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燈鼓樂一隊隊進了御劍門,滿天星金錢嗆琅琅連聲不斷,在這後面,才是一頂八人紅絨裝點的喜轎。
方玉平在大廳內翹首以待,耳聽着花轎進了門,鼓樂一時齊住,儐相又扯着嗓子,一字一板的高聲叫起來,大廳內聽他道的是:
彩輿安穩護流蘇,雲淡風清月上初。
寶燭雙輝前引道,一枝花影倩人扶。
最後一個扶字,聲音拖得極長。這些儐相口裏説出的吉祥話,也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來的,文理固不精湛,道理也不見得通。便如雲淡風清月上初一句,此時又非夜晚,哪裏來的月亮。但此刻聽來,自有一種吉祥喜慶之感,陳詞濫調也變成了善祝善禱。
方玉平卻想,這儐相怎的這般羅嗦。
這一個扶字完畢,又聽鼓樂齊鳴,兩個喜娘攙扶着一位吉服新人,嫋嫋婷婷地便下了轎,直入大門。
新娘子名喚白綾衣,乃是百藥門掌門白千歲的義女,雖是義女,卻也是由白千歲一手撫養成人,身份矜貴自不必説,更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此刻她紅綢覆面,廳中眾人雖不見她面目,卻可見吉服之下身形窈窕,均想,不知這紅綢之下,又是何等的姝麗?
廳堂之上,便有人向方天誠、白千歲笑道:好一對佳兒佳婦!
新人在喜娘攙扶之下,盈盈走過紅氈鋪設的地面,站到了方玉平身旁,方玉平偷眼相望,心搖神曳。
那儐相又讚道:新貴新人面向吉方,齊眉就位,參拜天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共入洞房。
三拜之後,方玉平站直身形,年輕俊秀的一張臉上滿是喜氣。
廳內多是身份尊貴之人又或長輩,也還安靜。廳下卻還聚集了許多人,一個個指指點點,滿是欽羨。也有人小聲道:這少年人,這般有福氣!
這一年方玉平剛滿二十一歲,父親乃是江南第一大門派的掌門,他自己年少俊秀,劍法高明,所娶妻子又是如此佳人。他一生之中,若説志滿意得之時,再無超過今日。
大禮已成,方玉平心情激動之下忘了形,眾目睽睽中竟去握新娘子的素手。新娘子身子一顫,向後退了一步。
方天誠咳了一聲,方玉平這才醒悟,訕訕地放下了手,卻又不禁向新娘望去。
謝蘇站在一邊,見了這般小兒女情態,淡淡一笑。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忽然自廳下傳來,冷颼颼一股涼意:方天誠,白千歲,你們一個娶,一個嫁,這嫁的是甚麼人,娶的又是甚麼人?!
隨着這聲音,一個人走了上來。這人不到五十歲年紀,生得瘦削,面色青灰,身後卻背了把大關刀,刀鞘上一把金色絲絛飄飄灑灑。
他身後還跟了四個精壯漢子,看上去功夫也均不俗,身後亦是背了一把金色刀穗的關刀。
方天誠見得此人,臉色不由便是一沉,隨即便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楚掌門也賞臉來喝一杯喜酒。
這楚掌門正是金錯刀門掌門楚橫軍,其兄楚橫江為月天子所殺後,他繼了掌門之位,但無論品性處事又或武功,均是不如其兄遠矣。金錯刀門到了他手中,竟是從此一蹶不振。
楚橫軍自是心中憤恨,卻又不思進取,只想着如何壓過御劍門一頭去。
這些年來,他種種手段也都試過,但無非是自取其辱。如今見了方天誠招呼,也只冷冷一哼,方天誠,你不必惺惺作態,你只告訴我,御劍門方家,今日娶的是甚麼人?
方天誠面色一緊,但仍朗聲道:這裏來的諸位朋友,哪一位不知,犬子娶的乃是白家小姐。
楚橫軍仰天打了個哈哈,白家小姐,哪一位白家小姐?若是白綾衣,我聽得她有閉月羞花之貌,不如讓我先看一眼?説着上前幾步,竟有掀開蓋頭之意。
方玉平離他最近,怒道:楚橫軍,我尊你是長輩,你怎的這般無理!一伸手便去拔劍,卻忘了這時自己穿的乃是喜服,哪裏還有甚麼劍?
這一耽擱,楚橫軍已到了切近,伸手便去揭那大紅蓋頭。
方天誠此刻也顧不得主人身份,一掌便向楚橫軍擊去。
他快,一旁的白千歲更快,他武功不及方天誠,用藥之術天下卻幾是無人能及。他不必移動,指甲一彈,一股淡黃藥粉飛彈而出,後發先至,直向楚橫軍襲去。
這一陣藥粉來的果然迅速,楚橫軍武功未至一流之境,匆忙中身子向後一仰,躲過大部分藥粉,卻亦有少量藥粉沾到面上。眾人只聽他嗷的一聲,伸手捂住臉孔,手甫一碰到面上肌膚,卻又燒了手一般縮了回去,亂甩個不住。
廳中有人忍不住,便笑了出來,原來楚橫軍臉上沾了藥粉,這短短一刻間鼻子已經紅腫發亮,足有原先的兩倍大;再看他右掌,沾了藥粉的三根手指也已腫的小蘿蔔也似。
好厲害的毒!
介花弧一笑,輕聲向謝蘇道:觀音印,白千歲倒是不留情。
觀音印名字慈悲,卻是江湖上惹不得的三大毒藥之一。這裏的惹不得並非説它毒性了得,而是中了觀音印後,縱是解了毒性,中毒之處紅腫痕跡亦會終生不褪。
謝蘇神色不動,心中卻想:當時方玉平與白綾衣皆站在楚橫軍側近,白千歲怎可貿然使出這等毒藥?
這邊楚橫軍已經疼得渾身發抖,倒在地上一面滾,一面大聲哀叫,他也知道觀音印厲害,手只四處亂揮,也不敢觸碰身體其他部分。方天誠、白千歲等人不由皺起眉頭,心道楚橫軍雖然不成氣候,怎麼竟然到了這樣不堪地步。
方玉平在一邊看了,雖惱他辱及妻子,卻也覺有幾分可憐。
這邊楚橫軍在地上滾動,漸漸已到了白綾衣腳下,口中依然哀叫不停,眾人也未留意。忽然之間,他身子暴起,一隻未中毒的左手倏出,竟已扯下新娘面上的紅綢蓋頭!
新娘子啊的驚叫一聲,嚇得呆了,動都不敢動一下。
事發突然,廳中諸人皆未反應過來,待到反應過來時已然晚了,新娘子泥塑木雕一般站在當地,方玉平一個箭步衝上去,喝道:楚橫軍,你!
楚橫軍卻也不再動手,他一手扯着那塊紅綢,一手卻指着新娘,冷笑道:我?我甚麼?方家小子,你看清楚了,你娶的究竟是甚麼人!
他臉上手上依然紅腫的駭人,面上肌肉扭曲,這一番話説得又是譏諷,又是怨毒,但如今已無人看他,蓋頭這一掀,眾人不由自主地,均向那新娘看過去。只見蓋頭下是個少年女子,眉眼雖生得也算清秀,但哪裏稱得上甚麼江湖上有名的美人?再看其神色驚惶,又哪裏有半分大家風範?
這廳中數十人驚訝不已,卻只有謝蘇輕輕噫了一聲,是她?
介花弧在一旁聽得分明,悄聲問道:她是誰?
小憐。
灣頭見小憐,請上琵琶弦。這女子昨日他和謝朗在街上見過,非但見過,還為她解了金錯刀門之圍。
然而小憐本是小家碧玉,又怎變成了百藥門的掌上明珠白綾衣?
楚橫軍手指着小憐,又大聲道:你們眼下也看清楚了,這女孩子哪裏是白綾衣!
這廳中多有人與白家是通家之好,識得這女子身份,更有人便小聲道:
這不是白家小姐的婢女麼?怎麼在這裏?
此刻廳內惹出了這般事故,偏廳裏不少賓客也跑了過去,刀劍雙衞及何、江二人也隨人羣走過來,廳下擠擠壓壓十分熱鬧。
白千歲面上青白不定,一隻手已經探入了腰間,猶豫再三又縮了回去;方天誠饒是老成持重,大風大浪經過多少,此刻口開了又合,終是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楚橫軍強忍着痛,乘眾人驚疑不定,方、白二人尚難解釋之際,又叫道:以一個婢女冒充新娘,方天誠、白千歲,你二人分明均是知情!哼哼,白綾衣呢?是和別的男人跑了,還是懷着甚麼人的野種,不敢回來了?
這話説得太過惡毒刻薄,廳下便有人叫道:楚橫軍,你會不會説人話!
楚橫軍轉過身,面孔扭曲,偏又是一個紅腫碩大的鼻子掛在中間,看着又是可笑,又是可怖。只見他左手一揚,眾人只當他要做甚麼,卻見一支響箭沖天而起,滋滋作響,頃刻,又是兩個精幹漢子帶着一個身披白色斗篷的人從東側一間廳堂走出,分開人羣,昂然走入廳內。
今日方、白兩家聯姻,佈置亦是周密,楚橫軍卻能私帶了手下,又藏了人在賓客中。眾人初時見這楚橫軍大叫大嚷,武功又不濟事,只當他是個無用之人,待到見了這一番佈置,方曉得此人卻也實是謀劃深重。
那兩個精幹漢子將人帶到,向楚橫軍行了一禮,卻仍未離開那身披白色斗篷之人。
楚橫軍踉蹌走過來,一把扯下那人頭上白色斗篷兜帽,冷笑道:這又是甚麼人?
兜帽除下,露出一張平淡無奇的女子面容,那女子似被封住了武功,眾人一時愕然,心道誰知這是甚麼人。
白千歲倏然大怒,叫道:綾衣!
這女子果然是白綾衣?眾人一時錯愕,但立即也有人想到百藥門擅長藥物易容,想必這白綾衣此刻便是易容,方會如此。
謝蘇卻是一怔,他識得這女子,正是今早在江邊與他相遇之人。
方天誠卻是一急,心道親家啊親家,你怎能此刻當眾認女,即便今日白綾衣被奪回,日後説到她被金錯刀門擄去一事,若有人議論她在金錯刀門中數日究竟遭遇何事,卻讓御劍門如何在江南武林立足?玉平今後又如何做人?
但話已説了,收也收不回。他只得道:楚橫軍,我道綾衣為何不知去向,原來竟是被你施計奪去!殊知御劍門雖與金錯刀門相爭多年,但爭也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你行事如此卑鄙,金錯刀門日後如何行走江湖,令兄九泉之下又如何瞑目!
他這一番話義正嚴詞,廳上廳下眾人一時也忘了方、白兩家竟用婢女充當新娘一事,紛紛指責起楚橫軍,廳上更有一名老者排眾而出,道:楚橫軍,你今日若沒有一個解釋,江南武林今後再容不得你!
眾人識得這老者乃是君子堂葉家長老,君子堂亦是江南一帶的名門正派,堂中長老個個行事方正,俠義待人,深受敬仰。他這一開口,眾人皆是點頭不已。
楚橫軍對那君子堂長老視而不見,到了這時,他也不似初時峻急,聲音放慢,刻薄之意卻愈發明顯,每一個字裏都似能擠出毒液一般。
這女子是我金錯刀門擄來的?可笑!她分明是私奔偷跑出的家門,否則,你兩家怎會不敢聲張!
不敢聲張倒也罷了,竟是連婚期也不敢拖延,甚至要用一個婢女充當新娘,你們為何不敢拖延,哈哈,你們不敢説,我敢説!他伸手一指白綾衣,只因她已懷了身孕,是也不是!
這一句話拋出,恰如沸油裏潑下一瓢冷水,眾人霎時炸了起來。
再看方、白二人,面上竟是不見血色。
楚橫軍不依不饒,手指眾人,又續道:想必你們有不信此事者,哼哼,不信之人,但憑你們去找穩婆來,她有沒有身孕,一驗便知!
這話已經説到了絕處,便是君子堂那長老,此刻也不知説甚麼才好。
便在此時,那身披白色斗篷的女子終於開了口,聲音清越,猶不失寧定。
楚掌門,你何必逼人如此。我確有不貞之罪,但此事為我一人之過,與家父及方掌門並無干係。
她話語冷靜,聲音亦不算大。但這一句話出來,一旁諸多江湖人物又都炸開了鍋。有些惡意之人,説話更是難聽:
這白家小姐竟做出了這種事情,果然生得美家裏就留不住,嘖嘖嘖
這樣説來,方家那少主豈不是戴了綠帽子?
豈止是綠帽子,還當了便宜老子,嘿嘿
方玉平面色慘白,這些話,一字不漏,全都灌進了他的耳中。
楚橫軍聽得此言,嘿嘿一笑,道:你倒是敢作敢當,既如此,你且説説,你偷的那男人是誰?
白綾衣面上倏然變色,再不開口。
楚橫軍手一指廳上眾人,你們也想知道?
這廳上皆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哪個肯開口,但此事太過香豔刺激,庸俗好奇心人皆有之,竟是無一人説個不字。
便在此時,忽有兩個人齊齊道:住口!
眾人詫異,只見廳下站了一雙英姿卓絕的年青人,左邊一個神色凝重,正是何琛;右邊一個白衣如雪,卻是江澄。
何、江二人也未想過對方會發言阻止,江澄見何琛也開了口,冷冷哼了一聲便不再説話。何琛卻道:楚掌門,即便白姑娘有錯,你又何必逼人太甚!
楚橫軍不識得何琛,他短促笑了一聲,這位賢侄,你有所不知,這白家小姐偷的男人,關係可是着實的重大啊!
他左手探入懷中,當地一聲響,一塊清冽透明的不知甚麼物事已被他丟到了地上,迎着日光,看得格外分明。
你們都是經歷過前些年江湖上那一場浩劫的,且看看,這是甚麼東西!
那塊物事和玉佩大小相仿,通體透明,上面銘刻着些古怪文字,光芒瑩然。
一見之下,君子堂那長老雖是持重,卻竟是第一個叫道:琉璃令!
此刻其餘人等也已看清,又有人叫出聲來,
琉璃令!
真的是琉璃令!
那那人果然還活着?
君子堂葉家長老第一個按捺不住,衝到楚橫軍身前,你從哪裏得到的這東西,那魔頭究竟在哪裏?
那玉佩大小的透明物事,正是當年生死門中一雙門主之中月天子的隨身信物。
琉璃令出,無命可留。
君子堂葉家長老一雙手顫抖不已,五年前,一個大雨傾盆的夜晚,他也曾見到這塊琉璃令,那一晚,君子堂精鋭好手死傷殆盡,十二長老折損其八。
至今為止,他還記得自己抱着兄弟屍身,連眼淚都流不出來的樣子。
琉璃令出,無命可留。君子堂仍活下了少數好手,至今仍屹立於江南武林,已是難得的異數。
楚橫軍被他逼問,也不驚惶,閒閒看向一旁的白綾衣,那魔頭在哪裏我怎曉得,你不如去問問這位白家小姐,她肚子裏不是還懷着他的孩子麼。
又一個驚雷劈將下來,只震得眾人連話都説不出。白千歲第一個反應過來,喝道:你休要狗血噴人!綾衣縱有不貞之罪,又怎會和那個大魔頭搭上關係!
楚橫軍冷笑道:我狗血噴人?這塊琉璃令正是從你家小姐身上得來,也不知是不是那月天子送她的定情信物,被她寶貝似的留着。説着又一指小憐,道:那女孩子,你前幾天也到過金錯門做客,那時你不是説,你家小姐和一個男人暗中相見,你雖未見過那男子,卻聽他自稱月天子麼?
小憐與白綾衣一同長大,雖為主僕,其實感情深厚,聽得楚橫軍此言,急忙反駁道,你胡説八道,那男子才不是月天子,他叫林素,還給過我家小姐畫過一副畫,落款也是這個名字
一語未完,滿座皆驚。
昔年月天子縱橫江湖之時,並無人知他真實名姓,但若稱呼他月天子,又未免太過長生死門志氣,滅中原武林威風。那塊琉璃令上多為波斯文字,只有兩個漢字是林素,據此,中原武林人士又稱他為林素,後來月天子有時也如是自稱。
小憐年輕,又非武林中人,哪曉得這些事情,被楚橫軍三兩句一詐,立時便詐出了真話。
初時廳堂內外,猶是議論紛紛,到了這一刻,竟是再無人開口。
白綾衣面上易容,旁人看不清她神色,只見那她身體連同那白色斗篷均是顫抖不已,卻仍是勉強挺直了身體,站在當地。
楚橫軍大笑出聲,一隻中毒的右手直指着白綾衣,你偷的那男人,究竟是誰?
白綾衣身子又是一震,薄唇開了又合,終是開口:月天子。
事已至此,相抵已是無用。
一片寂靜之後,潮水一樣的喧譁倏然而起,竊竊私語早已變成了名正言順的爭論不休。名門、美女、偷情、魔頭,這種種想也想不到的事情集合在一起,這是武林中多大的新聞?
江南武林一帶又多受生死門荼毒,此刻廳下聚集的江湖人士多有親友師長喪於月天子手下的,忽然廳下一個中年人就站了出來,喝道:和月天子有關之人,都該殺!
此人雙目赤紅,面色猙獰,想是當年曾有父母親友喪於月天子之手。
此言一出,雖不見得人人都贊同於他,卻有人小聲道:月天子和白千歲的女兒這件事會不會和方、白兩家也有關係?
楚橫軍志滿意得,今日一事,方、白兩家在武林中的名聲敗個了一乾二淨。他面上、手上猶是紅腫疼痛,也顧不得了,又笑道:哈哈,白千歲,你嫁的好女兒!
此言未了,卻聽廳上有人也笑道:楚掌門,只怕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楚橫軍大是詫異,眾人也均向發聲之處看去,見一個貴氣十足的華服男子手搖摺扇,微微而笑。他身邊還站了一個身穿雨過天青色長衫的男子,面貌沉靜不俗。
多有識得那華服男子的,便有人道:那是羅天堡堡主介花弧!
噓,且看他有甚麼話説。
卻聽介花弧又笑道:好好一場婚禮,楚掌門偏要來胡攪,殊不知今日方家娶的本來就是白掌門的義女小憐姑娘。至於白綾衣之事,方、白兩位掌門早已知情,原待婚禮之後,便清理門户,又怎容楚掌門多事?
這一番話,可謂將方、白兩家洗脱了個乾乾淨淨,介花弧心思也可謂機敏之極。楚橫軍自也聽得出他洗脱之意,怒道:誰不知方家娶的是白家小姐,那女子不過是個婢女罷了!
介花弧笑道:這話有趣,就是白綾衣,不過也是白掌門的義女,小憐姑娘明慧貞靜,被白掌門認為義女又有甚麼奇怪,她拜見義父之時,我也在場,莫非連羅天堡堡主之語,你也信不得麼?説着面色便是一沉。
方天誠、白千歲二人對視一眼,心中皆是感激之極。有介花弧一言在此,非但救了兩家名譽,連今日婚禮亦可順理成章下去,便是方玉平日後行走江湖,也可免些指指點點。所失者,不過一個白綾衣而已。方天誠不由便道:正是如此,虧得介堡主分辯。
白千歲也道:虧得有介堡主説明,不然江湖中朋友,還以為我們白家做得些甚麼事出去。他更擔心的是江湖中人疑心自己與月天子勾搭,那可是百口難辯之事。
介花弧一笑,今日一事,方、白兩家均欠下他一個極大人情,他們在江南有地主之誼,自己與石敬成打起交道,也可方便許多。
他又道:既是如此,如今天地也拜了,小夫妻等得只怕也急了,還不快快送入洞房去也?這一句卻帶了幾分戲謔之意。
方天誠也怕又惹出甚麼事情,連忙道:還不快送少主進房去!
一聲既出,十幾個家人簇擁着方玉平與小憐兩人便向裏面去。
方玉平方才一直站在一旁,白綾衣非但是他未婚妻子,更為他傾慕已久,諸多消息帶給他的衝擊遠勝旁人。
他自小到大,何曾受過這般打擊,非但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更不知如何應對反映。直到父親送少主進房一句説出,他方才清醒一二,叫道:我不要!我誰也不娶
一語未了,方家的總管站在他身邊,看老門主眼色,急忙點了他穴道,一旁的小憐又不會武功,兩個本來不該是一對,也從未想過會是一對的年輕人就被這般簇擁着,一同進了內室。
這一邊,楚橫軍牙齒直咬得格格作響,不知是毒傷還是氣惱。
種種謀劃為介花弧一番話破壞,他一腔怒火不敢向這位羅天堡堡主發作,全盤發泄到了身邊的白綾衣身上。只聽他叫道:好,好!你們合謀一氣,我無話可説,只這女子,你們不是説要清理門户麼,又要如何處置?
廳上倏然靜了下來,只聽他一人言語。
我聽得百藥門有門規一百七十五條,我只問你,這女子犯奸淫罪,該不該殺;勾結大魔頭還有了他的孩子,該不該殺!
他咬牙切齒,竟是一定要逼着白千歲親手殺了白綾衣,他心中才會略為快意。
白千歲面色鐵青,楚橫軍沒有説錯,白綾衣所犯兩條大罪,無論哪一條,在百藥門都是當誅的罪名。今日之事,能如此解決,已是大幸。雖然白綾衣在他身邊多年,父女之間亦有感情,但若非如此,今日之事又怎能罷休?
他手舉了起來又放下,環視四周:方天誠垂目不語,婚禮上種種事情已牽連他夠多,此刻他不敢也不能開口;介花弧神態閒適,他已賣了一個天大的人情給自己,此後事情顯是無意再管;再看其餘諸人,竟有一大半看着白綾衣的目光帶着仇視之意,顯是當年與月天子結下深仇之人。
他自己反思,卻也對白綾衣發起怒來,他撫養她成人,這十幾年來哪一件事虧待過她,她卻做下這般事情,莫説自己,真是連百藥門的臉面一同丟盡了!思及至此,一隻落下的手又高高舉了起來。
白綾衣閉目不語,眼角卻有淚水緩緩流下。事已至此,除非自己一命,不然何以抵償今日之事?
那一隻手呈現青綠之色,夾帶風聲,向着白綾衣天靈穴上直劈下去。
廳上廳下這許多人,並無一人阻攔,甚至有人面露快意之色。
眼見那隻手就要觸及白綾衣頭頂,白千歲手腕忽然一歪,這一掌便走了偏,又聽丁零零一聲響,眾人只見一顆拇指大珠光閃耀不知甚麼物事,在空中劃一道弧線,又落到了地上。
一個沙啞卻寧定的聲音響起,聲音不甚大,卻十分清晰,白掌門,請留人。正是介花弧身邊那沉靜青衣人。
介花弧低聲笑道:謝先生,你要救人也罷,怎麼摘我的東珠?這可是要賠的。原來謝蘇手邊並無稱手兵器,順手便摘了介花弧發上東珠,擊中了白千歲手腕穴道。那東珠拇指大小,可值千金,但在羅天堡裏,實也算不得甚麼。
眾人並無人識得那青衣人,但見他與羅天堡堡主言語親密,料想是個有來頭的人,也便靜聽他説話。
這邊白千歲還未開口,楚橫軍先喝道:你是甚麼人?白綾衣是白千歲女兒,殺不殺他説得算,你憑甚麼多嘴多舌!
這話也沒説錯,謝蘇確實毫無立場,一時間他也靜默起來。
楚橫軍見他不語,又得意起來,正要再説些甚麼,卻聽謝蘇緩緩開口,神色依然沉靜如水,
你説得不錯,我確無立場救人,既如此,我娶她。
一時之間,從方天誠到白千歲,從君子堂葉家長老到廳中一眾有身份、有地位之人,從刀劍雙衞到何、江二人,再到一個怒目橫眉的楚橫軍,全部怔在了當場,只聽那個沉靜如水,聲音亦如流水一般平緩的青衣人繼續道來。
我娶她。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我既娶了她,她的性命,我總有資格説得算。
呆愣眾人之中,倒是介花弧第一個反應過來,卻也只是手搖摺扇,一笑而已。
楚橫江目瞪口呆,實未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之人,他一手指着白綾衣,口吃道:這這女子和別人偷情,還懷了野孩子,你你要娶她?
謝蘇淡然道:我既説要娶她,自會認她腹中的孩子為子,那孩子自此再與他生父無關。
這一番話實是驚世駭俗,世間怎會有人大度若此?
眾人議論之中,白綾衣忽然盈盈走過來,雙膝跪倒在謝蘇面前,公子,有今日一語,已足夠綾衣銘記一世,但你實不必
謝蘇青袖一捲,已帶她起身,目光定定地看着她,那雙眸子清鬱之極,雖與她當日傾心之人並無相同,卻自有一種令人寧靜信賴的力量。他開口,沒有客氣也沒有反對,只是平平靜靜地道:
夫妻之間,不必如此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