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碧血金刀》在線閲讀 > 八

    厲如冰撲出去的身形,有如脱弦之矢。

    但是,這支箭突然在中途落下,只見她伏在地上,恭謹地口稱:“徒兒厲如冰,叩見恩師。”

    來人是一位中年尼姑,光着頭,穿着一身寬大的灰衣,迷濛星光之下,看上去約有四十多歲,有一雙凰眼,但覺得光芒逼人,使人不敢正視。

    她的手一落,三枚金錢鏢落在掌中。

    她站在那裏,沒有説一句話,自有一種懾人的威力。

    玉蟬秋和金盞花雙雙上前行禮:“晚輩拜見師太。”

    那中年尼姑眼光從他們兩人身上一掃而過,落在厲如冰的身上。

    厲如冰仰起頭來説道:“恩師,你老人家怎麼會來到這裏的?”

    中年尼姑冷冷地説道:“如冰,你令我失望了!”

    厲如冰一聽大吃一驚,連忙説道:“徒兒離開恩師之後,一直遵照師的訓誨,做人做事,從沒有違悖之處。”

    中年尼姑冷冷地問道:“是嗎?你為什麼會見到她……。”

    用手指着玉蟬秋,掠過一種鄙夷的眼光。

    “在這個世界上,你只有恨,而不能對任何人有感情,因為,你的生命中,只有恨……。”

    厲如冰連忙説道:“徒兒跟玉蟬秋見面,是遵照恩師的訓示,從她身上去了解自己的身世。並沒有其他事情,而且……。”

    中年尼姑一擺手説道:“不要再説下去了,你不是在她身上尋找你的身世,你是在她身上流露出根本不應該流露的真情。瞞不了我的,我只需要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你在發覺她和你長得極為相似的時候,你就忘了我替你取的名字。你要像冰,像冰一樣的冷!”

    她的話,説得並不大聲,也説得並不嚴歷,可是每一個字都像是寒鐵鑄成的釘,好麼硬!那麼冷!那麼尖鋭!

    厲如冰懾懦地説道:“徒兒以為……。”

    中年尼姑立即説道:“你以為什麼?你以為她長得和你相似,她就是你的妹妹?你錯了!她如果是你同胞姊妹,她就不應該活在相府享受錦衣玉食的生活……”

    金盞花在一旁忍不住插口説道:“師太,可容在下説幾句話?”

    中年尼姑冷而峻地説道:“你是什麼?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説話?”

    金盞花朗聲説道:“我什麼人也不是,我只是一個江湖客。江湖客有一個通病,喜歡打抱不平!”

    中年尼姑冷冷地哼一聲。

    厲如冰此時突然站起來説道:“姓花的!我的恩師在教誨我,關你什麼事?你以為你是誰?打抱不平打到我的頭上來了。你是仗義的大俠客?你有資格管閒事?”

    人在説着話,隨手一翻,劈過來一掌。

    她這一掌,用的是簪花指,似劈似抓,對着的地方是金盞花的左肩。

    金盞花一晃肩,匆忙中疾伸右手的拇、食、中三指,屈指如鈎,刁向厲如冰的手腕。

    厲如冰一縮手腕,左手駢指如戟,直點金盞花前胸三大要穴。

    金盞花一仰身,倏地腳跟着一個盤旋,以一絲之差讓了過去。

    而且人藉此一旋之力,飛開三尺。

    這只是呼吸之問,雙方如此突然地換了兩招,快得很,也險得很。

    厲如冰兩招落空,一回手,旁邊小女童捧上來一把月形短刀,刀長兩尺有餘,刀鞘十分古樸。

    中年尼姑喝道:“慢着!”

    她揮手讓厲如冰退開到一邊。自已卻緩緩地走上前兩步。朝着金盞花問道:“你説你要打抱不平,要打什麼抱不平?説説看!”

    金盞花説道:“我從來沒有看見到一個做師父的,要教誨自己的徒弟懷抱一個‘恨’字在心。”

    中年尼姑冷冷地哼了一聲。

    金盞花説道:“厲姑娘與玉姑娘長得相像,本來是人間巧事,她們這間多親近,並沒有什麼不對!説不定他們彼此身世不明,本來就是一對姊妹,即使不是姊妹,也不是罪大惡極,用得着如此聲嚴色厲地申斥嗎?”

    中年尼姑説道:“這就是你的理由?”

    金盞花説道:“師太,看得出你是一位方外高人,為何如此不近情理?我忍不住説幾句話!”

    中年尼姑冷冷地問道:“你説完了沒有?”

    金盞花説道:“説完了。”

    中年尼姑冷竣地説道:“你這些話我可以總結一句話:你無知。”

    金盞花不覺勃然大怒,玉蟬秋在一旁看得清楚,立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低聲説道:“大哥,你要尊敬這位師太!因為她是我厲姊姊的恩師啊!”

    中年尼姑把玉蟬秋的話聽得清清楚楚。

    她對玉蟬秋看了一眼,卻自搖搖頭説道:“你怎麼會這樣軟弱?怎麼這麼柔?難道你從來就不生氣嗎?難道你從來就不知道恨人嗎?”

    玉蟬秋很恭謹地説道:“人有七情六慾,當然有恨,但是,除了恨以外,還有愛,還有喜悦,還有歡快!在無緣無故的情形之下,我為什麼要時時想到恨呢?師太,原諒我放肆説話,一個人固然要懂得恨,我以為更要懂得愛和喜悦!”

    中年尼姑説道:“如果有人要殺害你的性命,你能愛他?你會有喜悦?”

    玉蟬秋説道:“那要看他為什麼殺害我?”

    中年尼姑冷冷地鄙視了玉蟬秋一眼,説道:“你已經到了不堪救藥的地步了!”

    她轉回對厲如冰説道:“走吧!隨我回去!你還應該再去鍛鍊。”

    玉蟬秋見那厲如冰毫無異議在中年尼姑身後就走,不覺脱口叫道:“厲姊姊。”

    厲如冰彷彿振動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回頭,只顧自己走去。

    玉蟬秋情不自禁地流下兩行清淚!

    金盞花突然叫道:“師太請暫留雲步!”

    中年尼姑根本沒有理他,緩緩地走向樹林中去。

    金盞花忍不住挺身一掠,去勢如矢,從兩棵大樹之中穿身而過,落在中年尼姑的右前方。中年尼姑冷峻地説道:“夏蟲不可語冰,你這種人能懂什麼?”

    她的寬大衣袖隨手拂出,刷地一聲,一股勁風直撞金盞花。

    金盞花雙腳一沉樁,右臂橫向一擋。與拂來的衣袖硬接了一招。

    中年尼姑的衣袖收回,捲走了金盞花的衣袖半截,但是可以看得很清楚,金盞花的手臂,沒有受到任何一點傷害。

    中年尼姑似乎也怔了一下,但是她立即説道:“怪不得你自説愛打抱不平,原來你果然是有點功夫。不過……。”

    她搖搖頭,又繼續説道:“你方才説你從沒有見過一個師父教誨徒遞要以恨待人,其實你沒有見過的事多着呢!你見過國破家亡的慘狀嗎?你見過親生的父母將自己的孩子丟到沒有人的荒郊嗎?你見過一個少女撫養一個別人的嬰兒,拉拔長大嗎?你見過什麼?你的天地太小了!”

    她這一段話,説得很急,幾乎讓金盞花聽不懂。但是,真正讓金盞花聽不明白的,還是她説話的內容。

    他幾乎不知道她在説些什麼。

    中年尼姑説道:“你聽不懂我所説的話,是不是?那是因為你懂事太少,我所説的話,都是你沒有經歷過的,你當然不懂。你不懂的事,怎麼有資本批評別人?”

    金盞花從來沒有被人批評過“是個不懂事的人”,他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傷害。

    他不能容忍,他也不能接受。

    他當然知道對方的武功很高,方才那一拂之力,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因為那是佛門中的“鐵袖神功”,能會這種功夫的人,衡諸當今武林,還不多見。

    如果今天接下一記“鐵袖神功”不是他金盞花,換過別人,右臂早已經斷了。

    雖然如此,金盞花這口氣仍然忍不下去。

    他當時橫跨一步,沉着臉色説道:“師太,你有你的理由,而我有我的理由。你的理由我不懂,但是我懂我的。一個年輕的姑娘,為什麼不教誨她以仁愛,而要教誨以仇恨,這不是道理,這是你的偏激!”

    中年尼姑冷眼看了他一下説道:“攔住我就是説明你那套不切實際的腐論嗎?”

    金盞花説道:“我不知道你是受了什麼打擊,讓你變得如此的偏激,不過,我覺得那是你的事,你不應該硬逼着厲姑娘接受和你一樣的冷酷和無情。”

    中年尼姑的臉色有了變化,在迷濛的星光之下,可以看到她的臉色是如此的蒼白,白得有些發青。

    她站在那裏,停頓了半晌,問道:“金盞花,你到底想要怎樣?”

    金盞花説道:“我犯了老毛病,我要管閒事。”

    中年尼姑説道:“説明白些!”

    金盞花説道:“你沒有看見厲姑娘她們不但長得極為相似,而且,你也應當可以看得出,她們之間,已經有了感情的互應。説不定她們之間,真可以從此瞭解自己的身世,師太,你何不成全她們呢?”

    中年尼姑突然怒叱道:“一個自以為是的糊塗蟲!”

    説着話,雙袖一展,交叉拂出,朝着金盞花捲去。

    金盞花心裏早已存有警覺,提足十成內力,雙手立掌如刀,倏地向左右一分,迎着大袖截去。

    説時遲,那時快,剎時間沒有聽到聲音,只見一陣風砂卷地而起,勁風捲得附近的樹枝都起了簌簌!

    只是一瞬間的事,風停了!砂止了!

    中年尼姑收回了她的大袖,靜靜地望着金盞花,然後問道:“你不但自以為上,而且目空一切,你該受到處罰的。”

    她轉過頭來,對厲如冰説了聲:“我們走。”

    她昂然地走了,厲如冰和那個小女童,緊隨在後面走了。

    夜深的樹林,恢復了寂靜。

    金盞花依然站在那裏,彷彿是一尊石像。

    玉蟬秋目送厲如冰走後,人變得有些迷濛。霎時間,她又清醒過來,一眼看到金盞花站在那裏,不覺大驚,搶上前説道:“大哥,你怎麼啦?”

    金盞花分明是憋住一口真氣,站在原地不動。

    玉蟬秋如此一問,他的真氣一乏,精神立即近於崩潰,人軟弱地搖晃了幾下,站立不穩。

    玉蟬秋搶上前扶住問道:“大哥,你……是不是受了傷!”

    金盞花弱弱地説道:“好厲害的玄陰掌!”

    玉蟬秋驚得呆了,連忙問道:“大哥,你説你是中了玄陰掌?方才那位師太?當時找就感覺到奇怪,有一股寒意,從掌心直送內腑……”

    玉蟬秋驚問道:“大哥,這玄陰掌如果擊中普通人,可能因此得陰寒症而死。你是一位有功力的人,還不致於喪失生命,可是,會不會……。”

    金盞花嘆口氣説道:“我當時用功力逼住寒氣,支撐住自己沒有立即露出中了玄陰掌的模樣。可是,這樣我更慘了,我怕我的功力因此受到傷害。”

    玉蟬秋連忙説道:“不會的,花大哥,你的內力修得十分深厚,這樣的一掌,是傷害不了你的。”

    金盞花搖搖頭説道:“玄陰掌是一種十分霸道的武功,練的人必須要下十年以上的死工夫,一旦練成,擊中對方,就會遍體生寒。方才我説過,由於開始的時候,我強用內力逼住,如今,恐怕我會抵抗不住的!”

    玉蟬秋髮怒説道:“那位師太雖然為人冷酷了一些,可是,她為人正派,不似陰毒險惡之人,為什麼會練這種邪惡的功夫?真是叫人想不透。”

    她叫道:“花大哥,你現在感覺如何?”

    金盞花剛説得一個“我”字,就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

    玉蟬秋伸手一握金盞花的手,其冷如冰,讓玉蟬秋嚇了一大跳。

    她連忙説道:“大哥,我們先回那家豆腐店,再作商量。”

    金盞花一語不發,忽然擺脱玉蟬秋的手,掙扎着向回縣城裏來路走去。

    玉蟬秋上前一把拉住説道:“大哥,你要到哪裏去?”

    金盞花微有抖意地説道:“我要離開此地,離開你!”

    玉蟬秋大驚問道:“為什麼?大哥,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

    金盞花倔強地擺脱她的手説道:“我不能拖累你!我要去找陽世火,和他作一個了結。”

    玉蟬秋意外極了,她有着很大的傷心,説道:“大哥,你這樣説話也不怕傷害到……。”

    她的話沒有説完,金盞花身體一個晃動,一頭栽倒在地上。

    玉蟬秋趕着上前,只見金盞花倒在地上,渾身顫抖不止,臉色發黑,人已經沒有辦法説話。

    玉蟬秋是個看上去十分柔的姑娘,但是,事實上她的本性卻是非常剛強的人。

    在一陣悲憤和慌張之後,她的心反而沉靜下來了。迅速地換回男裝。她猛地甩一甩頭,抬起手來擦乾淚水。彎下腰去抱起金盞花,朝着豆腐店那邊衝過去。

    她幾乎是一口氣衝到了豆腐店,撞開掩着的門,剛一穩住身形,雙腿一軟,人也隨着坐到地上。

    撞門的響聲,驚動了裏面的老倆口,兩個人張着大嘴,半晌才説出來……。

    “總管大人,你這是……?”

    玉蟬秋從地上掙扎着起來,懷裏抱着金盞花,急着説道:“老婆婆,請給我一張牀,多燒火盆,還有……立即給我準備濃濃的薑湯……。”

    老婆婆連聲應“有有!”匆匆地準備去了。

    老頭子引導着玉蟬秋來進到一間簡陋的房裏,抱來兩牀厚的棉被。

    老婆婆和小媳婦抬進來一個破鐵鍋改用的火盆,裏面生着熊熊的炭火,房裏立即温暖如春。

    老頭雙手捧着濃濃的一碗薑湯,站在牀前。

    玉蟬秋將金盞花安放在牀上,蓋上兩牀厚棉被,伸手接過薑湯,剛説得一聲:“多謝兩位老人家!……”

    老頭説道:“當不得總管大人一聲謝,説實在的,慢説總管大人是相府裏的人,就是一般的老百姓,老朽也不能見到有難不管。”

    她剛一轉身,正要扶起金盞花,準備替他灌下這碗薑湯。

    老頭卻一旁説話了:“總管大人,請恕小人多口,你這位貴友好像不是生普通的病。”

    玉蟬秋沒有心思理會,只是隨便地“嗯”了一聲。

    老頭説道:“如果是普通的風寒,喝碗濃濃的薑湯,蓋上棉被出出汗,就會好的。如果不是普通的風寒,薑湯就沒有用了。”

    玉蟬秋聞言一驚。

    她也知道薑湯不是靈藥,那裏能治得了玄陰掌這種霸道的陰寒劇冷!但是,此刻她除了要火盆、棉被和薑湯之外,她還能做什麼呢?

    她這樣一怔,手就停下來。

    老頭接着説道:“總官大人,並非小老兒繞舌,那是因為大人的朋友方才還是生龍活虎,而且他還是位高人……。”

    “你也懂得武功?”

    “不懂,但是在大路邊做買賣,見的人也多了,多少會看出一點。”

    “不錯,我這位朋友不是病,而是中了別人的玄陰掌。噯!説這個你也不懂。”

    “小老兒當然不懂。但是,幾十年的經驗,聽見的、看見的,多少知道一些皮毛。”

    “啊!老大爺,照你説,除了薑湯燒火,我該怎麼辦?不瞞老大爺説,此刻我也束手無策,只有在這裏熬過今夜,明天一早,送回城裏請名醫。”

    “總官大人,不要見怪,其實大人也會知道,這種傷除了原來的人拿出解藥,否則是很難治的。”

    “那麼説……。”

    “大人不要急,小老兒有一個辦法。”

    “請快説。”

    “大人的朋友內受隱寒,如果支持不住,就是喪命,現在有一個辦法,用另外一個,雙方赤裸着身體,擁着他睡在一起,用人的體温,真正驅除體內的寒氣。”

    “這……。”

    “擁抱他的人,越是年輕,火氣越好。大人,小老兒的意思,既然是大人好友,不妨一試。”

    玉蟬秋怔住了。

    因為老頭不知道她是黃花女兒身,如何能赤裸着身子擁抱着男人睡覺?

    但是因這種遲疑,只是短短的一剎。

    玉蟬秋立即問道:“老大爺,這樣做真的會有效嗎?”

    老頭説道:“大人明監,這只是一種方法而已,究竟有沒有效,小老兒可不敢亂説。不過,從道理上講,應該可以説得過去的。”

    玉蟬秋突然心一橫,説道:“老大爺,謝謝你的指教,你請吧!這裏的事由我自己來處理。”

    老頭告罪出去,玉蟬秋將門關上拴好。

    她看到金盞花已經呈昏迷狀態,但是,人還在那裏不停的顫抖。

    她看得心裏有如刀割,她的雙淚落在胸前。

    她開始為金盞花脱衣服,每脱一件,她的心頭便壓下一分重擔,直到金盞花渾身衣服都脱光了,在燈光下,看到金盞花的皮膚已經變成微紫。

    這一瞬間,玉蟬秋的一切心頭負擔,都變成為烏有。

    也只説了一句:“花大哥……。”

    便飛快地脱光自己身上的衣服,跳到牀上,將金盞花摟在懷裏。

    這一摟之下,玉蟬秋幾乎叫了出來。

    因為她摟在懷裏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塊冰凍的

    寒鐵,這一陣聚然的寒冷,幾乎讓她起了一陣痙攣。

    但是,她心裏明白,她必須要忍受下去,如果不能忍受下去,金盞花的性命就要完了。

    她開始運行全身的功力,咬緊牙關,將金盞花緊緊地擁在懷裏。

    房間並不很大,窗户卻緊閉着,房子當中,燒着一盆火,火當中架着一個瓦罐,咕咕嚕冒着熱氣。

    在玉蟬秋和金盞花的身上,蓋着兩牀厚的棉被。

    整個房裏,洋溢着温暖的火熱。

    玉蟬秋一開始就像抱着冰塊,可是,她咬牙忍受沒有多久,卻開始感到燥熱。説到燥勢那是她的身子,她懷裏擁抱的金盞花,依然寒冷如故。

    玉蟬秋開始流汗,汗水流向他們兩人緊貼的身體之間,也變成了冷冰冰的。

    玉蟬秋頭髮濕了,滿臉的汗水,連眼睛都濛濛看不清楚了。

    她此刻的渾身,可以説是汗如雨水。

    不止是流汗,而且灼熱難當,熱得使她幾乎要發昏,熱得讓她忍受不住。

    可是懷裏的金盞花.仍然是冰冷如昔。

    玉蟬秋要動搖自己的信念了,她開始懷疑,這種方法究竟有沒有效果。她沒有在意自己的名譽,她在意的是金盞花這樣死在玄陰掌下,是她不能接受的殘酷事實。

    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的臉上,是汗是淚!

    她準備放開自己的擁抱,死了這條心。

    忽然,她發現一個事實,金盞花的身子不再顫抖了。

    她開始一驚:“是已經死了嗎?”

    她抬起手來,試試金盞花的鼻息,居然有了正常的呼吸,而且,最令玉蟬秋感到興奮的,金盞花呼出來的氣,竟然不是寒氣。

    她不相信似的,再用手背試試金盞花的前額,果然,已經不是那樣的寒冷如冰了。

    這一個發現,使玉蟬秋喜極而泣。

    她用雙手緊緊的摟住金盞花,口中喃喃地説道:“花大哥,你不會死的!不會的!”

    房裏的熱氣烤人依然。

    玉蟬秋的汗流依然。

    時間慢慢地過去,窗外已經有了曙光。

    玉蟬秋不知何時也昏昏地睡過去了。

    直到她懷裏的金盞花,有了微微的蠕動,她一驚而覺,凝目注視懷裏的人,臉色非但不再烏黑,已經轉變為紅潤。

    金盞花呼吸均勻,似乎是在熟睡中。

    玉蟬秋一抹喜悦剛上心頭,立即被一種難以言宜的羞意蓋住。

    她慌忙跳出棉被,連汗也未及擦,匆匆將衣服穿好。房子沒有鏡子,如果此刻照鏡子,一定是臉泛紅霞。

    她長長地吸了口氣,抹去臉上無法説明的淚痕。

    再靠近牀來,伸手試試金盞花的額上,感覺到有些熱,一切都已經和常人一樣。

    房裏的火盆只剩下灰焰,兩牀棉被掀掉了一牀。

    如此一折騰,金盞花忽然在棉被裏的身體,開始在轉動。

    玉蟬秋忽然想到:“他還是全裸着的。”

    這一慌,不知道如何才是好。一驀地,她衝到房門外,差一點撞上了老頭。

    老頭正懷抱着一簍子木炭,玉蟬秋剛一停腳步,老頭就趕忙問道:“總管大人,你的朋友是不是已經好多了?”

    玉蟬秋當時臉上一陣飛紅,支吾地説道:“大概差不多是好得多了。”

    她忽然轉變語氣説道:“老大爺,不知道還有沒有熱的豆漿?”

    老頭連忙説道:“有,有。我給大人留有一瓦罐,正熱着吶!原來是沒有了的,我想大人如果醒來,是會要喝一碗熱騰騰地豆漿的。待我去端來。”

    玉蟬秋連忙説道:“不了,老大爺,你還是先進去把木炭添旺一些,順便看看我的朋友醒過來沒有,這豆漿嘛!我去端就是了。”

    她也不顧老頭的反應,匆匆跑到灶台上,找到那一瓦罐豆漿。

    老婆婆不聲不響地遞來一碗赤砂糖,調和在豆漿裏,剛一回到房門,就聽到金盞花説話的聲音很大:“老大爺,你把方才的話再説一遍。你是説……。”

    老頭説道:“這位爺,昨天夜裏的情形真是可怕極了,整個臉都是烏紫的……。”

    金盞花急躁地攔住他説道:“我要問的是什麼人把我的內衣脱掉的?”

    老頭想必被金盞花這麼大的脾氣,嚇得怔住了。

    他呆了一會説道:“因為爺中了陰毒……。”

    金盞花放低了聲音,彷彿自言自語地説道:“對,我是中了陰毒,我記得很清楚,我和尼姑對了一掌。……不對,中掌以後,我是向城裏跑的,為什麼又回到你這裏。啊!那一定是我昏倒了……。”

    老頭可抓住話題了:“你這爺,你當時不僅是昏倒了,根本你就是已經凍僵了的死人。你的朋友總管大人他急得快要發昏,將你抱到這裏,準備了火盆、棉被,都是沒有用的,後來……。”

    “後來怎樣?”

    “後來是老朽出的主意,像這種從身體裏冷到外的陰寒,光靠蓋棉被、烤火盆是不夠的,也是無效的。我説,試着用另一個人光着身子,用自己的體温和陽氣,去温暖你的身子……。”

    “老大爺,我問的就是這個。你是説要用另一個人身子的陽氣,來暖和過來我的身子?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

    “老大爺,你那來的這種餿主意?”

    “主意不餿,老朽在這路邊開豆腐店,也聽過不少江湖上的傳説。你看,現在你不是好了嗎?要不然一個已經凍僵了的人,怎麼能一夜不到的時間,又活回來了呢?”

    “你那裏找的人?我是説……。”

    “我的爺,你怎麼這麼糊塗?你送到店裏的時候,正是深更半夜,到那裏找人?再説,你的朋友總管大人,看樣子你們是生死之交,自然他就做這件事了,他又年輕,火氣足、陽氣旺……。”

    老頭説到這裏,停住了,接着是驚慌地問道:“大爺,你是怎麼了?你哭了?”

    金盞花沒有説話。

    老頭接着勸道:“大爺,這也沒有什麼,生死之交的朋友,為對方做點事,也用不着這樣,朋友本來就應兩肋插刀的……。”

    大概金盞花沒有理他,老頭也就知趣地退了下出來。

    在門口,看到了手裏端着豆漿的玉蟬秋。

    玉蟬秋似乎也是呆在那裏,眼眶裏也含着淚水。

    老頭又是一驚,連忙問道,“總管大人,你老是怎麼了?”

    玉蟬秋抬手試去眼淚,搖搖頭。

    老人只好悄悄地離開,走回他的灶邊。

    外面已經有了陽光,路上已經有了行人。獨輪的公車吱吱喳喳地來回的響着,昨夜的沉寂,又恢復了生氣與活力。

    然而,隔着房門的金盞花和玉蟬秋,在他們的四周,一切都還是冰凍的寒夜,連一點蟲嗚的聲音都沒有。

    這是一個凍僵了的時間和地方,一切彷彿都停頓了。

    終於,金盞花開口説話了:“蟬秋,你還在外面嗎?”

    這是一聲春雷,似乎震醒了一切生命。

    玉蟬秋緩緩地,低着頭,走進房裏,將瓦罐放在桌上,又從手上放下一隻碗,從缺罐裏倒出豆漿,一碗熱騰騰地豆漿,遞到金盞花面前的桌上,低聲説道:“大哥,你喝豆漿。”

    金盞花突然伸手過來,他沒有端豆漿,卻一把抓住金盞花的手,厲聲問道:“蟬秋,你為什麼?為什麼……”一連説了三個“為什麼”,玉蟬秋只是抬起頭來,眼睛裏流露着異樣的光芒。一聲不言語。

    金盞花突然放下手,你聲説道:“對不起,蟬秋,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是不值得你這樣做,真的……。”

    他來回走着,忽然停在玉蟬秋的面前,粗暴地説道:“你知道嗎?我是個江湖客,是個浪子,我不值得你這樣為我犧牲!真的不值得!你……。”

    他又長嘆一聲:“蟬秋,我該怎麼説?你讓我背了一筆拿命都償還不了的債!你叫我怎麼辦?”

    一直沒有説話的玉蟬秋,突然説話了。

    她的話,説得那麼温柔而平靜,彷彿是沒有發生過任何事。她説:“大哥,生命是最珍貴的,為了救一個人的生命,當然要付出一切……。”

    金盞花暴躁地説道:“你不同……我也不同……。”

    玉蟬秋平靜地説道:“有什麼不同呢?你的生命不是生命嗎?何況你是我的大哥,如果我中了玄陰掌,大哥,你難道不願想盡一切辦法來救我嗎?”

    金盞花張口結舌説道:“我……。”

    玉蟬秋又細細地説道:“大哥,一切都是我自願的,相信沒有人能勉強我,我再説一遍,我是自願的。”

    接着她用夢一般的聲音説道:“如果大哥認為這是一筆大債務,那就讓我們用一生來償還吧!”

    金盞花怔在那裏,兩行清淚,滾落下來。

    玉蟬秋走過去,深情地説道:“大哥,你哭了。”

    金盞花伸手試去臉上的淚痕,緩緩地説道:“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從沒有流過眼淚,可是……可是……。”

    他的眼淚又跌落到衣襟上。

    金盞花這回任憑眼淚在臉上流着:“蟬秋,我是當不起你這句話,盡我的一生,即或將我燒成火灰,我也補償不了你給我的恩情……。”

    玉蟬秋忽然提高了聲調:“大哥,為什麼你非要提出恩情這兩個字呢?難道我們之間的感情,就是如此的薄嗎?”

    金盞花誠懇地説道:“蟬秋,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只能説,我不配,真的,一個江湖浪子,沒有那個身份接受你這份珍貴的感情。”

    玉蟬秋説道:“大哥,你是江湖浪子,我是什麼呢?一個護院的女打手!這樣你的心裏是不是覺得舒暢了一些呢?”

    金盞花伸手上前,握住玉蟬秋的柔荑,懇切地説道:“蟬秋,我只能説,上天待我太厚,太厚,只怕我的命太薄,承受不了你這份深厚的情……。”

    玉蟬秋及時抽出手,掩住金盞花的口,説道:“為什麼你今天所説的話,都不金盞花的語氣呢?你那不可一世藐視一切的豪氣呢?難道我就真的不值得你流露出真情嗎?”

    金盞花忽然大笑,雙手抱着玉蟬秋的腰,就在房裏旋轉飛舞起來。

    可是旋轉不到半圈,他的手一鬆,玉蟬秋落地,幾乎摔了一跤。

    玉蟬秋紅着臉,笑着問道:“大哥,你要讓我摔跤嗎?”

    金盞花站在那裏,伸着雙手發呆。

    玉蟬秋立即發覺情形有異,上前握住金盞花的手,關心地問道:“大哥,你是怎麼啦!”

    金盞花慢慢地將雙手揮動幾下,頓時面色如灰,悵然若失地説道:“蟬秋,你知道嗎?我完了!我完了!”

    玉蟬秋急道:“大哥,你在胡説些什麼呢?”

    金盞花説道:“蟬秋,我説我已經完了,我的功力已經完全消失了,我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他伸着雙手,自顧自地看了一下,忽然,他仰起頭來哈哈大笑,説道:“我完了!名震江湖的金盞花就這樣地完了,完了!”

    玉蟬秋拉住他的手,幾乎要哭出來,説道:“大哥,你這樣做什麼?你不怕嚇倒了我嗎?”

    金盞花點點頭説道:“這可能會嚇倒了你的,蟬秋,現在站在你前面的人,不再是金盞花,而一個不平常的人。”

    玉蟬秋立即説道:“大哥,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玉蟬秋的情感是託付你的人,難道你的武功沒有了,我就要改變我的決心嗎?你把我看成什麼樣的人?是不是你有了藉口,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要我了呢?如果是這樣,你可以直説,用不着繞那麼大的圈子。”

    玉蟬秋説到最後終於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金盞花怔住了半晌,站在那裏沒有説話。

    玉蟬秋哭得淚人兒一般。

    金盞花上前摟住她的雙肩,説道:“蟬秋,我是一個天下第一大笨牛,我不知道胡亂説些什麼,讓你是如此的傷心,如果要我説清醒時刻的話,此刻我恩情和愛情之間,失去了主張……。”

    玉蟬秋帶着淚,翹着嘴説道:“我説過,不許再説恩情兩個字。”

    金盞花説道:“沒有法子啊!你犧牲自己……。”

    玉蟬秋不依地説道:“不許説犧牲兩個字。”

    金盞花連忙説道:“好,好。我不説,蟬秋,你要我説什麼?”

    玉蟬秋説道:“你現在什麼也不要説,你只要跟着我。”

    金盞花一轉身坐在牀上,仰着臉問道:“你要我到哪裏去?”

    “去相府”

    “去相府?為什麼?”

    “大哥,你是因為中了玄陰掌,使你的功力暫時喪失。我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大體上説來,是由於某處筋脈堵塞住了,有兩種方法可以恢復,一種是自己慢慢地行動,打通筋脈。一種是尋找到了某種靈藥,服後生效。不論是那種方法,我們都要有一個住下來的地方,對不對?而且是十分寧靜,無人知道的地方,對不對?還有比相府更好的地方嗎?”

    “蟬秋,説真心的,從現在起一切都聽你安排,唯獨去相府一事,請原諒我。”

    “好,大哥,你能説出這樣的話,我也聽你的,我們找另外一處地方……嗯!有了,我想到一處更好的地方,可以説是最適合你住的地方。”

    “能告訴我嗎?”

    “讓我賣個關子。”

    “還有一件事,你沒有説明白。”

    “陽世火的約會?”

    “蟬秋,你不會認為應該失約吧!”

    “大哥,你説過,從現在起一切都聽我的,包括這件事在內嗎?”

    “當然包括,我不能食言。”

    “大哥,你相信我嗎?相信我有能力把這件事處理得很妥帖,合情合理,不讓你失信,也不讓陽世火失望。”

    “我相信你有這份才幹。”

    “去哪裏?”

    “除了相府,你答應過都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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