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梅鎮歸來的次日清晨,介花弧一行人等便踏上了前往青州的路程。
馬車走到明月城城門時,他們看見了謝朗,那人依然是一身灰衣,有點費力地揹着一個很大包袱,笑眯眯地站在官道上的灰塵裏,向他們揮着手。
馬車在謝朗面前停下,他不甚利落地爬上馬車,在謝蘇身邊坐下,一面坐一面抱怨:介花弧,你怎麼來的這麼慢,害得我吃了半天灰塵。
介花弧一笑,也不在意。謝朗卻也沒對他多做理睬,自顧抓起謝蘇左手,開始號脈。號完了左手,又號右手,前前後後號了一炷香時間,這才從包袱裏取出幾個瓶子,一番翻翻找找,拿了一堆藥丸出來,快吃,快吃!倒像晚了一刻就會出事似的。
介花弧早遞過一杯温水,謝蘇便依言吞下。俗話説良藥苦口利於病,謝朗給他的這些藥倒還好,並不似前些時日服的藥那般令人煩惡欲嘔,最後一顆藥甚至還有甜絲絲的感覺,等等!
他神情一如既往,看着謝朗,緩緩開口道:謝大夫。
恩?有事請説,有事請説。謝朗對初識不久的謝蘇,反是十分的熟捻客氣。
謝蘇猶豫了一下,然後開口道:冰糖也可解陰屍毒麼?
啊?謝朗也怔了一下,然後笑起來:啊呀,對不住,給錯藥了。不過冰糖又沒有毒,不然,再來一塊?説着,真還從包袱裏又摸出一塊冰糖來。
謝蘇沒有接,卻也沒有多説甚麼。
這一夜,一行人等在距青州不遠的歷州歇息,在一家客棧歇下不久,謝朗揹着他那個不小的包袱,來到了謝蘇房間。
一進門,便見介花弧正坐在謝蘇對面,不知正在談些甚麼。謝朗也不在意,走過來把手中包袱向二人中間桌上一放,向介花弧笑道:介大堡主,請了,我這邊要開始針灸了,您先回避一下?
介花弧笑道:謝大夫怕我看麼?
謝朗揮着手,是啊是啊,我怕得很啊。
介花弧一笑,徑自出門。
謝朗不理他,自包袱裏取出一排銀針,向謝蘇笑道:我們開始吧。
第一次針灸,大約花了一個時辰之久。結束之後,謝朗倒比身中毒傷的謝蘇還要疲累,他連拔下的銀針都沒有收拾,一頭倒在牀邊的躺椅上。
相比之下,謝蘇反要有精神些,他看着似乎連一根手指都不願抬起的謝朗,道:多謝。
恩恩。謝朗似是沒有力氣回答。
然而隨後的一句話,卻讓他一下子從躺椅上坐了起來。
你是真的不願意讓介花弧知道如何解毒,為什麼?
歷州城中,同一時間,一個人同樣被一句話驚了一下,只不過驚訝的程度,要遠遠多於歷州另一隅的謝朗。
你説甚麼?
驚訝的人是何琛,與他一路同行的江澄幾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説話,只一句。
那天雲起客棧中,見到那異族人同時見到的兩個青衣人,有一個人是青梅竹。
你怎麼知道的?何琛當年亦是見過青梅竹,卻想不出那個一身冷冽的吏部侍郎與那日那個面色蒼白的青衣人有何相似之處。
當年清遠侯過世時,我見過他一面。江澄似不願多説。
清遠侯是江澄父親江涉所封爵位,江涉過世時江澄不過十三歲,京中多有傳言江涉當年是被江澄氣死,此事是否屬實暫且不論,單是江澄如此稱呼生父,也未免太過奇怪。
但何琛此刻無暇想到這些。青梅竹當年失蹤一事在京城中鬧得沸沸揚揚,此刻他出現的地點與青州如此之近,莫非竟與石太師召他們去青州一事有關?
他並無懷疑江澄看錯,因為江澄在軍中一路晉升,固然是他武功精湛,深通兵法,卻也與他身負一項異能有關
江澄識人,有過目不忘之能。
你怎麼知道的?這一邊。謝朗也説出同樣一句話。只不過這一句疑問卻是笑着説出的,並無多少認真發問的意思。
你在馬車上給我的藥丸中,有一半與解毒無關,不過是些尋常的鎮痛清火藥物,甚至連冰糖也混了進去,是為混淆視聽。而針灸之時更不準介花弧入內,是怕他知道如何解毒麼?
謝朗笑道:是啊,是啊,介花弧很通藥性的。他都看明白了,我還賣甚麼狗皮膏藥?
他慨然承認,倒也在謝蘇意料之外。卻聽謝朗又道:我倒是奇怪,你為甚麼來江南?
我,為甚麼來江南?
謝朗繼續道:你若不想來,介花弧未必能勉強你。他看謝蘇一眼,似笑非笑,你不想做的事情,我就想不出甚麼人能讓你真的做出來。
謝蘇沉默了一下,目前如此局勢,我不能不去。
謝朗奇道:這些人,幹你甚麼事?戎族和你沒關係,江南武林一脈和你沒關係,介花弧把你弄得一身傷病,石敬成那邊你給他做了這麼多年打手還不夠
剛説到這裏,謝蘇忽然疾聲道:住口!
謝朗一攤手,對不住,我忘了你是被他養大的了。
説是這樣説,話語裏可沒甚麼誠意。
他又續道:別人跑還不及,你是搶着往旋渦裏跳,若是我,早走遠了。
謝蘇聲音很低:西域十萬子民,兩國相爭,他們又何辜,
謝朗笑起來,那是介花弧的子民,甚麼時候成了你的子民?
謝蘇不理他玩笑,現在並非開戰時機,貿然出兵,後果難測。
開不開戰石敬成説的算,甚麼時候又變成你説的算?
謝朗面上還是一派笑意吟吟,話卻是尖利非常,一句一句刀子一般。謝蘇默然片刻,道:你所言,亦是正理。
謝朗笑道:然而你依然要去?
謝蘇點了點頭。
謝朗忽然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很沒形象地捶着桌子,也不知他又從那裏來的力氣。
笑完了,他自躺椅上爬起來,先收拾了銀針,再拿起桌上那個包裹,掏摸了半天,這才拿出一個白玉小瓶,從裏面倒出一顆硃紅藥丸遞了過去。
謝蘇接過藥丸,一時沉吟不語。
這種藥名為抑雲丹,據説是百藥門的秘煉藥物,極為難得,對恢復傷體,增進內力大有助益。換言之,這是補藥而非傷藥。
謝朗雖答應為自己治療毒傷,但也實在犯不上用這麼珍貴的藥物,謝朗看其神情,已知他心中所想,笑道,這個藥是我自己給你的,和介花弧可沒關係。想了想他又道:這個藥你見過啊,真不容易,全天下一共也沒幾顆。
謝蘇非但見過,幾年前,也有人送過他一顆同樣的抑雲丹。
那顆抑雲丹是朱雀硬塞到他手裏的,謝蘇起初拒絕,道我隱居於此,要此藥何用?
朱雀道:我看你氣色不佳,這藥於你正是合用。
在搬來梅鎮時,謝蘇確曾偶感風寒,但眼下已經痊癒。何況就算他風寒未愈,拿抑雲丹來治也未免小題大做的過了頭。
江湖風雲莫測,你身在其中,還是你用它較為適宜。
但朱雀十分固執,放在你身邊,我放心些。
其實謝蘇武功高超,又不問江湖世事,並無甚麼危險可言。但他一味堅持,謝蘇也只得先收了下來,心想有機會再還給他也好。
那是發生在他們在寒江江畔遇襲之時的事情,江畔朱雀發現謝蘇身份後,二人一同回到謝蘇住處,朱雀便把抑雲丹贈予了謝蘇。
他們在江邊遇襲的第二日清晨,朱雀早早便出了門,回來時天還未亮,卻沾染了一身水氣,謝蘇詫異看了他一眼。朱雀卻只笑笑的放下手中的荷葉包,道:我從鎮口買的早點,還沒涼,快坐下吃吧。
他緋紅色的袖口上有幾滴淡淡的褐色痕跡,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來,想到昨夜江邊那幾個水鬼殺手,謝蘇一瞬間已想到了他早晨去做了些甚麼,但朱雀既然不願提自己殺人之事,他也不提,只道:好。便坐了下來。
朱雀在梅鎮住了一個月,一直住在謝蘇家裏。
這個月,竟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為舒服的一個月。他原想謝蘇當年看盡繁華,住在這小鎮或是情非得已,住下來才發現,大繆不然。
梅鎮很安靜,這裏民風淳樸,居民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月亮升起的時候,他和謝蘇經常在江邊比劍,江水邊只有他們兩個人的影子。而當他們比劍歸來的時候,鎮上多半是黑暗一片,但朱雀不在意,他知道走不遠,就到了摯友的家,那裏他可以點燃一盞屬於自己的燈火。
梅鎮的景色很美,小鎮三面環水,十里杏花如雪,鎮上青石為路,疏籬為牆,鎮上的房屋多是用一種特殊的白石構築而成的,夜裏看過去,有微微的瑩光。
謝蘇住的地方也是用這種白石所築,朱雀曾經好奇地觀察了很久,但是沒有看出來白石發光的原因,他去問謝蘇,謝蘇説他也不知道。於是他又去問鎮上的老人,可惜沒有人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
梅鎮有上好的竹葉青,釀酒的梅家只有夫婦兩人,年紀都不小了,尚無子息。朱雀都有點兒為他們着急,那對夫婦卻笑着説沒關係,鄰家的小三很聰明,將來可以把釀酒的手藝傳給他。
他和謝蘇經常在月下對酌,兩個人酒量都不怎麼樣,朱雀見過謝蘇醉的樣子,他的酒品很好,醉倒了也不會大嚷大鬧,只是安安靜靜地伏在桌上睡覺,不過睡得很沉。朱雀幾次把他扶到牀上睡好,待謝蘇醒來時騙他説他是自己回到牀上去睡的,謝蘇居然從來沒懷疑過。
謝蘇的廚藝很好,兩個人去江邊釣魚,釣上來的魚他負責烤,謝蘇負責煮湯,不加甚麼其他的配菜,乳白色的魚湯滋味之鮮美,朱雀每次都幾乎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另外,朱雀學會了烹茶。
離開的那一天,朱雀望着梅鎮外平靜流淌的江水,心中忽然興起了念頭:若是在這裏住上一輩子,也是相當不錯的事情啊。
隨後他搖了搖頭,決然走開。
畢竟,他是朱雀,石太師手下第一位高手,四大鐵衞之一。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而且,如今他的心中多了一份牽掛。
若有可能,他希望連梅鎮中那個隱居的青衣人影的責任一併擔起。
謝蘇本以為這一次與朱雀相別,不管怎麼説也得半年甚至更久才能見面了,誰曾想,不到一月,他又在家中見到了朱雀或者説,是一隻喝醉了的紅鳥。
其實當真喝醉了也沒甚麼,朱雀在謝蘇面前也不是沒醉過,他醉時和謝蘇差不多,躺下便睡,問題是此刻他似醉非醉,謝蘇剛想為他倒杯醒酒茶,卻被他一把抓住,手勁大得驚人。
阿蘇朱雀有點兒費力地抬起頭,一雙平素神采飛揚的鳳眼直直地看着他。
若是你發現最尊敬的人完全不是你一直以為的那樣,甚至他做下了你無法理解,更無法原諒的事情,你該怎麼辦?
謝蘇本想掙脱他的手,聞此一言,竟然怔住了。
他一句話也説不出,朱雀、朱雀,這句話你問誰不可,可是你問我,我卻如何答得?
阿蘇,你還記得兩年前小潘相遇刺一事麼,當時我們一直以為是生死門所為,可是我最近才得知,當年之事,石太師竟然也有參與啊!
朱雀的眼神中有迷茫,有痛苦,這是在一向灑脱無畏的他的身上從未出現過的東西。
幾年前我初遇太師,相識時間雖短,卻覺他實是一等一的公正廉明之人,不愧為當朝太師,國之棟樑,這才投入他門下,這幾年奔波江湖之中,亦無悔意。小潘相與他雖然政見向來不合,但亦是當朝名相,為何竟出此手段暗殺於他,更何況是與生死門那等卑劣之人合作!
朱雀一口氣説完上述言語,竟是異常地清晰,想必這番話已在他腦中縈繞了許久,只是如今醉了,才説出口。
謝蘇甚麼都沒有説,朱雀醉了,他卻似也醉了,整個人一動也不動。
銀白色的月光透過格子窗照進來,朱雀伏倒在桌上,謝蘇安靜地坐在他身旁。
次日朱雀醒來,模糊記得自己昨晚在鎮上喝了酒,然後闖到謝蘇家裏,對謝蘇似乎還説了一堆有的沒的,心中大是惶恐。
換成他清醒時,他絕不會對謝蘇提一字半句石太師之事,只因他亦明瞭,謝蘇當年失蹤之事必與石太師有關,那是他的傷,他不會提起。
問題是,他現在實在記不起他昨晚究竟和謝蘇説過些甚麼。
謝蘇的面上看不出甚麼特殊神情,但朱雀深知謝蘇是那種有事絕不説出的性格,故而並不放心。一個上午,他便跟在謝蘇身後,心中揣揣,又不能直接問一句我昨天和你提石太師的事了麼?
朱雀何等灑脱乾脆的一個人,也只為了摯友之事,方會如此猶豫。
謝蘇不是不知他心裏想的是甚麼,被他跟了半天,自己倒先忍不住了,轉身便問:鍾兄,你若想説甚麼就説吧。
朱雀都沒料到他直接來問自己,下意識便道:阿蘇,我也退隱好了,我們一起住在梅鎮,豈不甚好!
謝蘇萬萬沒想到他會説出這麼一句,甚麼?
連朱雀自己都沒想到,可是這一句説出,心裏竟覺説不出的暢快,是啊,江湖風波盛,官場世路艱,素來尊敬的明師亦是令自己失望到了極點,那麼,何不與摯友隱居於此,這才是人生樂事啊。
一時間,他胸中鬱氣消解了大半。大有云開月明之感。他深吸一口氣,笑道:我想好了,和你一起住在梅鎮,再不理外面事了。
朱雀是笑着説着這番話的,沒想到卻遭到了謝蘇的激烈反對,不行!
你怎麼可以也離開?
朱雀決心已下,那就不是甚麼人可以輕易改變的了,他看着謝蘇,俊美面容上又露出了慣常的又驕傲又灑落的笑意。
我這次來江南,是為了除去生死門的月天子,這次事情一了,我便與你一同隱居於此,再不出江湖。
喂,喂!謝朗連喊了幾聲,謝蘇這才猛然醒悟。
抑雲丹要掉了!丟了我哪裏找第二顆給你?
謝蘇一怔,下意識緊緊把那顆抑雲丹握在手裏。
這種藥天下間統共十顆不到,前有朱雀慨然相贈,後有謝朗笑語送出。謝朗雖欠介花弧一個人情,但醫好他毒傷即可,實不必動用到抑雲丹的。
謝朗見他沉思神情,笑問道:你在想甚麼,臉上開了朵花兒似的。
沒有。謝蘇不願多説。
謝朗他看看謝蘇神情,居然果真不再問甚麼,只整理好桌上那個大大的包裹,背上它開始向外走。
但那個包裹實在太大,謝朗剛才耗費的體力又太多,出門時被地毯絆了一交,一雙手又使不上力,一時竟然爬不起來。
謝蘇見他情形,也下了牀想去扶他,卻忘了自己毒傷未愈,手上也使不出力,兩下一合,兩個人竟然一同倒在了地上。
謝蘇手撐了幾下地,自己起來倒還可以,卻沒法連着謝朗一同帶起來,而謝朗自己自然無法起身,這幅場景看起來實在是有點滑稽。二人對視了一眼,忽然間,一起笑了出來。
謝蘇笑得很淡,謝朗則是毫無形象地大笑,眼淚幾乎迸出來,沒想到,你我你我還有今天
笑完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謝蘇一眼,我倒罷了,雖然完全治好你要三個月,但是不用七天,我至少會讓你行動如常。
謝朗果然説到做到,只三天時間,他氣力已經恢復了泰半。
而在這三天裏,介花弧一行人已經趕到了青州。
青州是江南重鎮,不似明月城那般雅緻風流,反倒多了一分北方城鎮的凝重。城中卻不知為何多了許多江湖人物,有些雖然身着便裝,卻可明白看出是官場中人。青州雖大,城中客棧卻也被塞得滿滿。
但介花弧並不愁住處,不知他如何安排,在青州城內最大一座客棧中居然包下了一個院落,這一處與上次住宿的雲起客棧不同,面上尋常,內裏卻是門户幽深,且是十分的舒適華貴。打理的如此精細,那絕非一朝一夕之事。
介花弧,他究竟籌劃了多久?
在青州,他們一住又是三天,謝朗帶的包裹雖大,這些天下來也空了一半。
這一日,謝朗道:我帶來的藥有幾味不夠了,且去藥鋪走走。
介花弧笑道:要不要刀劍雙衞與你同行?
謝朗笑道:不敢當,何況我想出去走走,還是和朋友一起的好。他轉向謝蘇,微微一笑:今日天氣晴好,正宜出遊,一起出去如何?
謝蘇倒不知自己甚麼時候又成了他的朋友,聽了卻也並不反感。一旁介花弧只道:青州城中人物繁雜,謝先生小心。
謝蘇點點頭,自回房中去更衣不提。
這邊謝朗見他走遠了,笑道:只叫他小心城中人物不怕我帶了他走?
介花弧還之一笑:謝大夫若自信做得到,不妨一試。
謝朗嘆口氣,這話不是白問?我自然做不到。正要再説些甚麼,卻見謝蘇換了件長衫,已經走了出來,便不再多説,只笑迎過去。
此刻正是夏末秋初之際,天高雲淡,風中傳來淡淡的木蘭花氣息。若除去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江湖人物,青州倒也是個不錯的所在。
謝朗笑道:方家排場倒大,不過娶個女子回家罷了,弄得驚天動地一樣。
謝蘇本是低眉斂目,與他並肩而行,此刻微微抬首,問道:方玉平?
謝朗笑道:正是他娶親,你和那孩子不是相識麼。
謝蘇默默點了點頭。
去年冬日,謝蘇在為畹城中與介花弧初遇,城外與方玉平結識,雪夜中與月天子對峙,這些事情回想起來,一時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那個做事魯莽,卻有着俠義之心的方家年輕少主的面容,在這回憶中似乎也模糊起來,只是他當日與謝蘇臨別時説的那句話,卻依然清晰。
謝先生,你得閒了,一定要來江南,好不好?
那之後發生了多少事情,但那年輕人話語真摯,卻一直銘刻在謝蘇心中。
謝朗又笑道:新娘子那邊的排場也不小,那女孩子是百藥門掌門白千歲的義女,江湖上有名的美人。白千歲又向來與石敬成交好説到這裏,他又笑了笑,卻不再多説。
也不必多説了,難怪青州城內一夕之間多瞭如許人物。
如今天下,朝廷中自小潘相遇刺後,靜王不理世事,新進官員資歷尚淺,石太師幾成獨攬大局之勢;而江湖上御劍門在江南名聲雖大,但崛起未久,唯有羅天堡雄據西域近百年,根基極厚。借這次婚禮之機,當世的兩大勢力初次聚首,難怪諾大一個青州城,已是風起雲湧。
謝蘇默默思索,不覺中卻已到了藥鋪,買藥卻不需要多少時間,片刻之間,謝朗已買好所需藥材。他抱了一堆捆紮好的包裹出門,見街上的江湖人物實在太多,擁擠不堪,一皺眉頭,真正頭疼。
他四下裏看了一遭,見到小巷深處一家小店,牌匾上隱約可見金石軒三個字,一笑拉過謝蘇,去那家店裏看看印章。
金石軒在巷子盡頭,走近了才發現,原來並沒有開門,謝朗失望嘆口氣,他剛要轉身出去,一個白影忽然從巷外衝進來,速度太快,一頭幾乎撞到謝朗身上。
謝朗反應很快,他看到那白影甚至在謝蘇之前,無奈看到是一回事,能不能躲開又是一回事,就在那人影就要撞到他身上之時,身邊青衿忽出,一揮一帶,連消帶打解去大半勁力。同時一手扶住了謝朗。
出手這人自然是謝蘇,謝朗被他扶住,笑眯眯地正要説些甚麼,卻聽那衝過來的白影顫聲道:兩位公子,救救命!
聲音嬌嫩,那人抬起頭來,二人見她眉眼清秀,卻是個少年女子。
恰在此時,小巷外也傳來了吆喝聲音,隨即幾個江湖漢子衝了進來,各人裝束不同,但相同之處是每人均揹着一把長刀,刀柄上垂下一把金色絲絛。
謝朗站直了身子,微微一笑,笑容極是可親,一伸手先扶住了那女子,這位姑娘,不必擔心,便是你不説出口,我們也會幫忙的。
本來男女有別,但那女子驚惶之下,被謝朗這一扶反覺安心,她起初匆忙奔入巷中,此刻方有時間抬頭看一眼謝朗面容,這一眼看過來,卻見他散發披肩,眉眼俊秀可喜,斯文中又有一種揮灑之氣,臉上不由便是一紅。
謝朗被那女子看過來,面上笑意不減,口中道:姑娘生得好俊,不知芳名為何?
其實那女子論到相貌,也不過中上之姿,但哪一個女子不愛稱讚自己容顏言語,她臉上又是一紅,低低吐出兩個字:小憐。
謝朗笑道:灣頭見小憐,請上琵琶弦。破得春風恨,今朝值幾錢。小憐小憐,果然是人如其名。
那女子聽不大懂他所吟詩句,但料想總是誇讚之意,低了頭,羞澀一笑。
一邊的謝蘇卻未留意二人對話,他望着小巷中與他們距離漸近的三個江湖漢子,低聲道:原來是金錯刀門。
也只十年前,金錯刀門還是江南第一大門派,只因與叛城玉京交好,故而在玉京覆滅之後備受朝廷打擊。後來掌門楚橫江又被生死門中月天子中暗殺,這才漸次凋落,被御劍門奪了頭籌去。
如今金錯刀門中弟子也是越發不成材,謝蘇心中暗中嘆息。
為首一個人喝一聲:咄!你們兩個,把那女子交出來!
這口氣不像江湖人,倒像攔路打劫的強盜。謝蘇當年也曾見過楚橫江,那亦是一個慷慨豪爽的人物,心中倒不免嘆息一聲。
謝朗扶着那女子,笑道:她不願意和你們走呢。
為首那人大怒,喝道:小子,快走開!
謝朗笑道:沒問題,我們三個人都走。説着當真向前走了兩步,與謝蘇和小憐已拉開了一段距離,又向他們招招手。
為首那人怒道:你敢消遣我!一掌便向他打去。
謝朗向後一閃,金錯刀門那人武功雖然不過是三流水平,他也未曾全然躲開,那一掌掌風帶到他面上,火辣辣的作痛,謝朗踉蹌後退一步,手中大包小包散落了一地。
那人猶是不依不饒,一掌又向謝朗擊去。手臂剛伸到一半,一道冰冷刀鋒忽然架到他了頸上,他一驚,卻見身後揹着的長刀不知何時不知所蹤,刀柄卻握在一個削瘦青衣人手中,那人一雙眸子森寒之極,一眼望去,如墜冰窟。
那人又驚又怒,方要反抗,卻覺頸上一涼,刀刃竟已切入三分,鮮血泉湧一樣流出來。
那青衣人依舊沒説話,眸子裏的森寒卻又重了一分。
這類江湖人雖是爭勇鬥狠,卻也最服狠,那人一句話不敢多説,倉皇退後兩步,長刀自是不敢要了,一手按住傷口,也不及包紮,帶着身後兩個人回身便走。
謝蘇沒有理他們,他丟開長刀,彎下身,自去拾撿那些藥材。
謝朗先前被打了一掌,面上還留着紅印子,他似乎也不甚介意,也蹲下身來,笑笑的看着謝蘇,你生氣了?
謝蘇沒有答言,默默揀着藥材。
謝朗嘆了口氣,你啊若是那些人惹到你頭上,只怕你也不會如此動怒吧?
那女子向他們道了謝,先離開了。臨行前卻又回身,看了謝朗一眼,謝朗回之一笑,那女子又慌忙避開眼神,垂首離開。
謝朗笑道:小女孩。隨即看向謝蘇,時間還早,我們繼續走走吧。
二人隨意閒走之下,卻又來到了寒江江畔。
青州亦是江城,與梅鎮不同,此處流經的江水乃是寒江主流,一條浩浩蕩蕩的江水銀龍一般川流而下。江邊驚濤拍岸,一片亂石如血一般,映襯着青州城畔厚重城牆,凝重中竟有一番凜冽之感。
這裏不是一片天麼。謝朗笑道。
三十多年前,叛城玉京於此地與朝廷勤王軍隊決戰,玉京城一萬五千龍騎軍盡數葬身於此,一片天原為一片白石灘,經此一役,亂石如血,再不曾改變。
風聲烈烈,江水流到了這裏,似乎也愈發的峻急起來。
謝朗正要大發一番思古之幽情,忽聽身後又一陣喧譁之聲,他一回首,卻見十幾個揹着長刀的江湖漢子正向他們這邊而來,為首的一個人頸上還纏着白布,正是謝蘇在小巷中刀傷的那人。
那人也看見了他們,伸手一指,大罵了一句,身後的人羣一片鬨然,有人長刀已然出鞘,更有人大喊抓到他們,好好教訓一頓!讓那兩個小子識得金錯刀門的厲害!
這下麻煩了。謝朗自語。
這些江湖漢子武功不過二三流水平,謝蘇應付他們自是沒有問題,但人數太多,又顧忌了一個謝朗,應對他們必會動用到師門武功,此刻青州城中人物繁雜,貿然出手,只怕便會暴露身份。
謝朗似乎也很着急,他東張西望一番,一眼卻看到江中,大喜叫道:有辦法了!
謝蘇順他眼神看去。卻見在寒江臨近江畔之處,正停着一條漁船。
那羣江湖漢子眼見就要追上二人,叫嚷聲更大了起來,正得意之時,卻見眼前一花,一道青影挾一道灰影空中一閃,面前的那兩個人卻已不見了蹤影。
江畔一葉漁舟悠悠,上面原坐着箇中年漁夫,打了一銅壺酒正要自斟自飲一番,忽見兩道人影從天而降,一時間大驚失色,叫道:妖怪!撲通一聲便跳到了水裏。
謝朗在後面連聲叫嚷,那漁夫那還聽得進去,幾下子便游到了岸邊。
二人實未想到這漁夫竟是如此膽小,謝朗忍不住,伏在船舷先大笑起來。
金錯刀門那些人卻不會游泳,只站在岸上愣愣地看,有兩個猶在大罵,聲勢卻已小得多了。
謝蘇看了岸邊,默默無語。
謝朗不知何時止住了笑聲,懶洋洋地站直了身子,道:為姓楚的可惜甚麼,他性子粗疏無文,又固執守舊。這等人創業易,守業卻難,當年即便不被月天子做掉,玉京城破後金錯刀門也討不了好去。所差者,不過是時間長短而已。
這人一番話雖然尖刻,卻是鞭策入裏,看得極其清楚明白。謝蘇轉回頭看着他,江風凜厲,謝朗灰白衣襟翻飛不已,一頭長髮亦是被風吹得向後散去,頗顯憔悴。面容雖仍算是俊秀,卻可清晰看出,這人實在也不是一個年輕人了。
此刻他負手身後,佇立船頭,面容冷凝,不似平日放任親和,合着奔流不息的江水看去,隱然間竟有種一手蔽天的狂放快意。
當今世上,能稱得上是個人物的能有幾個?石敬成稱得上一個,介花弧似也可以算得上一個。楚橫江又算得上甚麼?
他看着謝蘇,忽然淡淡一笑,眼神卻冷:説到石敬成,他縱橫朝野這些年,謀略手段一時無兩,你我皆知此時並非出兵戎族最佳時機,他如何不知,只不過,他若不出兵,只怕是自身難保了。
這話對石敬成十分不敬,難得謝蘇竟未反駁,半晌,只靜靜道:新皇登基未久,是位勵精圖治的人物。
而石太師三朝元老,掌權日久,卻正是少年天子最為忌憚之人。
謝朗又笑道:早知這位皇帝這麼早登基,當年不殺小潘相也罷,那時朝中惟有他可與石敬成分庭抗禮,有他在,小皇帝對石敬成的防範之心倒還能少幾分。
石敬成是人物,反正這一仗早晚要打,早打時機雖不到,卻是他拓展實力,保住自身地位的好機會,朝中一半將領是他門下,小皇帝想對他動手也不成。
介花弧也是人物,石敬成説甚麼假道西域,其實早存了吞併羅天堡的心思。羅天堡遠不足與朝廷抗衡,他敢兵行險着跑到江南與石敬成談判,手中必有足夠砝碼,這招險,卻也夠絕。
他看着謝蘇,眼中的神色冷若春冰,謝蘇啊謝蘇,你夾在這一局當中,再以你這人個性,小心不得善終。
不過,他又笑了,一時間春回大地,你是我朋友,我不會讓你死的。
這個縱談河山洞若觀火,笑眼看人冷眼看世態的隱世醫師,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你究竟有怎樣的過去,你到底是甚麼人?
這樣一句話,謝蘇並沒有問出來,他只是一整衣襟,端正坐在了船艙之上。
謝朗一笑,也坐了下來,口中只道:不談了,不談了。又恢復了平日的俊秀可親模樣,身子一歪,斜倚在船舷上,他翻手拿過那漁夫留下的酒杯,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而盡,接着,又是一杯。
酒是劣酒,愁非閒愁。
那銅壺不算大,但喝不到三分之一,謝朗已然醉了。
謝蘇見過很多酒量差的人,但是他沒見過謝朗酒量這麼差的人;
謝蘇也見過很多酒品差的人,但是他也沒見過謝朗酒品這麼差的人。
此刻謝朗正靠在船舷邊,笑得像個瘋子,你你信不信,我以前是千杯不醉的量呢説着又要倒酒。
謝蘇沒有阻攔他的動作,你醉了,別喝了。
謝朗聽若未聞,一抬手,一杯酒倒有大半杯傾到了衣上。
謝蘇微一皺眉,他倒也不是惱,只是在想此刻謝朗神志不清,萬一他落入水中,怎麼撈他上來。
還好謝朗又坐了過來,眼睛直直看着謝蘇,喂,你別走,別走好不好?
他言語唐突,謝蘇也不在意,謝朗忽然卻又清醒,謝蘇原來是你啊他笑起來,我居然是在你面前喝醉居然只能在你面前喝醉
然後他一把拉住了謝蘇,是你也很好別走,成不成?
他手指的力量綿軟無力,手掌很冷,冷得像冰一樣。
謝蘇沒有甩開那隻輕輕一用力便可甩脱的手,他只是點了點頭。
好,我不走。
寒江之畔,漁舟之上,有人醉酒高歌,沙鷗忽喇喇地飛了滿天。
在介花弧、謝蘇等人來到青州之時,何琛與江澄也已趕到了青州。
青州城外有一片極茂密的樹林,不知生長了多少年,外面看去一大團水潑不進的綠,樹木藤條扭曲糾纏,地上蜿蜒着灰白色的馬陸,遠遠看去,那團綠似乎已自成一個生命,外人無法駐足。
在這一大片樹林外面,卻是一塊視野開闊的平原,平原也是綠色,淡綠的草地上點綴着鵝黃色的小花,和林內竟似兩個天地。
白色的雲霧自樹林中源源不斷地湧出,長年不斷,風雨不禁。平原之上雲霧繚繞,宛若仙境。
這是青州城中著名的景緻,雲深不知處。當地人嫌這名字太長,多以雲深稱之。
在那平原之上,雲霧之中。一個玄衣人影背一把沉甸甸的烏劍,不動若山。
遙遙前方兩匹馬飛馳而至,到了近前,馬上騎士一躍而下,正是何琛與江澄。
玄武緩緩頷首,面上的凝重神情似有緩和,何兄,江兄,二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何琛拱手道,哪裏,此乃份內之事,玄鐵衞客氣了。
江澄也點了點頭,他心思細緻,想到的事情卻與何琛不同,玄武與他們二人在京中就相識,但並無深交。此刻招呼他們卻不用官職稱呼,其中必有緣故。
這三人均非拘於禮節之人,這一聲招呼過後,玄武稍頓了片刻,緩緩又開口道:何兄,江兄,石相所託之事,二位不知着手的怎樣了?
這一句當着二人面前説出,江澄還不覺怎樣,何琛看了他一眼,面上倒有些發紅。原來二人一路前行了這些時日,其實彼此對身上所負任務亦是有所隱瞞。
他咳嗽了一聲,這才沉聲道:玄鐵衞,當年陳老將軍留下的四象陣我確已帶來,然茲事重大,還請玄鐵衞現印信一觀。
這四象陣乃是當年教導何琛的陳玉輝老將軍依兩儀四象之理一手訓練出來的陣法,佈陣之人武功不必高,卻可困住江湖上一流高手。何琛此次帶來的卻是當年陳玉輝手下的親兵,並不歸軍中統轄。
玄武聽他言語,點一點頭,道:軍中向説何兄慎重,果然如此。於是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塊暗金色令牌,上面雲紋繚繞,何琛接過細看,見果然是石太師的青龍令,於是再度行禮,道:既是如此,何琛願聽差遣。
玄武於是又轉向江澄,道:江兄,忘歸箭隊天下馳名,不知在下可有幸一見?
江家箭法絕技無人可敵,這忘歸箭隊則是江澄親姊,當年曾任禁軍統領的江陵一手栽培出來,以準、遠、狠三字著稱,當年曾在玉京破城時立過大功。此刻江澄聽了玄武言語,卻不答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年紀遠長於我,這一聲江兄,實在刺耳。
玄武也不由愕然,但他閲歷何等豐富,便既改口,江統領,有話請講。
忘歸箭隊帶是帶來,不過我有兩件事不明,還請玄鐵衞賜教。
白衣的年輕人神情倨傲,這一句話言辭客氣,口氣上卻毫無禮讓之意。玄武眉頭一皺,心道自己原想江澄世家出身,雖有軍功,卻未必如何通世務,現在看來,這個江澄竟是個頗為難纏之人。
果然江澄開口,他聲音雖是清澄,卻略嫌尖鋭。
第一個問題,石太師是否已來到了青州?若已至,請一見。
這第一個問題玄武就不好回答,若説石太師來了青州,先不説與朝廷體制不合,單這請見一事,就不好作答;若説石太師未來青州,莫説江澄不信,只怕自己一人,到時也難轄制住他。
他心中思量,尚未言語,江澄聲音卻又響起,較前次更為尖鋭。
第二件,你要我們來青州,究竟是為了殺哪一個江湖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