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曾經的熱血鐵騎
關寧舊將
咳咳,據查,崇禎二年,清軍繞過屢屢碰壁的關寧軍防禦範圍,從北面越過長城直撲皇城,關寧軍精神領袖袁崇煥進京勤王,竟然被誅,關寧鐵騎最輝煌的時代就此中止。此後崇禎不斷徵調關寧軍中曹變蛟、曹文詔等勇將進關征繳農民起義軍,關寧軍被不斷的拆分、稀釋,戰力鋭減。崇禎四年,關寧軍最後的領袖祖大壽在大淩河死守至城內食人,被迫殺何可綱詐降,逃回錦州繼續守城。崇禎十四年,各路關寧軍舊將在洪承略的指揮下援救錦州,不料被圍松山,十三萬大軍轉瞬間分崩離析各自逃生,祖大壽無奈出降,關寧鐵騎就此一蹶不振。崇禎十七年,李自成西伐山海關,關寧軍最後一隻隊伍仍能將李自成的精鋭力阻於關下。隨着吳三桂的降清,叱吒疆場二十餘年的關寧鐵騎終於風捲雲散,而我們的故事也就在這時開始。
正文
初夏時節,北方的雨水正稀,田野、官道中四處彌散着煙塵。就在年初,在陝、豫一帶舉旗造反,幾經起伏的李自成終於成勢,勢如破竹的從陝西殺入京城,逼死崇禎帝,自己做了皇帝。入京後李自成草率出兵山海關,在一片石戰場被吳三桂的關寧軍與清軍聯手大敗。滿人三十萬虎狼八旗兵隨後進關,江北各地的明軍或望風而降、或一戰即潰,一個月間戰線就從京畿推移到了山東。魯北的三千里江山盡成了滿人的天下。
時局混亂,萬事難行。懷遠鏢局的副總鏢頭韓雲波眼望着身側緩緩而行的十幾輛大車,眉頭緊皺。懷遠鏢局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在九省設立分號,歷經三朝而不衰,鼎盛時局內著名的鏢師、趟子手將近萬人。自崇禎帝繼位以來,天下疲弊、賊盜蜂起,千百人規模的匪盜團伙多如牛毛,比成夥賊盜更難惹的是剿匪官軍。鏢局迫於生計,無奈先後關閉了陝西、河南、湖北、四川等幾省的分號,將人員都轉移到沿海的富庶幾省,生意雖大不如前,但還可以勉強支應。日前時局愈發混亂,總局將山西、北京的分局都撤到了山東,隨着清軍兵鋒南移,北方三局的人員又都要渡江撤向江南,而韓雲波就是總局親派山東指揮撤局的副總鏢頭。此時韓雲波心中暗自感嘆,這鏢局也如同大明朝軍隊一般,望風南下,將近百年的基業都供手送與了他人。
臨行前,總局的總鏢頭、大當家趙括虎拉着他的手説:好兄弟,這次撤號非比以往,要提防的不是土匪,而是亂軍,咱們是舍銀舍帳不捨人,你千萬要一個不少的把北三省分局的人給我帶回來,只要人在,咱們就是什麼都丟了也不怕。韓雲波在鏢局中奔走多年,自然知道撤局的種種危險和麻煩,自他來到濟南後,與山西、北京、山東三家分號的鏢頭反覆商量、仔細籌劃,才定出了一條最穩妥的南撤路線,用飛鴿傳回總局。在得到總局的首肯後,他遣散閒雜工人,安置好宅院、產業,點齊一眾鏢師,連同家眷共計百餘人,帶着細軟傢什,裝載了十三輛大車,在六月初三的早晨啓程南下。
車隊過了泰山西轉濟寧,一路向南。這一天行到中午,打前站的山東分局趟子手回報,説再走五里路邊有處樹林可以休息,韓雲波想了想讓車隊加快,到林中歇息去。行到林前,韓雲波發現這片樹林分大小兩塊,大林子枝葉茂密,又近鄰官道,已有不少的行人在林子裏休息,小樹林距離官道有兩三里遠,林中枝葉稀疏的多,又隔着一道土坡。韓雲波示意眾人轉車頭到小樹林去休息,可眾人趕了半天的路,個個都是灰頭土臉一身臭汗,見到樹林再也挪不動腳,誰也不願多走兩三里去小林子。眾人當下也不顧韓雲波的命令,跟着山東分局的鏢頭張鵬呼啦啦都撲進了道邊大林子裏,鬆開馬帶、放開綁腿坐到樹下休息,張鵬一迭聲的招呼趟子手們給他捶腿、打扇、買西瓜。韓雲波見喝止不住山東分局的眾人,無奈只好帶着山西、北京兩分局的車輛也跟着走進林子。
韓雲波看着躺在樹下袒胸露懷的張鵬嘆了口氣。張鵬自幼就在鏢局,是老總局主的關門弟子,在各分號中是有名的眼高手低的刺頭,而韓雲波入局不過幾年,恐怕在張鵬眼中,根本就沒把韓雲波頭上這總局副總鏢頭的名號放在眼中。韓雲波點手叫過來北京分局的鏢頭萬海明,讓他派幾個得力的趟子手前出兩裏外探風。北京分局的看門老漢謝全走過來,舉起手中的醋葫蘆朝韓雲波身前一遞道:韓當家的,來一口?這可是出河北時在灌的靜海獨流老醋啊,喝上一口不僅生津止渴,還不怕中暑。謝全是個老山西,一輩子醋葫蘆不離身,五十多歲了依舊是孤家寡人,一年前給北京分局看大門,因為無處安置才由韓雲波決定帶着他南撤。韓雲波笑笑,他入局時間不長,又一入局便是總局副總鏢頭的高位,下邊各局的鏢頭當面恭維他的不多,背後不服的卻不少,韓雲波不敢端架子,對上對下都是客客氣氣,在一眾普通鏢師中頗有人緣。謝老,您自己快喝吧,過幾天,您這葫蘆就該換鎮江的香醋了。
那敢情好,謝全望望一旁悠閒自在的張鵬,低聲道:韓當家的,這裏是山東的地界,就由着他吧,再忍幾天,等平安過了江,您不就把這副擔子卸了麼。
韓雲波嘆口氣道:謝老,小心使得萬年船,這林子靠近官道,咱們車隊龐大,又扎眼,如果萬一有官軍路過此地,萬一有事,那如何是好?
謝全笑笑道:那就那麼寸,正好過隊伍?呵呵,我老漢先去買塊瓜吃,你就忙你的吧。話音剛落,前面探路的趟子手飛馬回來,疾馳到韓雲波身前道:韓當家的,前面一股官軍,摸約有一百多人,正朝這邊走過來。看樣子是股從附近轉過來的遊軍。
怕什麼來什麼,韓雲波臉色一變,轉身招呼各局鏢頭,吩咐家眷們趕緊上車,把簾子放下來蓋住。指揮人降三局的車輛都攏在一起,眾人亂紛紛的穿衣、扎綁腿,聚集在車前坐下,忐忑不安的等着那股官軍到來。謝全顫巍巍的把醋葫蘆藏在身後,嘴裏嘟嘟囔囔道:真是説嘴啊,怎麼説來就來啊。
官道上騰起一陣煙塵,大羣暢懷露背的官軍拖槍拄刀亂哄哄地朝樹林走來,這羣官軍顯然是駐紮在附近,身上沒有帶行軍的背囊、水壺,倒有不少人在腰間圍着不知哪裏搶來的各色包袱。轉眼間這羣官軍如餓豬奔槽般衝進樹林,圍住那賣瓜漢子的西瓜大吃起來,有的抽出腰刀將西瓜切開扔給人羣外的同伴,有的直接抱住西瓜一拳砸開自己抱着大嚼。
那賣瓜的漢子眼望這羣官軍有些不知所措,半響之後才回過神來,忙抓住身邊最近的軍兵道:軍爺,可憐可憐小人,您吃瓜要給錢的啊。
那軍兵三角眼一立喝道:他孃的,爺為你們這些老百姓守城抗清、剿匪緝盜,吃你幾塊破瓜還要錢?沒有,一文錢也沒有!那漢子一車瓜頃刻間連吃帶糟蹋被去了個乾淨,他哪裏肯依,當下抓住那三角眼的手臂死死不放。那三角眼被揪扯的煩了,口中答應道:好好好,值多少錢我都給你。説着左手扳過賣瓜漢子的右肩,右手卻抽單刀一下捅進賣瓜漢子的小腹,這三角眼將刀反轉,刀刃朝上發力一提,同時向右扳倒那賣瓜漢子的上身,避開了噴濺出的鮮血。那賣瓜漢子肚腹盡破,咕咚一聲伏到在地,頓時氣絕。
韓雲波身邊不少鏢師紛紛轉頭不忍再看,那三角眼俯身在屍身上擦乾淨鋼刀,又狠狠踢了一腳,咒罵幾句,將屍體腰間沾滿血跡的錢褡褳扯下來。這時一個軍官大步走過去一把掌抽在那三角眼的臉上,惡狠狠的罵道:你不長眼啊!殺人也不看地方,血都濺到老子的西瓜上了,還讓老子怎麼吃!那三角眼誠惶誠恐,慌忙從同伴手裏拿過半個西瓜遞給那軍官。那軍官冷哼一聲,先抓過那錢褡褳,摸出銅錢塞進自己懷裏,然後接過西瓜轉身而去。
這一幕看的鏢局眾人觸目驚心,方才還紅着臉和他們討價還價的賣瓜漢子,眨眼間就倒在血泊之中。更令眾人吃驚的是,這一羣官軍似乎對此事習以為常,若無其事的或蹲或立在屍體旁邊大口吃瓜。韓雲波冷眼看着這些官軍,眉頭緊皺,握馬鞭的手緊攥的發白。
一眾官軍吃完瓜邊準備整理鞋襪上路,亂紛紛的朝林外走去,韓雲波見他們準備離開,剛送了一口氣,忙使眼色讓大家催動大車背向官軍向外走。眾人明白身處險地,均不敢高聲張揚,手下加緊推動車輛催趕騾馬,想盡快甩開這幫瘟神。
那帶隊的軍官卻忽然回頭注意到韓雲波這一隊車馬,他打個呼哨帶領手下轉身圍攏上來。鏢師們頓時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紛紛擋在車前或沉腰墜肩,或手按兵刃,個個如臨大敵。軍官用下巴指着一名鏢師道:你們幹什麼的?車裏是什麼東西?那鏢師看了看張鵬,強自鎮定道:軍爺,我們是濟南懷遠鏢局的,這車裏都是我們的家眷,都是老婆孩子。
家眷?那軍官冷哼一聲,我看是八成是藏着滿人的奸細,給我打開來看看。
不可!韓雲波連忙站到前邊,陪着笑臉道:這位軍爺,車裏都是我們鏢局裏行動不便的老人,有的還中了暑、鬧了痢疾,實在是不能行走,軍爺也要閃避一下,別沾染上痢疾,就誤了您的千金貴體。
那軍官聽見有痢疾病人,就有些猶豫,倒退了兩步遠遠的站在一邊打量這十幾輛大車。偏生那三角眼是個不怕邪的,伸出刀鞘就去挑身前的大車的門簾。他這一動,護車的趟子手一把抓住他的刀鞘,反手就拔出了自己的單刀攔在三角眼的身前。那車中坐的都是鏢師、趟子手們的妻女、姐妹,如果讓這幫禽獸發現還了得。眾鏢師見有人拔刀也等不得號令,一陣金鐵嘯鳴,眾人刀劍紛紛出鞘,一起逼住了面前的官軍。那軍官大喝道:反了,反了!來人啊,都給我拿下!一眾官軍頓時也劍拔弩張的衝了過來,將鏢局車隊圍在核心。
慢着!韓雲波並不怕這些官軍,這些不過是趨利避害的烏合之眾,但是他身上揹負總局交付的不能損傷一人,全員撤回南京總局的擔子,這一路上萬萬不能有人員折損。更何況這股官軍只是一小隊,附近肯定有大隊人馬駐紮,萬一惹惱了他們,殺良冒功的事情他們就未必做不出。想到這裏,韓雲波回身喝斥道:都放下兵刃,不許跟軍爺無理!快快都把兵刃放下!山西、北京兩局的鏢師們相互看了看,緩緩收起了兵刃,只有濟南鏢局的眾人仍在舉刀戒備。
韓雲波抱拳躬身道:這位軍爺,我們懷遠鏢局在全國有十幾家分號,一向安分守己,沒幹過絲毫有損招牌的事情。況且總局也曾給朝中馬、杜幾位大人護送過家眷,自然決不會幹那些韓雲波話未説完,被那軍官厲聲打斷:他孃的,你拿朝廷裏那些個文官兒們來壓老子?孃的老子在這裏拼死拼活的時候,他們還不知道躲在誰懷裏逍遙快活呢!眾官軍頓時鼓譟起來,數十根長槍伸到韓雲波的眼前晃動,更有一羣官軍衝到車輛前面與拼命攔阻的鏢師們交上了手。
韓雲波眼見局面難以控制,情急之下一跺腳仰頭長嘯,嘯聲如同洪鐘大呂齊鳴,在場所有人都不得不用雙手掩住耳朵,滿面痛苦之色。韓雲波一聲長嘯阻住眾人交手,同時伸手入懷摸出一把銀子遞給軍官高聲道:這位軍爺,咱們既然在此相見就是有緣,這些薄利不成敬意,全當犒勞諸位軍爺當差辛苦,還請軍爺放我等一馬。接着韓雲波回身道:槍來!趟子手忙遞過韓雲波的兵刃六瓣鐵蓮槍。韓雲波託槍在手隨手一投,大槍將身邊一棵合抱粗細的枯樹穿了個通透,槍尖穿過樹幹紅纓亂顫。韓雲波接着躍到樹前一掌拍出,枯樹轟然從穿透處短為兩截,重重砸在地上,韓雲波道:把這樹砍了,做成火把,送給軍爺一些,方便軍爺夜巡時照路。
韓雲波這一出手,運氣長嘯、投槍貫樹、運掌擊斷,顯露出一身臻至化境的內外功夫。不但鎮住了那些氣勢洶洶的官軍,連濟南鏢局的一眾武師也不由得暗自佩服。那軍官也是識貨之人,何況那一把銀子和這許多恭維話也給足了他面子,當下便揮揮手道:不必了,你們趕路去吧。喝令軍卒收起兵刃,放鏢車南行。
車隊緩緩從官軍身邊經過,眾鏢師和趟子手或騎馬或步行緊緊跟隨,張鵬的坐下馬通體棕色極為神駿,趟子手牽馬經過時,那軍官眼睛一亮,一刀斬斷繮繩將馬拉到自己身邊道:這馬歸我了!張鵬怒目圓睜就要上前搶馬,韓雲波一把將他拉住,將自己那匹夜行龍的繮繩塞進他手裏,死死按住他的肩膀,一邊催動車隊速速南行。張鵬走出好遠,回頭朝官軍遠去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吐沫道:土匪!去你孃的大明朝,讓滿人都砍了你們的腦袋!
韓雲波沒了坐騎,便同謝全一車,盤膝坐在車轅上收斂心神調理內息,方才那一嘯、一投、一掌耗費了他不少內力,需要好好調理一下。而更讓韓雲波心痛的是方才這些潰兵。這裏屬於泗水地界,歸江北四鎮之一的東平伯劉澤清鎮守,這些潰兵多半是劉澤清的部署。當年韓雲波從軍時,與劉澤清同是關寧鐵騎裏首屈一指的騎將,當年遼東袁督師統軍號令嚴明,劉部行軍秋毫無犯。自從北京城勤王一戰後兩人分別,韓雲波棄甲歸田,劉澤清內調山東,沒想到再見時,原來的百戰精鋭,竟然成了一羣驕兵悍將,讓韓雲波看在眼中痛在心裏。韓雲波在車上閉上眼睛暗自回想,從前那些一齊侍立在袁督師帳外聽候號令的漢子們,有的投降滿人,成了進攻明朝的急先鋒;有的擁兵自重,成了割據一方的諸侯;有的冷於世故,從此解甲歸田杳無音信;韓雲波時常想,若是袁督師還在世,還統帶同樣這些人,那一支威名遠揚戰無不勝的關寧雄師也許就永遠不會散,豈容他清軍肆虐到今日!
車隊沿途一路周折,在過淮河前又遇到江淮一帶的流寇王十二,帶着六七十人的無賴混混居然敢截住車隊索要錢財,韓雲波搬出以往的交情拉攏他,王十二卻説:現在是亂世,誰都不能保自己有命多活一天,我不趁此機會生財享樂,難道還要等人來砍了我的腦袋不成?最後還是掠走了車隊的兩匹騾馬,這還是給了韓雲波天大的面子。這一來車隊中的鏢師、趟子手多有愠色,暗中埋怨韓雲波懦弱怕事,百多人的鏢局隊伍竟讓六七十人的無賴欺辱,給鏢局丟面子。韓雲波又不得不反覆安撫眾人,同時下令拋舍一切不必要的物件,騰出車輛讓徒步的趟子手們都上車,晝夜兼程向南行。
車隊過臨淮城的時候,前來接應的總局鏢師帶來消息,鑑於山東戰事吃緊,總局已經收攏各地的分局,並將總局遷到福州以避戰火,同時在泉州構置了不少田地宅院,來安置各地的鏢師,大當家趙括虎親自留守南京正等着大家。眾人得到消息不禁喜憂參半,喜的是總局考慮的深遠,有田地安置就不會餓死人,有人在就一定能恢復懷遠鏢局往日的氣象。憂的是眾人都把總局當成遮風擋雨的參天樹,可總局都撤往福州了,看來大明朝的氣數真的難以收拾了。
韓雲波統帶車隊加緊趕路,在六月初十三的傍晚進了揚州城。揚州是江北重鎮,有兵部尚書史可法在此督師,江北四鎮的駐軍俱都歸他調遣,史可發清廉有能,素有聲望,朝野上下對他風評極佳,揚州城的局面也比其他地方平穩許多。韓雲波目睹車隊最尾一輛車趕進了揚州城北門,才長長出了口氣。從揚州向南,再走三日便可到長江渡口,過江再走兩日就能望見南京城,到時候大當家趙括虎肯定會親自出城接應,有他在,韓雲波肩上的擔子就會輕鬆不少。
韓雲波在客棧中安置好車隊,便帶了通關文書去尋揚州兵馬司辦理渡江用的公文,沒有兵馬司這枚印章,一人一馬也休想從渡口過江。門房謝全一路上將醋葫蘆喝了個乾淨,便打算與韓雲波結伴出門,找一家油鹽店灌一葫蘆醋,韓雲波從來槍不離身,問明瞭兵馬司的所在,便提起長槍與謝全一起出門向西而去。
兩人在兵馬司中坐到掌燈,仍不見主事的軍官回來,守衞説近來戰事吃緊,史督師經常召集重軍官商議城防大事,怕今天又要商議個通宵了。謝全問道:這位軍爺,不是還有江北四鎮麼,滿清軍能這麼快就打過來?
那守衞苦笑一聲道:這位老漢是外來人吧?那江北四鎮的總兵那個不是手握重兵佔據一方的主兒,從弘光皇爺登記的那天起,就你攻我伐的爭鬥不斷,誰能指望他們能擋住那些如狼似虎的辮子兵。唉,也就是靠着督師大人全力安撫百般勸説,才讓他們暫時消停一陣,一致備戰,要不是史督師,整個朝廷裏怕也沒有能讓他們四鎮這麼買面子的人。
韓雲波忍不住問道:難道這四鎮都是如此,就沒人肯為國家大事着想麼?
那守衞點點頭道:你別説,這四鎮中也就屬守廬州的靖南侯黃得功黃候爺是條漢子,黃候爺人家是關寧鐵騎出身,寧遠大捷中殺出來的軍功,討闖賊、西賊的首功。可惜,如今各鎮互不統領,擰不到一塊去,前幾天黃軍侯來揚州的時候,中了劉澤清的埋伏,險些就傷及性命!
韓雲波聽在耳中心裏又是一痛,靖南侯黃得功、東平伯劉澤清,當年和他一樣都是寧遠袁督師帳前的五虎將。寧遠軍中有歌鐵戟鋼鞭猛,銀槍快刀雄,陣前爭勝負,一朔搶先鋒,那一朔就是當年勤王北京時,率三千先鋒精騎阻擋八旗軍,戰死在古北口的鐵朔統領趙率教;快刀是松山一戰時,為護衞洪督師舍死直撲清軍御營,險些刀斬皇太極的快刀總兵魯百鳴。關寧五虎,如今只剩下這僅存的鐵戟劉澤清、鋼鞭黃得功,沒想到這二人的宿怨一直未了,竟然在大敵壓境時還在相互攻擊。韓雲波回想故人不禁仰頭長嘆,若當年袁督師不死,關寧眾將未必就會凋零至如此。他自己也正是因為看透了朝廷的寡恩刻薄,多疑偏信,才憤然解甲,在懷遠鏢局的朋友那裏做了鏢師。
韓雲波和謝全枯坐了一會兒,見兵馬司的軍官還未回來,只好怏怏回去,等明天一早再來。韓雲波垂首走在街上,心中事卻反覆翻湧,他有心想去見上劉、黃二人一面,勸勸他二人,哪怕為了江山百姓暫時罷鬥也好。可韓雲波轉念又想,自己肩上擔負着三局南撤的擔子,百多人還靠着他指揮南行,這緊要關頭又如何能分身前去調解,更何況二人之間宿怨已久,當年袁督師多次從中斡旋也幾乎壓制不住,自己又能如何?韓雲波想來想去,嘆口氣打消了這個念頭。
兩人沿街東返,行至十字街口時,韓雲波忽然感覺握槍的右臂忽然一涼,一股許久不曾遇到的熟悉氣息陡然撲到。是殺氣!是兩軍陣前生死相搏時,刀劍出鞘的殺氣!韓雲波緊走兩步走出街口向北望去,一頂官轎在幾十名親兵的護衞下正向自己徐徐而來,從前面四名小吏手舉的迴避牌子看,顯然是一位銜職不低的文官,而殺氣全然不是從這一隊人身上發出來的。韓雲波正在疑惑,只見隊列前房檐上黑影晃動,一名黑衣人手擎撲刀凌空躍下,鷹擊一般直撲那頂官轎。
這一擊猝然而至,所有護兵都措不及防,當先兩名舉牌小吏被來人在半空中揮刀斬下首級,黑衣人在死屍肩膀上一蹬,借力前撲一個虎躍,半空中長臂揮刀劈向官轎。護轎的親兵頭領反應還算不慢,拔出腰刀輪起來向那黑衣人投去,黑衣人擋開腰刀,氣勢被截翻身落地。轎前的護兵拔刀上撲,那黑衣人刀勢如電,一招間將兩名親兵攔腰斬斷,再順勢一滾前趨五尺,揮刀斬斷了兩名親兵的雙腿。這時眾親兵一擁而上護在轎前,有人放聲高喊:有刺客喊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顯然被那黑衣人揮刀斬斷了喉嚨。
韓雲波腦中閃電般一轉念:若自己坐視不救,那殺手得手後,眾官兵必定遷怒自己,將自己充作刺客拿下頂缸也説不定;若那殺手未得手,一眾官兵也要追究自己坐視不理的麻煩。想到這理,韓雲波挺身前躍墊步出槍,兩手穿梭換把,大槍抖出團團槍花直刺那黑衣人的右肩。韓雲波與那黑衣人相隔數丈,但他身快槍長,眨眼間就刺到了那黑衣人的身後。韓雲波久為闖陣虎將,槍法自然不弱,他所學的形意十三槍據傳是三國時趙雲所創。姜維、羅成一脈流傳,扎、攔、拿十三式橫掃天下,韓雲波雖然不及古人驍勇,但也是昔日遼東軍中數一數二的勇將。長槍未到,槍鋒的寒氣已如鋼錐般刺進那黑衣人體內。
那黑衣人後背被襲不得已收回長刀,一招蘇秦背劍,刀環肩後彈開長槍,長刀迴轉想要再次前撲,韓雲波手中長槍擺動,槍頭如靈蛇般直刺那內衣人頸後,這一刺借對方彈力進槍,迅捷無比。那黑衣人咦了一聲,似乎沒想到竟會在半路上殺出如此高手,無奈之下只得回身,將撲刀在胸前旋開,凝神接架韓雲波的槍勢。
韓雲波無意傷他性命,只將槍花團團抖開,罩住那黑衣人的頭面、前胸,給一眾官軍留出機會下手。那黑衣人轉回身來和韓雲波一個照面,卻渾身一震,掌中刀莫名其妙的一緩。韓雲波也忽然間感覺此人的刀法似乎似曾相識,正要想招法試探那黑衣人的底細,忽聽一聲鑼響,十幾名騎馬的軍官帶領百餘名軍兵從後面疾衝過來。那黑衣人見局面逆轉,也不願戀戰,手中刀花一變,化虛為實一刀重重劈在韓雲波的槍桿上,槍桿受力頓時被壓的如同彎弓一般。韓雲波心中大喜,正待反手挑槍點刺對方的前胸,那黑衣人卻借槍桿反彈之力躍身竄上屋脊,一俯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拋下了地上亂成一團的官軍,和目瞪口呆的韓雲波。
那一隊官軍衝到,先將官轎護了個風雨不透,然後救治傷者,清點傷亡。一個帶隊軍官問名了韓雲波的名字和住址,便打發他二人趕快離開,韓雲波也不願與官府糾纏過多,正好帶着謝全匆匆趕回客棧。
半夜裏,韓雲波翻來覆去難以入睡,這一場交手韓雲波躺在牀上反覆回憶了數遍,他總覺那黑衣人自己似曾相識,因為對方的刀勢、刀法自己太熟悉了,尤其是對方最後刀砸槍桿借力逃遁的那一招,十幾年來也只有一個人在韓雲波面前用過。可是那個人在四年前就已是個死人了,又怎麼會活生生的出現在自己面前呢?可如果不是他的話,誰又能把那一把撲刀使得如此剛猛、凌厲。韓雲波直想到天明也猜不透那黑衣刺客的來路,他躺在牀上和衣眯了一會兒,等到天亮起牀,拿起通關文書又直奔西城兵馬司衙門而去。
兵馬司主事軍官看了看文書,提起印來準備往上蓋,忽然又想起什麼來,拿印的手停在半空問道:你就是懷遠鏢局的當家副總鏢頭韓雲波?你的兵刃是長槍?韓雲波忙躬身點頭作答。那主事軍官搖搖頭道:這文書我蓋不得。
韓雲波眼中幾乎急出火來,他連忙伸手入懷,掏出十兩雪花紋銀遞到那軍官手邊哀求道:軍爺,麻煩您高抬貴手,我們百多人口人等着過江呢。求您給個方便吧。那軍官嘆口氣接過銀子道:韓總鏢頭,不是我們衙門難為你,只是你這件事情,牽扯太多,上面着重提了不讓放你們走,我也沒辦法,你還是回客棧等幾天吧。任憑韓雲波苦苦哀求,那軍官就是不蓋印,也不説緣由,只推託是上面的軍令。韓雲波無奈,只好怏怏而回。
韓雲波走到客棧門口,只見客棧外密密站開兩排軍兵,個個盔明甲亮、精神抖擻,與前日那些兵痞截然不同,顯然是經久調練的精鋭。韓雲波見此情景心中一沉,疑是鏢局出事,忙大步朝客棧前門奔去。
門口處兩名軍官攔住韓雲波上下打量他幾眼,又看了看他隨身不離的大槍,笑道:這位就是名震江淮的韓總鏢頭吧?韓雲波不知禍福,只好小心的點頭承認。那軍官笑笑道:韓總鏢頭好大的架子,讓我家大人等了足足一個時辰。我二人是大人的親兵頭領,我叫米單,他叫範雙,總鏢頭他日高升了,別忘記我們兄弟哦。快請跟我進來吧。韓雲波不明就裏,想不出揚州城裏有哪位大人與自己相識,又不放心客棧內的鏢局眾人,只好心懷忐忑的跟隨那兩名軍官走進客棧大門。
剛進大門,只見一位官員正坐在院內八仙桌後埋頭批閲公文,往來傳遞公文的親兵絡繹不絕。韓雲波見到這官員猛地大吃一驚,這官員身材不高,又黑又瘦,帽子擱在桌角,右手袖子高挽,正低頭仔細批閲文書,這官員的姿勢、身形,和當年自己最敬仰的大帥、遼東督師袁崇煥一模一樣!而當年袁督師公務繁忙,也是習慣走到哪裏就地找張桌子來辦公,也是這樣一個免冠、挽袖的習慣,韓雲波以為眼前此人是袁督師死後復生,驚訝的險些喊出聲來。那批閲文書的官員聽得腳步聲抬頭朝這邊看過來,韓雲波見到那官員的臉才噓出了一口氣。袁督師是南方人,身瘦面窄,此人雖身瘦,卻是方面大眼,兩道濃眉只插入鬢,面貌相差極大。
只聽帶路的米單躬身道:督師大人,懷遠鏢局韓雲波帶到。督師?韓雲波心中一動,此人同袁大帥一樣,也是督師,這整個江南大明朝只有一個督師,就是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史督師。韓雲波早聞江南傳頌史可法清廉、賢能的大名,見在此等自己的人竟然是堂堂兵部尚書、朝廷的督師欽差,心中頓時一陣惶恐,忙上前跪倒參拜:史大人在上,草民讓大人久等,實在是死罪!
史可法放下文書起身攙起韓雲波道:本督師今天是來道謝的,昨夜遭逢刺客,多虧韓將軍仗義援手,不然讓清軍得了逞,本督師這一顆頭顱本無所謂,但此時大敵當前,韓將軍救了本督師就等於救了揚州城的數十萬百姓啊。
韓雲波聞言不由心中翻湧,難以自持,讓他感慨的一是史可法禮賢下士的度量,二是史可法口中韓將軍這三個字。這三字他韓雲波已經整整十六年沒有聽人提起了,此時乍然聽到,彷彿又回到當年寧遠軍中鐵騎縱橫,跟隨袁督師氣吞萬里如虎的時候。韓雲波明白,史可法必定是多方查問,才對自己的底細如此清楚,一句話、三個字就插進了他心中最隱諱、最柔軟的地方。韓雲波只覺一幕幕陳年往事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前爭相翻湧,他手捧史可法的雙腕,一聲督師大人哽咽難言。
史可法拉韓雲波坐下,緩緩道:韓將軍這些年來受委屈了,當年奸臣當道,矇蔽聖聽,使我朝自毀長城,忠良寒心。這些年雖然公道自在人心,但當年那些為國捐軀將士的生命卻再也換不回來了。
韓雲波含淚長嘆道:史大人,袁督師他他冤枉啊!這世上可有率九千軍馬驅千里星夜勤王的謀反麼?可有身陷牢獄仍寫信勸部下眾軍與清軍死戰的謀反麼?當時末將在祖大人麾下,京師勤王一戰,袁督師下獄、滿桂副將戰死,而朝廷卻寡恩薄賞、猜忌大將,草民寒透了心,實在不願再戰了。
説到這裏,史可法也唏噓不已,他嘆口氣説:如今清軍虎狼之師已經入關,前日兵鋒已過山東,本督師隨統有四鎮,但其中難處頗多。所以想請你韓將軍這位關寧名將出山,協助老夫固守揚州。老父願稟明聖上,下詔為袁督師正名。
韓雲波沉默片刻道:正名又如何,死去的將士終究不能復生。史大人,韓某一介武夫,到了如今已近不惑之年,只想做一名鏢師,掙下幾間破瓦寒舍,購幾畝地,苟活性命於亂世。不願再統軍為將,為朝廷賣命了。
史可法殷切道:韓將軍,揚州城易攻難守,但本督師卻在此開府誓死不退,為的是給數百萬百姓掙出幾天南撤的時間來。清軍鐵騎南下,從濟南到揚州除淮河外無險可守,一天一夜可進八十里,而我百姓扶老攜幼蹣跚南避,一天行走不過二十里。大丈夫身懷文武藝,自當上報天子,下佑黎民,方不負一身藝技。本督師今日親自前來請你,你縱然對朝廷心冷,但未必就放得下江淮這數十萬黎民百姓吧。我想袁督師若今日在此,你必定會馬首是瞻,聽從號令,那袁督師一生征戰又所謂何事?不過是上為朝廷、下為百姓罷了。韓雲波聞言低頭不語,卻也不做答覆。
史可法見韓雲波還在沉默,笑了笑,隨手抽出一份通關公文,用筆寫上准許渡江四字,放在桌上用食指輕輕點了一點。韓雲波一向機敏,他恍然明白方才在兵馬司,主事官員不肯在通關文件上蓋章,也不肯説緣由,只反覆説上面有令,原來根結是在這裏。韓雲波抬眼朝史可法望去,史可法神態安詳,雙目中滿含殷切,還有一種勝券在握的自信,韓雲波明白了,他若是不答應,恐怕懷遠鏢局這百多號人永遠都過不得江去,他若走其他渡口,肯定還會有人從中阻隔,同時清軍兵鋒南下極快,他沒有時間繞路而行了。
韓雲波想到這裏輕咳一聲道:督師大人如此厚愛,韓某恭敬不如從命。不過韓某久疏戰陣,實在帶不得兵,正巧近日有人謀刺督師,韓某願留下來護衞督師安全,一旦擒拿刺客後,即刻南去。此時還請督師簽發公文,立刻放我鏢局人等過江。
史可法見韓雲波已願意留下來,當下也不願過多勉強,日後大可從長計議。便當下用印,交付一名軍兵,並吩咐他親自帶鏢局車隊到南京,一路負責照看,不得有誤。又大力褒讚了韓雲波一番,讓他暫時在自己身邊做一名貼身親兵,馬上移入府內居住。
韓雲波送走了史可法,一時間心亂如麻。大明朝在江北的四鎮雖有大軍十幾萬,但兵驕將悍,搶掠百姓勇猛無比,接戰必然一觸即潰。揚州城不必寧遠,四面通衢無險可守,死守揚州這一仗必敗。作為戰將最不願意打的就是未戰而知必敗的仗。韓雲波從軍數年,多少次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戰爭留給他的只有滿身的傷痕,和時常讓他一身冷汗的噩夢,如今再讓他回到軍中,無異於重回到噩夢中一般。韓雲波嘆了口氣,手捏通關文書,坐在史可法曾坐過的桌邊,半響無語,這一張通關文書,就是他韓雲波的賣身契,回想一路走來對官軍的奉迎、對劫匪的忍讓、局內鏢師的冷言冷語,韓雲波承受了太多的委屈和侮辱。若不是託着三局南撤這副擔子,他這條剛烈的漢子何曾如此對人屈膝奉迎過。
韓雲波手捏文書,上面紅彤彤的印章映的他胸口生疼。就在這時候,身後傳來一聲咳嗽,我説呢,一個通關文書辦了兩天,原來是找機會攀高枝啦。以後韓軍爺升官發財,可要照顧照顧我們這些窮保鏢的啊。韓雲波不用回頭就知道來人是張鵬,一路上不論自己如何行事他都會有一大堆挑刺的怪話説,韓雲波越是強忍怒火不發作,他越是得寸進尺愈發的囂張,絲毫不把韓雲波這個總局副總鏢頭放在眼裏。隨着韓雲波的退讓,連各鏢局趟子手對他的態度也日漸怠慢。
這一路上磕頭作揖的走過來,丟的是懷遠鏢局的人;投靠官府、升官發財,是人家韓某人自己的造化。
韓雲波轉過頭去,朝着張鵬怒目而視。張鵬吐掉手裏的牙籤,冷笑道:看什麼看,你能把老子吃了!老子的馬要不是因為你能讓那幫人搶走。韓雲波胸中痛楚,他仰頭看去,二樓上的窗户中探出大大小小數十個腦袋,都是各局鏢局的夥計。這些人有的神情嬉笑,有的面帶不屑,有的幸災樂禍,都爬在窗台看他韓雲波出醜。韓雲波低頭看了看手中這份用身子換來的通關文書,一股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他抄起長槍,單手託槍頭也不回,一招鳳點頭刺向身後的張鵬。這一槍去勢如電,張鵬還未反應過來,一尺三寸長的槍尖帶着勁風從他鼻前滑過,貼着張鵬的脖根刺穿了他右側衣領,冰涼的鋒刃緊貼在他脖子上。張鵬大驚之下回身要走,韓雲波一聲斷喝:站住!回身一抖手腕,大槍如巨蟒吞吐,在張鵬眼前抖出一個槍花,擦着他左側脖根在他另一邊衣領上刺了個對穿。張鵬面色一白,不敢再動,韓雲波單手催槍,槍頭閃動如電,轉瞬間連刺七槍,貼着張鵬兩掖、腰側、襠下、膝窩,在他衣服上前後刺穿十四個窟窿,槍槍都貼着張鵬的肉皮,冰涼的槍尖寒透了張鵬的全身。
韓雲波收槍在手,客棧中一陣樓梯響動,山東鏢局幾十名夥計各持刀槍蜂擁而出,將韓雲波圍在核心,領頭的鏢師大喝道:姓韓的,你太猖狂了,別以為當過幾年兵痞上過沙場,爺們就怕你。這懷遠鏢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今天爺們就給你點顏色看看!韓雲波怒極反笑,他抬手抖槍,一槍挑斷那鏢師束頭的髮帶,槍頭抖回重重抽在那鏢師臉上。那鏢師一聲痛嚎,扔下兵刃連退幾步。韓雲波長槍不停,圈轉槍桿抽中身旁鏢師手腕,磕飛了他掌中的單刀;大槍借勢外帶掃中身側一人的小腿,將那人摔倒在地,槍頭挑動再將他高高扔出圈外。身後數名鏢師挺兵刃搶上前來,韓雲波一招白馬回頭接一招夜戰八方,打落了眾人手中的兵刃,抬腿將一名滾地欺進的趟子手踢開,接着一槍刺穿一名鏢師的領子,挑着他繞身前轉動一週,眾鏢師怕傷及自己人,連忙遠遠退開。韓雲波手舉通關公文一晃,喝道:這通關文書,是老子卑躬屈膝換來的,你們拿着趕快渡江去吧。説着將文書一扔,踢起地上的一柄花槍,將那文書釘在了牆上,韓雲波收槍大步走出客棧,將一眾人等拋在當地。
日上三竿。雲淡風輕。韓雲波站立在南門城頭,目送懷遠鏢局的車隊遠去,車輪和馬蹄騰起塵土飛揚,鏢局眾人歸心似箭,急匆匆朝南而去,沒有人回頭眺望一下站在城頭上的韓雲波。韓雲波心中不由得一陣失落,他心中明白,懷遠鏢局已無自己容身之地了,揚州城事了之後,他會又一次成為孤家寡人,流落江南。韓雲波正暗自傷感,忽聽身後一陣腳步聲,轉頭看時,卻是北京分局的門房謝全。韓雲波問道:謝老,怎的還不快走,一會便追不上車隊了。
謝全搖搖頭道:追不上就算了,韓當家的你人厚道,待人實在。我老漢願意跟着您,幫您做飯、看門,等您在揚州的事了了,我再去福州,和總局會合。韓雲波想了想道:也好,等幾天內我抓住刺客,就親自送你去福州總局。
韓雲波進督師府參見史可法,府外當班的範雙帶他前往中廳,早有一眾偏副將佐在庭中與史可法一起議事,史可法見韓雲波來到,親自起身將其引見給眾人,並言明韓雲波乃是他的親兵統領,專責抓捕奸細、刺客之職。韓雲波朝眾人抱拳施禮道:各位大人都是朝廷干城,手握重兵,民心所倚,我大明朝有江北千里土地全賴各位大人,因此各位大人也必是清軍的眼中釘、肉中刺。清軍在戰陣中難以取勝各位大人,必會來暗中加害各位大人,因此保住了各位大人的性命,也就抱住了我江北的大明疆土。誠然各位大人戎馬多年,久經戰陣,些須刺客自然不在話下,但是那刺客身藏暗處,而各位大人又倉忙於軍伍,難免就會給刺客可乘之機。這番話拍足了一眾將官的馬屁,聽者無不點頭稱是。韓雲波趁機提出了宵禁、重要將領加派護衞、所有官員不得當街親自接受百姓遞送物件等九條嚴防刺客之法,史可法點頭稱善,一一照準。回到住所,謝全已經做好了飯,大敵當前,飯食也粗疏了很多,不外乎鹹菜、窩頭、魚湯而以,韓雲波卻吃的津津有味。
謝全吃完飯放下筷子道:韓當家的,你説那刺客用一柄短柄撲刀,我想這種兵刃在刺客中可是很少見的,一般在戰場上才常用這等兵刃。
韓雲波道:關鍵是找到刺客的落腳點,才好守株待兔,拿住此人。謝全點點頭道:我想那刺客晝伏夜出,白天一定是要矇頭大睡,好養精蓄鋭。而且,他的撲刀太過顯眼,一定是包在包袱裏才可隨身攜帶,又不顯眼。所以所以我們就發動人去各處客棧裏,查拿些身邊包袱不離身,卻在白天閉門大睡的!韓雲波恍然明白,接口搶着把後句説了出來,放下飯碗馬上起身直奔督師府,請求全城宵禁,並調兵巡察城內各處客棧。
韓雲波從督師府的中廳出來,只見廳側一株桑樹,有兩人合抱粗細,樹冠蓬勃如車蓋,茂盛粗壯。韓雲波心中一動,他看了看四周地形,這桑樹正在外院與中院之間,與內外兩道院牆各有一丈距離,若想從外院偷越入內院,必然會在樹幹上落腳換氣。而且此樹枝葉茂密,站在樹梢上可直望史可法書房,位置如同咽喉要道,十分險要。韓雲波打定主意,找來親兵頭領米單和範雙吩咐一番,自己束緊青布衫,摘了幾朵除蟲菊塞在褲口、頸口內防蚊蟲,手拄大槍躍上桑樹,仔細揀一個粗大的丫杈處藏下,準備守株待兔。
時過二更,城中因為宵禁,居民均息燈安睡。揚州城內此時居民已有多數南遷,剩餘不多,明日午時所有住户均能核查一遍,韓雲波料定那刺客難以繼續藏身,必然會在暴露之前鋌而走險夜闖督師府,所以手擎大槍守在樹上。韓雲波手中的大槍比尋常長槍重出十一斤,一方面因為槍桿是精選的白蠟杆子,木質極細密,空杆舞動起來也是沉手,另一方面是他在槍頭下還特製了一尺二寸長的鐵套,加強槍頭的分量,這樣大槍抖起來才真如神龍怪蟒一般。韓雲波目視牆外,右手不自覺的來回輕撫槍頭,這精鐵槍頭重六斤有餘,六瓣蓮花的槍托,花瓣中吐出七寸的三菱槍尖,三條圓弧的血槽就隱藏在菱條之中。這才是真正殺人的利器,只要槍尖入體,即便不死也要出血三升,兩軍陣前韓雲波不知用它挑殺了多少滿清的大將,到如今卻成了保鏢護院的傢伙什。槍頭鐵套上大明寧遠鎮總兵府制的銘文被韓雲波摩挲的發亮,這九個字,代表了他從軍六年所有的榮耀,也代表了他十六來無盡的鬱悶,和無人傾訴的寂寞。韓雲波手撫銘文,一陣陣低沉、蕭索的歌聲從心底湧出,在耳邊盤旋縈繞:鐵戟鋼鞭猛,銀槍快刀雄,陣前爭勝負,一朔搶先鋒。關寧健兒勇,百戰鐵甲紅。督師號令下,三鼓定遼東
韓雲波正躊躇間,只見府院外月季花從一閃,一個人影輕輕巧巧的躍出,伏在外院的院牆上,此人身着黑色夜行衣,在暗夜中極難發現。韓雲波心頭頓時一喜,兩手緊握槍桿,渾身的血液都跟着興奮起來。那黑衣人伏在院牆上打量了一下四周,探臂從背後取出刀頭、刀杆,放在手中一插一擰,便合成了了一把短柄撲刀。韓雲波見那黑衣人抽刀,不由得眼前一亮,心道:正主兒終於露面了!
那黑衣人弓身縮腰,擺個拖刀勢將撲刀背在身後,沿院牆走了兩步,左右盼顧後提氣縱身朝桑樹躍來,準備在樹上借力躍入中院。
此時夜沉風輕,一彎弦月剛剛從烏雲縫隙中探出頭來。黑衣人身到半空忽然感到桑樹中透露出一股極凜冽的殺氣,彷彿在濃密的枝杈中隱伏着一頭吃人的猛獸。黑衣人出於本能,在半空中轉手腕將拖刀勢換成了橫刀前胸的夜戰勢。就在他雙腳要踩上樹幹之時,樹冠中一聲輕吒,大槍如同毒龍出洞般陡然從樹枝中刺出,槍頭攢動直刺黑衣人的小腹。
那黑衣人猝然遇襲心神大駭,既驚訝這桑樹中有人埋伏,更驚訝於出槍人不但槍法極高,機會把握更是拿捏的妙到毫巔。黑衣人此時足尖尚未蹬枝,而渾身盡力已泄,一口氣剛剛呼出,新氣還未吸入,正是全身最為鬆懈之際,更何況此時身在半空無論怎樣變化身法,腰腹都是根本,對方這一槍,實在是將雷霆之擊打在了他的七寸上!那黑衣人危急中集全力吸氣收腹,趕在韓雲波長槍刺到前的一瞬間,將刀頭橫在槍尖前面。
金鐵相交發出一聲箏響,韓雲波的槍尖竟然沒有刺透對方的大刀,槍桿吃勁彎如弓背。黑衣人一見槍桿吃力彎曲,心中暗到不好,忙借外彈之力後躍。韓雲波手腕翻動,大槍變曲為直閃電般彈起,繞過刀頭點刺黑衣人的咽喉。這一招如怪蟒翻身眨眼即至,黑衣人雖先有所料,但沒想到韓雲波的大槍迅即如斯,躲閃不及被槍尖割過左臉鮮血迸流,蒙面巾也被挑落。
黑衣人一聲悶哼,從半空翻落在地,左手掩面右手倒提撲刀轉身就逃。韓雲波一聲清嘯,從樹上躍下,擺長槍展開纏槍式,如影隨形只管朝黑衣人的兩腿點刺,那黑衣人卻始終不敢回頭,只捂住顏面單手持刀且戰且走。撲刀強在靈活兇悍,單手持刀不僅力弱,氣勢上更被韓雲波的大槍壓的抬不起頭來。韓雲波無心傷他,大槍扎戳之間只是藉機拍掃那黑衣人兩腿的麻筋。沒想到那黑衣人雖然是單手持刀,卻在招架間法度森嚴,刀法嚴整,絲毫不露破綻,一邊遮架韓雲波的槍勢,一邊急退。
四下裏接連響起數聲鑼響,米單、範雙帶領數十名親兵分前後手張漁網圍撲過來,兩邊牆頭呼喝連連,數張大網接連拋下來。繩網、絆馬索,都是兩軍陣前擒殺敵人悍勇大將的不二法寶,從關武聖以來屢試不爽。韓雲波這一番安排頗具心機,進可製造機會斬殺刺客,退可以活擒對方,順利交差,韓雲波保鏢多年,知道江湖中師承門派這一張扯不斷的恩怨關係網,因此上不願多結仇家,只想活捉刺客,換取自己的渡江公文而已。繩網拋下,那黑衣人頓時亂了手腳,一招指天劃地揮刀割破兩層繩網,再一轉身撲刀刺出,將兩張繩網戳破一個大窟窿,可是這幾張繩網雖然被戳破卻依舊下落,立時將那黑衣人的胳膊、下身緊緊纏住。
那黑衣人頓時成了網中魚,被大網裹的如同粽子一般,幾隻勾鐮槍從人羣中探出,制住了那黑衣人的頭頸四肢,眾人一擁而上將他死死按在地上。韓雲波分開人羣舉起燈籠朝那黑衣人照去,那黑衣人兵刃被奪,困在網內,卻仍然雙手捂面不住的躲避韓雲波的目光。韓雲波心中起疑,讓眾人撤開那黑衣人的胳膊,燈光照射之下,這黑衣人左臉上鮮血迸流,面色蠟黃雙目凹陷,兩腮深陷。韓雲波仔細打量此人面相,哎呦一聲大驚失色,是你!怎麼會是你?
那黑衣人並不答話,只緊閉雙目咬緊牙關,任憑臉上的鮮血淋淋落下。米單喝道:老實點,敢夜闖督師府,以為我們都是吃白飯的啊!指揮眾人將那黑衣人用鐵鏈鎖住,抬向死牢,韓雲波卻手持燈籠愣在當地,面色蒼白,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韓雲波心中一陣翻湧,真沒想到刺客竟然會是他,兩人在揚州城第一次交手時韓雲波從他身後出槍,他回身招架時見來者是韓雲波,身形一頓,然後掉頭便走,似乎很懼怕和韓雲波交手。方才韓雲波躲在樹上傾全力一擊竟然不能得手,顯然這人功力極高,而他受傷之後卻冒性命之危單手持刀,只為騰出一隻手來遮臉,這都讓韓雲波百思不解。直到看到了這人的面容,韓雲波才恍然大悟,燈光映照下韓雲波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那張英武凜然,不怒自威的臉,怎會消瘦成如此病色。
韓雲波默立片刻,轉身朝督師府書房疾奔而去。時下已近四更,方才外面又是一陣喧譁,韓雲波本以為史可法仍在安睡或被吵的煩躁,小心邁進書房才發覺史可法仍在案前署理公務,似乎對外面的嘈雜毫不知情。
史可法聽得足音,見韓雲波立在門外,直了直腰道:刺客拿住了?
韓雲波點頭道:回稟督師,刺客拿住了,但草民懇請督師法外開恩,草民願勸説刺客棄暗投明,迴歸我大明,為我軍中出力。
史可法略一遲疑,問道:雲波,此人必是你舊日相識吧?
韓雲波沒想到史可法眼光如此鋭利,卻一時無話可説,堂堂關寧虎將,如今卻做了滿人的殺手,這讓他這個舊日戰友還如何有面目解釋。
史可法見韓雲波默然不答,長嘆一聲道:雲波,你去把,如今我大明真的是求才若渴啊。我剛剛得到軍報,江北四鎮中守南通的興平伯高傑,因驕橫屬下,被偏將許定國刺殺,許賊帶本部星夜投降了清軍,高傑步下三萬兵卒羣龍無首,已散如潰蟻唉,我已派人前去收攏,如今我幕府中,實在是太缺乏將才了。江北四鎮一向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如今之勢好比這几案折了一足,局面已經難以支撐了
韓雲波拿着史可法的手令在大牢內一路通行,天字號死牢在牢內最西邊,三面石壁,一面是兩層手臂粗細的鐵欄杆,橫着十七根,豎着二十五根。韓雲波手舉燈籠站在牢前,牢內的黑衣人滿臉血污,上身赤裸,露出十幾條縱橫的疤痕。此時這黑衣人被鐵鏈牢牢的捆在石壁上,正在痛苦的掙扎拉扯,低沉的呻吟聲連綿不絕。
韓雲波一見頓時心中大痛,幾步跑到牢前喊道:魯二哥!魯二哥你怎麼了!那黑衣人似乎根本聽不見韓雲波的話,只顧扭動身軀將鐵鏈扯動的嘩嘩作響,渾身疼的抽搐不止,滿口鋼牙咬的咯咯作響。韓雲波怒火頓生,他一把揪過獄吏喝問道:你用什麼刑了?你都對他幹了什麼?!
那獄吏曉得韓雲波如今是史可法面前的紅人,忙不迭的解釋:韓大人明鑑啊,米軍爺將此人送來要我們仔細看護,小的們還沒等用刑,他就已經這樣了小的們是一根手指也沒敢動他啊。
此時的黑衣人在牢內嘶聲大吼:癢啊,疼啊,癢死我了!藥,藥在太平客棧!快給我藥!韓雲波扔下獄吏,直奔太平客棧。刺客已經拿住,自然無須宵禁,街上站班的軍兵們都已收隊,當下有人指引客棧的位置給韓雲波,讓他騎馬前去。
那黑衣人所説的藥,是他包袱中一個木質的小匣子,匣中是大半盒黑褐色的藥膏,帶着一種奇異的香氣。韓雲波跑回天牢在門外剛打開木匣,口吐白沫昏迷多時的黑衣人猛然睜開眼睛,聳着鼻子大口吸着這奇異的藥香,竭力大喊道:給我,快給我!快給我啊,求求你了。説着竟跪在地上膝行朝韓雲波爬過來。韓雲波一驚,藥盒掉落在地,藥膏濺的四下都是。那黑衣人一聲嘶吼,猛撲過來,牆上兩條鐵鏈將他的手臂從背後拉的筆直,黑衣人的臉撲在地上,竟如同豬一般的將藥膏連同糞便、雜草、泥土一起舔進嘴裏。
韓雲波看在眼中疼在心裏,他跪倒在牢門外失聲痛哭道:二哥,你怎麼啦?你快起來啊二哥,你到底這是怎麼了!韓雲波看着滿地舔食藥膏的黑衣人,心疼的胸口翻滾,淚水磅礴,眼前這人也曾是關寧鐵騎中叱吒風雲的五虎上將。韓雲波怎麼也想不到,他一生敬佩的那個鐵打鋼鑄從不屈服的硬漢、那個一聲呼喝三軍相應的快刀將軍、松山一戰率一營人馬直撲清軍御營的魯百鳴,怎麼會變成如此樣子!
身後傳來一聲嘆息,一個白髮老獄卒端來一瓦罐清水道:韓將軍快給他灌些清水下去,吃進這麼多福壽膏,如果不喝清水的話,會死人的。福壽膏?韓雲波一愣。對,這東西據説是從雲貴一帶傳過來的,能麻醉人,行醫時能減輕痛楚,但是一旦沾上就會上癮,隔一段時間吃不到的話,就會這樣發作,渾身如同百蟻爬行,痛癢難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些上癮之人為了能吃藥,往往傾家蕩產、賣兒賣女啊。
吃過藥之後的魯百鳴面色蒼白,癱倒在地上不時的抽搐一下,全身沾滿了泥土、糞便、穢物。韓雲波打開牢門,走進去輕聲喚道:二哥,魯二哥。黑衣人把頭扭向一邊,嘴角抽搐了兩下冷聲道:我不是什麼魯百鳴,魯百鳴在松山已經戰死了。
韓雲波愣了一下道:那你是誰?這快刀又是怎麼來的?你的容貌變了,可是你的刀法變不了,你就算化成了灰也是魯百鳴!
黑衣人眼眶中兩行熱淚流下,將滿臉血污衝出兩條溝壑來,我不是魯百鳴,魯百鳴在松山時已經戰死了,我是魯魯二狗,刀是我撿來的!任韓雲波百般勸説,黑衣人就是不應,要麼一言不發閉目不答,要麼就是這兩句話反覆説,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就是魯百鳴。
韓雲波還要勸説,牢門外一陣腳步聲,範雙大步跑了進來。這範雙身材魁梧膀大腰圓,站在地上猶如一尊門神,與米單的瘦小精悍對照鮮明。範雙雖然魁梧善戰,説話卻遠不如米單精細、圓滑,還有些口吃,越是着急便越説不清楚。韓啊韓將軍壞壞事了刺啊刺韓雲波聽了半天不明白,幸好有腿腳快的親兵隨後跟來,才告訴韓雲波,就在他今晚拿住魯百鳴,撤銷宵禁的時候,揚州城內刺客逞兇,接連襲擊了兩處軍營,暗殺了三名總兵,還把一封多爾袞的親筆勸降信擺在了史可法大人的書案上。史可法震怒之餘急招韓雲波議事。
韓雲波聞聽大驚,提上大槍隨範雙直奔督師府。
史可法坐在桌案之後,免冠挽袖,頭上的銀絲又見增多。韓雲波誠惶誠恐的跪倒在地:草民該死,不知另有刺客,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願憑督師責罰!史可法嘆口氣,閉目半響緩緩道:兩個時辰內,揚州城內我麾下三名總兵官被刺,痛折我股肱啊。這刺客將信擺在我的桌上,其意自明:若我不降清,一樣殺之。嘿嘿,想擾亂我軍心而已,豈不知我史某最不怕的就是一個死字。
韓雲波忙道:督師不要為此小事分心,草民願時刻守護督師左右,寸步不離的保護督師安危。
史可法搖頭苦笑:罷了,韓將軍,你走吧,老夫用通關文書強留你在身邊,心中已是大大的有愧。如今大勢已去,韓將軍可儘快出城,與同伴相會,這些時日,有勞韓將軍這沙場大將為我這老朽甘做護衞了。
韓雲波心中愧疚,抱拳道:督師不必如此消沉,江北四鎮雖有高傑部星散,但其他三鎮還有十萬精兵,尚可一戰。何況督師乃兵部尚書,可疾書南京調兵馳援揚州,也可令周邊郡縣守軍來援,兩三日內,局勢必當大為改觀。
史可法手按桌上厚厚一疊公文道:韓將軍,你有所不知。江北四鎮中,守合肥的廣昌伯劉良佐和守南通的東平伯劉澤清近日已先後降清,靖南侯黃得功史可法看了一眼韓雲波,嘆口氣接着道:黃軍侯不愧是關寧鐵騎出身,帥孤軍追擊劉澤清,被暗箭射中,已為國捐軀了。江北四鎮如今已皆落入滿人之手。數天來老父發出調軍公文無數,卻只有總兵劉肇基孤軍四千人來援,其它的都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至於南京來援,朝中只要有那幾個人在,援軍不過就是痴人説夢。
這幾句話如同重錘一般,砸在韓雲波的心頭。劉澤清降清,黃得功戰死,關寧鐵騎中的鐵戟鋼鞭就此凋零。韓雲波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劉澤清是御封的鐵戟將軍,雖然為人好酒易怒,傲視同僚,可怎麼會在這緊要關頭率部投敵呢?是了,當年北京勤王一戰,袁督師下獄,劉澤清第一個暴怒而起,帶本部兵圍西直門,連祖大壽都壓制不住,險些就圍攻皇城扯了反旗,後來為保袁督師清白,劉澤清率部死戰,一日一夜間連殺九陣,受創二十三處,卻因為兵圍皇城,不但不賞,反而連降兩級,帶罪聽調。也許那時在劉澤清心裏,早就同自己一樣對朝廷寒了心吧,到底是他負朝廷,還是朝廷負他,也説不清楚了。黃得功是五虎將中最耿直的漢子,不吃空餉、不與屬下爭功,每戰都是血凝鞭柄,非用熱水浸泡才能將手鬆開。這樣的虎將沒死在對戰滿人的疆場上,卻死在自己人的暗箭之下。韓雲波心中一聲長嘆,忍不住悲從中來,看來關寧五虎的宿命真的到頭了。
史可法長嘆一聲,帶着説不出的疲倦與失落:韓將軍請回吧,管家已經準備好紋銀一封、通關文書一份,將軍可以馬上出城了。
韓雲波手捧文書與銀子走出督師府,天色已見明朗,一股夾着桑仁甜味的清新空氣撲面而來。韓雲波鬆了口氣,他原本就不願再為朱家江山賣命,如今史可法給了他渡江的文書,放他出城,正是飛鳥出籠的好時機,韓雲波想馬上帶着謝全離開,免得夜長夢多。
韓雲波邊走邊算計自己今後的去向,不覺行到十字街口,只聽南邊一陣嘈雜的腳步聲,數十名軍兵抬着十幾具擔架朝這邊跑來,看樣子是運送的都是傷兵。韓雲波心中詫異,拉住一名軍兵問道:這位兄台,滿人還沒打過來呢,怎麼有這麼多兄弟受傷?
那軍兵一口痰吐在地上叫罵道:他媽的向總兵帶着一羣人,貪生怕死、卑鄙無恥,城內一鬧刺客,就嚇得他鑽進馬棚藏命,江北四鎮一丟,嚇得他帶着人就往南跑。守城的兄弟不放,他們就砸門,還動手傷人。這些個怕死鬼,就對自己人有脾氣,聽見韃子兵的屁聲就往南跑,真沒骨氣。韓雲波心中一動,問道:江北四鎮都丟了,你不跑麼?那軍兵看了韓雲波一眼,面露鄙夷之色:往南你跑到海邊,韃子兵也會追你到海邊,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跟韃子兵拼一回,即便打不過,讓人砍了腦袋,也讓人敬佩。一溜煙的向南,比老人婦女跑的還快,讓人指着後背罵十八代祖宗,史督師要與揚州共存亡,我也不當孬種!
這一隊人吵吵嚷嚷的往北而去,後面跟着一大羣身穿各色衣服的百姓,從各條街巷彙集而出,跟着一名軍官去領兵器,自願協助守城,人人慷慨激揚面色凝重。韓雲波看在眼中,只覺這一切如此的熟悉,就象在當年的寧遠城,那時自己還是一名哨長,袁督師還是總兵官,面對努爾哈赤的十萬精鋭,有人退縮、有人當了逃兵,但更多的人還是選擇留了下來,跟着袁督師血戰,收住了寧遠城。
韓雲波轉身緩緩前行,腳步卻越發沉重,一個聲音在他心中赫然響起:韓雲波,十六年前你挺槍向北,如今多活了這些年,反到怕死了不成?曾經那一條熱血漢子還是不是你?不為皇帝,難道還不為百姓、不為督師麼?韓雲波正躊躇間,抬頭見親兵軍官範雙抱着十幾張大紅的請柬匆匆跑來。韓雲波攔住問道:範軍爺,去哪裏?
我我家老啊就老爺收收義義義義子韓雲波沒聽清,椅子?督師大人椅子壞了?
不是,是我家大人今天設宴,正式收總兵史德威史大人做義子,請城中的官員赴宴觀禮。腿腳稍慢的米單從身後趕了上來,仔細解釋着。啊對就就就是是這個意思。
韓雲波一愣,問道:收義子?米單嘆口氣道:我家老爺膝下無人,他早就決定與揚州城共存亡,老爺怕自己在最後關頭負傷,不能自戮,就想抓緊時間收一個義子,最後關頭好有人幫他成仁。這句話説得韓雲波大吃一驚,米單又道:老爺今天要將自己珍愛的先皇賜劍當眾給史總兵,為的就是到最後關頭,讓史總兵説着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韓雲波送走了米單、範雙二人,胸中平靜了多年的熱血忍不往復翻湧起來,一個人的影子,在他眼前逐漸清晰起來,這人身材不高,卻顯得骨骼堅硬,傲然不屈,多年前,此人將他從普通一兵逐漸提拔成帳前大將,教諭他忠社稷、佑黎民的道理。韓雲波原以為此人遠去多年,卻在今天感覺到他離自己如此之近,那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空中瞪視着他。韓雲波朝住所緩緩走了幾步,猛然停下腳步轉身朝大牢方向走去。
死牢中是那日插話的老獄卒值班,見韓雲波抱酒提籃的走進來,以為他要探望那個刺客魯二狗,連忙起身摸索鑰匙。韓雲波擺擺手道:老人家,我不是來探監的,今天我就要離開揚州了,臨行前請您喝杯酒。説着將酒菜杯盤一一排列開來。
那老獄卒有些摸不着頭腦,更捨不得這餐吃食,便小心翼翼的打橫陪坐下來。韓雲波不看倚在牆壁上閉目不語的黑衣人,只對老獄卒殷勤獻酒。幾碗酒下肚,韓雲波停杯道:老人家,想必你也聽説了,我韓某是關寧鐵騎出身。我今天想跟您説説關寧鐵騎中的幾位好漢,權作下酒的閒言,您想不想聽?
那老獄卒手捧一個豬肘啃的正緊,忙不迭的點頭,卻騰不下口來。
韓雲波仰頭灌進一碗酒下肚,手按桌子道:關寧十萬鐵騎都是英雄好漢,十萬豪傑中首屈一指的就是我家袁督師。想當年他老人家帶五千人死守寧遠,一炮轟斃敵酋努而哈赤,十六年前北京勤王,他老人家星夜兼程馬不離鞍,結果為了給我們爭幾兩餉銀卻冤死在午門口!韓雲波仰頭再灌一碗酒,平伏片刻情緒繼續道:第二個,就是在督師死後,被逼出戰的副將滿桂滿大哥,率五千步兵平地對陣滿清三萬鐵騎。那一仗殺的慘啊,崇禎皇帝派宦官手捧聖旨站在城頭督戰不許退進城,滿大哥身中十三箭,被活活被射死在陣前!第三個是祖大壽祖將軍,金鑾殿上綁了袁督師、崇文門外逼死了滿大哥,祖將軍寒透了心,帶着我們關寧軍調頭東歸山海關,管他北京城裏誰死誰活!
後來呢?老獄卒聽到這裏不由自主的放下豬肘,頗為關心的聽了問起來。
後來?後來那崇禎皇帝害怕了,請了孫承宗等人勸袁督師寫信,讓我等回來。嘿嘿,兵部軍令、官文、聖旨,沒一樣能調回我們關寧軍的,我們不聽它!後來軍隊行到出頭嶺,天上下起了小雪,軍後跑來京城的軍官,舉着白旗縱馬高呼袁督師有信給關寧鐵騎!我們十萬條漢子頓時都走不動了,眼巴巴的看着祖將軍拆信。我記的當時祖將軍看完信第一句話是兄弟們,袁督師在大獄裏讓兄弟們保重!這一句話,鋪天蓋地的軍兵朝着京城方向伏地痛哭,象一茬割倒的麥子,那可都是些從來不肯服軟的百戰漢子啊!祖將軍説,要帶大家回去死戰,力保袁督師的清白。大軍紛紛發誓,願用死戰力保袁督師,全軍立時調頭東返,一日間又殺回了北京城。
唉,老獄卒放下豬肘嘆口氣,我知道,當年你們殺是殺回來了,可袁督師還是被被剮了。
袁督師一死,關寧軍的氣就斷了。先是五虎將之首的趙率教總兵戰死在古北口;鐵戟總兵劉澤清劉四哥松山被圍,滿身創傷險些殘廢;然後是祖將軍死守錦州到吃人肉度日,不得已而降,祖大哥有骨氣,誓死不給滿人辦事,一個人寧可凍死在遼東。然後曹變蛟、曹文詔兄弟這樣的勇將或死在關寧,或死在川陝。五虎將其二的黃三哥,昨夜也戰死在淮河上,關寧鐵騎,從來沒有懦弱怕死,苟且偷生的人!韓雲波掃了一眼牢中已淚流滿面的黑衣人,那樣的人,對不起結拜的五虎將,對不起袁督師!
韓雲波話音未落,牢中的黑衣人以頭撞柱伏地嚎啕:好兄弟,別説啦,哥哥我心裏疼啊!韓雲波撲過去捧住他的雙手,哽咽道:魯二哥,您終於説話了,您這是怎麼啦?
魯百鳴雙手顫抖泣不成聲:松山一戰,十三萬大軍被圍,我和曹變蛟將軍趁清軍四處劫殺我軍時,舍死直撲八旗中軍,可惜啊,只砍傷了皇太極的坐騎。我重傷被俘,那皇太極為了給我治傷,更為了強迫我投降,就在哥哥身上用了大量的福壽膏,後來我決死不降,他們就用這福壽膏要挾我我無奈只得降了滿人對我多疑,不讓我領兵,只讓我做一個無名的殺手,唉,不提了。這次來刺殺史可法,我第一次交手就認出了兄弟你,可是哥哥我實在是沒臉見你啊,我不是快刀魯百鳴,關寧軍的五虎將魯百鳴已經死了,戰死在松山了!
那老獄卒這才明白,韓雲波擺酒、講故事是假,要逼迫這囚犯開口説話才是目的。於是搖搖頭,端起兩碗酒給兩人遞過去,自己捏起沒啃完的豬肘,一步三嘆的朝外走去。
韓雲波道:二哥,咱關寧鐵騎和滿人十幾年的血海深仇,即便我們都能拋下,苟且生活不圖恩仇,可是袁督師臨終寫給咱們的遺書,你忘了麼?
魯百鳴顫聲道:從未敢忘,是大丈夫行事,宜剛宜直,國事為重,社稷千鈞;斷不可因一時之怨懦,而令國人扼腕。可如今督師大人已經不再了。
袁督師不在,史督師還在,如今江北四鎮盡落敵手,揚州孤懸北岸,史督師誓與揚州共存亡,這與當年的寧遠城何其相似。都是孤城、孤軍、耿直將帥,兄弟有意助史督師死守揚州,多延遲一日,江南諸省就多了一天練兵備戰的時間!
這一番話説得魯百鳴雙目放光,點頭道:好,你我兄弟聯手,再打他一個寧遠大捷出來!
當下韓雲波託親兵將渡江公文和銀兩轉交謝全,讓他速速南行渡江去總局會合,不要等他,又讓魯百鳴沐浴更衣,帶着他去拜見史可法。史可法見韓雲波願意留下,更説得刺客魯二狗歸降,當下大喜,先讓韓雲波補了一個被刺總兵的實缺,一方面抓緊練兵,一方面立即着手緝拿刺客,決不能再有統兵的將佐被刺了,不然揚州城中軍心必亂。
韓雲波與魯百鳴領命到仵作那裏驗看屍體,半響後魯百鳴抬頭道:兄弟,這絕對不是我做的!
韓雲波點點頭,這屍體傷口極窄、出血不多,明顯是用短細的貼身兵刃重手法傷及內臟,所以絕不可能是魯百鳴短柄撲刀留下的傷痕。而這種傷口,明顯是子午鉞、乾坤刀、峨嵋針之類的短巧兵刃造成,兇手無疑是一個內家功夫的高手。
魯百鳴長嘆一聲道:這被刺的三名總兵,都是百戰精英,死人堆裏殺出來的漢子,一夜之間奔襲兩處軍營,都是一擊得手,最後還能趁亂在督師府書房中從容留書,此人絕對是隱藏不露的高人,也絕非你我可敵。韓雲波心中明白,他二人擅長的都是兩軍陣前衝殺斬奪的技藝,近身的功夫就遜色很多,魯百鳴手撫鋼刀滿臉懊悔之色:我服藥過多,經脈都已廢了,全靠一口丹田氣支撐,拼殺片刻就會手腳痠軟。此時你我二人若與那刺客狹路相逢,恐怕難以抵擋。若是在六年前,你我二人聯手,或可與他一戰;若是五虎將其它三人有一人在此唉。
是夜,帥援軍來揚州的劉肇基總兵夜遇刺客,那刺客果真用一對子午鴛鴦鉞做兵刃,從隱藏處一躍而出直撲劉肇基,身法快如鬼魅。幸虧魯百鳴與劉肇基同行,忙奮力揮刀招架。不過十招,魯百鳴肩頭割破,劉肇基右臂重創,同行軍兵死傷十數人。幸虧有夜巡軍官帥大隊人馬前來救援,不然險些又釀慘禍。魯百鳴與韓雲波説起遇刺經過,只覺那刺客驍勇、兇狠遠非常人,尤其身法極快,魯百鳴刀長力遠,卻只能追在他身後出招,那刺客殺入劉肇基的隊列中左抹右閃,三兩下就衝到了劉肇基的馬前,每次換動身形必有一名軍兵中鉞斃命。若不是劉肇基內穿家傳寶甲,定然當場殞命。
韓雲波問及滿人的殺手刺客,魯百鳴沉默片刻道:滿人尚武,高官們也喜歡蓄養死士,這些死士多與明朝有怨,所用也多是假名,而且滿人各王公府內都有死士,恐怕難有線索。
韓雲波尋思半夜,也想不出緝拿刺客的辦法,便與魯百鳴商議道:刺客武功太高,又在暗處,我們防不省防,若你我專心護衞督師大人,則一眾將佐難免遭遇毒手,若你我留意照護將佐,那史大人就被置於危險境地。而今之計,只有引虎出山,合力與他一戰。若戰勝則為揚州城去除一大內患,若戰敗,也必需傾力重傷刺客,讓他不得繼續逞兇。魯百鳴盤算半響,也無更好的法子,便點頭應允。恰好明日一早史督師前出淮河,接應江北四鎮中逃難來的百姓,二人便在燈下仔細謀劃了一番。
第二天史可法升帳召集眾將,分派將佐修城聚糧,自己帥軍馬前出淮河接應南逃百姓,命令水軍用船將對岸的百姓運送過來,他自己坐鎮舟中指揮佈置。此時剛下過雨,江面上頗有些浪湧,黑壓壓數萬百姓站在河對岸放聲大哭,紛紛潮渡口擁來,韓雲波等眾人站立在船頭放眼望去,忍不住暗自皺眉,滿清軍馬的鐵蹄近在咫尺,十幾條船對於這幾萬百姓來説,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少頃,風勢增大,將史可法的坐船漸漸向下遊吹去,遠離了護衞兵船。韓雲波命令軍士落帆,向岸邊靠攏,眾軍士領命而行。剛剛起錨,只見船舷邊人影一閃,一柱水浪衝天而起,水浪中一名老者身穿魚皮水靠翻身躍上船舷。這老者閃電般出手刺到兩名軍兵,俯身挺鉞朝艙內衝去。韓雲波立在艙門早有準備,大槍槍根貼腰後手顫動,抖槍花面對老者當胸便刺。那老者閃身避開槍尖,伸左鉞用鉞梁扣住韓雲波槍桿,右手鉞沿槍桿橫推,砍掛韓雲波左腕。這一招兇悍狠辣,韓雲波若不想棄槍便只能後躍閃避。可船艙內坐的是揚州督師史可法,韓雲波哪裏肯退,他奮力撤槍意圖再刺,可是長槍竟然死死的被那老者的單鉞卡住,韓雲波穿刺城門的力道竟然抽撤不動長槍。
眼看那老者的鉞刃就要斬及韓雲波的手腕,身背後猛然一聲怒嘯,船艙的木門被人一腳踢開,史可法手擎大刀照那老者後備全力劈落。那老者大吃一驚,閃身細看,出刀者竟然是身穿史可法一品朝服的魯百鳴。原來是魯百鳴一直身穿史可法的官服端坐艙內,把自己當成魚餌,引誘刺客上鈎,方才魯百鳴從門縫中見韓雲波一招間受制形勢危急,忙提前躍出猛攻那刺客老者的後背,來救援韓雲波。
那老者收式躍開,與韓、魯二人呈丁字型站在甲板上仰頭大笑。韓雲波此時定睛望去,赫然認出來人竟然是昨日向自己辭行的懷遠鏢局北京分號的看門人,整日抱着葫蘆的老山西謝全。謝全仰天狂笑道:兩個小娃娃騙我在水底隱伏半日,想跟老夫玩李代桃僵的把戲,罷了,我先取了你二人的性命,在去揚州城砍了史可法那廝的腦袋!
謝全這句話聽得二人一陣心驚,看來謝全早就從暗處下水慢慢潛到史可法的坐船之下等待時機,而船上的韓、魯二人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閉氣功夫簡直駭人聽聞。
魯百鳴在方才一招間就已明白這老者的功夫深不可測,當下不等老者展開招式,先下手展動撲刀橫斬謝全的兩腿。撲刀刀長力重,雙鉞之類的短兵刃絕難硬架,謝全運轉短兵刃與撲刀交手勢必全仗身法取勝,魯百鳴果然不愧是身經百戰之將,一出手就是以己之長共敵之短。謝全讚了聲好,走龍行步閃開刀鋒,舞動雙鉞繞行在魯百鳴身邊,尋機進身搶攻。
韓雲波清清喉嚨道:謝老,你怎麼會是滿人派來的刺客?你也是我大明子民,豈可與異族韃子為伍?
謝全冷笑幾聲喝道:大明子民,我呸!我種田、納税、出壯丁,養活着他們朱家人,可是他們朱家人是怎麼對我的?苛捐雜税恨不得砸碎我的骨頭換錢,他們朱家是怎麼對我大徒弟熊延弼、怎麼對我兒子毛文龍的!此言一出,韓雲波頓時言語一梗,朝廷刻薄寡恩、猜忌重臣乃是宿疾,盧象聲、熊延弼等等手握兵權的重臣或被逼死戰強敵,陣亡軍前或因讒言而誅,抄家充軍。熊延弼是袁督師的前任,也是他最敬重之人,苦心經營遼東多年的功勞卻抵不過監軍宦官的一句話,結果被問斬午門傳首九邊。而皮島總兵毛文龍,當時情形或可不殺,畢竟毛文龍在遼東多年頗有人望,袁督師當年那一斬,頗令不少士人寒心。
魯百鳴咬牙道:原來你早就是滿人的殺手,讓我在明處引人注意,你好暗自下手,怪不得你給韓雲波出主意全城宵禁,就是為了舍我保你!所謂謝全,一定也不是你的真名!
謝全見魯百鳴揭穿他的本意,當下不再答話,手上招式也絲毫不慢,幾招間攻守易勢,將刀長力猛的魯百鳴逼得連連後退,掌中刀十招到有九招防守。韓雲波繼續在一遍手橫大槍勸説謝全念在同族一脈的份上罷鬥,謝全卻一口痰吐在船板上喝罵道:狗屁大明朝,君是昏君,臣是佞臣,只知魚肉百姓將天下蒼生當作豬羊一般,這樣子還不如讓滿人坐了天下,老百姓也少受罪。多鐸王爺禮賢下士,我正好拿了史可法你們三人的首級回去報效!説話間魯百鳴刀法已見散亂,被謝全手中鉞勾卡住刀背險些被砍斷手腕。
韓雲波此時已然明白事無轉機,挺長槍使出絕殺招數,雙手穿梭換把眨眼間躍到謝全身後,一招鷂子撲雀猛刺謝全腰後。謝全一招逼退魯百鳴,轉身單手鉞下封槍尖,韓雲波槍頭顫動半途中變招斜挑謝全前胸,這一槍變招快、槍勢猛,槍尖抖開如蓮花瓣瓣,寒光閃爍。謝全右手鉞劃圓,左手鉞朝魯百鳴虛晃一式,轉身形躲開韓雲波的長槍。韓雲波與魯百鳴一左一右聯手進擊,雖然不能取勝,但相互照應也暫時脱離性命之危。
鬥得十幾招後,魯、韓二人愈發的心驚,謝全的雙手鉞變化萬端招法新奇,都是二人見所未見,而且隨着激鬥,謝全不但不見疲憊身法反而越來越快,忽而在左,忽而在右,身形移動竟然比他二人手中刀槍還快了三分。他雙鉞或啄擊、豁劃、劈擊,招招指向二人要害,或拐擰、掛別、封勾,搶奪二人兵刃。謝全全力搶攻時絕非韓、魯一人可以抵擋,全憑另一人在旁拼命側擊,兩人方可全身而退,若不是魯、韓二人多年同陣殺伐的默契,絕對無可抵擋。其他船上的軍兵見到韓雲波出手忙收帆趕來援手,謝全身法太快,眾軍兵不敢放箭,怕誤傷韓雲波,幾名有些武藝的軍兵手持漁網大膽跳過來,想照方抓藥,用抓魯百鳴的辦法來抓謝全,剛一登船邊便被謝全揮手間斬落首級,血柱從脖徑處高高噴出,屍體栽落水中,餘下的軍兵紛紛膽寒,劃開小船圍在一邊,只管大聲鼓譟,不敢再上前來。
再過得十幾招,魯百鳴刀法已見散亂,他近年多靠藥物維持,筋脈具廢,內力也遠非昔比,面對強敵勉力支撐到現在,已經險象環生,胸前、肋下多處受傷,雖有韓雲波拼死救援,受傷亦是不輕。魯百鳴強忍疼痛,悔恨得咬牙切齒,他若不是服用福壽膏成癮,自廢功力,今日怎會如此狼狽,若是十幾年前的快刀虎將在此,與韓雲波的鐵槍聯手又怎會敗落下風。魯百鳴心中明白,今日之戰自己和韓雲波必敗無疑,若此時兩人分頭而逃,定然能逃脱一人,日後有機會再來報仇,但韓雲波素來極重意氣必不會轉身先逃,留自己斷後。這樣一來,不但兩人都將斃命於此,這刺客隨後潛進城內刺殺史可法將無人在能阻攔!
三人再纏鬥片刻,魯百鳴消耗體力過多,身上的藥癮漸漸發作,一張古銅色的臉愈顯蒼白,胸前背後的冷汗猶如泉湧,手腳泛軟,招式也弱了下來。謝全一生屢經大敵,立時判斷出魯百鳴乃是兩人間功力稍弱的一個,先除掉他,剩下的韓雲波也就獨木難支了。於是便放開韓雲波全力攻向魯百鳴。
魯百鳴不住退後,換招間一個破綻被謝全抓住,左肩頭被子午鉞洞穿。鉞是短小兵刃,在刺透魯百鳴肩頭時謝魯二人已成貼身之勢,魯百鳴一聲大吼忍着肩頭劇痛不退反進,將刀杆繞過謝全後腰緊緊攬住,將謝全抱在了自己身前,大喝道:戳他!要韓雲波從謝全身後出槍。
韓雲波怕誤傷魯百鳴,稍一猶豫,謝全右手鉞揮動,魯百鳴的左臂在一片血雨中飛上半空。韓雲波咬牙一招毒龍出水,長槍刺出從謝全背後透胸而過,黑黝黝的槍尖在謝全胸前透出三寸,緊貼在魯百鳴的胸口上。謝全低頭看着自己胸前透出的槍尖,眼中流露出驚詫神色,他扔掉左手鉞伸向背後攥住槍桿,要用左手生生將大槍從自己身體裏拔出來!韓雲波此時大槍被謝全攥住,向前再刺雖然能重傷謝全,但會傷及魯百鳴;撤回槍桿的話,謝全脱離大槍必然會做垂死一撲,最危險的還是魯百鳴。韓雲波正猶豫間,謝全雙手攥住槍桿一分分的向後推出,大槍的白蠟杆弓背一般的隆起,槍尖一點點從謝全胸前縮出,他面前的魯百鳴左臂齊根斬斷,整個人站在晃動的船板上搖搖欲墜。韓雲波拼死抵住槍桿高聲喊喝:二哥快走!魯百鳴明白,自己目下儼然已成廢人,韓雲波也是筋疲力盡,面前這謝全重傷之餘還有如此功力,實在可怕,一旦他脱離槍尖施展出同歸於盡的招式,韓、魯兩人中必會有一人喪命在此。
魯百鳴扔掉撲刀,撲上去用僅剩的右臂抱住謝全的脖子,張口咬在他右頸上,拼盡全力挺胸前頂,將穿透謝全的槍尖頂進自己的胸膛裏。魯百鳴這一撲用盡全力,推着謝全大步後退,韓雲波心疼魯百鳴手上不敢用力,端着槍桿也大步後退,三人連在一根長槍上朝着船尾大步疾行。魯百鳴死死咬住謝全的脖頸,勢如瘋虎,謝全疼的面色蒼白,兩手伸在背後只顧奮力抽拔槍尖,只有韓雲波一聲聲喊着二哥手端長槍不住的後退。終於,槍攥一聲悶響頂在了船艙壁上,撞力反坐,槍尖透過謝全前胸又穿過魯百鳴的胸膛,從他身後透出來。韓雲波撲上去一掌拍在謝全腦後,謝全頓時氣絕。韓雲波接住一同摔倒的魯百鳴,撕下衣服拼命想堵住他胸前、背後、斷臂的傷口,魯百鳴的血順着槍尖上的血槽泉湧而出,又哪裏止的住。
魯百鳴躺在韓雲波懷中,眼神黯淡,他伸出沾滿鮮血右手按住韓雲波的手掌道:快刀魯百鳴在松山戰死了,我不是他,我是魯二狗。言畢吐出一口長氣赫然離世。韓雲波將魯百鳴的屍身樓在胸前,雙膝跪倒嚎啕大哭,右手將船板拍的山響,四周兵船上的軍兵圍攏過來,見此情景無不落淚。
兩天後,清軍大隊人馬抵達揚州城下,層層列陣的清軍象秋風下起伏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隊尾。揚州城三面受敵,只在南門處尚無軍隊,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兵法中圍師必缺,只要明軍從南門突圍,肯定會在十里外遭遇清軍鐵騎的圍殺。清軍陣中號炮響動,先鋒正紅旗統領鄂畢泰帶動軍馬直撲揚州城防禦最薄弱的東門。
清軍剛剛衝到城邊三十丈外,揚州城頭上號角響動,城門大開,一員大將身着皮甲手擎大槍帶領百餘人殺出城外,直撲鄂畢泰而來,那騎將身後的韓字幡旗迎風飄揚。清軍中軍鎮內多鐸攏目細看,自語道:揚州城內並無韓姓的將官啊?此人從何而來?他身邊的劉澤清卻手撫鐵戟面色慘白,心中暗想:這衝陣的氣勢,難道是他不成?
鄂畢泰一路從山東追殺明軍到此,未曾料到居然還有人敢從城中殺出,催馬上前舉刀便剁。那明將挺動長槍一招盪開鄂畢泰的大刀,抖槍抽掉鄂畢泰的頭盔,兩馬錯蹬不等鄂畢泰回身出刀,反手再一槍刺進鄂畢泰的肋下,翻手腕將鄂畢泰高高挑起扔進清軍陣中。
清軍前鋒頓時一陣大亂,鄂畢泰統下的都統、固山等騎將接二連三的被這韓姓明將挑下馬來,這明將槍疾馬快,往復衝殺如疾風催草,無人能擋。正紅旗前鋒轉眼大亂,紛紛敗退。那明將帶住坐騎橫槍大喝,聲音如同悶雷般掃過整個清軍軍陣:多鐸,你可認識我關寧舊將韓雲波否!
後記
又是後半段文氣急轉之下,虎頭蛇尾草草而終,這似乎已經成了頑疾,也是這段時間牽掛的東西太多,心裏給文字留下的空間在慢慢萎縮。想説些什麼,卻又説不出口,於是點投稿,發了吧。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絕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