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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轉輪重生

    深夜,許驚弦忽被一記尖鋭的笛聲驚醒,只聽到門外一陣嘈雜,許多人往來不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他剛剛披衣起身,房門傳來兩聲輕敲,還不等他回應,沐紅衣已闖了進來,臉上神情古怪。

    “怎麼回事?”

    “有人夜闖梅影峯,鐵老大與請葛二哥自會處埋,你好好休息吧,不用理會。”

    許驚弦滿腹猜疑:“你半夜闖進來,就是告訴我好好休息?”

    “你是客人,我是侍女,都不方便出山面。莫忘了那個奸細的身份尚未傳明,今晚成許與之有關。”

    “即便是客人,此刻依然酣睡也是於理不合,奸細在暗處,若是再無行動,永遠也難以查明。更何況如果你希望我做幫主,又怎會讓我置身事外?”許驚弦驀然醒悟,“是不是平姑娘出事了?”唯有這個可能才有意讓他迴避。

    “你這笨小子原來很聰明嘛。”沐紅衣對許驚弦迅速的反應出乎意料,“好吧,我也不瞞你,有人夜闖天地間,怕是劫獄,不過你放心,剛剛得到消息,平姑娘一切都好,只是受了些驚嚇。”

    許驚弦稍稍鬆了一口氣:“幫中弟子可有損傷?敵人目的何在?”

    “那邊形勢混乩,隔一會兒才有消息傳來。只知道敵人武功極高,先以口令騙過守衞打開天地石,十八名守衞瞬間被放倒了十七個,幸好最後一人在被制之前吹響了警笛。但是……”沐紅衣神情疑惑,“十八名守衞除了被點穴道,皆沒有任何損傷,對方顯然手下留情。依此推算,應與裂空幫有些淵源,本猜想姑沈羽率人劫走平姑娘,可是她卻安然無恙。奇怪的是,似乎敵人只在一層牢房活動,根本未到達二、三層,而一層關押的都是些並不重要的犯人,實在猜不透對方的意圖。”

    “依你所説,天地間的口令十日一換,敵人會得知?”

    “這恰好證明了此事多半與本幫的內奸有關。”

    一名弟子急速趕來:“天地間傳來消息。”

    “講。”

    那名弟子望了許驚弦一眼,略有些遲疑。

    沐紅衣喝道:“許少俠不是外人,還不快説。”

    “據救醒的守衞彙報,來敵似乎只有一人,面蒙黑巾,出手極快。經查證房中一名犯人被劫走,是個烏槎國的俘虜。”

    “烏槎國俘虜?”這個答案顯然大出沐紅衣意料,她不由皺起眉頭。

    許驚弦微一思索,拿起斷流劍,欲要出房。沐紅衣手臂平伸,攔在門口,目視着他搖頭:“你明知此去會惹起猜忌,為何偏要多生事端?”

    “猜忌?”許驚弦心念電轉,立知究竟,“嘿嘿,我恰好聽到你説出‘天遼地闊,唯吾獨立’的口令,而昨日我才抵至梅影峯,今日就出這樣的亂子,怕是有人懷疑是我泄密吧。”

    “我知今日除了我與阿義外,你並沒有與外人聯繫過,絕沒有懷疑。”

    “你雖如此想,其他人卻未必吧。”沐紅衣面色尷尬,顯是默認。

    “請你讓開,我必須親自去證實平姑娘的安全。”許驚弦口氣雖然平淡,卻流露出無可辯駁的堅定。

    “如果我不讓開呢?”

    “你現在是誰?花生還是沐門主?”

    “這有何區別?我都不會讓你走。”

    許驚弦緩緩道:“花生是我的朋友,她理解我的做法,不會阻攔;而沐門主是個識大體的巾幗英雄,想必不會逼我拔劍……”

    沐紅衣一震,許驚弦異樣的眼神令她恍若見到另一個人,帶着少年的倔強、俠客的果敢、死士的決絕,甚至還有一分幫主的威儀。她收回手臂,輕聲道:“不要忘了,沐紅衣也是你的朋友。”許驚弦推門而出。

    “許少俠最好留在這裏。本幫弟子奉命嚴査,若遇行跡可疑者先擒再問,暗夜之中,以免誤傷。”一個冷峻的聲音響起,來人身材高瘦,一頭亂髮披肩,正是鬼發蔣應。

    許驚弦聽出蔣應語氣不善,瞥一眼他腰間的軟鞭道:“若是我不聽從蔣門主的忠告,是否就要用你的鞭説話了?”

    蔣應漠然一笑:“許少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有些麻煩能免則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道理。”

    “蔣門主錯了,幫中弟子不認得我,也會認得它。”許驚弦左腕一翻,亮出紫霜戒,“何況若我是個怕庥煩的人,也不會接下這枚戒指。此刻我去天地間查看,蔣門主最好不要阻攔。”

    蔣應面色一沉,明沉的目光鎖定許驚弦,右手已握在鞭柄上。

    “阿義!”阿義忽從一旁閃出,橫身攔在許驚弦身前,掌中張弓搭箭,卻是正對着蔣應。

    沐紅衣隨後跟來,大吃一驚:“阿義,快放下弓。”

    阿義搖搖頭,半步不退。

    許驚弦萬萬料想不到阿義竟會護着自己,拍拍他的肩膀:“阿義不必緊張,蔣門主只是和我開玩笑。阿義快去休息吧,明晨我們再去看日出。”

    阿義露齒一笑,鬆開弓弦。許驚弦的眼中神光一閃:“還請蔣門主以大局為重,莫要輕舉妄動。”言罷大步離開。

    蔣應握鞭的手指一根根地鬆開,終於還是沒有出手。沐紅衣面露驚容,白日在靜思堂中,面對諸位門主有意無意的挑釁,許驚弦百般忍耐,何曾想此刻卻乍現霸氣,實是讓人措手不及。

    蔣應盯着許驚弦的背影:“是否暗中跟蹤他?”

    沐紅衣搖搖頭:“由他去吧,以他的武功,恐怕就算鐵老大親自出馬,也必會被他發現。”

    “不過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孩子,能有什麼本事?”

    “你可典要輕視他,我今日見他出手,只怕裂空幫上下除了幫主外,唯有沈羽的雙槍可與之匹敵。路嘯天傳書,他在觀月樓力敵慕松臣與鬼失驚,只怕並非誇大事實。”

    蔣應見沐紅衣説得鄭重,半信半疑,冷笑道:“就算他武功再高有什麼用,如此意氣用事,怎能服眾?真不明白夏幫主怎麼會告訴他轉輪訣。”

    “他決不是一個魯莽的人,或許只是被懷疑激起了傲氣。”

    沐紅衣自然不知,許驚弦如此強橫固然有擔心平惑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在接受諸葛長吉考驗的同時,他也在考驗眾人!

    梅影峯似乎一下子熱鬧了許多。竟有人單槍匹馬夜闖梅影峯,並且成功從牢中劫走一人,可謂裂空幫近數十年來未有之事。平日隱於暗處的裂空幫弟子盡數出動,搜查來敵的蹤影。串連成線的火把像一條條在山中盤旋的長龍,四處瀰漫着肅殺之氣。

    許驚弦一路直奔天地間,沿途有意顯露身影,若遇阻攔,則公然亮出紫霜戒。許多幫中子弟原不知他的身份,但有人人的紫霜戒,隨之皆肅然起敬,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短短片刻間,大多數弟子都知道幫主派來一位少年特使,紛紛對此百般猜測。

    天地間內燈火通明,霍之良與諸葛長吉正在詢問守衞與犯人,馮七、劉書元、包無染等人則分別率人四下搜索。許驚弦的出現令霍之良陡然一震,嘴裏低聲罵了一句,諸葛長吉卻是不動聲色。

    許驚弦淡淡打了招呼,徑直到三層見過平惑,確認她的安全後方才施施然下來。

    霍之良哼道:“此乃幫中要地,許少俠既已見過平姑娘,若無要事,還請不要久留。”

    許驚弦如若不聞:“小弟關切平姑娘是為情,受夏幫主重託是為義。幫中任何事情,無論大小,皆難置身事外。”他悠然一笑,“沐、蔣兩位門主後已被小弟説服,想必霍兄無須我再多費唇舌了吧。”

    霍之良正欲開口,諸葛長吉搶先道:“敵人劫走了一名烏槎國的俘虜,我與鐵老大正在審訊其餘人犯,好確定被劫之人的身份,奈何語言不通,難有進展,許少俠曾隨朝廷大軍南征烏槎,可會説烏槎語?”霍之良話語被憋在肚中,偏又發作不得,憤然噴出一口氣。

    許驚弦見幾名烏槎國俘虜口中哇哇大叫,卻不通其意,暗忖這是否也是諸葛長吉設下的“考驗”?但他的面容皆隱在黑布之下,難辨真假:“小弟亦不懂烏槎語。但敵人既然能得到口令,幫中必有內奸,只要找出此人,一切就將水落石出。何況警報及時發出,敵人身負俘虜,難以儘快逃離,在本幫如此大規模的搜捕之下應是無處藏身,但距離事發已有半個時辰,依然未現蹤影,多半假扮幫中弟子隱於眾人之中,搜捕未必有成效,可令幫中子弟按同組互相辨認,以免敵人混跡其中。”

    “許少俠此計甚好,既然如此,你不妨先去外面巡視一番,或能發現些蛛絲馬跡。本門弟子但見紫霜戒,皆會聽從號令。”

    許驚弦笑道:“霍門主提醒晚了,我方才來時已見過許多弟子,此刻他們恐怕正在對我的身份議論不休。另外知會一聲霍門主,五日之內我要見四大長老,尚請安排。”

    “你……四大長老閉關數十年,決不會輕易見外人。”

    許驚弦敏鋭地抓住霍之良的破綻:“夏幫主傳我紫霜戒與轉輪訣時,可沒有當我是‘外人’。我見四大長老另有機密之事,霍兄若再推三阻四,不免被人認為別有居心。”

    諸葛長吉開口:“許少俠可知見四大長老的後果?”

    許驚弦朗然道:“小弟既然來了,無論有何後果,皆可一力承擔。”

    霍之良但見許驚弦鋒芒畢露,迥異日間的隱忍,驚疑不定,脱口道:“四大長老只能決定幫主的人選,除此之外諸事不理,你能有什麼機密?”

    “霍兄是個明白人,小弟也就打開天窗説亮話。”許驚弦目射奇光,一字一頓道,“奉夏幫主之命,由我接替裂空幫幫主之位!”語氣中那勢在必得的強烈自信,震懾全場。

    霍之良雖然早有所料,仍是禁不住渾身一震,旁邊幾位裂空幫弟子更是驚呼出聲,隨即就是一陣長久的靜默。

    諸葛長吉亦對此始料不及,畢在許驚弦宣稱自己得知轉論訣之時,諸位門主對此便已心知肚明,似這個半公開的秘密一旦揭破,就再無轉圜餘地。為何這位有着遠超同齡人冷靜的少年態度突變,顯得如此急功近利?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許驚弦,卻難以從他鎮定的面容中覓出端倪。

    許驚弦環視眾人,微微一笑,轉身大步離開。

    秋深露重,山風吹在臉上,寒意滲入骨髄,冷卻了許驚弦滾燙的面孔,他心頭卻是一片苦澀。

    這並不是他的本意,那藏在暗處的奸細就像一條蟄伏的毒蛇,輕易不會出動。但是當他顯露出對幫主之位急不可待的野心之時,無論那名奸細懷着何等目的,都決不會坐視不理。一旦有所行動,就有可能露出馬腳。為了引蛇出洞,他甘當誘餌。

    因此,他必須欺騙自己,相信自己是一個為了權力不惜任何代價的人!

    他雖確定裂空幫中必有奸細,卻無法判斷來自將軍府還是簡歌?或許二者皆有。將軍府或許會支持自己接任幫主,但對於簡歌來説,卻未必稱心如意。面對自己的這一步險棋,奸細會做出什麼反應呢?

    許驚弦劈開人羣,靜靜思索着,不知不覺來到一條偏僻的小徑中。

    “啪”,樹枝斷響輕輕傳入耳中,引起他的警覺。那不是樹枝被風吹折斷裂的聲音,而是因外力踩踏。有人跟蹤他!

    許驚弦手按劍柄,冷喝一聲:“出來!”

    身畔的樹林中忽然閃出一人,雖身着裂空幫弟子的服飾,卻是低垂着頭,瞧不清楚面目。他雖是曲起腰背,但每塊肌肉皆蓄力待勢,似乎雖是準備暴起傷人,充盈着殺氣。

    許驚弦大惑不解。此人武功極高,恐怕比起自己亦不遑多讓,完全有能夠控制住殺氣不致外泄,卻為何如此明目張膽?倒像是有意暴露痕跡。

    “哈哈,驚弦不要怕,是我啊。”殺氣頓然消失,來人抬起頭來,孩童般的面容上雙眸燦亮若星,那隱隱散發出慘綠色的光芒、冰冷如死神之瞳的眼中,卻有着一般淡淡的暖意。

    “童顏,你怎麼在這裏!”許驚弦大吃一驚,實未想到竟在這裏看到了久違的好兄弟。

    “嘿嘿,我奉命來救人,卻未想到意外見到了你。”

    許驚弦恍然大悟,為救那烏槎國俘虜,童顏必是在天地間周圍隱伏現察,恰好看到自己去見平惑,吃驚之餘不免稍露痕跡,白日在天地間門口,自己感應到的那道目光來自童顏,而非裂空幫的埋伏。諸葛長吉身無武功、沐紅衣又要假扮花生掩飾,是以沒有發覺異常,天地間的口令外泄也不是因為內奸,而是童顏在旁偷聽。

    童顏見到許驚弦,喜不自勝:“我原想偷偷嚇你一跳,沒想到竟被你發覺,你武功恢復啦?”他儘管比許驚弦年長几歲,但行事説話依然像個孩子。

    “哈哈,我現在打架可不比你差哦。”

    “這樣真好。本來我救出人質後應該儘快離開,但總想見你一面,所以留在山中,幸好見到了你,不然白等一場。”聽到“人質”二字,許驚弦心中一緊:“你救出的人在哪兒?他到底是什麼人,為何冒險來救?”

    “是烏槎國君的小兒子桂巖王子。現在裂空幫嚴密搜捕,無法行動,我先將他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找機會再離開。”

    “桂巖王子!”許驚弦一怔,彼此言語不通,裂空幫上下根本未想到抓來的烏槎國俘虜中竟有如此重要的人物。

    “驚弦,你在這裏做什麼?你是裂空幫的朋友麼?若不是見到了你,我可不會手下留情。”

    許驚弦心知童顏身為收魂人之後,生性嗜殺,從來出劍見血方還,此次獨闖天地間而不傷一人,全是為了自己的緣故。而他為見自己稍一耽擱,只怕難以衝出重圍。若是以往,自然會助他脱困,但如今自己作為裂空幫繼任幫主,面對此情此景,應該怎麼辦?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放了童顏,但如此一來,有何面目去爭幫主之位?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他無法再欺騙自己。

    “嘿,你怎麼不説話,髙興得傻了麼?不要為我擔心,大不了殺開條血路,誰能攔得住我?”童顏哪會想到許驚弦的心思,興致勃勃地説。

    許驚弦沉思良久,痛下決斷:“童顏,我要見一見桂巖王子,如果他不懂漢語,麻煩你幫我翻譯。”

    “奇怪,你見他做什麼?”

    “我需要和他談談。現在裂空幫全體出動,你們不可能無聲無息地離開,跟我走一趟。”

    “去哪裏?”

    “天地間。”

    童顏一怔,滿臉難以置信,緩緩道:“你想做什麼?”

    “好兄弟,你相信我嗎?”

    “我當然相信你。但是。我答應過國君,用桂巖王子的性命換師父的自由,我不會把他交給你。”

    許驚弦鄭重道:“鶴髮對我有恩,我不會忘。”

    童顏沉默半晌,咬牙道:“好吧,就算你出賣我也沒關係,只要保證讓桂巖王子安全回到烏槎。”

    許驚弦給了童顏肩窩重重一拳:“虧你説得出口。熒惑城之時,你放了我與明將軍,我現在若是出賣你,還是人麼?”

    童顏開懷大笑:“這才是好兄弟。”

    再度走進天地間,許驚弦不由一愣。幾大門主全都在場,角落邊五花大綁着一人,口中堵着毛巾,看模樣竟是本幫弟子。而蛇眼馮七守在旁邊,額間身筋畢露,一雙泛着妖光的眼神死死盯着面紅耳赤的劉書元,之前像有過一番不小的爭執,直到他的出現才停止廣爭吵。

    許驚弦環視全場:“這是怎麼回事?”

    蔣應顯然餘怒未消,冷然道:“這不關你的事。”輕蔑之態溢於言表。

    馮七與劉書元彼此對視,沐紅衣欲言又止,只朝許驚弦打個眼色,霍之良、包無染等人皆不搭腔,似乎有意要看一場好戲,而諸葛長吉則是默默觀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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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驚弦一笑:“不瞞諸位,此刻劫獄之人就在外面,但既然不關小弟的事,那就只好先送他們回烏槎了。”

    眾人齊齊一驚,實難相信幾大門主率數百弟子搜捕無功,竟被他搶先得手。霍之良終於沉不住氣,喝道:“你開什麼玩笑?這是我們幾個兄弟間的私下糾紛,自會解決。花生,先送許少俠問房休息吧。”

    “不勞沐門主,要回去我認得路。霍門主最好把話説清楚,若依你所言,馮門主與劉門主身為本幫護法,大敵當前不為弟子做表率,竟為了一點私怨而動干戈,太過不分輕重,按本幫幫規應如何處罰?”眾人聽他直言不諱沐紅衣的身份,已知有異,又聽他對霍之良説話毫不客氣,斥其失職,言語間隱以幫主身份自居,不免驚怒交加,各自思量。

    諸葛長吉輕咳一聲:“此事容後再提。許少俠剛才説已找到劫獄之人,不知是否確實?”

    許驚弦淡淡逍:“或許平日我會開玩笑,但在這等場合下信口開河,豈有做幫主的資格?”此言顯是針對霍之良方才的説話,霍之良臉色一變,卻又發作不得,暗朝蔣應擺擺頭。

    蔣應轉身外出,不多時轉來:“據門口兩名弟子傳報,另有兩人隨許少俠同來天地間,因身着本幫裝束,所以未多詢問。”

    霍之良喝道:“這兩人如此麻痹大意,各打二十大板。”“霍門主少安毋躁,依小弟看來,這兩人非但不該懲罰,反應褒獎。”

    諸葛長吉笑道:“許少俠不妨説説道理。”

    許驚弦抬起左手,紫霜戒在火把的照射下泛出紫紅的光芒,映入每個人的眼簾:“兩名弟子雖有失職之處,卻是因見到此戒,所以才對我毫不懷疑。可惜小弟來到梅影峯一日一夜,卻只從這兩人身上看到了信任。不錯,我原非本幫中弟子,卻受夏幫主重託,難免令人起疑,但請諸位自問,江湖漢子本應光明磊落,即便陌路不識,也當坦蕩相交。而如果沒有紫霜成與轉輪訣,你們還會對小弟處處設防麼?你們的懷疑到底是因為小弟品行不端,還是出於自己的私心?”

    廳中一陣沉寂,準也未料到日間尚顯謙遜的青澀少年,此刻竟是如此咄咄遍人。

    “小弟才疏學淺,又身為晚輩,本不應該説這些話,但受夏幫主重託之際,便以本幫中人自居,雖與諸位門主無結義之實,卻皆視為兄長,以此肺腑之言希望能換取一分信任。若不同心協力,裂空幫實與一盤散沙無異。”

    蔣應低盧道:“既要彼此信任,那就請許少俠告訴我,為何劫獄之人就範,卻不聞打鬥之聲,難道許少俠有不聲不響便擒住敵人的通天本事?”

    “想必蔣兄的消息並不精確。劫獄之人是我一個兄弟,自願隨我回來。順便提一句,被劫走的俘虜的真實身份是烏槎國的桂巖王子。”

    諸人一呆,蔣應、包無染兩人正想出門問個究竟,許驚弦橫身攔在門口:“且慢。他們本可早早逃走,不必面對諸位,回來也是源於對我的信任。諸葛兄不是曾提及與烏槎國交換俘虜之事麼,小弟已與桂巖王子交涉過,待他歸國後,立刻放回我們被擒的兄弟。”

    諸葛長吉沉吟不語,馮七忽然戟指怒吼:“你堂堂一個漢人,怎會認下烏槎國的兄弟!”

    “我這個兄弟是戰爭之前認的,在戰場上,他冒着欺君之罪放走了我與明將軍,他雖是異族,卻比許多漢人更加重情重義,獨闖天地間而不傷一人,也是因為我的緣故。所以,我從不後悔有這樣一個兄弟,如果有人想傷害他,我也會擋在他的面前。”

    馮七狠聲道:“兩國交兵,死傷無數,仇深似海,豈能因為這樣的假仁假義饒恕他們?”

    “馮兄上過戰場麼?”許驚弦冷然道,“我上過戰場,也殺過烏槎國人。所以我知道他們雖非同族,卻一樣有着喜怒哀樂,生死病痛,一樣會在殺人前顫抖,被殺前哭泣。烏槎國君聽信泰親王,興兵中原,但那些普通的士兵是無辜的,他們或受國君的蠱惑,或被迫來到戰場,根本不知自己為何而戰,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場權力爭奪中的犧牲品,若有選擇,他們也願意像我中原善良的百姓一般,安居樂業,盡享和平。”

    “那麼,烏槎國的王子呢?他必須要為他父親、烏槎國君的決定付出代價。應該拿他來祭祀那些在戰場上死去的漢人!”

    “不論桂巖王子是否贊同過烏槎發兵中原,我只知道現在殺了他,我們在烏槎國被俘的兄弟也必會遭遇同樣的命運。馮兄認為這個代價值得麼?兄弟們的生命抵不過一個異族王子?”

    馮七啞然,諸人面色古怪,在心底暗自思索許驚弦的話。

    許驚弦對説服眾人原無把握,奈何箭在弦上,不得不然。他本可私自放走童顏以全兄弟情義,卻是有損大義,幫規難容,這才迫不得已帶他回來見諸人。此刻見諸人意動,不由暗舒一口氣:“如果各位沒有意見,小弟就擅下主張,先送兩位客人回烏槎國。等數日之後本幫失陷的弟兄歸來後,再釋放其餘俘虜。”

    “若是對方不講信用呢?”

    許驚弦拔劍在手,一咬牙,在掌心割了一道口子,鮮血登時湧了出來:“我信任我的兄弟,若他言而無信,總會給大家一個交代。”

    霍之良緩緩開口:“許少俠雖然説得有些道理,但戰火止息不久,中原與烏槎國積怨一時難以化解,本幫為白道第一大幫,自當有所表率,這等是非關頭絲毫馬虎不得。不是我不給許少俠面子,而是事關重大,是否放人,還要諸位兄弟共同商議後再定。”

    蔣應道:“我不同意放人,一旦被外人得知敵人竟單槍匹馬從梅影峯大牢中劫走囚犯,本幫顏面何存?”

    沐紅衣道:“莫忘了本幫還有幾個兄弟在他們手中,反正我們本就打算換人。何況劫獄之人本來早可攜着那王子逃走,如今卻都在外面聽候發落,也箅是給足了本幫面子,倒不如趁此機會握手言和。”

    包無染結結巴巴地低聲道:“我、我同意沐、沐姐姐的意見。”

    忽聽馮七喝道:“幾個兄弟性命事小,中原武林的尊嚴可不能丟。”

    劉書元瞪了馮七一眼,冷笑道:“誰説兄弟的性命不重要?至於中原武林的尊嚴,可輪不到你來説三道四。”

    馮七面色一變,眼中寒意大盛,劉書元絲毫不讓,雙方遙遙對視,氣氛驟然緊張起來。蔣應與包無染連忙勸開。許驚弦心中大奇,不知起初馮七與劉書元為何事爭執,似乎遠非個人私怨那麼簡單。

    諸人各執一詞,爭得不可開交。最後目光都落在了諸葛長吉身上,他雖身患殘疾,卻是裂空幫公認的第一軍師,遇到難題時大多由他做出決定。

    諸葛長吉卻不置可否,提聲道:“兩位客人在外面久等,還是先請進來吧。無論如何,不可失了風度。”

    許驚弦聽他言語客套,似有轉機,當即喚童顏與那桂巖王子入內,介紹雙方認識。諸位門主皆聽聞過童顏的名字,又知他孤身劫獄,武功極高,想必是個虎背熊腰的異族彪形大漢,卻不料竟是個面容宛如孩童的少年,不由暗暗稱奇。馮七等人雖心有不忿,但念他對天地間十八名守衞制而不傷,表面上也不缺禮數。

    桂巖王子年約三十出頭,高顴深目,一望而知來自邊陲異域,不知是天生如此,還是在牢中囚禁多日,面色極為蒼白,舉止倒是彬彬有禮,隱見王族之風:“承蒙諸位照顧,我雖下在牢中,卻是食宿無憂,亦未受過私刑,本人銘記於心。”一開口雖有些吐字不清,説的卻是標準中原官話。他被關押在天地間足有兩三個月之久,直到此刻諸人才知他竟是精通漢話。

    原來這桂巖王子乃是烏槎國君最喜歡的幼子,從小心慕中原風物,不但學會了漢語,對中原地理風物亦十分熟悉,所以戰事一起,便隨軍出征。不料某日外出巡邏之際受到神州會好漢襲擊,連同幾名親信一併被擒。他自不敢泄露身份,借言語不通裝聾作啞,裂空幫諸人只當他是烏槎國的小人物,全未放在心上。

    雙方略微寒暄幾句後,諸葛長吉喚來一名裂空幫弟子,吩咐他帶兩位客人去行館休息。

    童顏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又極為信任許驚弦,對此毫無異議。臨行抽空朝許驚弦低聲道:“晚上有空來找我,你我兄弟好好聊聊。”那桂巖王子見對方絲毫不提放走之事,本是有些忐忑不安,但見諸葛長吉言辭客套,似無惡意,漸也放下心來。

    待童顏與桂巖王子走後,場中靜了下來。

    諸葛長吉沉吟良久,抬頭望向許驚弦:“在我説出自己的意見之前,想請許少俠回答我一個問題。”

    “諸葛兄請講。”

    “若是雙方反目,你會站在哪一邊?還是兩不相助,袖手旁觀?”

    “他因我而來,我自會助他。”

    “也就是説,為了你的兄弟,你寧可與我等白刃相見麼?”

    許驚弦稍一猶豫,坦言道:“雖非小弟心中所願,但若當真到那個地步,亦不得不然。”此言一出,幾位門主臉色皆十分難看,許驚弦亦是心頭暗凜,這不留餘地的問題似要把自己逼上絕路,諸葛長吉會是那個奸細麼?

    “你可曾想過,一旦如此,不但裂空幫再也容不下你,整個中原武林亦會以你為敵。為了你的兄弟,你願意棄大好前程於不顧麼?”

    許驚弦忍不住握緊拳頭,手心中傷口崩裂,鮮血淋漓而下,疼痛讓他的語聲有一種異樣的堅定:“我與他立過同生共死的誓言,無論榮華富貴還是刀山火海,決不背棄!”

    諸葛長吉淡淡道:“如果我在此刻以言語安撫你,暗中卻早已派人去行館刺殺,你又會如何?”

    許驚弦一驚,一時分辨不出諸葛長吉所説真假,還是僅僅是一種“考驗”,強自鎮定道:“就算我現在不能阻止,事後必將殺你為兄弟報仇。”

    “你且放心,裂空幫決不會做那種背後暗箭傷人之事。”諸葛長輕聲一嘆,“許少俠江湖經驗尚淺,不知道有些話不應該當面説出來。童顏有你這樣的好兄弟是他的榮幸,但我等在場之人聽來,實是心寒啊。”

    許驚弦沉思,昂首朗然道:“很抱歉,如果諸位曾經給過我信任,自當十倍以報。”他心知此言一出,恐怕再難得到眾人支持,但話語卻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諸葛長吉大笑:“許少俠是個厚道的君子。我的決定是,童顏可帶着桂巖王子歸國,事後放回裂空幫被擒的兄弟。但卻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諸葛長吉目光轉向那被縛於角落的裂空幫弟子:“今日之事,概不追究。大家是否同意?”

    霍之良沉聲道:“便如諸葛二弟所言。”沐紅衣、蔣應、包無染等人緩緩頷首應同,馮七長吐了一口氣,劉書元欲言又止。

    許驚弦大奇:“這位兄弟是誰,到底犯了何事?”

    “此人名叫馮漢傑,乃是馮七之胞弟,在無心堂中任一個小頭目,司職掌管天地間。他的朋友曾加入神州會的行動,在苗疆遇襲而死,所以對烏樣國人懷恨在心。今夜本非馮漢傑當值,但他聽聞有人劫走烏槎國俘虜,心頭不甘,趕來牢中動用私刑拷問餘下幾名烏槎國犯人,致使一人斷臂。若非我與鐵老大及時到來,不定會鬧出什麼樣的亂子。”

    馮七澀聲道:“漢傑今夜多喝了幾杯,酒後失德,還望二哥體諒。幸好並未鬧出人命,且放那桂巖王子歸國,事後再好生安撫傷者,此事便可了了。”

    劉書元喝道:“馮漢傑犯下的錯失,必須受到懲戒,若不然,何以在幫眾面前立威?決不能輕易饒過他。”

    馮七怒道:“姓劉的有種就衝我來,漢傑是我弟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劉書元毫不退讓:“國有國法,幫有幫規,我與馮門主毫無私怨,一切皆是秉公辦理。”

    許驚弦恍然大悟,原來馮七與劉書元竟是為此事爭執。難怪諸位門主對童顏、桂巖王子不但以禮相待,而且同意放他們歸國,那是因為對馮漢傑的行為有愧於心,倒並非完全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馮七與劉書元各不相讓,越爭越烈,幾人勸解不開,險至動手。

    霍之良臉色鐵青,猛然發出一聲大喝。眾人只覺氣息一窒,震得耳邊嗡嗡作響。

    “他奶奶的,為了一個烏槎同犯人,兩個兄弟差點動刀子?你們還算是裂空幫的門主麼?連街頭上的小混混都比你們有出息。”

    劉書元兀自道:“本幫能作江湖上揚名立萬,靠的不是高手眾多,而是行事公允,決不藏私……”

    “你閉嘴吧,”霍之良毫不客飛地打斷劉書元,“此事下不為例,都是自家兄弟,不要為一個蠻族傷了和氣。”轉頭堪向馮七,“回去管好你弟弟,若再犯錯,老子扒了他的皮。”

    馮七隻求兄弟不受處罰,當即諾諾連聲。眾人稍鬆了一口氣,卻聽“啪”的一聲,卻是許驚弦拍桌而起。

    “許少俠這是何意?”

    “如果這就是號稱白道之尊的裂空幫,小弟退幫。”

    霍之良雙眼微眯:“給我個理由。”

    許驚弦手指馮漢傑:“此人犯下大錯,霍門主卻只輕描淡寫地揭過,處事不公,實難讓人心服。”

    霍之良冷笑:“若依許少俠的意思,應該如何處理?”

    “跪求傷者的諒解,若不然,依樣斷其一臂。”

    馮漢傑口中被堵,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馮七怒罵道:“放屁,你小子算哪個山頭的,竟然管到我家裏的事來了?”

    “王子犯法,亦與庶民同罪。”許驚弦豎起左手,“只要這枚紫霜戒還戴在我手上,我就一定要管。”

    馮七愣了一下,仰天大笑起來:“幸好你還未做上幫主,若不然,我們兄弟豈不都會被你害死?”

    “像你兄弟這樣的人,本就應該逐出門牆,以免連累本幫英名。”

    霍之良打個圓場:“動用私刑固然不對,但畢竟是針對異族俘虜,許少俠未免言重了吧。我裂空幫向有俠名,若是普通江湖幫會,對待俘虜折辱更甚,何況我們那幾個兄弟失落在烏槎國,還不知道受到什麼樣的折磨。”

    許驚弦冷然道:“正如霍門主所言,我堂堂白道第一大幫,俠字為先,豈可與他人相提並論?如果知道被擒會受到如此待遇,寧可戰死亦不會降,既已投降,無論異族也好,漢人同胞也好,皆當一視同仁,豈能再受傷害。諸位不妨設身處地地想想,雖是俘虜,但手無寸鐵,身披鐐銬,毫無抵抗之力,此舉更甚殘害無辜,決不能饒。”

    眾人皆是心裏一緊:諸葛長吉道:“許少俠且莫衝動,我們不追究童顏劫獄之事,並放桂巖王子歸國,實已有違初衷,何必繼續糾纏?”

    許驚弦大笑:“諸葛兄這是威脅麼?”

    “豈敢,只是説句實話而已。許少俠為了兄弟不惜兩肋插刀,我們也可為兄弟改弦易轍,大家心知葉明,不妨變通一下。”

    “童顏因我而返,絕非力不能敵,二者豈可混為一談。”許驚弦長吸一口氣,“小弟最敬重的人是暗器王林青,並非因他武功冠絕天下,而是他做人不失原則,認定的事情,義無反顧。請恕我不懂變通。”

    馮七怒吼道:“你小子想如何?有種過來殺了我們兄弟倆。”

    “若你犯下死罪,我會親自取你首級。現在,只要按我剛才所説即可!”

    諸葛長吉嘆道:“夏幫主在此,怕也不會如此嚴苛,能否稍減刑責?”

    “我既然插手此事,就必須以我的方式。”

    馮七大叫一聲:“小兔崽子,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滿口俠義其實還不是為了一己私心,你想做幫主,所以拿我兄弟開刀立威,各位兄弟眼裏不揉沙子,豈會服你?放走童顏是給你面子,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這番話雖有些強詞奪理,卻亦觸及諸人心中所想,各自揣思。

    許驚弦聽他出言不遜,更是辱及父母,亦是心頭火起,“鏗”的一聲,斷流劍出鞘。目光逐一掃過眾人的面孔,卻並未得到意想中大多數人的支持,大笑一聲,傲氣浮上胸中:“我現在去陪我的好兄弟,誰要想留住他,就來試試我的劍。”一指馮七,“讓你兄弟按我所説的去做,若不然,明早我會親自取他一臂。”行至門口,忽又停下,轉身望着霍之良,“霍門主不要忘了,五日之內,請安排我去見四大長老。”言罷頭也不回地離開。

    被清冷的山風一吹,許驚弦稍稍清醒了一些,才稍有些後悔,他雖堅持自己的想法,卻本可以用更合適的方式説服眾人,而不必如此魯莽。但那一股豪情卻在胸中勾留不去,大覺快意。

    他朝幾名弟子打聽到行館之處,當夜便與童顏聯牀夜話,暢談分別後的種種見聞,直説到天色微明。童顏説得興起,哪想到許驚弦時刻防備着裂空幫興師動眾前來發難,雖説諸位門主皆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或不至於出爾反爾,暗中卻是不得不防。幸好一夜無事。

    黎明時分,沐紅衣來到行館,對桂巖王子道:“劫獄之事鬧得沸沸揚揚,若再大張旗鼓送走王子,只怕手下弟子多有微詞,所以委屈你二人悄然離開,我已安排好車馬,若不放心,便由許少俠親自送你們下山。”

    桂巖王子只求安然脱身,自是連聲答應,一併道謝。童顏雖是心懷不滿,但見王子應承了,再無異議。許驚弦也不思就此與童顏分手,便親自送二人上路。

    臨行前許驚弦笑問沐紅衣:“為何霍門主與諸葛門主不現身,只派你來?莫非覺得我不近人情?”

    沐紅衣白他一眼:“依你所言,昨夜那馮漢傑跪求傷者原諒,事後又被鐵老大打了五十板子,你可滿意了?”

    許驚弦暗鬆一口氣,聽出沐紅衣語氣不善:“你也覺得我做得過分麼?”

    “男兒膝下有黃金,馮氏兄弟受此大辱,只怕會記恨你一輩子。至於其他人麼,嘿嘿,雖然未必贊同你的做法,但至少你蠃得了敬重。”

    “我問心無愧,自也不怕他尋仇。卻不知你對我是什麼看法?若也敬重,卻為何臉上冷冰冰的不見一點笑容?”

    沐紅衣淡淡道:“不錯,我敬重你,或許我依舊會支持你做幫主,但不會選擇你做我的朋友。僅此而已!”

    “僅此而己!”許驚弦一震,喃喃念着,一時嘴裏味同嚼蠟。

    “想聽聽我的忠告麼?這世上每個人都像是一間上了鎖的房子,如果找到鑰匙,便可以走進他的內心,只可惜,你是強行破門而入。”沐紅衣漠然一笑,轉身離開。

    這一刻,許驚弦知道,即使他做了幫主,他也只有“沐紅衣”這個手下,而永遠失去了“花生”這個朋友。突然間,他格外懷念那個一邊嚼着花生,一邊説着俏皮活的女孩子。

    待送走童顏與桂巖王子後,許驚弦重又回到梅影峯。但一切似已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改變。

    幾大門主再未現身,即使他去天地間見平惑之時也不例外,似乎是有意躲避着他。服侍他的人換做了一位陌生的小姑娘。而每一個幫中弟子見到他,皆會畢恭畢敬地行禮,隨後竊竊私語幾句。他無意探聽,只知道他們一定在暗中議論自己。

    唯有阿義對許驚弦的態度沒有絲毫改變,一大早叫他去看日出,拉着他去林中射箭,聽他喃喃自語,陪他度過那些百無聊賴的時光。

    有些時候,許驚弦甚至恍惚覺得阿義就是另一個自己,任性而不知收斂,孤獨而不知自憐,在一個人的世界裏經歷着幸福、悲傷、快樂、痛苦,包括活着。

    除此之外,他與他人都隔着一道無形的厚牆。

    他畢竟還是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面對眾人的疏遠,他不知如何再去爭取幫主之位,更不知如何去找到那個奸細。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靜等事態的變化,挫敗感時而掠過心頭,像一隻調皮的小鳥,抓撓着他的自信。

    北方的冬季來得特別早,天氣漸漸轉冷,山野的綠色被枯黃取代,河流的聲音越來越小,飛翔的林鳥消失不見,樹梢上的樹葉也掉光了。

    這一日傍晚,許驚弦意外地見到了諸葛長吉。

    “諸葛兄別來無恙啊,不知有何貴幹?”

    “順道路過,想讓許少俠陪我走走,説幾句話。”諸葛長吉支開替他推輪椅的弟子,改由許驚弦推行。

    許驚弦推着諸葛長吉沿着山道緩緩而行,一路無言,雙方似乎都有意延長着沉默的時間,又彷彿有一種難以言述的默契。

    幾日不見,諸葛長吉似是老了許多,面色僬悴,聲音暗啞,眼神無光,頭髮脱落,就連頜下雪白的鬍鬚亦顯得乾枯而蠟黃。但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卻如同在許驚弦心中投下一塊巨石,激起滔天大浪。

    “我想,你已經有資格去做幫主了。”

    許驚弦按捺住翻湧不息的心潮:“諸葛兄説笑了。恰恰相反,我倒覺得自己已然失敗。”

    “為何會如此想?”

    “在這裏,我得不到任何支持,甚至有一種眾叛親離的感覺。我曾以為,足夠正直就會得到尊敬,足夠真誠就會換來友誼,只要有足夠的能力,就可以做到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但我現在發現我錯了,就連花生都不願再和我做朋友……”説到這裏,許驚弦陡然覺得鼻尖一酸,滿腹委屈。

    諸葛長吉一字一頓道:“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許驚弦微微一震,眼望長天。他看到了飄忽的流雲、湛藍的蒼穹、曠蕪的山野、混濁的世間,卻找不到自己。

    “做每一件事都會付出或多或少的代價。有人儘量保留原有的,再去爭取其他;而有的人則是先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再去懷念自己失去的。這就是芸芸眾生與王者最大的區別。”

    “可是,我並不想要什麼冠冕,更不想做什麼王者,我只想有自己心中的平靜與快樂。”

    “做自己的王者,最為艱難。現在告訴我,你還想得到幫主之位麼?”

    “其實我並非一定要做幫主,只是想用這種方法找出那名奸細。”

    “呵呵,雖然我早看出這一點,卻未想到你會直接告訴我,按説我也應該在你的懷疑名單之中吧。”

    諸葛長吉的敏鋭觀察讓許驚弦無言以對。他試問自己,為何會對諸葛長吉直言無忌,是因為太過寂寞?還是內心深處從未真正懷疑過他?

    諸葛長吉續道:“所以那天,我誘使你當眾表明態度,要想成為一幫之主,必須顯示出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你可能會失去朋友,卻會蠃得尊重。

    “可是,我原不想做幫主。只不過現在面臨失敗時,卻很不甘心。”

    “那是因為權力的遊戲會讓你越陷越深,直到無力自拔。”

    許驚弦悚然一驚:“如果是這樣,我寧可早早退出。”

    “夏幫主的期望、你的好勝心、遙遠的夢想、內心的慾望,不容你放棄。”

    “如今事已至此,怕也無力迴天。花生告訴我説,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個緊鎖的房門,我本應耐心地去找到鑰匙,卻急躁地破門而入。”

    諸葛長吉哈哈大笑:“這個比喻倒也恰當。但你可曾想過,鑰匙並不總是存在,那些丟失鑰匙的房門,你必須破門而入。比如像鐵老大、馮七、甚至劉書元這樣的人,經歷過太多,防備亦厚重,如非強行闖入,根本無法讓他們受到震動。若不然,馮七怎會讓他兄弟屈服?”

    “就箅如此,他們對我也只是一種類似敵人的尊重,不會當我是朋友。”

    “自古聖賢、英雄、君王皆寂寞。告訴我,你在這裏還有朋友麼?”

    許驚弦長嘆一聲:“也許諸葛兄是我唯一的朋友了。”他沒有提及平惑與阿義,在他心裏,平惑是親人,而阿義比朋友更加親近,就像他的影子。

    “相信我,等到你失去我這個最後的朋友時,你就會當上幫主了。”諸葛長吉的語氣中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阿義!”道邊閃過阿義的身影,揚揚手中的琴弓,對許驚弦一笑。

    “他是找我去練習箭法呢。”望着阿義,許驚弦臉上掛起了久違的笑容,“阿義你先去玩,我和諸葛兄談完後就來找你。”

    “阿義!”阿義對諸葛長吉嘿嘿一笑,蹦蹦跳跳着去了。

    諸葛長吉望着阿義的背影,輕嘆一聲:“每個人見到我的面容,都會或多或少地吃驚,甚至畏懼,唯有在阿義的眼裏,我與旁人沒有任何不同。説來慚愧,我見到他時,卻總把他當做一個異類。答應我,對阿義好一點。”

    “諸葛兄放心,我心裏當他如兄弟一般。”

    “他與你完全不能交流,為何你還當他是兄弟?”

    諸葛長吉看似有意無意的問題,卻讓許驚弦心中一怔。思索道:“或許是因為他心智未開,不能像普通人一樣思考,更不會因利益而做出選擇,所以他對於每個人的觀感全憑直覺,讓人深信不疑。”

    “是啊,無法做出選擇是一種幸福,而選擇太多勢必成為一種痛苦。我今日來找你,其實就是帶給你痛苦……”諸葛長吉淡然道,“明日就是你與鐵老大五日之約的最後一天了,晚上去見四大長老吧。”

    “啊!”許驚弦大吃一驚,想不到本已絕望,卻復現轉機,一顆心登時活泛起來,隨口問道,“為何要在晚上?”諸葛長吉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因為只有那時,我才會給你那把打開房門的鑰匙。”

    “誰的房門?”諸葛長吉不答,仰首望天,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聲道:“阿義等急了,先送我回去吧。”

    這個夜晚特別的寒冷,朔風呼嘯,捲起謊稱,灰色的陰雲密集於低空,層疊馳逐,慘惻哀綿,如懸浮在頭頂,伸手可捉。

    梅影峯後山谷的入口處,佇立着一方大石碑,碑上無字,僅以鮮豔的紫漆畫了一枚碩大的戒指,那是象徵幫主身份的紫霜戒。轉輪之碑!其後就是裂空幫的禁地——轉輪界。除了幫主之外,任何人進入其內,殺無赦。

    七大門主齊聚轉輪之碑前,除了諸葛長吉與沐紅衣外,其餘無人各持一支明晃晃的火把。七人面容肅穆,定如磐石,寒風吹動熊熊燃燒的火焰,映出巨大的影子,在轉輪之碑上顫動着。

    許驚弦沿山道行來,遙遙望見這陣仗,心中忽生出一種想要退後逃脱的感覺,雙腳卻不聽使喚般,依然一步步緩緩解禁着,放佛自己霎時化身為二,一人倉惶離去;另一人卻是步伐堅決,毫無動搖。

    在原有的考慮中,他將把沈羽的背叛、夏天雷的死訊、自己如何來到梅影峯、尋找那個未現蹤跡奸細等事盡數告知四大長老,隨後的世情,即可交給四大長老處理,而他,只需要做一個弟子,不必承擔發號施令的責任。

    無法做出選擇的人是一種幸福,選擇太多則會成為痛苦……可是,事到臨頭,他卻開始躊躇難定,猶豫不決。雖不知見到四大長老會是何種情景,但“無可逆轉”那四個字卻如烙印般刻在心田,如宿命般難以抗拒。

    這一步踏進去,是否不可回頭?許驚弦,你真不想做幫主麼?你真如表面上那麼清高,不為權勢折腰麼?你果然只是為了找出奸細麼?在你內心深處,沒有一絲對權力的渴望麼?他在心中不斷地問着自己,卻無法得到肯定的回答。正如諸葛長吉所言:權力的遊戲會讓人越陷越深,直至無力自拔。

    他害怕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霍之良的話語隱隱傳來:“二百六十三年前,祖師畢無笳南行歸來,創下裂空幫,並設四名親信傳下轉輪大法,立下訓戒:凡本幫弟子,只要行止無缺,但被幫主授轉輪訣者,再歷經轉輪重生之禮後,即可接任幫主。”

    許驚弦乍然清醒過來,“轉輪大法”、“轉輪重生”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心中一片茫然。霍之良的目光定在許驚弦身上:“許少俠雖然年輕,又新入本門不久,但既得夏幫主看重,授予轉輪訣,我等自當應從祖師訓言,奉其為新任幫主,諸位兄弟若有異議者,現在即可提出。”

    無人開口,但各種表情清楚地寫在眾人臉上,之前顯然曾有過激烈爭執。火光搖曳之下,望着七大門主珍重的神情,百般疑問湧上許驚弦的心頭,卻不知應該如何開口。

    “許少俠請上前。”許驚弦應言踏出幾步,來到霍之良身前。

    “拔劍!”短短兩個字,由霍之良口中凜然吐出,卻似乎用盡了他的力氣,這一刻他高大的身軀挺立如山,渾若天神。

    暗夜的風吼、明亮的火焰、詭異的環境、莊嚴的氣氛,令許驚弦覺得一切恍在夢中,如被催眠。“鏗”一聲響,斷流劍脱鞘而出,卻不知應該指向何處。

    霍之良伸出掌來,手指牽引着劍尖,端然指向天空。他臉上是毫無表情的漠然,眼神里卻躍動着明亮的光芒,大聲道:“許驚弦,你會用你的劍匡扶正義、維護俠道麼?”許驚弦心中一凜,輕輕道:“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守衞國土麼、摧毀敵人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保護弱小、迎擊邪惡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與兄弟並肩作戰,不離不棄麼?”“我會!”

    “你會用你的劍承諾夢想和正義,即使面對死亡也依然堅持麼?”

    隨着越來越快的問答,熱血漸漸湧上心頭,許驚弦朗聲而喝:“我會!”

    霍之良的手指離開了劍尖,一指石碑:“恭喜許少俠,由此而去,踏過轉輪之碑,再出來時,你便是本幫第十四代新任幫主了,請牢記你的承諾。”這一刻,他的眼神暗淡下來,接受這一切的,原本有可能是他自己。

    許驚弦深吸一口氣,這一步踏出後,他的人生是否也“無可逆轉”?這個選擇比他想象中還要艱難百倍。

    “且慢。”輪椅中的諸葛長吉輕輕招手,“請許少俠過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講。”他身後幾步外,就是那一方印有紫霜戒的無字石碑。

    如果這是許驚弦意料之中的阻礙,卻來自他意料之外的人。

    在許驚弦的設想中,如果那名奸細就是在場中的一人,此刻正當是他現出原形之時,而他最不希望諸葛長吉是那個奸細。

    諸葛長吉按動輪椅上的機關,一方隔板彈出,又從椅座邊摸出一隻酒壺、兩隻酒杯。他置酒杯於板上,獨臂小心翼翼地提起酒壺斟滿酒杯,動作緩慢,彷彿那不是一壺酒,而是瓊漿玉液。

    諸葛長吉目光閃動:“長吉平生滴酒未沾,但此際卻想敬許少俠一杯,以賀大功告成。”

    “大功告成!”許驚弦心頭苦笑,這是他希望的結果麼?然而一切早已不受控制,自己反倒像一個任由命運擺佈的傀儡。不過聽到諸葛長吉並不另生枝節,暗暗鬆了口氣,伸手取杯:“能與諸葛兄同飲,實是小弟的榮幸。”

    兩人舉杯相碰,一飲而盡。

    “恭請許少俠上路。”諸葛長吉輕拭嘴角酒漬,似笑非笑地道。

    火光的掩映下,轉輪之碑的陰影投射在兩人身前,旁人難窺究竟,但許驚弦卻清楚地看到,一滴鮮血由諸葛長吉嘴角滲出,觸目驚心。

    “諸葛兄……”許驚弦驚得目瞪口呆。“啊!”諸葛長吉手撫胸口,大聲喘息着,目光直直盯在許驚弦面容上,“想不到,你竟然……”

    許驚弦從未想到,一個身無武功的殘疾人,竟也會有這般鋭利的眼神。

    幾位門主覺出不對,紛紛搶來。

    “不要過來!”諸葛長吉掙扎叫道,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沐紅衣大驚失色:“許驚弦,你為何要害二哥?”其餘幾位門主各持兵刃在手,四面圍住許驚弦。許驚弦顧不得分辯,一把托起諸葛長吉,掌中集起十成內力,透入他心脈,欲要替他逼出毒來。幾位門主本已衝近,卻以為他以諸葛長吉為質,投鼠忌器,同時停步。

    霍之良怒喝一聲:“姓許的快給我住手,二弟若有個好歹,我必將你碎屍萬段。”許驚弦催功驅毒,難以分心,只從嘴角擠出幾個字來:“我若真想害他,還用得着下毒麼?”大變驟起,眾人一時心神大亂,聽到許驚弦此言,方才覺得溪踐。以許驚弦的武功,要想殺諸葛長吉實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必在酒中下毒,更無需當着眾人的面。

    劉書元反應最快:“那酒壺和酒杯是從哪裏來的?事先可有派人驗査?”若不是許驚弦下手,那就是有人在酒中提前做了手腳。可是令人疑惑的是,許驚弦亦飲下了杯中酒,為何全然無事?

    諸葛長吉一面嗆咳着,忽又哈哈大笑起來:“好一個許驚弦,我倒真是小看了你。你何時對我生疑,竟會想到替換酒杯。”隨着他的説話,黑色的鮮血由嘴角噴出,令那半張臉孔更顯猙獰可怖。

    眾人心頭齊齊一震,如此説來,並非許驚弦加害諸葛長吉,恰恰相反,而是諸葛長吉欲下毒手,卻不料被許驚弦瞧破,反以其人之道施於其身。

    像諸葛長吉這樣一個不通武功的殘疾人,毒藥確是唯一的武器。

    許驚弦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沒有偷換過酒杯。莫非是諸葛長吉自己搞錯了?但以他的精明,在這生死關頭豈會出此差錯,百思不解。

    在許驚弦的內功催逼下,諸葛長吉“哇”的一聲,張口吐出肚中污物,有不少沾在許驚弦的身上,他卻眉頭也不皺一下。此事必與奸細有關,只有先救下諸葛長吉,才能進一步查明真相。奈何他體內脈象紊亂,生機似早已斷絕,只怕自己縱盡全力,亦是迴天無術,唯盼能多延續一些時間。

    諸葛長吉嘶聲道:“姓許的住手,這毒藥是我精心配製,入口即發,再無解藥。既然難逃一死,我也不必隱瞞,只求給我一個痛快,莫再多受活罪。”

    霍之良驚怒交加:“長吉,你説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諸葛長吉恨聲道:“不錯,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奸細,我不但給將軍府泄露消息,與簡歌亦有聯繫,沈羽就是我暗中策反的。”

    沐紅衣悲叫一聲:“二哥!”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其餘劉書元、馮七、蔣應、包無染等人面上也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許驚弦渾身一震。他曾經最為懷疑諸葛長吉,但此刻親耳聽他自己承認身份,卻又無法相信。諸葛長吉望着許驚弦:“放我下來,去做你的幫主吧,我的命由我自己取,至不濟也交給曾經的兄弟,不會給你。”許驚弦不語,心亂如庥,他在整理着自己的思緒。

    霍之良痛叫道:“你這是到底是為什麼?”

    “做了這麼多年的兄弟,你還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麼?鐵老大你可真是笨啊……”諸葛長吉冷笑,“我雖是個殘廢,但我偏偏要做那些正常人也做不了的事情。”

    “不可能,你怎麼有機會與外界聯絡?”

    “對於一個殘廢,你們只會同情他,處處給他方便,誰也不會注意到我去認識什麼人。孟輝其實是我的心腹,通過他我聯繫到將軍府與簡歌。”諸人的臉色全變了,諸葛長吉坦承一切,讓他們不得不信。

    許驚弦長嘆一聲,緩緩道:“你究竟為何要害……”在場中人,唯有他知道自己根本未換過酒杯,卻猜不透諸葛長吉的動機。

    “你這小子也是個笨蛋,現在還看不出我為何要害你麼?”許驚弦本要問諸葛長吉為何要“害自己”,但話才説到一半,已被他搶過,嘶聲大笑道。“沈羽事發後,其實我最想讓鐵老大做幫主,因為他最為無能,足以讓裂空幫從此一蹶不振。”

    “你這個畜生!”霍之良按捺不住,衝上前一拳擊下,諸葛長吉無從躲避,唯有閉目受死。

    許驚弦翻掌相迎,格開霍之良拳頭:“此事疑點甚多,還請諸位聽小弟解釋一下。”話音未了,卻看到懷中諸葛長吉緊閉雙目,臉色卻有着迥異的平靜,驀然想起那似曾相識的一幕:天地間的牢房中,面對假扮孟輝羅正宏橫在喉頭的匕首,諸葛長吉也是這樣的表情。剎那間,許驚弦心中大悟。

    霍之良冷然發話:“既然已供認不諱,還有什麼好解釋。蛇眼、鬼發、小劉看住許少俠,紅衣、鈍鈍隨我先把二……把那個逆賊擒下慢慢拷問。”

    “諸位門主,對不住了。”不等眾人近前,許驚弦縱身一躍,懷抱諸葛長吉已跨過那“轉輪之碑”。霍之良起動稍遲,堪堪捉住許驚弦的衣角,卻轉輪之碑前硬生生停下腳步,裂空幫中嚴禁除幫主外的任何人進入轉輪之界,即便是太霄門主也無可例外。

    “許少俠,快回來。”

    許驚弦心知諸葛長吉毒入肺腑,神仙難救,若不抓緊時間問個明白,實不甘心。情勢急迫,在諸人的打擾下諸葛長吉決不會口吐實言,只好先入禁地之中,事後再對霍之良等人講明原委。

    許驚弦身形閃入林中,聲音遙遙傳來:“諸位稍等,小弟返回後再做解釋。”幾位門主互望一眼,既痛心疾首,又是無可奈何。

    他們都知道,等許驚弦返回之時,已是裂空幫幫主!

    “諸葛兄,此刻四下無人,可否對我坦誠相告?”

    “嘿嘿,既已大功告成,許少俠是個聰明人,就無需我再多説了吧。我很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覺,再也不要醒過來。”

    “是的,我知諸葛兄一意求死。但卻不懂你為何要用這樣極端的方式,死後還要留下千古罵名?”

    諸葛長吉微笑:“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説,一死百了,聲名全無意義。你還不明白嗎?這是我給你留下的那把鑰匙,打開裂空幫的大門。”

    許驚弦心頭大慟:“我不要幫主之位,我只想留住一個朋友。”

    諸葛長吉急促呼吸着,眼裏淚光閃動,顫抖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謝謝你,我的朋友,你留不住我,我卻留住你了……”

    憐憫,有時比利劍更傷人,但友情,卻會給人温暖。

    許驚弦握住諸葛長吉的手,在他一生結交的朋友中,大多是光明坦蕩、正直剛強,又或桀鶩不馴、狂放灑脱。卻從沒有一個人像諸葛長吉這樣,看似城府極深,難窺其真容,令人處處提防,但關鍵的時候,卻會用他獨有的“詭計”無私地幫助自己。

    “我並沒有人們想象中那麼堅強,從我懂事起,就在內心深處渴望着死亡的來臨,只不過,我不甘心那麼毫無價值地死去。夏幫主的過世讓我再無留戀,但至少,我要助你順利做他的傳人。裂空幫有我太多的心血,我不能看着它從此衰落,相比其餘人選,你是最合適做幫主的那個人。”諸葛長吉巨咳了幾聲,又吐出一大口鮮血,方才繼續道,“但是,你身上也有許多弱點,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重情義,這正是一個成功王者的最大障礙,我説過,當你最後一個朋友也離開你的時候,你就可以做幫主了。”説完這長長的一段話後,他已是氣息奄奄。

    “但是,你想過沒有,你這樣把奸細的身份強加在自己身上,只會讓仇者快,親者痛,真正的奸細將會隱藏得更深。”

    諸葛長吉搖搖頭:“過分的多疑只會傷害真正的好兄弟。相信我,那個奸細再也不會害人了,也許他從未存在過。”

    許驚弦眼睛一亮:“難道你知道那個奸細是誰?告訴我他的名字。”諸葛長吉卻不回答,嘴角囁嚅着,似在喃喃自語。

    許驚弦附耳去聽,唯有斷斷續續的隻言片語:“我……弟弟,他……從不嫌棄我……真想再見他……”

    “你還有個弟弟,他在哪裏,需要我做什麼?”許驚弦大聲追問着。

    諸葛長吉聲音低不可聞:“不要再問了,你我總算相識一場,亦算有緣,記住答應過我的承諾!”他大瞪的獨目望向陰沉的天空,“死亡是我期盼已久的事情,就讓我平靜地去吧。”

    許驚弦眼看着一道死氣慢慢爬上諸葛長吉的面容,咬唇不語,眼角酸濕難忍,淚水幾欲奪目而出。

    諸葛長吉身體越來越輕,再也沒有開口説話。

    許驚弦愁思百結,腦海卻一片空白,仰首望天,眼中卻無視一物。他只能抱着那漸漸冰冷的屍身,癱坐在地上。一時他竟根本想不起來,自己到底答應過諸葛長吉什麼樣的承諾?

    冷風吹來,今年的第一枚雪花飄忽而下,恰恰落在許驚弦的嘴角,温潤似泉,卻又苦鹹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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