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聶又繼續説道:方才我又聽聞夏侯央的行蹤,若不把握時機手刃此賊,此後不知何時再有機會。所幸師弟衞莊前來探望我,這實在是一個極佳的機會。師弟劍術極高,不在蓋某之下,若能得他相助,那荊軻此去秦國可以無慮也,懇請太子接納蓋某的建議!
這太子丹為難道。
太子丹正在為難之際,荊軻到來了。他一眼就認出衞莊是上次在街市援救嬰孩、教訓朱霸的俠士,頓時欣喜萬分,與他一見如故,只覺人生又得一知己。
太子丹見二人熟稔,頗覺奇怪,荊軻當下便將衞莊的俠行一一道來,聽得眾人連連點頭。
既然衞先生身手如此之好,蓋先生又真有難處,丹也不好再強求,就有勞衞先生了。太子丹這才滿意道。
接下來的日子裏,荊軻整日和衞莊、高漸離、狗屠等廝混在一塊兒,喝酒吃肉,擊築放歌,好似看淡世事。
秦宮長廊之中,天明與一個男孩飛跑而過,那男孩亦是錦衣華服,小小年紀,眉眼之中便隱約有王者的沉穩氣度。他們身後,遠遠地跟着一個年紀更小的女孩,俏眼櫻唇,伶俐可愛,口中不住叫着:天明哥哥、扶蘇哥哥,等等我啊!天明與那叫扶蘇的男孩卻彷彿沒聽見一般,腳步半點不慢。
小女孩腳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突然撲到在地。後面跟着的一個宮人裝扮的女子,本已追得氣喘吁吁,看到女孩摔倒,連忙緊跑了幾步,上前扶起女孩,香汗涔涔的臉上,一片焦慮的神色。女孩白皙的額頭,已冒出鮮血。她見狀,嚇得要哭出來,顫聲道:哎喲,我的公主,奶孃的魂都要被你嚇掉了!這可怎麼得了,這可怎麼得了!
天明與扶蘇聽到女孩的哭聲,也匆匆跑了回來。女孩一見到他們兩人,哭得更大聲了。天明哥哥,扶蘇哥哥,音兒痛死了!石頭壞,石頭壞!她指着地面鋪着的青石板,泣聲説道。
天明與扶蘇見到女孩哭個不停,皆是十分心痛。扶蘇上前輕輕吹着女孩額上的傷口,一邊道:音兒乖,哥哥吹吹就不痛了。
天明則道:音兒,天明哥哥為你報仇,你看着!言罷,蹲下身子,舉起小小的拳頭,一拳向絆倒女孩的石頭擂去。扶蘇及奶孃被驚得啊了一聲。只見天明的小拳頭頓時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卻只是緊皺眉頭,倒吸了口涼氣,卻怎麼也不肯落淚。
奶孃登時號啕大哭,呼道:公主,皇子,你們這可要了連氏的命了!連氏這條賤命保不住了!
女孩被這一幕驚呆了,頓時止住了哭泣,當看到天明的傷口,似是又要哭出來:天明哥哥,一定很痛吧?天明勉強扯出一個笑容道:音兒一哭,天明哥哥就會很痛很痛。音兒不哭了好不好,給天明哥哥笑一個!
女孩重重地點了點頭,連忙用小手胡亂地擦去臉上的淚水,強自微笑。
正當此時,園子外忽傳來一聲:大王駕到!奶孃立時癱軟在地,渾身顫抖。
秦王大步走來,見幾個孩子均已在園中跪拜恭候,十分開懷,道:皇兒們,都平身吧。待三個孩子起身,秦王卻見音兒與天明都受了傷,他頓時眉頭緊蹙,嗯了一聲,目光轉向垂首跪拜的連氏。
連氏打了一個冷顫,連連頓首,泣道:連氏該死,連氏該死!
秦王露出極為厭惡的神情,他未假思索,便命侍衞:將她拉下去,斬了!
連氏聞聽此言,登時昏厥過去。音兒忙跪倒在旁,呼道:奶孃,醒醒啊!奶孃!侍衞們得令,上前欲將連氏拖出。
天明見狀,忙上前攔住,又轉向秦王,道:父王,您且留步。兒臣有一事相問。秦王似乎頗感興趣,停下腳步,道:但説無妨。
天明道:兒臣想問父王,何謂仁者?秦王答道:仁者愛人。愛人者,皆為仁者。
天明又道:那麼何謂愛人呢?秦王答:愛人,便是愛護親眷,庇佑人臣,福廕百姓,寬宥罪錯。
天明道:那麼欲得天下者,是否便該愛全天下之人?
秦王哈哈大笑:你這鬼靈精,繞着圈子,説了這一大套,是不是要父王赦免連氏啊?天明難為情地笑了。隨即點了點頭。
秦王又問:這些話是誰與你説的?天明道:是伏先生教與兒臣的。
秦王頷首道:天明,學得很好!今日看在你勤修學問的份上,寡人就饒了連氏不死!下不為例!
天明與音兒喜不自勝,連忙代連氏叩謝秦王。秦王則看也不看仍然昏倒在地的連氏,轉身離去。
夜間,又是伏念教授天明功課的時間,天明便將日間發生的事情,詳細將給伏念聽。伏念輕捋長髯,微微笑道:天明,你做得很好!不枉為師教你一回。作為大秦皇子,你正應該如此,推己及人,胸懷寬厚,方可得人心,進而得天下!
天明聽到先生誇獎,心下暗喜,立時道:天明謹記先生教誨!
天愈來愈冷了。一個衣着樸素,面容端正,腰際佩着一柄青銅劍的中年男子立於街頭,他拽緊了衣襟,向冰冷的雙掌中哈着熱氣,感受僅剩的温暖。天真的很冷。不知是何原因,這幾年的冬天是一歲冷過一歲,是因為漂泊在外的緣故嗎?
街口一間酒館的招牌迎風搖曳着。這男子彷彿只想多找些和温暖有關的東西,他走進了酒館。寒冬臘月,對於一個長年漂泊在外的人而言,能找上一家小酒館喝上幾杯暖暖身,是最稱心不過的事。要不是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刺耳的尖叫,他本可以一醉方休的,但街頭似乎又出現了騷動。
中年男子躍出窗外,正好看到幾個地痞拉扯着一名貌美的少婦,肆意輕薄,口中道:省點力氣。待會兒大爺們和你樂呵的時候,再這句話他還沒來得及説完,身上已捱了中年男子一掌。
中年男子方才還是沉靜平穩,此時的出手卻似流星劃破天空一般迅捷。他一掌將那為首的地痞打出三丈之遠。
幾個地痞見狀,口中發出幾聲野獸般的吼叫,一起向中年男子攻來,其中幾人手中還提着明晃晃的長劍。中年男子只擊出二三掌後,他們的吼叫皆整齊劃一地轉為哀號,而後紛紛跪地求饒。中年男子俯身伸手扶起少婦,少婦一個站立不穩,倒在他懷中。
沒事吧?你的腳扭傷了嗎?中年男子以為少婦受了傷。
我沒事,多謝壯士相救。少婦靦腆一笑,轉身離去。
此情此景,令中年男子眼前忽然出現多年前的一幕。
那一年,年方十歲的麗姬,在他的眼裏還只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而他自己,則是個剛滿二十歲的熱血男兒。
哎呀!他盡顧着教麗姬練劍,一時沒拿捏好力道,險些傷了她。
怎麼了?傷到了腳嗎?他放下劍,俯身關切問道。
韓大哥,你真好。麗姬要你永遠當我的大哥!麗姬忽地抬起頭,稚嫩的聲音中卻有着認真堅定的語氣。
他楞了一下,兀自低着頭默默地為麗姬查看傷勢,輕聲道:慢慢轉動腳踝,痛的話就説出來,彆強忍着。
不痛。韓大哥還沒回答麗姬的話啊?麗姬嘟起小嘴又問。
他忍不住被麗姬的模樣逗笑了,難得燦爛地一笑。他仔細思索後,問道:麗姬要韓大哥永遠當你的大哥,那荊軻呢?麗姬想讓他當你的什麼人,可以告訴韓大哥嗎?
我不知道他是麗姬的師兄麗姬沒想要他當我的什麼。麗姬突然紅了臉,羞澀道。
當時,他其實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僅僅是好奇嗎?他在心中這麼問自己。
天彷彿越發冷了起來。韓申抬頭看看陰沉的天色,轉身又步入酒館裏。
知道嗎?燕國也快要被咱們攻下啦!宮裏頭上上下下都在傳説,那燕太子丹竟然嚇得要派出一個叫荊軻的使臣來秦國,準備要獻上督亢地圖,還有樊將軍的人頭,向大王磕頭求饒啊
聽見酒館裏的士兵一席話,令韓申的心燃起了熊熊烈火。
第九章易水送壯士
更深人靜,就連窗外明月也悄悄藏匿起半邊臉龐,在一片烏雲之後偷眠。此時此刻,能放心安穩沉睡的只有夜。夜裏的大殿上,燈燭已闌珊,殿上之人,卻依舊毫無睡意。清醒的心,在寂寥的夜裏更顯澄淨透徹。
傍晚時分探子來報,秦國大將王翦已經在五日前攻下趙都邯鄲,俘虜了趙王,盡收其地。如今,秦軍已達趙燕邊境。太子丹心情沉重地道。
荊軻與田光獲此消息,不禁相顧失色。
沒想到,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荊軻思忖良久,覺得是自己出徵的時候了。一顆心是喜是憂依舊無法理清。他只知道,一切結局即將浮出水面。
田光略略思索,對太子丹分析道:秦國這次攻打趙國盡出大軍,足以見得是蓄勢已久。如今咸陽空虛,本應乘此良機,派精鋭大軍直搗咸陽,必定可以擊潰秦國。但是,燕國距離秦國路遠途遙,長途跋涉,軍未至而將士疲,糧草又恐供應不及,所以此計不可行。但,那秦軍剛剛攻陷趙國,士氣大振,又盡奪趙國珠寶糧草,給養充足,軍備整齊,若在此時大舉進犯燕國,以燕國十萬之眾倉促應戰,恐怕是艱難至極。
太子丹蹙眉問道:不知先生言下之意究竟為何?還請先生明言。
田光瞥了荊軻一眼,發覺荊軻也正在看着自己,眼神中有説不出的堅定。
田光無言,荊軻不語。然而,他們都想着同一個答案,也是唯一的答案。
刺秦的時機終於到了!荊軻忽發此語。
太子丹一驚,田光一震,荊軻一笑。
時勢使然,荊軻該執行任務了,只是在行動之前仍需要周詳計劃才是。荊軻侃侃而道。
荊卿所言極是,丹也不願見你輕易涉險,只不過如今情況危急太子丹不忍再道,一時沉默。
田光沉着道:太子殿下,臣有一愚見。
先生請説!太子丹忙道。
不知太子殿下還記得那樊將軍否?田光問。
丹當然記得,樊將軍至今依然安身賢士館內。
如今秦王正懸賞千兩黃金、萬户食邑要索樊將軍的項上人頭。只要能夠把樊將軍的首級獻給秦王,那麼必然能順利獲得秦王召見,果能如此,取他性命,便多了許多勝算!田光分析道。
太子丹一震,還拒道:樊將軍逃亡來到燕國,投效于丹,一直致力於操練我軍士兵,只期有朝一日可以率領大軍攻打秦國,報效我燕國。而今,為了能讓荊卿近身秦王,而不惜犧牲其性命,這等不義之事,斷不可為!萬望先生再另謀良策!
荊軻示意田光一眼,田光又對太子丹勸道:殿下,犧牲樊將軍一人之性命,卻可換來燕國之長存,及天下百姓之安居,孰輕孰重,還請太子三思!
太子丹望着田光,嘆口氣問道:難道再無他法了?荊卿,你以為如何?説着,目光忽移向荊軻,眼中盡是殷求之意。荊軻低下頭,輕聲而堅決道:在下駑鈍,但認為此計可行。田光在一旁促道:大丈夫行事應當果決。如今您若一時不忍而遲疑不決,待秦軍一舉攻破薊城,則一切晚矣!
罷了!暫且勿提此事!太子丹悲痛道。
欲見嬴政,光憑樊將軍的項上人頭還不夠,況且荊軻入秦王宮殿,身上絕無法佩帶刀劍。因此,最好找一樣即可藏兵刃、又不會讓秦王心生警戒的東西。田光又提一議。
荊軻道:我向來慣用長劍,照田先生的説法,長劍是無法攜帶了。那該使什麼兵器才好?
田光微微一笑,道:我以為匕首甚好。
匕首?荊軻眼睛一亮。
匕首?太子丹原本神色萎靡,聽聞此言,也不禁好奇起來。
對,匕首!只有匕首短小易藏而不會被發覺。田光解釋道。
但那秦宮中戒備森嚴,凡進宮晉見嬴政者,入殿之前皆需經衞士仔細搜查全身方可通行,若欲將匕首藏於身上,似乎不大可能啊!太子丹憶起過往為質於秦國的情景。
這倒真是個難題。田光當下也覺得十分為難。
便在此刻,荊軻見到案上的竹簡忽靈機一閃,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個法子,還請太子、田先生聽聽,是否可行?
田光精神一振,連忙催荊軻言明。荊軻輕聲道:在下想到的法子,可能又會讓太子十分痛心而不捨。太子丹催道:只要不是樊將軍的首級,殺得了嬴政,哪怕是丹的人頭,丹也願意雙手奉上。
太子言重了。臣要的,是督亢地圖。荊軻一字一頓明白道出。
督亢地圖?
田光恍然大悟道:妙計也!荊軻,你是否想將匕首卷藏在地圖中,趁攤開地圖,讓秦王細閲之時,拔出圖中的匕首,一刀叫他斃命?
先生所言極是!荊軻臉上浮起胸懷勝算的笑意。
丹明白了,這點犧牲換來燕國之安樂,再值得不過!
不知不覺,外頭已經傳來了公雞啼曉之聲,荊軻與田光相偕步出宮殿,只見東方欲曉,天際慢慢浮出了一片魚肚白,曉風殘月,宛若勝利的初兆。
一轉眼,日子又溜過了幾天。
在這燃眉之際,每逝去一刻時間,就彷彿失掉一分存活的機會。
燕國上下,人人都不由暗自祈禱光陰的腳步稍作歇息,哪怕只是為生命多爭取一刻的時間也好。沒人知道,下一刻還能夠繼續存活的會是自己;更沒人清楚,一旦強秦入侵,自己究竟還能存活多久?
但有種人是例外的,他們勇於和時間搏鬥,他們不追趕時間,反倒能夠讓時間跟隨他們的腳步走。亂世英雄的可貴之處便在於此。
這天,薊城出現了難得一見的好天氣,豔陽高照,浮雲悠遊,風和日麗得讓人好生訝異。畢竟這是暮冬季節裏罕見的異象,悲觀而敏感的人就稱之為暴風雨前的寧靜。
的確,賢士館內正醖釀着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血雨腥風
田光向荊軻一頷首,起身對樊於期説道:將軍當年為秦國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戰功,後來為了一點小事得罪那暴君嬴政,落得滅族流亡的悲慘結局,實在是令人深感不值。而今,外面四處流傳着懸賞千兩黃金、萬户食邑求購將軍首級的消息,不知將軍田光有意頓住,凝視着樊於期,只見樊於期早已淚流滿面了。
樊於期哽咽道:每當夜深憶及那不堪的過往,就叫我感到有如椎骨之痛一般難耐,往往因此而徹夜不得好眠。那殘虐的暴君全然不念我樊氏數代為秦國立下的赫赫戰功,竟能一夕變臉,滅我全族,此仇今生不共戴天!樊於期激動萬分,對於自己過去臣服的君王,如今他真恨不得飲其血、啖其肉。
如今,我苟延殘喘地活着,便是等待着有一天可以讓我重率大軍,攻入咸陽,手刃那暴君,為我死去的親人復仇,更為天下蒼生除害!
田光、荊軻聽他説得聲淚俱下,一時也感慨不已。過了片刻,荊軻站起身,走到樊於期面前,沉聲道:樊將軍,如今我等有一計得以除去嬴政,將軍願意知道嗎?
樊於期激動地説道:荊先生有何妙計,請快快説來!
荊軻緊盯着樊於期,果決地説道:我欲前去刺殺秦王,想借將軍項上人頭一用。
樊於期啊了一聲,後退半步,驚詫得望着荊軻。
荊軻以為樊於期不肯,上前一步,鏗鏘有力地繼續説道:荊軻此去,將喬裝成燕國使者,獻上將軍的首級和督亢地圖,想那嬴政見此厚禮,必然會在大殿上召見我,荊軻便可將督亢地圖獻上,只待他展開地圖之際,我即以藏在地圖中的匕首,刺向嬴政的胸膛,準叫他血濺五步,當場斃命。如此一來,燕國的憂患自解,而將軍的血海深仇也得以報了。
樊於期臉上神情變幻莫測,沉默半晌才凜然道:你竟想在大殿上公然刺殺秦王?
荊軻從容道:此乃唯一的機會。
樊於期神色冷如寒霜,雙目如刀,死死盯着荊軻。荊軻坦然直視,神情清冷自若。
好一會兒,樊於期忽然哈哈大笑:好計策,好漢子!只要報得大仇,區區樊於期的項上人頭,借與你又何妨!豪音剛落,反手抽出腰中長劍,刷地在頸上一劃,頓時鮮血如泉湧一般奔放,瞬間將白色長袍浸染成了淒厲的暗紅。
只見一雙怒目圓睜,閃動着無限痛楚,又隱含着無比快意。一代名將樊於期倏然倒地。
荊軻就此別過將軍!語畢,荊軻快劍斬下樊於期項上人頭,沒有落下一滴眼淚。英雄流血不流淚。
人或許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可有時候卻可以選擇自己的死亡方式,究竟是重於泰山還是輕若鴻毛。
荊軻知道,樊將軍的死重於泰山,他的血印深了荊軻亡命的足跡。
荊軻刺秦的決心重過樊將軍的死,那樣深沉的重量,足以改變一個天下的興亡。
同樣目擊這般壯烈之舉的田光,禁不住心頭一酸,濕潤了眼角。也許,他不能像荊軻一樣,深刻明白死亡的意義。
此時,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及滾滾的車輪聲。旋即,太子丹心急如焚地奔進來,大聲呼道:樊將軍樊將軍
荊軻捧着樊於期的頭顱緩緩步到太子丹面前,太子丹見狀方知為時已晚,不禁倒地撫屍痛哭。許久,才止住了悲泣。為了順利刺殺秦王,太子丹做了許多準備,甚至作了太多犧牲,也許這次的痛哭可以讓他盡情發泄,而以後,恐怕就連流淚的機會也沒有了。
夜深時分,田光捧着一個精心製作的銅匣來到荊軻房裏,哽聲道:已經將將他用防腐藥醃好,封在這匣子中了。明日,我與你一同前去拜訪鑄劍大師徐夫人,求購一把匕首。你你他向來口舌伶俐,此時竟無法再多言一句,輕輕地將匣子放到了桌上,默然離去。
荊軻捧着銅匣,默默凝視着,樊於期戟張的鬍鬚、怒睜的雙眸再次浮現眼前。
砰!他用力推開了窗户,窗外寒風呼嘯,暴雨如注。
一種迫人窒息的壓力旋即迎面襲來。
殺戮的血腥味瀰漫空中,黑壓壓的樹影幾乎佔據了仰頭可及的天空,但四周其實異常空曠,也因此才更顯淒涼的意境,一整片空蕩蕩的淒涼。
荊軻的心,被這樣的淒涼壓迫得無法舒張。他覺得,那難受應該更甚溺水之人所感受的滋味,或許這是一個將死之人才能體會的絕望吧。
又濕又冷的氛圍裏,不由叫人感到心灰意冷,一切的希望竟是如此虛無。
幾日後,燕國有名的勇士秦舞陽忽從楚國比武回來了。
荊軻從太子丹口中得知,那秦舞陽自小就力大無比,神勇異常。他十三歲時,鄰居家遇盜賊,秦舞陽聞聲出來,只見兩個身高馬大的盜賊,搶了東西,正欲逃遁。他攔住馬頭,喝道:還不下馬受擒!那兩個盜賊見是一個稚氣未脱的小孩攔路,不覺大笑,其中一個躍馬衝過來,舉刀便砍。秦舞陽人小力大,閃身躲過,一伸手就把那人擒下馬來,用力擲出,那人當即摔個半死。另一個強盜揮刀來砍,又被秦舞陽閃過,奪刀,反手一揮,那強盜已人頭落地。由於犯下命案,秦舞陽便離家出走避禍。他長大後又遍訪名師,學得一身好武藝。只是秦舞陽相貌醜陋,所以常人見了,都有些害怕。當時,太子丹收攬勇士之時,便派人將其招在麾下。不過,秦舞陽性格衝動,脾氣暴躁,不適合單獨行事,所以太子丹並未委以重任。後來,愛武成痴的秦舞陽聽説楚國有一高手,便向太子丹求去,前往楚國找那個高手比試,一去經年,此刻方回。太子丹聞得秦舞陽回來,隨即命他充當荊軻副手,更保刺殺行動萬無一失。這一年,秦舞陽正是個年方十九歲的熱血男兒。
為了確保刺殺成功,荊軻更提議,應該在匕首上淬毒,如此,只需傷到秦王,就能讓秦王即刻斃命。太子丹旋即請來了城中最有名的藥師,在匕首上淬上劇毒,又從囚牢中提出一名死囚一試,果然,只用匕首在死囚手上淺淺劃開一道傷痕,不到片刻,死囚就一命嗚呼了。這樣驚人的效果,着實讓太子丹與荊軻信心倍增。這刺秦之計,到如今已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終於決定了啓程的日子,正是冬至當日全年之中,白晝最短暫的一日。
自從購得匕首歸來,知道荊軻就要前往秦國,田光的神色一直有些異樣。荊軻心中納悶,又不便發問。出發前夜,田光突然來到荊軻房中,笑着對荊軻道:明日荊兄弟就將動身前往秦國了。此後,田光就再也幫不上你什麼忙了。語意寥索,又十分傷感。
荊軻不甚明白田光的意思,但想到明日和田光一別,也許兩人從此相見無期,又念起當年田光與自己相識的情景,心頭頓時湧上無限感慨:荊軻此生受先生恩惠良多,至今未能報答一二,實在有愧。明日別後,尚要先生日日思念,月月掛懷,荊軻今生恐無以為報了!只有盼望來生變作牛馬,報答先生。
田光握緊荊軻雙手,略帶責怪地説道:荊兄弟莫要這般説。你我一見如故,我田光有友如此,已經擠幹開懷,此生不虛了。他略帶傷感地嘆了一口氣,接着道:今日,我備了一些酒菜,先來給你餞行,咱們邊喝邊談。説着,從旁邊的籃中捧出兩壇醇酒、幾碟小菜來。
幾碗烈酒下肚,兩人的話也漸漸多起來。田光好像有了些醉意,含糊説道:前幾天我去見太子,商議刺秦一事,臨行時,太子忽然對我説我們所談的,都是國家機密大事,希望先生不要泄漏給他人知曉唉,沒想到太子竟然還是對我放心不下。
荊軻聞言,微微皺眉,勸道:先生醉了!當初還是先生將我推薦給太子的,太子始終敬仰先生,又怎麼會不信任先生呢?想必是先生酒喝多了,記不清話了。別胡思亂想,咱們喝酒,今日一定要喝個一醉方休!
好,一醉方休!田光舉起酒杯,仰頭痛快一飲而盡,隨即長嘆了一聲,田光為太子做事,卻又讓太子見疑,這如何配得上俠者之名!言語中不勝唏噓。
荊軻大感為難,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勸慰田光。田光神情從容,淡淡道:荊兄弟,你此行定要一舉除掉嬴政,不負太子和我的重託!明日送別之時,煩請你告訴太子,就説田光請太子放心,從今以後,田光再也不會多嘴,更無可能泄漏機密了!田光就此別過了!話音未落,寒光一閃,田光已經抽出腰中寶劍,橫劍一揮。
匡當!
長劍落地,田光倒下。
荊軻愕然,四周寂然
這一夜,咸陽宮中同樣是不甚平靜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