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殘夏,謝蘇、謝朗二人走入樹林之時,卻聽到腳下傳來踩踏到落葉才會發出的沙沙聲音。
誰也沒有奇怪,此刻就算天上忽然下起鵝毛大雪,二人眼睛都不會眨一眨,在這個陣勢中,眼前出現甚麼都有可能。
謝蘇一路前行,他在手中藏了十幾枚小石子,每走三步或七步,他便擲出一枚;而走到一定距離時,他間或會射出一隻銀梭入林,悄然無聲。
做這些事情時,謝蘇的腳步一直沒有停下,他動作雖流暢如行雲流水,神色卻十分凝重,顯是每走一步都是經過精密計算。
謝朗走在他身後,他身無武功,卻無須謝蘇照顧。他所行路線又與謝蘇不同,進三步便要退一步,所行方向曲折離奇,毫無次序可言。
在謝蘇銀梭所向之處,謝朗也會丟一點東西,只不過他丟的東西,乃是雲陽七巧堂的小顆霹靂雷火彈。他一路行來,煙霧瀰漫,劈啪作響,煞是熱鬧。
在二人身後,樹林開始逐漸發生微妙的變化。原本的落葉流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夏末的正常景象,連道路也逐漸發生了變化。果然先前的樹林只是幻象。
沒有人回頭,直到樹林邊緣,謝蘇方才停住腳步,謝朗在他身後上前一步,二人並立在一處。
從這裏起,我們便要進入十部輪迴了。謝蘇道。
原來方才二人進入的,不過是入陣之前的外圍掩護而已。
謝朗一改往日的隨意輕佻,安靜傾聽。
當年設計十部輪迴時,我按照太極兩儀的方位設計了陣勢輪廓,然而內裏諸多細微變化卻與兩儀八卦全然無關,其中我加入的變化有東瀛鬼忍術、苗疆移山大法等十一項,多為偏門左道,有三四種變化除他們本門弟子外,大概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謝蘇平淡道來,語氣並無絲毫炫耀之意。謝朗以往對這陣勢略知一二,此刻暗想,以世間最光明正大的道家法門包含世上最偏門惡毒的變化,也真虧謝蘇想的出來。
謝蘇又道:但餘下一十二種變化卻並非我所設,且十部輪迴入宮之後,是否會將陣勢進行修改,我就不得而知了。
謝朗想了一想,笑道:細微處添補些大抵會有,整體佈局卻不會變。
哦?
以我這等才華卓絕,熟知天下陣法之人尚且想不出一個比現在更好的佈局,皇宮裏那羣人又怎能想得出來?
謝蘇失笑,心道這算甚麼理由,也虧他説得出。
謝朗續道:皇宮裏能人是有的,多半也有人會知道些你也不曉得的旁門左道加入陣中,但説到全盤佈局,那卻是要有相當心胸之人才能做出。然而若是如此之人,又怎會甘願一輩子困在宮裏當個侍衞?所謂宮裏那些高手,不過是些小本領、小格局,一輩子也成不了大事。
這話才是謝朗本色,驕傲刻薄,卻又一語中的。謝蘇搖頭一笑,凝望前方。
十部輪迴共有八門,分別為休門、生門、傷門、杜門、景門、死門、驚門、開門。謝蘇未曾思索,徑直便向死門走去。謝朗跟在他身後,一面走一面還笑,置之死地而後生,果然是你的作風。
謝蘇沒有回頭,道:走這個門,最快。
謝朗笑道:最快?這裏幾個變化,要多久?
謝蘇道:從死門走,只須經過9個變化。他停了一下:一炷香之內破陣。否則風生水起,再難出來。
謝朗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竟然只有一炷香時間!他算是膽大妄為,沒想到謝蘇狠起來,簡直是連命都不顧。
死門看上去並不大像死門,稀疏幾株灌木,地上灑了些水,竟還有幾個腳印清晰可見。謝蘇上前一步,忽然身形暴起,不知從地上甚麼地方抽出兩把劍來,疾如星火一般插在地上的腳印上。
劍身入地三寸,再難刺入。謝蘇迅捷無比地轉動地上的兩把劍,一轉之下,地上竟出現了一個太極陰陽魚圖案,兩把劍便是魚中雙眼。謝蘇再一用力,那太極陰陽魚恰好轉動一週,而劍身處,竟汩汩地流出血來。
他再一回手,一隻銀梭驟然射出,直入一塊巨石之中,那巨石看似堅硬,銀梭入內卻如插入豆腐一般,只聽轟然一聲響,巨石登時碎成數塊。
謝朗讚道:用毒眼陣的毒劍毀去死門的門户,一隻銀梭毀了移山大法,謝蘇,好漂亮!
死門門户、毒眼陣、移山大法,尚不算這十部輪迴中最難的陣法,但若如謝蘇這般破得乾脆利落,卻是不易。
謝蘇繼續向前走,舉手之間,又毀去了十部輪迴的兩個變化。
並不是謝蘇真就膽大妄為到了定要在一炷香內破陣,只是他身上的陰屍毒雖經謝朗醫治,並未痊癒。這一日來奔波不住,方才的攝魂大法又消耗了不少體力,現在幾已到了支撐不住的地步。
但是謝蘇不能倒下,介花弧經方才一役,半年內已不能動武;謝朗雖有本領,身無武功,莫非叫刀劍雙衞又或白綾衣維持大局不成?
他連破陣中五個變化,第六處乃是南疆傳來的血霧陣,並非他當年所設,但謝蘇對此陣亦有所涉,他自懷中抽出一柄短劍,以倒七星步法自陣中疾速穿過。
因時間所限,謝蘇每次破陣,總會選擇最為迅速的方式,如這血霧陣,亦有更為安全的方法解破,但謝蘇着實沒有多餘時間。他穿過外圍陣勢,手中匕首已是蓄勢待發,忽覺眼前一陣紅霧飛舞,他一驚,一個倒穿雲直躍出來,百忙中尚不忘擲出手中匕首。轟然一聲,血霧陣已破。
謝朗只見一道青影直躍出來,落地之後,竟是踉蹌了幾步。他上前一步扶住謝蘇,道:你怎麼了?
謝蘇一手捂住雙眼,道:眼睛被血霧碰到了。
若在謝蘇平日,方才那一陣血霧雖是突然,以他的千里快哉風,也必能躲過。
他慢慢抬起頭,雙眼表面上看去雖無異樣,卻再無平素的清鋭之氣。還有三個變化,另外陣眼不能破,只能毀,時間不多了。
謝朗一怔,謝蘇這幾句話,沒有一句説到他的眼睛。血霧奇毒,弄不好,就此失明也説不定。
他忽然想到那年寒江江畔、如天樓下的謝蘇,那一場血戰他未曾親眼得見,卻可根據左明光等四人的屍體判斷出當時場景的慘烈。
那一戰,謝蘇一樣是豁出了自己的性命。
你自己呢,你自己被你放到哪兒去了!這句話,謝朗並沒有喊出口。
他自袖中抽出銀針,封住穴道,以免毒血上延,又拿了一顆藥丸塞入謝蘇口中,笑道:剩下三個陣勢交給我好了,毀陣眼也不用擔心,我還有霹靂雷火彈呢。
謝朗笑着,灰色的衣袖一搖一擺,徑直走入了餘下的三個變化。
他雖解陣勢,卻無武功,但是在他的袖中,卻藏着百藥門中可以引發桃花瘴的秘藥。
這秘藥是我用來保命的,真是,本想謝蘇可以破陣呢,現在倒好謝朗嘆着氣,一面向陣裏面走,一面又喃喃自語:謝蘇啊謝蘇,我今日救你一次,也不是為了救你,也不用你還,只因若不救你,我自己也要困在這陣裏了
這番話聲音既小,除了謝朗自己誰都聽不見,也不知他要説給誰聽。
走着走着,他卻又釋然笑了,口中輕輕念着偈子。他與謝蘇等人對話時以波斯秘術換了聲音,此刻用了卻是他原本的聲音,清冷徹然,如銀輝灑地。
月天子才華橫溢,亦通經文,此刻他念的,乃是《生起佛力神變幻化經》中的幾句話,道是:
世燈隱沒後,沉沉暗數劫,為利諸有情,如來住此世。
猶如空中月,及與幻化相,無性亦來去,如是佛亦然。
陣外的介花弧、刀劍雙衞、白綾衣等人並沒有等太久,不到一炷香時間,陣內驚天動地一聲響,土石齊飛,煙塵滾滾中,謝朗攙扶着眼上蒙着布條的謝蘇,慢慢走了出來。
不要急不要急,謝朗笑着,面上亦有幾分疲憊之色,他把謝蘇交給零劍,陣破了,你們的謝先生呢,只是眼睛受了傷,有兩個時辰就能好了。
他轉向介花弧,笑意中的疲倦已不想再掩飾,走吧,介花弧,我們也該回去了。
這一晚,幾人回到了青州城中原本投宿的客棧,那裏本就是羅天堡的在青州城中作下的據點。石敬成重傷,方天誠身死,這一晚,城中十分的混亂,客棧內反倒安靜下來。
眾人分別回到自己的房間,其中謝朗的房間雖與他們同在一個院落,卻與其他人隔了一段距離。在他房外,長了幾株高高大大的木蘭樹,花朵潔白,香氣濃郁。
謝朗在房內挑了把最舒適的椅子坐下來,這一天下來,尤其是最後破十部輪迴,他出力不小,亦是相當疲憊。
然後他朝着打開的窗子懶洋洋地喊了一聲:雅風,進來吧。
一個黃影輕飄飄地從窗外飄入,隨即跪在地上。儀容出眾的年輕人此刻面上有幾分惶恐,因謝朗並未召他到此處,他卻擔心謝朗安危,私自隱藏於此。
你把木蘭花的影子都擋住了。謝朗嘆了口氣,口氣中卻沒有多少責備的意思。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呼吸着染着花香的空氣。
高雅風也站起身,護在謝朗的身後。
謝朗轉過頭,看看他,笑道:甚麼時候個子比我還高大了,剛揀回來時還是個孩子呢。
高雅風原是波斯人和漢人的混血,自小為父母所棄,流落街頭。九歲時被謝朗揀了回來,一直帶在身邊。他一手好劍法,全是謝朗教授所得。
此刻他聽謝朗這般説話,也想到了當年事情,便開口道:主人恩情
謝朗擺擺手止住他的話,忽道:雅風,我收你當義子,怎麼樣?
高雅風一下子怔住,他對謝朗十分尊崇,一直以主人稱之,急忙便道:不可!
謝朗失笑,揹着手,轉過身來看着他。
高雅風從來未曾違背過謝朗命令,剛才那一聲斷然拒絕,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正想補些理由,卻聽謝朗笑道:也罷,我本來只比你大十幾歲,説是父子,也勉強了些,難怪你不願。
高雅風想説不是的,又説不出口,若認了不是,豈非又是願意認做父子?自己又怎麼配?
好在謝朗不再提這個話題,又道:雅風,你可想過今後要如何?
高雅風心道這話問得奇怪,便道:自然是跟着主人。
謝朗又笑,道:你總不能跟着我一輩子。
高雅風又一怔,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離開謝朗,道:為何不能?
謝朗不理他問話,自語道:看當今世道,這幾年戰亂必多,你功夫很過得去,如今又有機會,可從軍功起家。老一代將星沒甚麼人留下。倒是我們這次下江南看到姓何和姓江的兩個小子,雖然現在職位不高,卻是有真本事的。你現在跟着他們,將來到可建功立業
他又想了想:姓江的小子當年在生死門做過卧底,只怕不成。這樣,你去找姓何的小子,那個人也還公正
他話音未了,忽見高雅風撲通一聲,雙膝跪倒。謝朗伸手拉他,竟是拉之不起。
我一生不會離開主人。他沉聲道。
這一聲斬釘截鐵,便如誓言一般。
謝朗帶他長大,甚麼不知,他看着他半晌,嘆了口氣,七尺男兒,不出人頭地,做一番事業,跟在我身邊算怎麼回事。
高雅風也不説話,眼裏的神情卻不容更改。
謝朗又嘆了口氣:也罷也罷,將軍你也不想當,將來去做大俠好了。
這句話本是一時戲語,高雅風倒當了真,心道主人莫非要我以後做個俠客?不覺又重複了一遍,做大俠?
謝朗也沒想到他居然當了真,索性又加了一句:對,當大俠,行俠仗義多做點好事,以後好給我祈福。
其實謝朗這一輩子肆情使性,從未顧忌過甚麼,更不受禮法拘束,哪裏有半分在意過因果報應?他萬想不到因今日這一句話,數年後北疆多了一名斷劍俠,手中執一尺二寸長的一把暗紫色斷劍,專管天下不平之事,俠名遠播,成為了多少少年俠士心中的偶像。
在另一邊,謝蘇捧着一個包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此刻已換下了那件滿是血污的長衫,穿的仍是一件青衣,眼睛經過謝朗醫治,已無大礙,但血霧畢竟也是極厲害的毒藥,此刻,謝蘇眼上依然繫着灰色布條。
白綾衣正坐在房中,見謝蘇入內,急忙起身,謝先生。
謝蘇雖不能視物,聽得卻清晰,便道:何必多禮,坐下吧。
白綾衣依言坐下,謝蘇也坐了下來,把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道:裏面是些衣物,時間急,大抵不算好,委屈你了。
白綾衣忙道:謝先生怎麼這樣客氣。説完了又有些緊張,原來二人今日也算第一日成婚,白綾衣此刻所在正是謝蘇房間,她便想:莫非謝蘇今晚亦要留宿於此?雖然這是理所應當之事,但她對謝蘇畢竟是尊敬之心大於親近之意,不由便十分忐忑。
好在謝蘇又坐了一坐,便站起身,道:今日你勞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吧。又道:我便住在這個院落裏,有事叫我即可。説罷轉身出門。
白綾衣出了一口氣,心中卻又有些悵然若失。誰知謝蘇進來時門原是關的,方才談話時一陣風將門吹開了一半,謝蘇哪裏知道,出去時一絆差點摔倒,白綾衣急忙過來扶他,道:謝先生,你怎樣?
這一扶,二人肌膚相觸,氣息相聞,謝蘇雙目雖不能視物,感覺卻愈發敏鋭,臉一紅:綾衣,多謝你。
這卻是謝蘇第一次稱呼白綾衣的名字,白綾衣聽了,心中也不由一動。
終究謝蘇還是起身離去,他走後,白綾衣打開桌上包裹,見裏面非但有女子外衣,尚有小衣、鞋襪,連發釵、木梳等物都一應俱全。另有一個小包,打開一看,裏面卻是火石、碎銀等常用之物。
她不禁怔了一下,心道:看謝先生面上沉默,未想卻如此細心!心中頗為感動。
這邊謝蘇走出門外,此刻天色已晚,他將自己房間讓給了白綾衣,再找人準備房間大抵來不及,正想着去謝朗又或刀劍雙衞房間裏過一晚,卻聽隔壁房門一聲響,介花弧披了件披風走出來,笑道:謝先生,進來吧。
謝蘇依言走入,介花弧笑道:早知你今日不會與白綾衣同房,也罷,在我這裏住一晚吧。
謝蘇點了點頭,多謝。
次日清晨,陽光普照,一掃陰霾。
昨夜,介花弧一改常態,向謝蘇坦承自己這一次下江南所有打算,又告知這一次歸去路線:眾人離開青州之後,去往他們初到江南時的明月城雲起客棧,那裏亦是羅天堡一處據點。
明月城位於寒江入海之處,介花弧早已在海上備好了船隻,由海上返回羅天堡。
海上這一路不必擔心,絕無人會想到介花弧會從此返程,只是由青州到明月城這一段卻説不得,謝蘇謝朗二人雖破了十部輪迴,但誰也不知前方還會有甚麼埋伏等在那裏。
謝蘇默然聽過,並未多説甚麼。這番話若是在介花弧啓程之時與他説明,結果又當不同,但當時二人心結遠重於今日,實難説出。
四人分乘兩輛馬車,由刀劍雙衞分別駕駛,離開了青州城。
刀劍雙衞選的乃是一條不為人知的小路,一路行來,並無人跡,只聞道路兩側飛鳥鳴叫,花香陣陣,霎是心曠神怡。
謝蘇坐在車內閉目養神,此刻他眼上的布條已然拆去,視力業已無礙。白綾衣隨他坐在同一輛車內,駕車的人乃是零劍。
正行走間,天上忽然閃過一個碩大無比的煙花,雖是白晝,但這煙花實在亮得驚人,連閉目養神的謝蘇都覺眼前有甚麼東西一閃。
謝朗忽然叫道:停下!這一聲聲音頗為尖利,與他平時大不相同。
刑刀聞言停車,後面的零劍也停了下來。
謝朗一躍下車,他關節本受過傷,不甚靈便,這一個動作卻做得頗為迅捷,只是迅速歸迅速,落地時卻險些一頭栽倒,幸而刑刀在一旁,伸手扶住了他。
白綾衣在車窗內看到這一幕,不由一顫。
天空上隨即又燃起三朵煙花,煙花的顏色十分古怪,形狀亦是奇特,這三朵煙花亮起的時候一朵快似一朵,眾人也紛紛下了車,各自詫異。
謝朗起初有些驚惶,到最後一朵煙花燃起時,他卻已鎮定下來,應手彈出一支小小煙花,這支煙花沖天極高,散開之後,形成一輪彎月形狀,婉約可愛。
那輪彎月尚未散去,一支大小相仿的煙花同時升起,卻是金黃顏色,如旭日一般。
謝朗忽然笑了,這一笑中,竟然滿是蒼涼之意。
他轉過頭,看向謝蘇,笑意十分柔和:謝蘇,你我相識多久了?
這一句問得突然,謝蘇一怔,説到二人相識時間,其實並不甚長,但不知為何,竟有相交日久之覺。
謝朗微微一笑,輕聲吟道:
出郭尋春春已闌,東風吹面不成寒,青村幾曲到西山
這是二人初見之日謝朗所吟的詞句,此刻他的聲音與平素大不相同,清亮透徹,別有一番味道。
自朱雀之後,介蘭亭年紀尚小暫且不説,謝朗是第一個不計其他對謝蘇甚好之人。
謝蘇看向謝朗,不覺續道,並馬未須愁路遠,看花且莫放杯閒。
謝朗一笑,為之做結:人生別易,會常難。
這一句聲音悠遠,卻多了幾分傷感無奈。
他慢慢道:人生別易會常難,這一句果然有理,比如你我當日一別,未想竟過了三載才再度相見。
謝蘇,你知不知道我是甚麼人?
其時他聲音一變,謝蘇已覺得有些異樣,又聽了他説了這一句話,神色不由大變。謝朗見他神態,便笑道:雅風,你出來。
一道輕黃色身影自樹上飛身而下,正是高雅風。他單膝跪倒,叫道:主人。
原來高雅風在此隱藏已久,只是他不明白,謝朗這時叫他現身做甚麼?
謝朗卻不在意,笑道:謝蘇,你和雅風交過手的,莫説你不識得他。
除謝蘇外,在場諸人均是知謝朗身份,此刻莫不驚異,暗道:他究竟要做甚麼?
原來按之前商議,謝朗與羅天堡諸人一同出海,羅天堡早已備下了兩條船隻,一艘載介花弧等人回西域,另一艘則送謝朗去扶桑,從此遠離中原。謝朗身份本是絕密之事,中間雖多出個白綾衣,但介花弧料定她不會説出謝朗身份,也不在意。誰曾想,如今剛離開青州城,謝朗竟然便自爆身份!
天際又有幾個煙花亮起,此起彼伏,綿綿不絕,謝朗此刻對那些煙花已全然不理,聲音如碎冰相擊,低低念道:天命玄鳥,我違天命,朱雀居南,一火焚之。青梅竹,你難道還不記得我!
一語既落,只聽啪的一聲,白綾衣手上拿的包裹已落到了地上。
謝朗不去理她,不慌不忙向謝蘇道:我知你現在定是心緒起伏,不知當如何待我。先不要急,你先看過一樣東西。他轉向高雅風,道:梅鎮東去五十里,有個竹願村,村口第三家我放了東西在裏面。你現在去取,以你輕功,入夜之前當可趕回。
高雅風聽的莫名其妙,眼見謝朗自揭身份,卻又遣走自己,不知是何用意。他再看謝蘇面色已變,卻似乎並無動手之意;又見謝朗神色安寧,心想:大概當年之事另有説法,主人神機妙算,想必不會有錯。
想是這樣想,他也實在擔心謝蘇對謝朗出手,謝朗卻已看透他心中所想,笑道:你擔心甚麼,這位謝先生恩怨分明,我救過他,他不會立即出手。倒是你再不把那物什取來,我可當真要死在這裏了。
高雅風一驚,連忙起身。他剛向前走了幾步,忽聽腰間半截魏紫錚錚作響,他拔出斷劍,卻聽鏗然一聲,又有一截劍尖落在地上,原來昨日他被石敬成一掌反擊,部分餘勁到現在才散發出來,餘下的劍身不過一尺二寸左右。
高雅風心中忽地一冷,也不知是何感覺。但此刻他唯謝朗言語為第一,其他事情不及多想,於是還劍入鞘,徑直而去。
謝朗看他身影消失,淡淡一笑。
忽聽叮的一聲,有鋒鋭劍尖已抵到了謝朗咽喉,短劍的另一端正握住謝蘇手中。
白綾衣大驚,失聲道:謝先生!隨即她便想到,自己能説些甚麼,又有什麼資格要求謝蘇住手?
那懇求之語,她終究還是沒説出口。
另一邊,刀劍雙衞雙雙看向介花弧,但羅天堡主只是搖了搖頭,示意他們不可輕舉妄動。
謝蘇目光冷冷,劍光森寒,只是他執劍之手,卻微微顫抖。
梅鎮東去五十里是寒江,根本沒有村落。不相干地,謝蘇卻説出了這麼一句話。
一點沒錯。謝朗一笑。他並不在意抵在咽喉上的短劍,只道:謝蘇,我知你要殺我。我救過你,也算是你的朋友。此刻我並不挾恩求報,但你可否在殺我之前給我一點時間,容我説一些事情?
此刻高雅風已走,並無人救得了謝朗。謝蘇微一猶豫,當真收回了短劍。
你果真是個重情之人謝朗搖頭一笑,當年我看到如天樓外左明光那幾人屍體,心道世間怎麼有人能為朋友做到這一步,那時便想見你了。後來在梅鎮真見了你,才知道原來真有你這樣的人
這幾句更近於自言自語,隨即謝朗一整衣襟,端然坐了下來,道:謝蘇,生死門中事,江湖中傳言甚多,但大半不過是以訛傳訛,如今,我便説予你聽。
生死門中事從來神秘,介花弧與謝朗合作日久,白綾衣與謝朗更有肌膚之親,卻也從未聽過他提過,此刻均不由凝神傾聽。
我生死門傳自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派,這一脈稱為阿薩辛派,以暗殺為手段謀求權勢,其時西方各國君主喪生自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計其數。
謝蘇熟知史實,自然曉得,當年山中老人全盛之時,西方諸國聞其名字,無不心驚色變。
又聽謝朗道:後來阿薩辛派在波斯式微,我師父原是其中元老,他展轉來到中原,收了三個弟子,第一個弟子是生死門的門主日天子,第三個弟子是後來刺殺小潘相的絕刀趙三,排在中間的人,則是我。
我們師兄弟三人一同長大,情誼深厚。日天子總理大局,我掌情報暗殺,出手之人則是趙三。後來趙三雖與小潘相同歸於盡,卻也除去了一個強敵。其後生死門聲勢漸大,石敬成遂派了鐵衞朱雀來到江南,目的便是除去我。
他看着謝蘇笑了一笑,江南之事,你大抵都知道。當時我隱約探到朱雀在梅鎮有個相識之人,但並未重視。直到朱雀死後,我看到如天樓下情形,才推斷出那個人竟然是名噪一時的青梅竹。
謝蘇神色猛然一變,好友朱雀身死一事霎時湧入腦海,他緊緊握住劍柄,指關節已被勒得發白。
卻聽謝朗又道:朱雀死後,生死門中出現了一件極大變故。
眾人皆知朱雀死後未久,生死門內風波忽起,日月天子自相殘殺,實力削弱大半,這才有後來三大鐵衞聯合江湖各大門派,一舉擊破生死門一事。
是時生死門勢力可謂如日中天,江湖朝中無不畏懼。又如謝朗方才所説,日月天子從小一同長大,情誼深厚,為何竟在短短時間內反目?這件事,一直是江湖中一大謎團。聽到這裏,連刀劍雙衞都不禁看向謝朗。
一陣風吹過,路邊長草被風吹得簌簌作響。又一個煙花在空中爆開,這個煙花比先前幾個更為碩大,顏色碧綠,詭異莫名。
但此刻眾人都凝神在謝朗身上,並無人注意那煙花。
真正注意到的唯有謝朗,但他卻全不在意。
他依舊坐在原處,八風不動,神情如雪,續道:石敬成是了得人物,當年我與師兄聯手,先殺小潘相,後滅他手下得力干將朱雀,這之後與他在朔日峯上相見,師兄與我只覺志滿意得,天下事無可不為,對石敬成出言相激。他卻也不惱,只對師兄説了一句話。
説到這裏,謝朗忽地笑了,這一笑平和沖淡,將繁華十丈紅塵一同看破。
他説,生死門名揚天下甚是可喜,然則君可見日月並行天上?
我並未在意,然而自朔日峯歸來,師兄的態度便已不同。當夜生死門門中大排筵宴,師兄安置座位,卻第一次把我排在他座位之下。
那一日我便知,裂痕已生,無可彌補。石太師真是好生厲害,多少個名門大派動不得我生死門一根手指,他只一句話,便毀了我和師兄創下的十年基業。
謝朗説着説着又笑了,笑意如舊。這一番言語驚心動魄,他口氣卻彷彿在説一個不相干之人的事情。
在那之後,短短七日之內,日天子削去月天子身邊護衞,與他素來親厚的長老被調至遠方,更當眾數次斥責於他。謝朗心中已冷,他三次求見日天子,竟是一次次被拒之門外。
很好,大家二十幾年的兄弟,你既然防我坐大,除我權柄,全然不顧手足之情,我又何必客氣!
他筆直看向謝蘇:謝蘇,日後若有人問到當年生死門內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你請告訴他,當年是我月天子率先反出生死門,叛了日天子!
生死門中手段從來陰狠,二人既然對上,並無一人容情。當年生死門中十位壇主有四位被謝朗説動,跟隨於他。但日天子下手更重,謝朗未動,他便已先下手除去了月天子手下的血衣明決兩支衞隊。這兩支隊伍亦是生死門中精鋭,誰也未曾想日天子下手竟然如此之狠。
二人既是同門,所學伎倆一般無二,對對方更是十分了解。到最後,月天子畢竟功虧一簣,自己被日天子活捉。他部下也多被處死。
生死門中,叛變乃是第一大罪,門規規定首犯當連受門中四十九種刑罰,方才處死,我武功那時廢了,不過還是留了條命逃出來。
這幾句輕描淡寫,其中慘烈卻實非言語所能道來。那四十九種刑罰之下,謝朗豈止武功廢掉,一身關節更被毀去,雙目亦被毒瞎。
當時高雅風年僅十七歲,在門中並無甚麼地位,眾人多當他不過侍從一流,更少人知道他身懷絕技。在謝朗受刑的第十三日夜裏,高雅風終於窺得一線之機,他仗劍闖入刑室,硬是殺開一條血路,將生死一線間的謝朗救了出來。
其後數月,二人避至南疆,謝朗以銀蛛絲拔去眼中毒物,視力逐漸恢復。但受毒藥影響,他眼眸由原來的淺色變為尋常黑色。是時江湖上傳言月天子兩大特徵:其一為他一雙淺色眼眸,其二是因月天子擅用毒物緣故,常年帶一雙手套。如今眼眸顏色已去,他又除了手套,反倒避開了江湖中人耳目。
前塵往事,如風而過。謝朗思及這些,面上神色數變,最終仍是歸於一笑。
謝蘇,你知我為何要把這些事説於你聽?
他並不需謝蘇回答,自己答道:因為你懂。
謝蘇心中一震,尚未答話,卻聽遙遙遠方,有一個人的腳步聲傳來。
這個人腳步聲音十分特別,似遠而近,竟是難以判斷方位,卻有一種霸氣隱約其中,絕非尋常人物。
謝朗一笑起身,你來了。
眾人眼前一花,一個身穿黃色衣衫的高大男子驟然出現。
生死門中三名首腦:絕刀趙三雖號稱武功第一,其實更擅長暗殺之術;月天子長於謀略,武功卻並非最為出色;唯有日天子內外兼修,據稱武功幾可與小潘相、羅天堡主等人並肩。
較之月天子,這一位生死門門主更為深居簡出,此刻只見這身着黃色衣衫的男子高大瘦削,面貌生得十分英俊,雙眉軒昂,眼眸深邃,大有一方之主氣勢。但神態卻十分憔悴,似有隱憂其中,想必是被中原武林逼至東海明光島後,鬱積所成。
謝朗笑道:煙花示意,果然是你。
那煙花本是生死門中聯絡工具,起初幾隻煙花意為門主便在切近,而謝朗放出那一支形若彎月的煙花是他自身標誌浩月令,待到相對應的旭日令升起,謝朗便知,日天子已到了。
日天子緩緩開口,聲音極沉,頗有些生硬:林素,你果然未死。
謝朗笑道:實在對不住師兄,我這個叛徒居然尚在人世。
他負手身後,面上笑意吟吟,仍是平素神態,哪有半分歉意?
日天子斥道:住口,你有甚麼資格再叫我師兄!
謝朗只是笑,也不言語。
日天子又道:你犯下生死門第一條重罪,四十九道刑罰尚有一十三道未曾執行,你雖逃脱三年,終是逃不過門規懲處。此刻,你還有何話説!
這幾句話聲色俱厲,謝朗卻仍是保持方才的笑意,連口角邊的弧度都未變過。
日天子不由怒氣勃發,上前一步抓住謝朗,喝道:林素!
他聲音忽然變了,惱怒之中,依稀竟有了幾分惶恐:你你吃了甚麼!
笑意不變的謝朗,隨着日天子方才動作,慢慢滑落到地上。
日天子單膝跪地,一把接住謝朗,隨即一掌擊到他後心,意欲逼毒出來。
但謝朗可是會為自己留下後路之人?他算好時間,早在看到旭日令時,便已咬破藏於口中的毒藥,此時已然發作,正是神仙難救。
日天子猶自不信,接連催動掌力,但屍體又怎會有反應?他一面運功,一面仍道:你這叛徒,林素月天子師弟!
最後一聲聲音顫抖,卻是他發現謝朗已死。
白綾衣在一旁看得分明,終是慘呼出聲:公子!
鏗然一聲,謝蘇手中短劍落地,餘聲不絕。
其時謝朗事先已知日天子到來,自己難逃一死,身邊諸人,介花弧無法動武,亦不會命自己手下出手;高雅風武功不足以抵擋日天子;謝蘇不能,他亦不願利用謝蘇出手,索性自爆身份,設計遣走高雅風,隨即自行了斷。
那個一生殺人無數、行事全無顧忌的江湖邪派門主,終究以如此驕傲的方式結束了他的傳奇一生。
月天子,原名林素,後化名謝朗。師承波斯山中老人,19歲與日天子開創生死門;24歲正式涉足江湖,殺人無算;27歲殺小潘相;29歲設計殺鐵衞朱雀。同年叛出生死門。
他逝世時,年僅32歲。
日天子帶走了謝朗的屍身,終其一生,他再未回過中原。
謝蘇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劍,他發現在謝朗方才所坐一旁的塵土裏,寫着幾行波斯文字,想必是他方才言語時以手指所劃,眾人並未留意。
那是山中老人霍山昔日好友,波斯大詩人峨默所傳詩句,波斯小兒亦會唱誦:
生如春花絢,
逝如白羽箭。
花開終有時,
花敗無人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