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龍性屬陰搜骨能
鳳吟一聲不吭地坐在椅子上,桌上已經換個五個火罐,細長的竹筒,光滑閃亮。張文宣微笑地給他包紮着右腳。
這是張文宣的奇蘭堂,匯川的藥鋪。袁家有草藥的買賣,有自己的大夫,但是沒有鋪面。
奇蘭堂是當地少有的跟袁家沒有瓜葛的鋪子之一,他們是自己外出進貨,偶有短缺才與袁家借上一兩味。
因此鳳吟喜歡這家鋪子,但又很少過往。
張文宣是個枯瘦的老頭,身量很高,如果不是稍有駝背,會比現在還高,也許他常年躬身忙碌,兩個肩胛骨顯得高高凸起。
雖然身形瘦削,但精神飽滿,老態龍鍾,三縷墨髯。他與他哥哥都有一個高高的鼻樑,給人一種犀利的鐵器感,或者就是精神矍鑠吧。
整個包紮過程,鳳吟都顯得有點沮喪,臉上已不再是那種乏味厭煩之色。
整個鎮子都知道袁家有這麼一個傻啞巴少爺,張文宣也不例外,今天一見,張文宣總感覺心頭被什麼東西牽着,很難形容的一種感覺。
他臉上始終掛着和藹的笑容,一種理解的笑容。包紮完之後,他順手摸了鳳吟的脈,順手又摸了鳳吟的骨。
這些,都不是這次病症牽扯到了,鳳吟知道這個老人的用意,他也衝張文宣回了一個慘白的微笑。
這是多少年來鳳吟首次與外人示好。
張文宣臉上並沒有顯出太多的表情變化,依然是微笑着。鳳吟把左手中指與食指稍稍一捏,
張文宣的心裏“錚”地一聲,眉毛一簇,又看到鳳吟一臉壞笑,也會意一笑,起了身,離開座位,安詳地眯上眼睛。迷上眼睛又小心地看了鳳吟幾眼。
背後過來一個小姑娘,收拾了盤子。
“這是我的外甥女”張文宣對老劉説。老劉站在後邊,鳳吟是他帶來的。他見到鳳吟的時候,鳳吟在蜷在地上發抖。
張文宣伸開枯瘦的老手,對着鳳吟左右波浪起伏地筆畫了一下,又對老劉説;“錦衣風哨。”
錦衣風哨是當地一種罕有的蛇,只有麥子黃了的時候才偶爾出現,這種蛇五尺上下,腦門後長着五片高出的彩鱗。麥子黃了時間,在某個有風的天氣,偶爾會見到麥子突然翻開一條浪,蜿蜒前進,快速延伸,如果眼睛尖的話,就有機會看到一條蛇纏在麥杆間盤旋前進,
傳説它腦門上的五顆結鱗象徵着五古豐登。北方的蛇大多無牙無毒,這一種例外。
鳳吟腳邊還放着一隻特大的死蟾蜍,大得怪嚇人的。張文宣讓那孩子小心地收起來,拿到了後面。
在當地有個傳言,死蟾蜍是個寶,特別是生了蟲子的,據説蟾蜍毒重,死了不招蟲子,但凡生了蟲,又保留下來的,都不一般。
但究竟是否真實,鳳吟不曾知曉。
鳳吟怎麼搞來這麼個東西,他不會説,誰也不知道。沒太多言語,鳳吟被老劉扛走了,鳳吟趴在老劉背上衝藥鋪裏擺了擺手,
不知道是衝張文宣還是衝他外甥女。反正女孩看過來跟着笑着揮手,然後眨着眼做着誇張的表情對張説,這就是那個傻少爺?
張文宣看了她一眼,沒説話。在當地,女子並沒有太多的教條束縛,時常與男子一般玩笑。但是張自認是讀書人,要得體。
他認為女孩大了,還是矜持點好。
“他一點不傻。”張文宣彎着腰,轉身走進有點暗的屋子。為醫者,望,聞,問,切。為人診脈,首先自己要六脈調和,以為尺度。
張文宣從來不準別人摸他脈門,他很好奇鳳吟透出來的那種氣質,那是一種一般人很難察覺的靈動。
日久生情,靜久生氣。靜水養潛龍。
一個人在靜下來的時候,更能感受到一種關係之間的關係,一個明醫,可以從一略而過氣色中,一噴而逝的鼻息中探聽出內在的變化。
如同貌似平靜的水面下,有着難以察覺的暗流湧動,而那一閃之間的浪花,很多時候會出賣這種平靜。
人的精神也是一樣。鷹立如睡,虎行如病,看似枯石一堆,實乃老龍沙灘卧。
張文宣透過平靜,看到了鳳吟,鳳吟也看到了張文宣內心的一動,這種靈感,是許多武者,醫者上下求索的感受。
張文宣似剛從剛才的感受裏醒悟過來,臉上恢復了笑,對女孩道,“他可不是個啞巴。”
女孩心裏也一動。
這一動,是許多追求的開始,又是許多追求的終結。
拳,好的拳,袁家的拳,其實練得就是一份內在的節奏,外在的感應。靈勁上身天地翻,無窮奧妙在其間。雖説此一動非彼一動,然感應相通,小則人物,大則山川。
自從出了這事,鳳吟就多了一份靈感。多了一份感情。
老劉對老奶奶説,龍王把鳳吟送回來了。老奶奶美美道,這熊有良心,這熊活了。
這熊活了。鳳吟傷好之後,再沒有去藥鋪。因為他去了幾次之後,園子裏開始傳出話來,這熊活了,這熊跟人外甥娃玩了幾回後,活了。
鳳吟這段時間沒去那破牆,在院子裏看他爺打拳。自己也走來走去,他一直沒跟人講,自從被蛇咬了後,他感覺自己的右腿越來越沉,
左腿,越來越輕,他開始有點瘸。心也忽閃忽閃地。
鳳吟在園子裏轉悠了一下午,吃完飯,他沒有回屋子,他一忽一閃地往老牆那走。
而只有細心的老劉留意了,這是練拳一個階段的感覺,因為出了錯誤才如此。對拳來説,越抽象的打法,練法就要越嚴謹,一點差錯都可造成不小的麻煩。
譜上説,束而為一,驚起四梢,如踩毒物,一氣貫用。
從來散之必有其統,萬類紛紛各有所屬,萬品攘攘各有其源,萬殊歸一本,乃事有必然。
武事之論,勢雖不類,氣歸於一。夫梢者,身之餘緒。捶以內而外發,氣由身而達梢,故氣之用,不本諸身,則虛而不實,不形諸梢,則實仍虛。
自己身子越來越偏沉,難道是小小蠹蟲所害?
到了村頭,遠遠看見城牆站着一人,鳳吟只感覺耳門後如風吹過,後背唰一下自尾閭到頭頂,似乍開了鬃毛。牙不自覺緊緊咬住,張不開口。誰!竟然上了那段牆。
男人,有幾樣東西是不想分享的,明理的男人都相互讓步,否則就是挑釁。
走到離牆十步距離,鳳吟走不動了,他想起了被蛇咬的那天。
他見到那蛇的時候,就如同牆上那人,一動不動。他對面伏着一團巨大的蟾蜍,也是一動不動,渾身疙瘩肉騰起老高,有種滾動的感覺。
兩個物件就這麼盯着對方,蛇微微翹着頭,卻無晃動,蟾蜍伏在地上,也無絲毫起伏,似乎沒有呼吸,已經不像是一隻蟾蜍了。
兩個物件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較量着,鳳吟也在邊上一動不動。
蛇雖不動,但感覺身子裏滾動着生機,蟾蜍雖然身體疙疙瘩瘩開始鼓動,卻似被定住一般。
過了稍許,蟾蜍開始顫抖,那顫抖不是憤怒,不是進攻,是一種戰慄。蛇如同起初,卻多了幾份寒冷。
然後蛇翹起頭,慢慢轉身,鳳吟從沒見過一條蛇這樣緩慢轉身,有點傲慢,有點得意,有點謹慎與威嚴。
蟾蜍依然定定地顫抖,然而身子似憋了的皮球,憋了下去。
蛇突然一擺尾,繞了蟾蜍一圈,展身離開,蛇一走,鳳吟啪就踩出一腳,那蛇耍靈通地一繞而去,鳳吟緊追,蛇只是快走,鳳吟連追帶踩,每踩一步,總感覺蛇身子一鼓,滑溜溜一順就走了,怎麼也踩不住。鳳吟一通亂踏,蛇支溜進了一條樹洞,鳳吟使勁踩住,卻感覺一點一點被蹭開,怎麼也拉不住,就這麼讓蛇走了。
蛇走之後,鳳吟感覺腳有點麻,他被咬了。
看着城牆,鳳吟突然感覺到了一種龐大的壓力,高高地罩過來,讓他很身彆扭,無從行動。他感覺很委屈,很沮喪,又很莫名其妙。
牆上的人動了一下,身子“刮”一下就換了個位置,感覺人重重釘在了地上,渾身一沉,看不出鬆緊。
這個人站得跟他爺爺的拳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這個人站得高,他爺爺是撐着身子在前,這個人是頂着身子在後,然後這個人又不動了。
他隱隱感覺到這個人身子拱動了幾下,又好象沒有。給人一種威脅感。
那個人走得很像他爺走的十大真形,只是感覺更含蓄,講究。因為自己看不懂了,卻感覺到了其中的厲害。
那人又動了一步,感覺渾然一圓,氣勢膨脹,又感覺犀利異常,首尾相顧。
鳳吟注意着他的腳,他的腿,然後貫聯上去``````他想到了那條鑽進樹洞的蛇。
“龍形搜骨”,四個字一字一字地從鳳吟眼前經過,鳳吟渾身一顫,悄悄地退了回來,如同一隻受傷的野獸,他是爬着走下坡去的,直到看不見了那人。
鳳吟明知道那是老劉,卻不敢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