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鋪中,一束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燕飛萍臉上,然而,他眼中卻彷彿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片刻之後,他強定心神,又叫了兩聲:“儀兒”,自己聽得聲音嘶啞欲裂,好似哭泣一般,卻不見四下有一絲回應,不由得如墜冰窖,全身都涼了。眼前浮現出一幕家破人亡的慘景,他心中悲苦萬狀,忽地仰天狂吼道:“天啊!我燕飛萍六年來洗手江湖,退隱市井,又犯到你哪一處天條了?竟以如此惡果待我?天哪,你到底還有沒有公道?”説著説著,他雙目泛起一片血紅,神情如瘋似狂,雙掌猛地推出,擊在身側的屋牆上。他自來便性情激烈,此時悲怒交加,把所有的怨憤貫注在雙掌之上,這一擊實是畢生功力所聚,勢同排山倒海,威猛無儔,一堵磚牆焉能禁受得住?只聽轟的一聲巨聽響,石碎沙飛,半堵牆頓時被擊得癱塌,掌力往上波及,連同主樑一章震斷。屋頂上的瓦片也格格亂響,白灰紛落,眼看這間小屋便要塌倒。燕飛萍一擊之後,心火得以發泄,悲痛之情稍減,抬頭見這間小屋搖搖欲塌,急忙上前抱起小初,縱身躍進出屋門,回到小酒鋪的外堂之中。哪知,就在他抱起小初的一剎那,忽覺掌心一涼,一股寒氣由小初的身體中傳來,宛若抱著一塊寒冰相似。燕飛萍大吃了一驚,心道:“怎麼……怎麼會這樣?”這一怔本來只是一瞬間的事,但他神情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長的時刻,急忙將小初輕輕摟在懷中,伸出右掌,抵在她背心的“靈台穴”上,鼓盪自己丹田中的氤氲紫氣,自腹至臂,自臂及掌,傳入小初體內。以燕飛萍此時的功力,將氤氲紫氣發將出來,可力透玄關重穴,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這麼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小初“嚶”的一聲輕哼,身子微微一顫,但她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燕飛萍又喜又怕,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只覺呼吸若有若無,極是微弱,再去搭她脈搏,也是跳動極慢,看來隨時都可能斷氣。燕飛萍忍不住鼻尖一酸,熱淚在眼眶中來回滾動,顫聲道:“小初,小初,你別死,我説什麼也要救活你,我一定要救活你!”心中卻知小初受傷極重,眼下唯有先令她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再圖別法挽救,因此源源不斷地以真氣輸入她體內,片刻之後,頭上便冒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不知過去時多少時間,小初脈搏漸強,呼吸也須暢起來。燕飛萍見她一時不致便死,心下稍慰,一邊繼續往她體內輸送真氣,一邊輕輕解開她的衣衫,露出雪白的肩膀,見她嫩生生的肌膚上,清清楚楚的印著一個墨藍色的五指掌印。“啊,又是寒魄掌力!”燕飛萍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叫,第一個反應便是倪八爺趕來出手傷人,隨即又搖了搖頭,暗自尋思:“看小初中掌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時辰,在這之前我與倪八爺在江畔決一死戰,他絕無可能分身趕回沔陽。若是他門下的後輩弟子習得這毒掌,到此傷了小初,怎地酒鋪掌櫃卻死在天野刀法之下?何況一旦練成寒魄掌力,便是江湖一流高手,為何一擊之下,竟無法令小初當場氣絕?”種種疑慮,在燕飛萍的眼前彷彿瀰漫起一層黑霧,其中包含著無數叵測與險惡,令人理不出半點頭緒。這時天色已過正午,屋中極暗、極靜,燕飛萍始終抱著小初坐在原處,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處事決斷極快,即使遇到天大的困境,也是拿得起、放得下,從未猶豫遲疑過,但今日面對愛妻瀕危,女兒失蹤,他悲痛已極,一時痴痴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湖塗了一般。酒鋪外面的羣豪見燕飛萍進屋後便沒了動靜,始終不再露面,均各生疑。有幾人相覷一眼,上前幾步,默默跨過燕飛萍橫劍劃下的生死界線,走到酒鋪門前,探頭向裏張望。其中一人無意中踩到一根枯枝,發出“□叭”一聲輕響。這一聲響動雖然極輕,燕飛萍卻聽得清清楚楚。此刻小初生死未卜。他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泄,見門外有幾人鬼頭鬼腦地探身張望,登時大怒,左掌一起,抄起一隻大酒罈朝大門擲去。門外那幾人耳聽呼的一聲,一隻大酒罈破空飛出,慌忙往兩旁一閃。不料燕飛萍擲出酒罈之後,跟著又一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無形的兵刃,擊在酒罈上。頓時□的一聲大響,酒罈在半空被震碎,立刻化為千百塊碎片,在燕飛萍凌厲之極的掌力推送下,四方激射,彷彿千百道暗器被人以滿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四周那些人躲避不及,紛紛被鋒利的瓷片劃傷,滿臉都是鮮血,無不抱頭鼠竄,狼狽萬分。其他的眾人本也逼近門前,但懾於這一擲之威,頓時又向後退了去,唯有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亂成一團。燕飛萍隱約聽到屋外亂聲大起,知道羣豪又在怒罵自己,心中也不去理會。只是睜大雙眼,默默盯著小初肩上的掌印,似乎要從這個掌印之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的大秘密、大陰謀。屋外的羣豪吵吵一陣子,便又無聲了,只是從門縫窗欞中,隱隱可見人影晃動,不時閃過刀劍映出的寒光,看來羣豪已把這家小酒鋪牢牢圍住。燕飛萍此刻心中只有小初一人,於身外兇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他暗暗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只是思潮起伏,心亂如麻,怎麼也定不下心神。看來一切迷惑,唯有待小初醒後方能清楚。於是,他索性什麼也不想了,專心致致為小初輸導真氣。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小初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阿痴哥哥。”燕飛萍大喜,加緊行功,卻不跟她説話。只覺她的呼吸漸漸温暖,臉頰上也有了一絲血暈,燕飛萍心怕功虧一簣,更加絲毫不停地運送真氣。又過了一會兒,小初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卻散亂無神,有氣無力地又叫了兩聲:“阿痴哥哥,阿痴哥哥。”燕飛萍握緊小初的手,將嘴貼近她耳邊,輕聲道:“小初,我在這裏,阿痴哥哥就在你身邊。”聽到燕飛萍的聲音,小初精神微微一振,似乎只要他在身邊,那便天塌下來也不怕了,低聲道:“阿痴哥哥,是你,這……這不是做夢吧?”燕飛萍俯下頭去,親了親她的臉頰,柔聲道:“不是做夢,我不是抱著你麼?”小初舒了一口氣,她體內寒毒流竄,方才昏迷時還不覺痛,這時神志清醒,只覺五臟六腑都似乎被凍住一般,拉著燕飛萍的手,説道:“我……我……”渾身顫抖不已,再也説不下去了。燕飛萍見她這般情狀,心痛難熬,恨不得代受其苦,道:“什麼都別説,你快閉上了眼,安安靜靜地躺著。”過了一會兒,小初緩過一口氣,道:“阿痴哥哥,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燕飛萍忙道:“傻孩子,瞎説些什麼?這傷靜養幾天,也就好了。”小初搖了搖頭,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我冷,好冷!身子輕飄飄的,半點力氣也沒有。”燕飛萍雙臂微收,將她摟得更緊了,道:“受了掌傷都是這樣,你別胡思亂想,有我在,總有法子治好你的傷。”小初卻從燕飛萍的神色間看出自己傷得實在不輕,她嘆了一口氣,把頭貼緊燕飛萍的胸口,輕輕地説:“這是天意,咱們能有什麼法子?阿痴哥哥,你來了就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了。”燕飛萍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永遠不離開你,便是天涯海角,阿痴哥哥始終與小初相依相伴。”説著説著,心中陣悲不自勝,眼裏已是淚光盈然。小初無聲地一笑,眼中卻緩緩流下兩行清淚,輕聲道:“這些年來,咱們有緣共渡,風風雨雨,一起走過。我實在感激蒼天待我不薄。現在就算死了,有你在我身邊,心裏……心裏也很快活……”燕飛萍急道:“説什麼死字?我不讓你死!你不會死!你不能死!你……你……你……”他一連説了三個你字,聲音顫抖,竟無法再説下去。小初見他大聲急喝,關切之情實是深至,心中好生難過,低低地説:“我又何嘗想離開你而去?可咱們命苦。日後只剩你一個人孤單寂寞,如何排遣?還有儀兒,這孩子孤苦伶仃,沒人陪伴……”説到這裏,忽地記起儀兒不在身邊,忙道:“儀兒呢?阿痴哥哥,儀兒在哪?叫她快來。”燕飛萍眼見她命在須臾,倘若直言相告,只怕震動心旌,於她的身體大大有害,但若不説,又怎生想個託辭搪塞?一時心亂如麻,訥訥地不知如何開口。小初本甚聰明,一見燕飛萍遲疑未語,便知儀兒定出不測,她愛女心切,哭道:“儀兒怎麼啦?她……她……”一語未落,雙眼一翻,暈了過去。燕飛萍一見大驚失色,怕她急逆行,斷了氣息,急忙手指連伸,點了小初身上的十八處大穴,為她護住心脈。同時不住催動內力,將真氣貫入她體內。這般以真氣續命,實是大耗內力,而且屋外強敵虎視眈眈,情形極為兇險。燕飛萍亦知小初活命之望微乎其微,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至於自己的處境兇險,卻絲毫沒放在心上。不到一盞茶時分,忽聽小初幽幽地一聲輕哼,道:“我不想死,阿痴哥哥……我不想死,咱們在一起,別拋下我……別……”聲音甚是淒涼。燕飛萍忙道:“對啊,你不會死的,咱們兩人在一起,要活很多很多年。你現下還覺得冷不冷?”小初不答,她方才這幾句話只是昏迷中的囈語。燕飛萍伸手在她額上一摸,但覺冰冷刺手。他又是傷心,又是憂急,閉目一聲長嘆,喃喃道:“小初,我已盡力而為,倘若老天容不得咱們團聚,你也別怕,黃泉路上有阿痴哥哥倍你便是。”話聲中,小初悠候轉醒,慢慢仰起身來,她記掛愛女,忍不住心頭一酸,顫聲道:“這可怎麼辦?”燕飛萍道:“什麼怎麼辦?”小初望了他一眼,目光流露出哀苦乞憐的神色,流淚道:“儀兒這孩子命脈中多難,跟隨咱們含辛茹苦不説,現在落得別人手中,不知又會受多少苦。可憐鳳柔姐把孩子託付給咱們,儀兒若有個三長兩短,讓我……我如何對得起她九泉之下的母親。”燕飛萍聽她説得可憐,安慰她道:“你別擔心,儀兒只是一個小孩子,那夥人擄了她去,無非是衝我來的,料想不會難為她。”他話是這麼説,但想到愛女此時落在那些凶神惡煞般的江湖漢子掌中,正在忍受極大的的驚嚇與苦楚,心中也是不勝悲憤憐惜。小初雙眼垂淚,怔怔地望著前方,面色木然,似乎對燕飛萍所説的話全未聽進去,神情十分古怪。燕飛萍只道她心疼女兒,以至有些神不守舍,當下柔聲又道:“儀兒跟隨咱們經歷了那麼多風險,卻並未受到什麼傷害,可見這孩子命硬,此次定然也能逢凶化吉。小初,你安心養傷要緊,待你痊癒之後,我自有辦法將儀兒救回。”小初卻睜大雙眼,眼中卻茫然無神,顫聲道:“我……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燕飛萍吃了一驚,忙道:“你的眼睛怎麼啦?”小初只覺得雙眼麻癢難耐,雖拚命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瞧不見,天地世界,盡變成漆黑一團,突然放聲哭道:“我……我的眼睛看不見,我……我瞎了!”燕飛萍的心不禁一沉,仔細瞧去,見她雙眼神采俱失,瞳孔中彷彿蒙上一層灰藍色的霧氣,便知這是體內陰毒沿血液上行,致使雙目失明,倘若任其發展,毒攻入腦,立刻氣絕無救。霎時間,絕望、傷心、憤怒、無奈,百感齊至,面對小初憔悴的臉頰,實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小初伸手在面前輕輕揮擺,彷彿要驅散眼中的黑霧,卻只是徒勞,呻吟道:“好黑……我的眼睛……黑,這屋中好黑!”燕飛萍握住她的小手,道:“你眼睛沒事,是這家酒鋪門窗向西,進不來陽光,原本很黑的。”小初黯然道:“你不用瞞我,倘若我眼睛沒事,你帶我去屋外看一看。”燕飛萍道:“屋外有什麼了看的?你現下安安靜靜地躺著,有我在身邊倍著,黑些也沒什麼可怕的。”小初卻搖頭道:“不……我怕黑,你帶我到屋外去。”燕飛萍知她中毒已深,雙目實難復明,卻不忍拂她心意,點頭道:“好,咱們到屋外去。”説罷站起身,雙手將小初橫抱在胸前,大步向門外走去。時值正午,萬里晴空一碧如洗,一輪白日當空直照。燕飛萍抱著小初走出酒鋪,雙足才跨過門檻,頓覺一陣陽光耀目,不自禁微眯了一下雙眼。便在這一刻,猛聽斜側裏有人低喝一聲:“兇徒,躺下吧。”聲起處寒光閃動,冷風颯然,一柄長劍從鋪門旁破空刺出。偷襲者的心機慎密,早早便藏在門旁,算準了正午陽光照射強烈,燕飛萍從黑屋中走出,必定有一霎間的眼花,正是出手的極佳時機。因此這一劍佔盡先機,快捷無倫,不待喝聲落下,劍尖已刺到燕飛萍右頸的主脈。此刻燕飛萍的心思全放在小初身上,對四下重圍的江湖羣豪視若無睹,眼見便要傷在劍下。幸虧他體內的氤氲紫氣盈流轉,宛若實質,對方長劍刺到,撞上了他體內真氣,陡然驚覺,一個左拗步,讓開劍鋒,喝道:“出此辣手的是哪位英雄?”那人獰聲笑道:“這話你到陰間去問吧。”説話間,抖手一招“玉帶橫圍”,嗤嗤嗤連發三劍,疾刺燕飛萍左、中、右三個方位,這三處都是致命的要害,出劍凌厲狠辣,力求一招斃敵於劍下。燕飛萍點了點頭,道:“好一招‘玉帶橫圍’,原來是青城派高手。”他顧念懷中的愛妻,不敢移身閃避,生怕牽動小初的傷勢。當下凝立不動,左手環抱小初的纖腰,右手揮袖一展,掌力自袖底湧出,衣袖鼓風而前,便如一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同小可。這一招以柔物施展剛勁,正是無妄神功的精要所在,那人的劍法雖然犀利,內力卻遠非燕飛萍的對手,長劍與衣袖一碰,便如撞在鋼板巨杵之上,嗆的一聲,劍身陡然彎曲,劍柄反彈,震得他虎口開裂,長劍拿捏不住,脱手而出。燕飛萍手臂一長,已奪下長劍,反手將劍尖抵在那人的咽喉,冷喝道:“閣下還有什麼話説?”此時燕飛萍只須將劍輕輕一推,立刻便叫那人喉斷氣絕。四周羣豪雖不乏當世高手,卻已不及相救,有的閉了眼睛不忍再看,有的便待一擁而上為他報仇。哪知那人的膽氣卻頗為硬朗,要害被制,居然昂頭不懼,雙眼緊盯著劍鍔,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燕飛萍沿他的目光望去,見劍身上刻著十六個字:青城弟子,莫不尊從,劍在人在,劍亡人亡。知道這是青城派開山祖師靈羽真人的遺訓,説道:“燕某惹了你青城派什麼事了,竟下毒手害我?”那人斜眼一瞥燕飛萍,道:“閣下為害江湖多年,我輩正道之士行俠仗義,除妖滅魔,責無旁貸!”燕飛萍道:“好一個行俠仗義,責無旁貸!你在背後出手偷襲,這等卑鄙行徑,難道便是俠義之士的風範麼?”那人道:“對付江湖兇徒,只求心有正氣,不必計較手段是否正當。這是你惡貫滿盈的報應,自作自受,現在後悔也晚了。”燕飛萍冷笑道:“燕某做事,快意而為,幾時後悔過了?我看你卻是命在旦夕,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吧。”那人朗聲道:“青城派弟子劍在人在,劍亡人亡。你既能奪我之劍,索性連我這條命一併收了去。少時自有天下英雄替我報仇,今日你也難逃一死。”燕飛萍冷冷一哼,眼中殺氣閃現,沉聲説道:“天下誰人不死,死有何懼?燕某掌聲下亡魂無數,難道還怕有人找來尋仇?”説著一抬劍,劍尖直抵那人的咽喉,寒光吞吐,映得兩人的面色都一片鐵青。那人只覺一股寒氣透過劍鋒直逼自己的心腑,他膽子雖豪,當此生死關關頭,也不禁心旌狂跳,澀聲道:“姓燕的,你出手吧。”他本想交待幾句豪壯之言,卻不知怎地心頭一怯,話音微微顫抖,全無剛勇之氣。一時,空場上寂靜無聲,數百道目光都盯在燕飛萍掌中的劍上。然而,燕飛萍握劍的手卻未刺出,似乎心中有什麼事猶豫不決,但見他眼中的殺氣漸漸淡去,緩緩將提起的劍垂了下來。原來在這一瞬之間,他望了一眼懷中的小初,心中一軟,怒意全消,暗道:“若非我昔年結仇太多,小初怎會受此劫難?今日我縱殺盡在場的所有人,也無法換回小初的無恙。唉,又何必多增殺孽!”他想通了這節,,仰天長嘆了一聲,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放開了手,將長劍還給那人,説道:“你走吧,我不傷你便是。”那人死裏逃生,呆呆地瞧著燕飛萍,説不出話來,見他將自己長劍遞了過來,自然而然地伸手接過,低頭一看,見劍身與對方的衣袖撞過之後,竟已變得便如一把曲尺,不禁神氣灰敗,心想:“罷了,罷了,原來此人武功厲害若斯,要想勝他,那是終身無望了。”他心下羞愧難當,也不多言,接過劍後,便即退下,頭也不回地徑自離去了。燕飛萍轉回身,望著懷中小初蒼白無血的臉頰,不禁深自神傷,知道她受了這般重傷,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心中暗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話聲中卻不可有絲毫顯露。”於是,他雙手抱著小初來到屋檐邊默默坐下,讓她的頭靠著自己胸口,低聲道:“小初,咱們已在屋外了,這裏陽光暖和,你覺得好些嗎?”小初睜著灰濛濛的眼睛,茫然望著天空,知道自己雙目已盲。她一生孤苦,除了與燕飛萍相識相聚的這段時日之外,生平殊少歡愉,這時命當垂危,自己的眼睛卻又失明,連心上人最後一眼也無法看到,言念及此,不禁流下淚來。淚珠從小初眼中滾落,滴在燕飛萍的衣襟上。他悲不自勝,卻強作歡容,説道:“你倦不倦?屋外陽光甚好,你睡一會兒吧!我坐在這裏陪著。”小初身子一顫,忙道:“不,我不倦,你陪著我,別離開。”她深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便此長眠不醒,與燕飛萍永遠不能再見,説道:“我不睡,你陪我説會兒話吧。”燕飛萍道:“好,我陪著你,咱們不睡,你合上眼養養神。”小初慢慢合上眼皮,輕聲道:“今日就算生離死別,我躺在你懷抱中,那也心滿意足了。”她受傷後身心疲乏已極,雖強撐著不睡,卻抵擋不住陣陣襲來的睏意,氣息漸漸低微,沉沉睡去。燕飛萍怔怔地看著小初臉龐,心中思潮起伏,他獨來獨往傲嘯江湖多年,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但這時面臨絕境,彷徨無計,輕輕將小初的身子靠在旁邊,自己單膝跪倒在地,默默祈祝禱:“上天垂鑑,我燕飛萍處處在知孽業深重,一切罪則由我一人來擔當,但求老天爺慈悲,保佑小初身子痊癒,我寧願……我寧願……”為了贖小初一命,他又有什麼事不願做呢?他正在虔誠祈禱,忽然對面的羣豪往兩旁一分,當中走出五個人,一僧、一道、一儒、一丐和一個富商打扮的老者,這五人走到燕飛萍之前三丈遠的地方,並排站定,其中那老僧唸了一聲佛號,説道:“阿彌陀佛!燕施主昔年在江湖中惹下的風波,今日該當有一個了結,老衲等五人受天下豪傑之託,前來向燕施主討還一個公道。”燕飛萍此刻目不轉睛地望著小初,心無旁騖,對老僧的話如若罔聞。見對方一付置之不理的模樣,老僧微微一笑,也還罷了。旁邊卻惱了那個乞丐,他手拄一根綠竹杖,往地上重重一戳,大聲喝道:“姓燕的,峨眉派普善禪師在武林中何等威望,忌容爾等放肆,眼放著老夫洪人龍在此,今日要領教閣下高招。”此人身材瘦瘦小小,出言卻聲若洪鐘,震得四周嗡嗡作響。燕飛萍悚然一驚,回過神來,當下站起身,迎前幾步,一抱拳,道:“燕某拙荊傷重,女兒失蹤,一時心亂,致有失儀,請各位見諒。”普善禪師説道:“善哉,善哉!燕施主掛念妻女,如痴如狂,此乃人之常情,原無不是之處。老衲請燕施主再想一想,難道昔年傷在碎心鈴下的許許多多人,便無父母妻兒麼?”這番話聽似中懇,實含機鋒。燕飛萍聽後心亂如麻,無言可答。一旁的洪人龍大聲冷笑,道:“姓燕的,你昔年欠下的筆筆江湖血債,今日一併清償,你還有何話説?”燕飛萍微一沉吟,道:“燕某對往日的所作所為,自當有一個交待,這一點不勞各位費心提醒。”洪人龍中哼了一聲,道:“如此甚好,你是自行了斷呢?還是要我出手送你一程。”燕飛萍道:“我知道各位是想叫燕某血債血償,其實人活於世,憂苦實多,燕某若能以一腔碧血化解了這些年積下的仇怨,未嘗不是一件快事。”洪人龍接了一句:“這話説得不錯,只怕是口是心非。”燕飛萍不理對方的譏諷,繼續道:“燕某頸上人頭遲早交在各位手中,眼下卻有一個不了之情,懇求天下英雄成全。”普善禪師説道:“阿彌陀佛!燕施主所求何事,但請直言。”燕飛萍斜眸瞥了一眼身側的小初,長嘆一聲,道:“各位都已看到,拙荊不幸被人所傷,危在旦夕,倘若不治,燕某也無意留戀人世。只是尚有一個失散的女兒,須當設法尋回,妥為安頓。”普善禪師雙掌合什,道:“善哉,善哉!燕施主此舉無甚不妥之處,不知要天下英雄成全什麼?”燕飛萍嘆道:“江湖尋人,談何容易。燕某懇請天下英雄假以三個月的時限,到期之後,燕某不論是否找到女兒,必定再回此地,將這條性命交給各位處置。”“這……這……這……”普善禪師未料燕飛萍所求竟是這麼一件事,不禁白眉微皺,一時猶豫不定。燕飛萍深施一禮,又道:“燕某的生死微不足惜,只是小女落於他人之手,燕某一死,她小小性命定然不保。因此懇求各位高抬貴手,只當為挽救一個小孩子活命,容燕某再多活三個月。”普善禪師沉吟片刻,説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燕施主所求乃出於舔犢深情,老衲原應網開一面。不過……”他望了望四周,道:“老衲雖被推舉主持今日這事,卻非一人做得了主,還須請其它各位同道表明意思,再請天下英雄定度。”他話音一落,身旁的洪人龍當即冷聲道:“普善禪師乃有道高僧,怎能相信兇徒的鬼話?當真迂得厲害!此人三個月後若能回到這裏送死,可真是異想天開之至了。”此人火爆的脾氣,心裏怎麼想,口中便喝了出來,不單一口拒絕了燕飛萍的懇求,連普善禪師也刺了一下。普善禪師心地仁厚,也不與他計較,低唸了一聲佛號,往後退了兩步,低垂眼簾,不再言語。洪人龍卻大步跨上前,揚聲道:“姓燕的,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便叫你遭好殺之報。你説我們倚多為勝也好,不講武林規矩也好,總之今日你想全身而退,那是休想。”燕飛萍搖了搖頭,道:“燕某不求脱生,只求多活三個月,了卻一樁心願,閣下又何必緊逼不捨?”洪人龍冷笑道:“誰信你的鬼話?”燕飛萍雙眉一挑,怒氣上衝,道:“不錯,燕某昔年行事偏激,開罪過不少江湖中人。只是,燕某向來一諾千金,決無更改。今日當著天下英雄之面,可有哪一位能説出燕某幹過背信毀諾之事?”羣豪盡皆黯然。洪人龍勃然變色,厲聲喝道:“姓燕的,你説夠了沒有?老實告訴你,今日你縱是説出一個天來,也沒有人肯放過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燕飛萍道:“閣下的意思,今日只有死戰一途了?”洪人龍道:“不錯,江湖中人人畏懼你,我洪人龍卻是不服,今日便以掌中竹杖,領教閣下高招。”燕飛萍聽對方言語之中,頗為無禮,不由得血氣上撞,斜眼瞧著他,心道:“憑你這付身手,也敢口出狂言?今日若能攔得住我,燕某不用你動手,在你面前橫劍自刎。”話到口邊,轉念一想:“不可。倘若我一出手,勢必引發一場混戰,再不能化解。小初重傷在身,我縱殺出重圍,卻無法再照料她,這無異將她送上絕路。今日之計,唯有忍耐到底,且看事態如何發展。”他想到這裏,怒意稍斂,道:“閣下身為丐幫刑堂九袋長老,位高輩尊,一手‘破風神打三十六杖’更是馳名江湖的絕技,素為燕某仰慕。”洪人龍雖對燕飛萍頗為憎恨,但聽到稱讚之言,畢竟心中十分受用,臉上卻作出一付滿不在乎的神情,冷冷説道:“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燕飛萍微微一笑,道:“今日欲留下燕某人頭的高手,又何止洪長老一人?峨眉派的普善禪師,佛學、武學均名重於世,十數年來雖不曾與人動過手,然而一路‘菩提千葉掌’想必已練至九重境界。”普善禪師合掌説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普渡眾生方為法旨,至於武學一道,原為末節,何足掛齒?”燕飛萍道:“禪師心中有佛,世事皆空,只怕旁人未必這般想。”他轉身又向其餘三人道:“玉靈道長,你雄居東崑崙三四十年,一手‘天鷹迴風劍’取盡天下攻勢之凌厲,這些年中,定然又創出不少新招。”玉靈道長哼了一聲,道:“燕先生往貧道臉上貼金,貧道可擔當不起。”燕飛萍又道:“還有這位陝南名宿何先生,掌中一柄摺扇,暗合‘鐵筆花槍大九式’的武功路子,點穴打穴出神入化,威名聲望,那是不必説了。至於安泰錢莊的盧四掌櫃,雖身在市井,但一把銅算盤乃是江湖罕見的廳門兵器,猶以一百零五枚算珠射出的‘滿天花雨’,無人能擋,連蜀中唐門弟子也頗嘆不如。”五人聽他言語中將自己捧得甚高,心下無不暗覺得意,同時見他對自己的武功路術瞭如指掌,也不由佩服他見識廣博,喜悦之餘又添了幾分小心。燕飛萍接著説道:“請恕燕某直言,各位武功雖然高絕,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燕某決不畏懼,只怕還佔著七八分贏面。但五位齊上,燕某便絕非敵手,這其中厲害,各位自然比燕某更加明白。”這番話一説出口,五位高手相覷一望,均知燕飛萍所言不假,以五敵一,他非敗不可,但自己幾人在江湖中素有威信,今日若聯手合攻對方一人,縱能擊斃此人,未免於聲望大有損害。沉默片刻之後,玉靈道長冷冷説道:“這廝作惡多端,滅惡除害,乃我輩俠義道的大節。名聲固然要緊,但現今兩者不能得兼,當取大者。”洪人龍接口道:“不錯,我等受天下英雄重託,名聲乃身外之物,此刻應以大局為重,必誅此獠。”等他們説完後,燕飛萍仰天一笑,道:“好一個大局為重,好一個必誅此獠,只怕燕某還不至此命短。今日戰不勝又如何?咱們來日方長,燕某若要全身而退,料各位未必能攔阻得住。”洪人龍獰聲道:“我們這裏數百之眾,看你往哪兒逃命?嘿嘿,即使攔你不住,要殺你老婆,卻也不難。”普善禪師道:“阿彌陀佛,殺人可使不得。”燕飛萍雙目一瞪,喝道:“洪長老,你也是江湖長輩,為難一個重傷弱女,良心何在?不怕遭天報麼?”洪人龍也喝道:“若有天理,你便第一個應遭雷劈才對。嘿,何況對付奸惡之徒,本不必用英雄豪傑的行徑,這叫做惡有惡報,全是你咎由自取。”燕飛萍怒道:“姓洪的,你敢把這話再説一遍?”洪人龍臉上殺氣橫生,將掌中竹杖往地上一戳,震碎足下三塊方磚,勁道甚是驚人。他大聲喝道:“今日除惡務盡,凡與你有半分牽連者,洪某杖下決不輕饒。”隨著喝聲,四名高手同時掣出掌中兵刃,向前逼近三步。只有普善禪師微一猶豫,但最終也走上兩步,跟在那四人身後。頓時,一股無形的殺氣狂湧而出,將燕飛萍裹在中心。燕飛萍退後一步,守在小初身側,道:“各位這便動手麼?”洪人龍一橫竹杖,獰笑道:“姓燕的,你認命了吧。”然而,燕飛萍卻驀然長笑,朗聲道:“各位攔不住燕某,便拿我的家小出氣,正道俠義,果然好威風,好殺氣!説到這裏,他將面色一沉,冷冷道:“不過,燕某奉勸各位一句,天下並非僅燕某一人有眷屬,大家同在江湖,別把事做得太絕。”燕飛萍雙目一翻,道:“燕某聽説洪長老的結髮夫人,與拙荊一樣,也是身無武功,殺起來定然不難。何先生以孝聞名,家有老父、老母在堂。盧四掌櫃有個一脈單傳的獨子。還有這位崑崙派的玉靈道長,家中似乎沒有什麼親人,卻敬師如父,心愛徒弟也有不少,隨便殺他門下幾十人,料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一提到各人的眷屬,在場的幾人無不凜然,情知這魔頭絕非危言聳聽,只怕真要大動殺性。洪人龍心中一急,脱口道:“那些人沒什麼武功,殺了不算英雄。”燕飛萍冷笑道:“在你們眼中,燕某本就是無恥兇徒,也不想做什麼英雄。今日便叫你們知道,燕某這幾年雖沒有在江湖中走動,但鋒芒未斂,哪個膽敢惹到我頭上,我必叫他一輩子傷心。”這番話隨風遠遠傳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不禁大生怯意,均知此人言下無虛,今日未必能攔得住他,若傷害了他老婆,他必以毒辣手段相報,自己至親至愛之人,只怕個個難逃他的毒手,思之不寒而慄。一時四下裏鴉雀無聲,人人臉上變色。便在這時,一直昏睡的小初忽然翻了一下身,叫道:“阿痴哥哥,你……你到哪裏去了?”驚呼一聲,坐起身來。燕飛萍急忙走過去,俯身握住她的手,説道:“我在這兒。”小初睡夢間驀然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刻驚醒,發覺燕飛萍原來便在身旁,並未離去,心中大是喜慰。燕飛萍低聲道:“你別害怕,我就在一旁,永遠不離開。便是到了天涯海角,我也是寸步不離守在你身邊。”小初欣慰地笑了笑,她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彷彿受了多大的驚嚇,顫聲道:“阿痴哥哥,我……我剛才做了一個惡夢,夢見好多人拿刀劍來殺咱們,咱們逃也無路可逃,打又打不贏,眼看就要被殺死。我心中一嚇,便醒了。”燕飛萍心中一嘆,暗道:“幸虧小初雙目失明,否則睜眼一看,便知現在的處境,未必強於這場惡夢。”他不願讓小初知道此刻的困境,用手輕輕撫摸她頭髮,道:“惡夢醒了,一切都會好的,這裏有我在,沒人能傷害到你。”小初喃喃道:“對,有你在,沒人能傷害到我。”説著説著,忽地哽咽了,淚水緩緩溢滿眼眶。燕飛萍忙道:“怎麼啦?你……你身上哪兒不舒服?”小初搖了搖頭,含淚道:“你以為我不明白嗎?這場惡夢睡著醒著都一樣。這麼多的人要害咱們。阿痴哥哥,這回咱們是闖不過去了,對不對?”燕飛萍澀然道:“你知道了麼?”小初道:“我眼睛看不見,可耳朵能聽到,心裏也不糊塗。我覺得出,這兒的殺氣比以往哪一次都重,都凌厲。阿痴哥哥,你的本領高強,倘若不是為我,天大的困境也擋不住你,這次求求你,別顧我了,你一個人快走,走得遠遠的。”燕飛萍皺眉道:“小初,看你都胡説什麼,這裏的事由我料理,你別管。”小初道:“阿痴哥哥,小初這回不是胡説。這些天來,咱們出生入死,若非有你照顧,我早已命去黃泉。阿痴哥哥,你……你給我的太多太多,我卻一點忙也幫不上,還總是拖累你。這次……就當是小初也為你做一件事吧,求求你,別再管我了。”燕飛萍又是憐傷,又是感激,把頭埋在小初發間,輕輕吻著她額頭,柔聲道:“咱們當初説什麼來,天上地下,人間黃泉,阿痴哥哥與小初永不分離。”小初還想再勸他,但心中激動無比,話到口邊,卻一個字也説不出。情急之下,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軟軟彎倒,伏在燕飛萍懷中,一動不動了。燕飛萍吃了一驚,知道她氣息將盡,自己若不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個時辰便會氣竭而死。但此刻四周強敵虎視眈眈,自己只要伸手助小初續命,環伺在旁的羣豪立時兵刃交加,然則若不出手,難道眼睜睜瞧著她斷氣而死?饒是燕飛萍極善應變,這時也束手無策,心想:“事到如此,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一切聽憑天命便是。”將小初輕輕放躺在地上,俯身向她唇上吻去。四周羣豪一見,面面相覷,頗為尷尬,人人均想:“這狂徒當真肆無忌憚,這種醜態,當在許多人面前,居然也不知收斂,唉……可真是……”人羣之中,不少持重長者都扭過頭,不屑再看。哪知,燕飛萍吻過小初之後,身子並未站直,驀地一發勁,身子疾彈而出,猶如一溜輕煙,相隔七八丈間,便飄到五位高手之間,五指探出,快如閃電,已抓住洪人龍胸口的“膻中穴”。這一下兔起鶻落,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眼見燕飛萍正與妻子親熱,哪知他竟飛身去攻擊洪人龍,這一招變得太奇太快,不然洪人龍也是江湖有數的高手,若與燕飛萍水相逢相鬥,雖然無望取勝,卻決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眾人“啊”的一聲,齊聲呼叫。燕飛萍一招拿下洪人龍,身不遲疑,雙臂一展,將洪人龍朝普善禪師擲去,叫道:“禪師接下了。”普善禪師菩薩心腸,一時也未想到其中有什麼詭計,忙伸手相接,這麼一來,他前胸登時空門大開。燕飛萍如影隨形,猛地欺進,左手搶過洪人龍的身體,往回一帶,右手一指戳出,正中普善禪師心口。普善禪師功力高深,若是換了旁人,雖然點中他的要害,也閉不了他的穴道,但燕飛萍這一指貫注了無妄神功,勁道非同尋常。普善禪師只覺全身一麻,叫了一聲:“阿彌陀佛。”雙腿一軟,緩緩倒地。這一刻,陝南名宿何先生與玉靈道長雙雙躍起,猶似飛鳥般撲到,一揮摺扇,一挺長劍,直擊向燕飛萍背心,這是武學中“圍魏救趙”之策,攻敵之不得不救,旨在逼得燕飛萍回手擋架,無暇傷人。二人出手極快,但燕飛萍反應更為機敏,聽得背後勁風破空,也不回頭,反手一掄,已將洪人龍擋在身後,厲聲喝道:“不要他的命了麼?”眼見這一扇一劍就要招呼到洪人龍身上,何先生與玉靈道長又驚又怒,同聲罵道:“奸詐無恥。”隨即猛一撤臂,硬生生將遞出的兵刃收了回來。二人身在半空,揮刃擊出後再全力回收,縱是絕頂高手,胸腹之間的內力亦必不繼。燕飛萍正是算準了這一點,立刻擰身而上,雙掌斜抹,駢指如劍,閃電般戳出。三條人影一觸而分,何先生與玉靈道長各自悶哼一聲,胸口重穴被封,兵刃脱手,仰身摔倒。眨眼之間,五名高手已被擊倒其四,四周觀者無不駭然失色。然而燕飛萍這一番急攻,雖是用智使詐,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否則以這四人赫赫威名,如何能讓他一一點中穴道?而且方才為救小初耗力頗劇,此刻接連摧動內勁之後,一口丹田之氣竟然轉不上來。便在這時,驀地斜側里人影一閃,跟著勁風呼嘯,卻是盧四掌櫃突然出手,橫舉掌中銅算盤,一招“怒開天門”,內勁外爍,猛力砸向燕飛萍背脊。燕飛萍丹田內氣息不順,雖瞥見盧四掌櫃出手偷襲,竟提不起掌來回擊,無奈之下,他側身向前一衝,便讓銅算盤擊中背心,只是以無妄神功卸去大部份力道,轉身冷笑道:“撿現成便宜嗎?”盧四掌櫃偷襲得手,面上卻驚駭變色,他在這把銅算盤上曾苦下數十年功夫,一擊之力不下千鈞,便是一方岩石也能生生震碎。哪知打在燕飛背上,勁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時無影無蹤,這是他幾十年來從未遇到的事,不禁一怔。他這麼一遲疑,攻向燕飛萍的招數緩了一緩,高手對招,相差原只一線。燕飛萍得此餘暇,深吸一口氣,內息暢通,頓時精神大振,輕飄飄拍出一掌,叫道:“姓盧的,該你接我一招了。”這一掌神妙無常,原本不易抵擋。盧四掌櫃正自神不守舍,焉能與之敵對?他只覺眼前一花,肋下穴道已被點中,哼了一聲,也倒在地上。羣豪圍在四周,眼見燕飛萍如此神出鬼沒地挫敗對手,招法之快,變化之奇,真是生平從所未見,駭然之餘,多少也流露出幾分歎服之情。一時,長街上無人再敢上前叫陣。燕飛萍傲然而立,掃了一眼腳下的五名高手,朗聲道:“燕某今日傷人,實非所願,只望各位英雄暫且罷手,燕某保證不傷他們性命。”説著抱拳施了一禮。四周羣豪見他一抬臂,頓時“啊”的一聲驚呼,紛紛向後退開幾步,各自凝神戒備,只怕他突然又向自己出手,那將無人能獨擋他一招半式。燕飛萍見羣豪這付模樣,不由暗自苦嘆一聲。眾人怎知此刻他臟腑之中,猶似數十把小刀亂攢亂刺,方才盧四掌櫃這一擊實是非同小可,雖被卸下大半勁道,畢竟還是受了內傷。這時他使盡了力氣,才將這幾句話説得平平穩穩,沒泄半點痛楚之情。説罷這些話後,他返身走回小初身畔,扶她在自己懷中,右掌貼緊她背心的“靈台穴”,將真氣輸入她體內。過不多時,小初幽幽轉醒,朦朧這中,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傳入自己身體,登時四肢百骸,處處感到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已垂危數次,都靠這股真氣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輕嘆了一聲,道:“阿痴哥哥,你……你沒走……!”燕飛萍聽小初開口出聲,心中一寬,胸口頓時氣血翻湧,幾乎閉過氣去。他受了盧四掌櫃的一擊之傷,最忌行功發力,這時為小初續氣之後,更使傷上加傷,陡然發作,禁不住眼前一黑,吐出一大口鮮血。小初感覺燕飛萍掌上真氣忽然散亂,即知情狀有異,驚呼:“你怎麼了?”燕飛萍深吸一口氣,強將一股湧上喉頭的熱血壓將下去,低聲説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躺好了,一點兒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氣鎮傷。”小初道:“不!你口中有血氣,是不是受傷了?是不是受傷了?”她雖命在垂危,卻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知道燕飛萍怎會受傷,只因在她心中,對方實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過千倍萬倍。燕飛萍淡淡一笑,道:“只要咱們在一起,受些傷又算得什麼?我流過血的身體不是也能抱著你麼?”小初悽然道:“可你受了傷,又怎能衝出重圍?”燕飛萍道:“衝不出去又怎樣?天下雖大,我舍你能往哪兒去?”小初嘆道:“哪裏去不得?總勝於陪我在這裏等死。”燕飛萍搖了搖頭,緩緩説道:“你錯了。在這世上,沒有你,生有何歡?陪著你,死又何懼?”聽他這麼説,小初便閉上了口,知道他對自己情深,定然不肯獨自逃生,無論怎麼説,決沖淡不了他那烈火一般的性子。於是,她安靜地被燕飛萍摟在胸前,貼著他寬廣堅實的胸膛,聞到他身上濃烈熟悉的男子氣息,如痴如醉,由衷地説:“好吧,既然咱們沒多久好活了,你抱緊我,一直到死。”燕飛萍道:“好,我抱著你,抱著你,永不放手。”剎那間,兩人渾然忘記了一切,心中只覺得極大的滿足,無比的歡喜,默默相對微笑,什麼話都不説,什麼事都不想,生當一刻,還復何求?四周敵人如在此時千刀萬劍同時斬下,他們也無憂無懼了。一干江湖豪傑雖各擎兵刃,卻都是一聲不響,呆呆地望著這一對情人。這一段時光中,燕飛萍與小初在天下英雄虎視眈眈下纏綿互憐,視數百強敵有如無物,任憑亂刃的寒光耀眼,任憑左右的殺機四伏,他們愛到極處,不但糞土王侯,榮華富貴全然不放在心上,甚至生死大事也視作等閒。此刻漫説是天下英雄盡至,就是山崩海嘯,地陷天塌,那又如何?只不過是死而已。比之這刻骨銘心的愛,死又算得什麼?望著他們這般卿卿我我,旁若無人,四周眾人無不為之動容,眼見小初命在垂危,燕飛萍又傷重嘔血,羣豪懼心盡去,均知這時一擁而上,燕飛萍勢必獨力難支。但不知為什麼,竟誰也不敢向他們動手,只覺他們相互的纏綿愛之中,自然而然有一股凜然之氣,有一份無畏的剛勇,令人不敢輕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