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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畢竟分離多年了,燕太子丹不覺深深嘆了口氣:如今的他還會是當年甘苦與共的嬴政嗎?還是真的已經變成眾人傳說中殘忍暴戾、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太子丹喃喃自語著。他實在難以預料嬴政當年對世間一切飽含恨意的神情,在他當上秦王之後究竟是得到了紓解,抑或變本加厲地張揚?    權力,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安慰一個人受傷的心靈,也可以熾熱一個人潛藏的恨意。

    那麼童年患難與共的友情呢?是否也將隨著嬴政高坐秦宮殿堂之上而煙消雲散了呢?當他禮跪在森冷的大殿之上時,高坐在上的嬴政是否還能記得他們曾在邯鄲街頭抱頭痛哭的往事?

    他的不安在他踏入咸陽城後很快得到了證實。

    沒讓燕太子失望的是,童年的一切,嬴政都牢牢刻在心中了。

    事實上,嬴政從來不曾有片刻忘記過,當他每日晨起穿上龍袍的時候,當他在大殿上怒斥群臣的時候,當他午夜夢迴的時候,他都不曾忘記過自己在邯鄲城裡所受過的屈辱與磨難。

    燕太子丹的到來,喚醒了他更多苦難回憶,讓他不堪,讓他痛苦。

    嬴政將這些痛苦都加諸在太子丹的身上

    不堪回首卻夜夜有驚夢的痛楚。

    痛得燕太子丹不得不將滯留腦海許久的童年記憶,放逐到自己再在碰觸不著的角落。

    嬴政已死,卻生秦王。

    故友不遇,只見仇敵。

    飽經磨難的痕跡早已深深刻劃在他眉宇之間,朝朝暮暮,永不褪去。此時此際,他對秦王的怨恨就如一把在體內霍霍磨礪的刀。刀,磨得越發銳利、光亮炫目,恨,就越發沁入肌骨、深植心田。

    此生此世已與生命共存共亡,永不消滅了。

    太子丹以為他所餘的一生都必須為仇恨而活,只因,他是堂堂燕國的太子!凡夫俗子擁有的愛憎情仇,在意的榮辱尊卑,他同樣不少,並且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即使是在他受盡折磨的當下,仍然沒有絲毫減少,反而膨脹得可怕。

    人世間真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值得一個人與它生死與共嗎?

    太子丹並非無法放下心中的仇恨,真正讓他放不下的,是必須牢記仇恨的心。因為仇恨的力量似乎並不是如此堅不可摧。究竟是人心掌握仇恨,抑或是仇恨操縱人心?凡夫俗子不懂,太子丹同樣不解。

    眼下的秦國已一舉攻破韓國,鄰近的趙國也即將淪陷,燕國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一個太子,燕國的太子。

    為盡己身所肩負的保家衛國之責,他已下達密令,暗中招募死士,準備前去刺殺秦王!

    刺秦!

    這一驚天之舉,多少年來各國王侯將相無不日思夜盼,卻無人敢為,但他太子丹是志在必行!

    擒賊先擒王。秦王一死,秦必大亂。

    樹倒猢猻散。一時之間無人承繼秦王大志,如此一來,秦必亂象頻現、一蹶不振,無力再攻打燕國,無能再進行任何殺戮!

    太子丹為剛下達了這道密令而暗自激奮,眼神中射出破釜沉舟的決心。

    刺秦,更是破秦!

    太子丹說,這是為了燕太子丹的家,燕太子丹的國,千千萬萬人的家,千千萬萬人的國!

    此時,忽有侍從來報:大夫鞠武求見!

    鞠武乃是朝中老臣,太子丹自幼便拜在他門下學習,因此待他敬如恩師,親如慈父。

    太子丹聞報,方才從洶湧澎湃的思緒裡抽身回神,一邊連忙轉身道:快請!一邊振袖整衣,行至門口。房門一開,正是滿面愁容的鞠武大夫。太子丹一直不知道,門外這個面露凝色的忠心老臣對他除了臣服外,更有種莫名憐愛的情感。

    鞠武見太子丹竟至門口親迎,連忙俯身行禮:臣鞠武,參見太子!太子丹一把扶住他,道:大夫不必多禮,快請進!鞠武沉步入內。見此,太子丹心中已知他此行所為何事,賜坐後隨即說道:大夫前來,定有見教。

    鞠武道:臣聞太子收留秦國叛將樊於期,可有此事?太子丹略一沉吟,點頭道:不錯。我已將其納在賢士館中。鞠武嘆了口氣,道:太子此舉萬萬不可。我燕國必為此遭大難矣!

    太子丹從容道:大夫此言,想必是憂慮我燕國因此獲罪於秦?鞠武難掩激動道:太子明知又何故為之?樊於期為太子收留於燕,是謂委肉當餓虎之蹊,禍必不遠矣!言畢,不禁老淚縱橫,面色愀然,憂懼萬分。

    太子丹見狀不忍,濃眉緊鎖,嘆道:大夫何苦如此?

    鞠武定然道:臣願請太子速遣樊將軍入匈奴以避禍端!

    太子丹聞言身軀一震,沉吟片刻,緩緩道:大夫之意,丹心感之。但樊將軍窮途末路,投身於丹,若丹因俱強秦而棄之,豈非讓天下人恥笑丹之怯懦不義?

    鞠武急道:太子豈可為一人而不顧國家之大事?太子丹搖頭肅然道:不!雖秦強而燕弱,但天下大勢未定,尚可一爭,丹此舉可為抗秦之始也!

    鞠武還欲進言,太子丹把手一揮,揚眉激憤道:大夫!秦欺丹身於先,圖燕土於後,此仇不報,丹枉為堂堂熱血男兒!

    太子丹這才真正把話說到了關鍵處,也刺進了自己心裡的痛處。

    霎時,只見他的臉色由漲紅轉至青白。是義憤填膺?是不堪屈辱?

    鞠武見狀,知多勸無益,只能提袖拭淚,長嘆一聲作罷。

    太子丹很快冷卻了滿漲的情緒,忽又想起一事,問道:大夫,招納天下賢士的事情進行得如何了?鞠武道:一切還算順利,我國派出的使者頗有收穫,聽聞魏國勇士無相願意為太子效力,近日內就會至燕。太子丹大喜:有天下賢人志士同心協力,何愁強秦不破?

    一心沉浸在光明喜悅中的太子丹,沒有察覺大夫鞠武眼中滿溢著的深深憂懼。籠罩在鞠武眼前的,只有一種屬於黑夜的顏色。那是一種惟有察覺自己正置身險境的人,才看得見的顏色。此刻,鞠武暗下決心,無論結果如何都勢必要和太子丹共存共滅,堅守到底。

    太子丹置身何處,他自己清楚。但他不覺得,那地方,叫險境。

    第七章臨危受命

    壯志雄心懸宕數日後。

    薊城裡,烈日正當空,陽光四處遍射,直落在肌膚上,猶如數萬根劇毒蜂針倏地螫進皮肉內,點點刺痛直沁筋骨。毒液降在體內瘋狂旋了一旋,捻指間又猛烈竄升向上直撲胸口喉間,隨後化作一股猙獰之氣刮出喉頭後,盤踞在面頰之上久久不散。

    太子丹半日捺著一顆心,耐著性子等待。

    太子丹在等待一個人,一個能夠擔當重任的人。

    太子丹知道,此時此刻,他的心既不能慌也亂不得。

    太子丹唯一能做的事,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因此,雖然烈日吐焰,太子丹卻宛若在漫漫長夜中靜心等待一線曙光降臨

    一輛駟馬高車自東門外飛馳急駛而入,沿著大街往前直奔,馬車前掛了一對金鈴,搖曳在風中叮噹作響。

    鈴聲清脆悅耳,城中百姓紛紛抬頭望向與己擦身呼嘯而過的馬車。

    他們各自在心中揣想,必是有貴客駕臨了!

    只見太子丹用來招賢納士,專供承載貴客之用的金鈴車前頭左側,端坐著一個神態凜然的大漢,一頭濃密的黑髮用一條灰色麻布隨手紮了一個髻,滿臉密佈鋼針般的鬍鬚,形貌甚為兇猛粗鄙,一雙鷹眼頻頻左右顧盼。莫說他的容貌可怖,光憑這雙野獸般充滿防備的眼,就夠讓人畏懼了。

    人們不由得心生好奇,紛紛議論:咱們太子的金鈴車向來接的是士人雅客,今天怎麼坐了這麼個凶神惡煞似的野人呀?

    他沒有家,沒有親人,沒有寄託,沒有牽掛,有的只是無相之貌。

    只是一張單純的臉,沒有多餘偽裝的表情。

    因莫名喜悅就任意綻開笑容;為深感挫折就徑自黯然神傷;需提神警戒就自然板起面孔。

    人們稱他無相,魏國勇士。

    他自幼失怙,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但他並未因此憤世嫉俗。浪跡天涯,是他的使命,使命就是他的歸處。

    嘶帶頭馬匹高舉前蹄,仰起下顎,一聲長鳴,停在賢士館前。

    無相不待車身停穩,左手一按,已輕身躍落在地,右手一劃從車上掃下一粗柄長劍。那柄劍身長五尺,寬也要近一尺,劍身極厚,顯然分量沉重。無相將長劍佩掛在腰間,抬頭一望。見館前早已候著兩個人,一人錦衣高冠,而立年華,氣度儒雅;另一人紫衣素冠,年近花甲,儀態沉穩。

    無相求見太子,有勞二位指路。無相拱手向二人道。

    太子丹含笑道:無相壯士,丹在此等候多時了!

    他頓了口氣,看了身旁的鞠武一眼,又道:此乃我朝重臣,鞠武大夫。

    未料這二人正是太子丹和大夫鞠武,無相頗感訝異,目光炯炯,仔細端詳著太子丹,隨後行禮道:無相周遊各國,早聽人說燕太子禮賢下士,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如此!我無相只是浪跡天涯的無名劍客,怎麼敢勞駕太子親自出來迎接?無相實在受之有愧!

    太子丹道:壯士過獎了,昔日公子無忌為接東門隱士侯嬴,親自控韁駕車,虛左位相迎,與他相比,丹還差得遠呢,只望壯士不要怪我怠慢就是!

    無相忙道:不敢!不敢!隨即面露慚色,頻頻搔首。

    鞠武在旁察言觀色,初見無相一臉粗鄙之氣,以為會是個空有蠻力的無禮之人,此刻見他的言談舉止,除了進退得宜外,倒也不失是個難得的性情中人。忙道:壯士請入內說話吧。太子丹先行,鞠武同無相隨後步入內廳。廳中早已備下酒宴。

    無相頗受感動,拱手道:無相只是一介粗人,太子如此相待,實不敢當!

    鞠武捋須笑道:太子一向寬厚仁慈、慕賢若渴,最敬佩的就是天下的英雄豪傑。

    太子丹也道:當年孟嘗君為了宴請天下才俊,家財幾乎散盡,方得門下食客三千。我雖不及他,可仰慕豪傑之心,絲毫無異呀!

    無相雖然沒讀過什麼聖賢之書,這孟嘗君的惜才之名倒也耳熟能詳,聽此言語,當下深刻感受太子丹對自己的真心重視,不由心頭大暢,舉起酒樽道:太子如此相待,無相甘為太子效勞,盡心盡力,絕無怨言。語畢,暢快飲盡杯中美酒。

    太子丹欣然道:能得壯士此番話,是我燕國之幸。一聲令下,只見四名婀娜多姿的歌姬身著綵衣、手持絹帶順序而入。為首的女子猶抱一古琴半掩顏面,在席前就位坐定後,優美琴聲驟起,輕歌曼舞,柳腰娉婷,說不出的旖旎香豔。四名歌姬皆姿容豔麗,舞姿曼妙,顯然都是百裡挑一的絕色美女。偏偏無相神色漠然,似乎並不很感興趣。太子丹從旁察覺後,待歌姬舞完一曲,大手一揮令四人退下,問道:我見壯士酒興不佳,可是對這四名歌姬不甚滿意?

    無相拱手道:多謝太子盛情,只是無相對這些歌舞女色沒有什麼興趣。我只喜歡喝酒練劍,太子若不嫌棄,無相願為太子舞劍助興。

    鞠武忽道:如此甚好,正好讓太子與鞠武一睹壯士的劍術。

    無相朗聲一笑,推開几案,挺身而起,大步走向廳外庭院。太子丹、鞠武隨後步至廳口觀看。

    站定庭中,無相拔劍在手,藉著酒意徑自在庭心恣意揮舞長劍。只見他搖晃著身軀踏著錯亂的步伐,長劍在手劃破氛圍,一時塵揚葉落,氣勢洶湧,倏地又是一陣疾風掃落葉,漫天飛揚,令人目眩神迷。

    太子丹自有習劍,也是個能手,此時見無相劍鋒到處,勁氣四溢,每劃出一劍,隱挾風雷之聲,果然劍術高超,忍不住擊掌喝彩。

    無相舞了一陣,收勢停步,以劍劃地,從庭心圈出一界線,對太子丹道:一人獨舞,平淡無味,太子可否請幾位衛士,一起過上幾手?

    太子丹喜道:丹這些手下劍術粗淺,正好請壯士指點指點。當即傳令下去,八名衛士應聲到齊,整齊劃一地排站廳口。太子丹道:你們出兩個人,請無相壯士指點一下吧。立時有二人躬身領命,拔劍當胸入圈內,立定在無相面前擺好備戰之勢。

    未料無相卻還劍入鞘,對那二人道:你們二人儘管攻來。二人見無相竟把劍收了,對視一眼,一聲大喝,兩柄劍同時揮起,左右夾攻,向他劈去。

    無相右手抱劍,俯仰之間,已從二人劍下掠過。二人又迅速旋過身把劍使開,縱橫揮舞,一連十幾劍,劍劍緊逼。無相仍不出劍,只是一陣左閃右讓,就已應付得綽綽有餘。募地他手肘一挺,撞中一名衛士肋下;左手一翻,將手中長劍橫掃出去,當、當的兩聲響,兩名衛士手中銅劍已經落地。

    好!太子丹見狀拍手大聲喝彩。

    無相豪情萬分地叫道:兩個人不過癮,你們一塊兒上吧!

    只見令六名衛士齊聲大喝,挺劍四面圍上。無相隨即揮舞手中長劍,與六人交手。

    長劍交錯,劍光縱橫,不過數十回合,無相忽地大喝一聲,移形換影,劍光連閃,只聽得叮叮噹噹數聲連響,六名衛士手中長劍瞬間全數墜地。縱身一躍,無相已立於圈外,橫劍當胸。只見他劍尖上纏繞一團紅球,原來六名衛士頭盔上的紅纓已經全都被他串在了劍尖上。這一手劍法舉重若輕,實比將六人砍傷難上十倍。太子丹和鞠武互望一眼,心中佩服之外更覺驚駭。

    無相收劍在手,將六個紅纓取下,拱手道:雕蟲小技。讓太子見笑了。太子丹拍手叫道:好劍術!燕國有幸得此等高手,真是可喜可賀!隨後,吩咐侍從換過酒菜,繼續歡宴。

    酒宴結束,無相已大醉。鞠武奉命送無相至上房歇息後,復返回廳內。

    夜幕漸垂,太子丹獨自在廳內踱步徘徊,期待與不安的思緒在腦中攪和成一團難分的迷離,見鞠武入內忙問道:如何?

    鞠武沉吟片刻,說道:無相劍術確實堪稱一流,只是略嫌心浮氣躁,定力不足,恐怕是難當刺秦大任。

    太子丹的心略為一沉,隨即道:我們只是讓他做刺客,並非要他做將軍帶兵指揮打仗。他有膽有識,劍術也高,能否擔當刺秦重任,且待觀察一些時日再作定奪。明日你即傳令,賜予無相四乘馬車一輛、錦帛一束、白璧一雙。

    一個刺客,確實不需要太細膩的思想,只要會一件事:刺殺!

    天下的刺客多半是相同的。簡單直接,無須複雜,這就是刺客。若要說有所分別,就是成功與失敗,這分別同樣是簡單直接。

    接連三天,太子丹每日設宴款待無相,又命鞠武陪同他四處遊覽,對他加意結納。

    這日早晨,太子丹正要吩咐侍從去叫鞠武,忽聽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侍從剛喚了一聲:鞠大夫!鞠武已經倉皇推門而入,滿頭大汗,神情驚惶,竟是片刻未歇,一路疾奔了進來。

    太子丹從未見到鞠武如此失態,心中一震,已料到定有大事發生,揮手令侍從們退下,忙問道:大夫何事驚慌?

    太子丹焦急的神情讓鞠武不忍直視,蹙眉低聲說道:無相死了!

    太子丹聞言像是被一柄鐵錘重重朝心頭擊了一下,失聲道:無相死了?!這是如何發生的?

    鞠武冷靜陳述道:今日早膳之時,一直沒見無相出來,臣隨即派侍從前去查看,侍從叩門多下未得回應,無人敢擅作主張。臣聞報後親自前去叩門也無回應,只得令人把門砸開,一入內卻驚見無相橫臥在鋪上,臣直覺有異,走近床前伸手一探鼻息,竟已氣絕了!

    太子丹又驚又怒,一時氣結,片刻不能言語。

    鞠武又沉聲低道:臣以為無相是遭人殺害的。

    此話怎解?太子丹一震,忙問道。

    臣仔細察看屍首多遍,終於發現無相的胸膛上有一道難以辨識的、極細的傷口。

    太子丹臉上血色頓失,失聲道:果真是被人殺害的?無相的劍術如此高明,怎會輕易被殺害?

    鞠武皺眉道:此事極為蹊蹺,房門是從裡面反鎖的,窗也全是緊閉著的,屋內也未見有任何打鬥過的痕跡。臣仔細探察過,房內並沒有留下絲毫線索,這兇手究竟是如何進去的,殺害無相後又是怎麼出來的,著實令人費解。而且這幾天臣一直差人嚴密看守招賢館,根本不見外人進入。這兇手真的是來無影去無蹤,說其如鬼魅一般,也不為過。

    太子丹背脊一涼,沉聲道:難道兇手早知道無相會去刺殺秦王,所以才會搶先一步下此毒手?鞠武道:此事只有太子知、臣知,絕無可能洩漏,想來未必是和刺殺秦王有關吧!這無相周遊各國,與人比劍爭鬥,應該也結了不少仇家,如今遭此橫禍,也屬尋常。

    太子丹道:這兇手居然能在密室殺人與無形,可謂神出鬼沒,非得先仔細查個水落石出,才能再訪勇士,刺殺嬴政。此事,就有勞大夫了。鞠武躬身道:查案追兇不是臣之所長,不過臣有一友人,或許能夠幫上忙。

    誰?太子丹精神一振。

    田光。鞠武道。

    太子丹道:田光?可是那個智深而勇沉的田光?鞠武回道:正是,此人乃是燕國有名的賢士。

    不出一頓飯的工夫,鞠武果真為太子丹請來了田光。太子丹見來者年紀約莫四五十歲,身著一襲紫色長衫,豐上銳下,顴骨突出,鼻樑高挺,嘴唇細薄,氣定神閒,踏著利落步伐走進廳內。

    田光見過禮後,太子丹親自拂拭座席,請田光坐下。田光也不推辭,昂然入座。田光祖上原是燕國貴族,後來因事獲罪,流落民間。他自小便胸懷大志,忠心為國,可惜報效無門,鬱郁不得志,才甘為一落寞隱士。如今有了一展長才、報效國家的機會,又是受友人之託,他當然沒必要推辭。

    鞠武把事由詳細講述了一遍,田光沉吟半晌,搖頭嘆道:錯了,錯了!刺殺秦王嬴政一事,怎可倉促決定,輕舉妄動?

    一聽田光竟然說出刺殺秦王四字,太子丹不禁大驚,轉頭望向鞠武。鞠武也是一臉驚駭,田光看在眼中,沉穩道:大夫並未透露半點口風,這不過是臣的猜測。

    太子丹強裝鎮定道:願聞其詳。

    田光侃侃而談:當今天下,秦國北佔甘泉、谷口,南據涇、渭,挾巴、漢之富饒,右有隴、蜀之高山,左有關、潼之險要,兵多將廣,有朝一日,燕國將成強秦案上之肉。何況近日聽說秦國的大將樊於期因故得罪了秦王,逃亡至燕國,被太子收留。那秦國覬覦燕國已久,再加上此事,無異於投肉喂虎,禍不遠矣!

    鞠武感慨道:樊將軍確實被太子收留,臣早已勸過太子,請樊將軍離開燕國前去匈奴,一來令秦國沒有藉口,二來可聯絡匈奴單于,同時西連三晉,南盟齊楚,共抗秦國,這才是上策,可太子於心不忍,依然執意收留樊將軍。

    太子丹不禁鎖眉道:樊將軍得罪了秦王,可謂是天下之大,已無容身之所,他既投靠于丹,丹又怎能因為強秦的威脅,就不顧道義,拒他於門外呢?

    田光點頭道:這正是太子仁義之處,天下人只有欽佩太子!何況依臣看來,秦國若要犯燕,自會千方百計尋找藉口,就算太子不庇護樊將軍,秦王也會另尋他途。如今強秦虎視眈眈,燕國國小勢弱,若是兵戎相見,顯然是以卵擊石。以在下愚見,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尋找劍客高手,去刺殺秦王嬴政,秦王一死,群龍無首,秦國必會大亂,燕國方可保全。

    太子丹為田光之見解竟能這般切中要點、契合自己心中的想法,深受震撼。他吁了口氣,輕嘆道:先生所言,正是丹之所想。他抬起頭,出神片刻,忽又說道:其實我和嬴政自小就相識,而且曾經是患難與共的摯友。

    田光一怔,嘴唇略掀了掀,卻又沒有說話。

    太子丹舉起酒樽輕啜了一口,眼神飄忽向遠處,似在追憶逝去的過往,悠悠說道:我自小就作為人質被送往趙國,那時嬴政的母親也在趙國,他是在那裡出生的。開始時我們二人就常一塊兒玩耍,相互扶持,漸漸的我已視他為兄弟,情誼深厚,豈知後來日子久了,嬴政卻不知為何越發頑劣起來,稍稍長大,更現出霸道兇殘的性情。他頓了一頓,眼中忽現一陣恨意,疾首蹙額道:後來嬴政回到秦國,當上了秦王,我卻作為人質被送到秦國。我未曾料到,那嬴政竟能絲毫不顧幼年情誼,對我百般悔辱,叫我嚐盡人間疾苦,過著生不如死的苟且生活。如今我要刺殺此人,既是為雪此恥辱,也是為我燕國,更是為天下蒼生、黎明百姓。語畢,太子丹神色黯然,四周陷入一陣沉默。

    良久,田光才開口打破沉默,道:太子有此雄心,大事必成。

    太子丹苦笑,道:就在日前,我剛尋獲劍客無相,本欲託付重任予他,怎知他昨晚忽然遇刺身亡,我欲查此案卻是毫無頭緒。丹之所以找先生來,正是想仰仗先生的才能,徹查此案。

    田光略一沉思,似乎在考慮什麼,一會兒才謹慎道:在下已老邁,這等大事,依在下之力,許會令太子失望。不過臣倒是有一人可薦,此人神勇冷靜,又睿智過人,大事可託,且除他之外,天下恐怕再無人能擔當刺秦大任了。

    太子丹不禁大喜:先生真有這樣的朋友嗎?不知是何人?田光道:此人名叫荊軻,本是齊國人,拜在衛國公孫羽門下學劍,其祖師太子一定也曾聽說過,那就是百多年前名震天下的鬼谷子。

    太子丹驟然動容,道:此人是鬼谷子的傳人?田光道:正是。荊軻不但劍術精湛,而且有膽有識,太子若能結識於他,大事可託。更何況,荊軻在燕國聲名遠播,耳聞朝中也有好些大夫、貴人爭相與他結交。

    鞠武插話問道:這荊軻可是燕國人稱荊卿的俠客?

    田光回道:正是!

    太子丹大喜道:我燕國居然有此俠客,實為大幸,還有勞先生替丹引見,丹想盡速見到荊軻。

    田光道:太子若要見他,卻是不難,這會兒他應該就在市集。

    太子丹挺身道:果真如此,我們這就去會他一會。

    太子丹一行乘馬車來到喧鬧的市街,遠遠就聽見梆梆梆的敲擊聲,又聽見有人放聲高歌。驅車向前,只見三個人跌坐在街邊的一塊大青石上,手持酒壺,邊飲邊唱,其中一人用一根竹竿敲擊青石,打著節拍。

    田光笑道:果然又喝醉了,太子請先稍候一會兒,容在下前去說明一下吧。

    太子丹微微皺眉,對田光道:哪位是荊卿?我沒看錯的話,左邊那個擊石之人,似乎是高漸離啊!

    田光道:太子也認識高漸離?

    太子丹道:燕國的擊築高手,我怎會不知,荊軻是哪一位?

    田光道:中間那唱歌之人便是荊軻。

    太子丹一見這荊軻喝得滿臉酒氣,嘶啞著嗓子不知唱些什麼,滿懷的希望已被澆熄了大半。臉上藏不住失望的神情,心想:這麼一個酒鬼,真能是一流劍客?疑惑之餘,忍不住盯著荊軻瞧了好一陣子,又問:另外那一位又是哪位隱士?

    田光笑道:那一位?他不是隱士,是個殺狗的。

    殺狗的?太子丹和鞠武驚訝地齊聲問道。

    殺人可不比殺狗,何況要殺的人也非一個普通人可比。因此要殺他的人當然不能是個殺狗的,而且也絕對不能是一個普通的殺手。

    不錯,而且燒狗肉也是一絕,所以大家都叫他狗屠。田光不禁讚賞道。

    一陣煦風拂過,果真夾送來一股誘人的肉香味。大青石上放著一個大陶盆,裡面燒著狗肉。荊軻三人飲一口酒,啖一口狗肉,又唱又舞,好不逍遙。

    田光道:這三位真是快樂賽神仙啊,可否先讓在下前去為太子引見?太子丹勉強笑道:有勞先生。

    田光下車走去,在三人身旁坐下。太子丹立在車旁遠遠觀望,只見四人不知說些什麼,荊軻忽地回過頭來,瞟了太子丹一眼。太子丹隱隱感到荊軻眼裡透著一股肅殺之氣。這殺氣,才是合他意的。太子丹心中為之一振,這才又燃起了無限的希望。

    不一會兒,田光走了過來,對太子丹道:荊軻說,山野草民,身份卑微,而且酒醉無禮,不便前來拜會太子。太子丹心中失望,但不便有失禮儀,還是含著笑,搖搖向三人拱手施禮。

    田光向太子丹承諾道:太子請先回,田光一定把荊軻請來,至少讓他為太子調查殺死無相的兇手。

    太子丹欣然道:全仰仗先生了。隨即又向三人各施一禮,這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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