲音卻是從左側傳來,“騙騙小姑娘也就罷了,在我面前,小娃娃也敢自稱老夫?”

    許驚弦聞言心念一動,這女子分明已看穿自己的年齡,雖説有傷在身難以施展“移顏大法”,能在昏暗的燈光下瞧破偽裝,這份眼力已足見高明。

    水柔清往左望去,依然不見人影,料知對方內力深厚,所以聲線飄忽難定,既然身懷武功,想必是人非鬼,暗舒一口氣。她聽對方口氣甚大,連許驚弦都成了“小娃娃”,想必年事已高,當即道:“婆婆不要誤會,幫主有難,被奸人所害,還望婆婆念在江湖道義援手相助。”

    那女子語現愠怒:“不過年長你幾歲,競以婆婆相稱,可是罵我老麼?記住,叫我天齊夫人。”

    許驚弦記得在書中讀過,九幽諸神之中,地位最高的乃是天齊仁聖大帝,執掌眾神與大地萬物生靈。這女子競敢自稱天齊夫人,口氣狂妄,殊為不敬,不知失心瘋了還是自視極高。

    水柔清卻只道那女子不願承認年老,忙解釋道:“只因掛牽幫主傷勢,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夫人息怒。”

    “嘿嘿,瞧那小子印堂發黑,眼中無神,脈象紊亂,內氣全失,顯是身中奇毒,就算不死也是廢人一個。”

    水柔清聽得一驚,見許驚弦並不反駁,方知此言不假,心頭大亂:“夫人既能看出症狀,想必有施救之法。”

    “若是你這小丫頭中了毒,或會出手施救,可這個臭男人麼……”天齊夫人斷然吐出兩個字,“不救!”

    許驚弦朗聲道:“大丈夫生死由命,不用求她,我們走。”料想天齊夫人就算略通岐黃之術,也未必能解開千葉門暗器之毒。

    “好個有骨氣的臭男人!”天齊夫人嘖嘖有聲:“兩個小丫頭留下,什麼勞什子幫主快快滾蛋,莫要死在我門口。”

    水柔清聽她出言不遜,怒道:“夫人必是受過男人的騙,才落得孤家寡人如此下場。無論死活我們好歹都在一起,你就守着這鬼地方一輩子吧。”正要扶着許驚弦離開,忽然眼前一花,屏風中疾速閃出一道黃影,一隻纖纖小手往自己的臉上拍來。

    水柔清抬手一格,卻擋個空,她應變奇快,立刻倒身後仰,右足撩起,往對方的手上踢去。天齊夫人微咦一聲,手腕略沉,按住水柔清足尖,借勢倒躍,重回到那屏風之後。

    那一按雖不凌歷,卻剎那間變化出粘、捻、彈、揮、挑、抓六種手法,先卸去水柔清足上力道,隨後封她腳底湧泉穴,最後捏住了她的繡鞋。幸好水柔清見機得快,稍覺不對立刻收勁,方不致中招,卻連對方的模樣也未瞧清;天齊夫人嘆道:“小丫頭嘴巴伶俐,手上功夫也不弱,怎麼也受那小子的蠱惑。”她本想趁機脱下水柔清繡鞋以示懲戒,卻未能得手,大出意外。

    許驚弦內力雖失,眼力猶存。見那天齊夫人身法如電,形同鬼魅,竟是不可多見的高手,不欲多生事端,按住水柔清,拱手道:“夫人身為前輩,何必與小姑娘一般見識。既不願相救,這便告辭了。”正要轉身離開,忽覺腦中微眩,四周霎時變得黢黑一片。他只道天齊夫人發難之前先滅去燈火,急急手按劍鞘。這才發現體內勁力復生,雖只能提起兩三成的功力,但比起方才已大有起色,心中大喜,輕聲對水柔清與平惑道:“你倆靠在我身邊不可遠離,以防黑暗之中被她所趁。”

    “黑暗……”水柔清茫然不解,“幫主,月亮剛剛出來啊。”

    天齊夫人怔然低呼:“月圓之時,暗無天日。原來你中的是非常道的‘誤佳期’!”

    許驚弦一震,這才知道那袖針上的毒藥是慕松臣袍袖一揮之際暗中佈下。天齊夫人沒有滅去燈火,四周漆黑只因他已失明。

    他與夏天雷中的是同一種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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