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之間已經過去二十年,已是永樂十七年(1419年)。巢湖岸邊,此時站着兩個青年,一人身着藍衫,生得虎背熊腰,尤其雙目炯炯,張合之間似有電光閃動,顯示內功深厚,正是朱自平。另一人身着白衣,眉毛濃黑而整齊,一雙眼睛更是明亮如星,雖然長得斯文,卻甚是精神,正是王員外的兒子王厚。
朱自平已經二十二歲,王厚小他半歲,兩人打小就以兄弟相稱,此時長大更是親密無間。朱自平道:“王厚,明年四月,你就要應童試了,我打小對讀書誦經不感興趣,希望你能考個好名次。”王厚笑道:“大哥喜歡舞槍弄棒,將來可是平天下的人物。”
王厚此話確是實情。八歲那年,他倆被送進三叔所辦村裏唯一的私塾,在孔老夫子的畫像前,三叔要求倆人向畫像磕頭,小王厚依言跪下,小自平卻站立不動。三叔一怔,問道:“平兒,你為何不跪?”
小自平道:“三叔,我不認識這個人。我爹説了,男兒當頂天立地,不可輕易下跪。”“這是孔聖人,聖人自幼家境貧寒,卻能自強不息,成為萬世師表……”三叔嘆了一聲,“罷了,你既不願下跪,那就作揖罷。”朱自平依言作了一揖。
可是進了私塾,小自平根本就不願讀書,父親朱志拿他沒有辦法,一天晚上,父親小心地關好門,俯身從牀鋪底下拖出一個木箱子,打開箱蓋,翻出四五層的稻草,捧出一個包裹,正是七年前那個用藍布條纏緊的物件。
父親沉聲道:“平兒,這包裹關係到你和我的性命,千萬不能對任何人説,記得嗎?”小自平懂事地點點頭。朱志解開藍布條,卻是一根長約三尺的物件,此物呈四稜,上端略小,下端有圓形手柄,上下一體打造,發出黑黝黝的光澤。自平小手摸上去,卻有着絲絲暖意。
“平兒,這東西是隕鐵打造,叫隕陽鐧。東西從哪裏得來的,你不必多問,等你長大後,爹自然會告訴你。現在你躺下。”
小自平依言脱去鞋襪,上牀躺好,朱志將隕陽鐧擱到他的腳下,時候不大隻覺得一股熱氣順腳心流入,沿小腿到大腿至小腹。
“平兒,你將這熱氣當作熱水,在腹中旋迴流動。”朱志邊説,邊伸指依次點在自平的腿外側丘墟、懸鐘、光明、陽交、陽陵泉、中瀆、五樞,然後變指為掌,落在自平的小腹上輕輕地撫摸,作圓形轉動。
在父親的引導下,流入自平腹中的熱氣漸多。氣流在他腹中緩緩流淌,只覺得小腹和兩腿舒適異常,彷彿自己爬上了村後的山上,又踩着小路上軟軟的、淺淺的草兒下山,來到了水潭邊上,那潭裏的水在陽光的照耀下,發着金燦燦的光。自平感到走累了,全身無力,於是將腿泡在水中,那水不僅發着光,還暖暖地流動着,這股暖意順着腿到肚子又到胸口,一陣倦意慢慢襲來。
“睡罷。”朱志輕聲道,拉過被子替他蓋好,自平便沉沉睡去。燈光下,只見孩子眉頭舒展,笑意若有若無,頭髮根根豎起,似是有什麼物體在頭上吸引。
朱志看着暗自苦笑:“這孩子,倒是練武的好料子,我倒真希望他就在這村子裏,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為了這隕陽鐧,已經招來了那麼大的麻煩……只是他骨子裏天生就流着練武的血脈,唉!好也罷歹也罷,這就是命了……”
打那以後,十四年來,朱自平對練功甚是痴迷,除了我修煉內功外,更是將父親傳授的一路棒法練得嫺熟。
時間已是這年底的臘月初二,天儘管陰沉,卻並未降雪。晚上朱志父子坐在火爐前,爐上放着一口鍋,鍋裏冒着騰騰的熱氣,朱志手裏端着酒盞,一口酒一口菜。
三盞酒盡,朱志放下筷子:“平兒,你今年二十二了?”見自平點頭,嘆了一聲,“都二十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來,你也喝一口酒。”朱自平端起酒盞喝了一大口,卻嗆得連聲咳嗽。
“爹一直沒有告訴你,二十年前的冬月初二,這日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我上山抓野兔,那山叫西九華山,就在我家屋後。晌午時分,我無意中在留夢河谷看到四周白雪皚皚,湖面上覆蓋着很厚的冰雪,但是河中央卻獨獨有二丈方圓的水面沒有結冰,我猜測下面肯定古怪,也顧不上寒冷跳入河中,那河水當真奇怪,一點也不冷,我沉入河底摸得一個東西,上面有“隕陽”二字,天寒地凍握在手裏竟然全身温暖,閃着金光。”
朱自平這才知道,原來陪伴自己這麼多年的隕陽鐧,竟然是從父親從河裏撈出來的。父親續道:“我知道此鐧神異,準備悄悄離開,但是九華西宗不知從哪裏得到消息,一路追來,我不願交給他們,結果……你娘還有你的……哥哥姐姐,三人、三人死在九華西宗那些禿驢手中。”
説到這裏,朱志竟又流下淚來,倒了杯酒飲盡,一抹眼淚接着道:“爹將你背在身後,拼命殺出,一路斃傷二十多人,但我自己也傷得很重,最終在廬州甩掉了他們。這隕陽鐧,天意讓我獲得,卻又讓我失去最親的人……早知如此結果,那鐧,我真不該撈取……
“那一晚,雪下得好大,我抱着你順着巢湖岸南下,只是越往下走,這路就越難走,幾十裏不見村莊。我實在走不動了,你在懷中也漸漸沒了哭聲。我心裏知道不能停下來,也不知走了多久,模模糊糊看到一個村莊,最終在那家燈火最亮的門口,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朱志沉默片刻卻又厲聲道:“那就是王大伯的家,是王大伯救了我,收留了我們。平兒,你知道嗎?”朱自平點點頭。
父親又道:“平兒,我去王大伯家一趟,你自己先睡。你已經大了,要學會照顧自己……記得我牀下的箱子。”朱自平聽着父親的回憶,相像當年的那些場面,不禁發起愣來,就連父親什麼時候推門而出也不曾知曉。
第二日清晨,朱自平一覺醒來已是天亮,大門仍是敞開,不由一怔:“爹怎麼還沒有回來?這麼冷的天,不會有什麼事罷。”穿好衣服,到了王厚家,王大伯卻説未見到朱志,昨晚也沒有到家裏來,這更讓他忐忑不安,一直到晌午時分,仍然不見父親,未免着急起來。
“……記得我牀下的箱子。”朱自平想起父親昨晚最龖後的這句話,慌忙到父親的牀下,翻出一大堆柴禾後,便看到那個熟悉的破舊箱子,拖出來打開,揭開一層層的稻草,下面是那個包裹。
朱自平捧出包裹,卻發現下面還有一封信,拆開來看,是父親的字跡:“平兒:二十年來,爹無時無刻不想着那場慘痛,讓我不得安寧。如果不是你年幼、爹放心不下,早就要回老家一趟。現在過了這麼多年,或許已經冤無頭債無主,但我必須要回去,了了心願。此行不知前途如何,我實在無臉向王大伯告別,把你留在這裏,你要為大伯養老盡孝。
“爹一直不知道教你練功是對是錯,我只希望你能在這村子裏安安穩穩過一輩子,然而世事難料,就像當年我也不知道會有那場災難。隕陽鐧我已用葉汁塗刷多遍,想來無人能夠認出。但此物來歷過於奇異,你要慎用以防惹來橫禍。切記!”
淚水從朱自平臉上緩緩淌下。一連幾天他都坐在湖邊望着天際,沉默不語,王厚知道朱叔叔已經遠行,也只能陪着自平默默靜坐。
倆人的身邊趴着一隻腳盆大小的烏龜,那是十年前的端午節,朱自平和王厚在岸邊看到它縮着頭,伏在沙地上不動,費盡力氣將它抬到家中。朱志仔細查看,見烏龜後腿腫起,傷口烏黑,應當是被毒蛇咬傷。當即打開碗櫃,翻出一塊白礬,放鍋裏溶化取出,將白礬液滴在烏龜傷腫的腿上。
朱志又讓小自平從村中摘來兩把梨樹葉,放碗裏搗碎,將葉末連汁敷於傷處,並用軟布包扎妥當。幾天後,烏龜漸漸可以爬行,將頭伸出體外,鼓溜溜的眼睛四處張望,王厚笑道:“真是個東張西望的呆子,大哥,我們就叫它阿呆可好?”三叔的女兒王長枝一旁啐道:“還叫它阿呆呢,我看你倆人比它還呆。”
這天是大年十二,村民大多聚在王木匠家中玩牌九。那牌是王木匠用竹子雕刻而成,三十二張牌洗起來啪啪作響,甚是好聽。眾人直將那桌圍得水泄不通,王木匠大喝一聲:“對天,通吃三家!”
此時王厚又陪着朱自平來到湖邊,朱自平忽然輕聲道:“王厚,我爹讓我在這裏為大伯養老盡孝,可我想去找我爹,也想到我出生的地方看看。”
王厚注視着他:“大哥,你常説男兒志在四方,我知道這裏肯定不是你一輩子所在,我爹孃你不用擔心。只是……你路上千萬自己小心。”兩隻年輕的手緊緊握在一起,這時一直伏在他們身邊的阿呆,倏然四肢撐起,將頭伸得筆直,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