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漫天做夢也想不到,竟會在這裏、在此時看見那個人。
他正在酒樓上飲酒,他的心情壞透了。他坐在那裏已小半個時辰了,居然連朝窗外望一眼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可他偏偏在此時扭頭看了一下窗外。
窗外是揚州最繁華的街道,鬧哄哄的盡是人。
可他偏偏第一眼就看見了那個人。
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一隻無形的手,將他的目光牽引到那人身上呢?
樂漫天的心狂跳起來,但只跳了幾下,就被沉重如山的回憶壓得快窒息了。
怎麼可能是他?!
怎麼可能看見他?!
為什麼偏偏就看見了他?!
難道真是天意嗎?
真的有天意嗎?
樂漫天突然覺得頭暈,肚子裏的酒菜一齊開始造反。
他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他的眼中已迸出了淚花——
“他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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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天的揚州,地上就跟下了火似的。
張桐躺在藕花榭中的湘竹涼榻上,閉着眼睛,聽一個懷抱琵琶的少女輕攏慢捻。榻邊還有兩個披着輕紗的少女,輕盈地為他打扇。
紫檀樹根雕成的小茶几上,放着一隻白玉托盤,托盤中有幾塊切好的西瓜,紅瓢黑籽,看着都讓人垂涎,更有一串紫玉明珠般的葡萄,泛看誘人的瑩光。
這樣的日子,揚州城裏又有幾個人能享受得到呢?
彈琵琶的少女彈完了一支曲子,停了手,不知該如何是好。張桐眼都沒睜,只微微皺了皺眉,那彈琵琶的少女乖覺地起身,抱了琵琶,悄悄走開了。
張桐覺得很無聊,日子過得很悶,很沒意思。
張桐行八,人稱“張八公子”。張家是揚州首屈一指的鹽商,生意興隆自不消説,他有七個哥哥,他的父親張億和正春秋鼎盛,生意上的事,根本輪不着他去過問,他也不想過問。
於是張八公子就只好去飛鷹走馬,只好去歌天舞地,只好去依紅偎翠,只好去做他的“青樓名公子”。
這種生活剛開頭也還很刺激很新鮮,可日子一久,也就厭煩了,於是張桐便總有一種無所事事、虛擲青春的感嘆。
張桐現在就在嘆氣。
這口氣還沒嘆完,一個少女匆匆走進小榭,遞給他一張花箋,微笑道:“李家公子説請公子務必……務必不要犯懶。”
“李之問這小子,又跟我鬧什麼呢?”張桐皺眉嘆氣,打開花箋。
他的眼睛頓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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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八公子的馬車很容易認。揚州的馬車裏最華麗最氣派的,就是張八公子的馬車。
老遠看見這輛馬車,行人就會很恭敬地讓道,會指指點點.地議論:“八公子又出來了!”
張桐很喜歡聽別人議論自己,不管那議論是嘲弄、是羨慕、是尊敬還是氣憤,他都愛聽。
因為只有名人,才會被眾人議論。
凹凸館的鴇母徐大媽早已邁出了門,滿面賠笑:“哎喲,原來是張公子和李公子啊!哪陣風把兩位貴客給吹來了?張公子,你可是好多天都沒來了,丫頭們可都快得相思病了!”
李之問看都不朝她看,一邊往裏走,一邊笑道:“大媽,聽説你這兒來了個名叫杜若的姑娘,吹一口好簫,彈一手好琵琶,張公子想見見她。大媽,給你道喜啦!”
張桐含笑不語,只是輕輕搖着手中的摺扇。
徐大媽臉上的笑容僵住,慢慢嘆了口氣,苦着臉道:“非是老婆子太過無禮,這個丫頭實在不能見,説句老實話,連老婆子都未曾見過她的模樣。”
張桐還是在微笑,李之問卻愕然道:“為什麼?”
徐大媽道:“那姓社的丫頭來得就古怪,是自己跑來的,但又説賣藝不賣身。説是現在還沒安頓好,要再過個十天半月的才能接待客人。方才來過幾個公子爺,都被趕走了。”
她忽然壓低聲音,道:“她還帶了兩個打手,凶神一樣,厲害得很,老高老高的院牆,輕輕一跳就過去了;一塊青石,手掌碾碾就成了碎粉,看來這丫頭來頭不小,老婆子也不敢得罪呀!”
張桐笑道:“娼女居然還帶保鏢,倒真是天下奇聞。徐大媽,相煩引路,我倒要會會這個不同尋常的杜若姑娘。”
徐大媽面色大變,急道:“張公子,你千金貴體,可千萬別冒失。那兩個凶神厲害得很,真打起來了,你可是要吃虧的咧!”
李之問大笑道:“大媽,你忘了,張公子可是揚州城首屈一指的武功高手啊!什麼碾石成粉,輕縱過牆,對張公子來説不過是小菜一碟。大媽你不必擔心,出了事,我和張公子擔待得起!”
徐大媽遲疑半晌,才嘆了口氣:“那好,隨我來吧!”
凹凸館後園裏的一座小院,薛蘿生香,清雅宜人。
一陣柔媚的簫聲從院中飄了出來,和着薛蘿的清香,令人心醉神馳。
徐大媽悄聲道:“就在這裏。”
説完這句話,徐大媽就溜了。
張桐和李之問駐足門外;似已被這簫聲迷住。兩人都沒有出聲,只是凝神傾聽。
蕭聲漸低,終於慢慢消失於薛蘿的清香之中。
張桐鼓掌讚道:“好簫,好簫!只不知吹簫的人兒如何?”
話音未落,院門突然打開。兩個粗豪的大漢轉了出來,惡狠狠地瞪着張李二人。
這兩個大漢都是武士打扮,腰間寶刀,足下快靴,頭上英雄巾,結束得十分剽悍,顯得咄咄逼人。
一個大漢叱道:“滾開!”
張桐微笑,朗聲道:“杜姑娘,在下揚州張桐、李之問慕名前來拜訪,適聆簫韻,如聞仙樂,喜不自禁。若蒙姑娘慈悲,更得一睹芳顏,則三生有幸。”
那大漢怒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也休想見小姐!你f們再不滾開,可休怪我兄弟不客氣了!”
李之問心中有氣,又有點好笑:“既已進了這個門檻,居然連天王老子也不接,豈非玩笑?”
那大漢吼道:“你説什麼?”
李之問道:“我説你們是在開玩笑。”
那大漢剛想拔刀上前,卻被另一個攔住了:“這裏不是你們這些紈絝小兒放肆的地方,請滾遠些吧!要是膽敢再説一個字,爺爺可真就要你們的狗命啦!”
李之問看見此人眼中迫人的兇光,心裏打了一個寒顫,脖子上也似有點涼嗖嗖的,連忙轉頭去看張桐。
張桐微笑着搖搖頭,道:“來不來在我們,見不見在你們,何必這麼惡狠狠的呢?你們口氣既然這麼狂,想必有點功夫。
何不露兩手讓我看看?要是你們真的有兩下子,也許我就肯出手教訓教訓你們了,請,請請!”
兩個大漢見他面帶微笑,舉止優雅,倒似真像深藏不露的樣子,不由互相看了一眼,又齊齊瞪着張桐
“閣下是何人門下,敢在這裏撒野?”
張桐摺扇一收,笑道:“我師父不過一尋常老道,教過我一些捉鬼鎮妖的本事,僅此而已,兩位不必害怕,請!”
怒吼聲中,兩個大漢一齊出手,四隻生鐵般的巨爪抓向張桐。
爪影翻飛,吼聲如雷。
李之問的臉都嚇白了,膝蓋也有點發軟,耳中更是嗡嗡亂響。偷眼覷去,只見張桐摺扇輕搖,腳下踩着詭異的步法,好整以暇地閃避着,竟如閒庭信步一般。
“無畏無敵十八抓,果然好功夫!”
兩個大漢悚然住手,漫天爪影頓收,張桐已置身院中一叢花樹下,笑得很斯文、很開心。
“原來是名震東南的趙氏雙雄,幸會,幸會!家師曾對在下提起過令尊趙無畏趙老前輩,對令尊武學讚不絕口。在下久欲拜望趙老前輩,不料卻先在此邂逅兩位趙兄,真是幸會!”
他居然在這當口套起了近乎,怎不叫趙氏雙雄氣破了肚皮?
更可氣的是,此人一招未發便揭破了他們的武功家數。
若是傳到江湖上去,他們顏面何存?要知濟南趙府是武林世家,趙無畏又素以治家嚴厲聞名江湖。若是他知道自己的兩個兒子竟然會為一個娼女充當打手,老臉又該往哪兒擱呢?
雙雄之一低吼道:“一門雙雄,趙先趙後,本是孿生兄弟,閣下您想必認錯人了!”
可惜,他再掩飾也沒用,須知相貌可經易容改變,武功卻是不會騙人的。
張桐笑而不答,趙氏雙雄正欲往院內搶去,花樹下已轉出個青衣少女,脆聲道:“我們小姐請張公子上樓坐坐,趙先、趙後,不可對張八公子無禮!”
趙氏雙雄對望一眼,咬牙沉聲道:“是!”
李之問經此一嚇,早已失去了探花的興趣,對張桐拱拱手道:“張兄得蒙佳人垂青,可喜可賀。小弟家中尚有些雜事,先走一步了。”
那青衣少女笑道:“李公子情好走!八公子,請上樓吧,我們小姐正等着你呢!”
張桐朝李之問拱手笑道:“如此,小弟就佔先了。”
李之問苦笑道:“如此,小弟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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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之問雖然家世豪富,卻一向是個不很願意惹事生非的人,尤其不願惹揚州城裏的青皮混混。身邊沒有僕從時,更怕吃眼前虧。
所以當他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時,驚魂未定的他立即退了幾步,給那人讓道,口中還不住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他今天實在沒有惹事的心情。
那人是個獨眼的胖大和尚,右手綽着一柄粗大的鐵禪杖,杖頭掛着個大包袱,袈裟半裸着,露出毛茸茸的胸脯,那隻又大又圓的牛眼睛正灼灼地瞪着李之問。
李之問連忙拱手道:“大師請勿生氣,小可一時不小心,衝撞了大師,這廂賠禮。”
可他不想惹事,並不等於別人也不想。
獨眼和尚打雷般地吼道:“明明是灑家不小心撞了你,你卻自認撞了灑家,灑家正想向你賠禮,你卻反向灑家賠禮,天下哪有這種事?你定然是居心不良,心懷鬼胎!”
李之問哭笑不得,一旁圍觀的人也都笑將起來。這和尚實在夠兇,也實在有趣。
李之問苦着臉道:“小可怎敢居心不良,怎會心懷鬼胎?”
他知道自己遇上了夾纏不清的人。對這種人,講理自是無用。他已準備偷偷開溜,誰知和尚怒道:“灑家説你心懷鬼胎,你就是心懷鬼胎!你還敢犟嘴?”
李之問無奈道:“好好,好!鬼胎就鬼胎!”
和尚氣呼呼地瞪着他,吼道:“那你懷的是什麼樣的鬼胎?”見李之問張口結舌,突然又大笑起來:“你是不是想引灑家破了酒戒色戒,嗯?”
李之問順手一指,道:“大師要破色戒並不難,小可就知道有個好去處。往前走不遠,向右再一拐,大師就能看見一個大院子,那就是名聞天下的揚州凹凸館,那裏新來了一個美豔絕倫的女孩子,大師何不去讓她破了你的色戒?”
他想借趙氏雙雄那四隻碾石成粉的老拳,碾一碾這可惡的獨眼和尚的腦袋。
和尚一怔,疑惑地道:“灑家正是要去凹凸館,你怎麼就先説出來了呢?嗯,有鬼,一定有鬼!”
他劈面揪住李之問的衣裳,吼道:“快説,你是怎麼知道的?”
李之問哆哆嗦嗦地道:“這事……半個揚州城都……都知道了,小可説起凹凸館,沒……沒別的意思,只是……因為凹凸館最近,大師要破色……色戒,也正方……方便。”
和尚又一呆,放開李之問,摸摸發亮的禿頭,喃喃道:“半個揚州城都知道了?奇怪,奇怪!這老傢伙究竟想鬧什麼玄虛?不行,灑家得去看看!”
説完,分開眾人,朝凹凸館方向飛奔而去。
李之問自認倒黴,苦笑着搖搖頭,抻了抻揉皺的衣襟,正想走開,又聽到有人笑道:“喲,這不是李公子嗎?李公子,在這兒玩什麼呢?”
李之問抬頭一看,卻見一個衣衫不整。滿面酒意的高瘦書生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李之問沒好氣地道:“老華,今兒我算是遭了災了,盡撞上倒黴事。”
那叫“老華”的書生笑道:“李公子,走走走,上酒樓喝幾盅兒去,消消火兒。我請客!”
他竟然不顧自己的手有多髒多油膩,伸手就去拉李之問的衣袖。李之問厭惡地退了幾步,摸出錠銀子,扔到地上,冷冷道:“老華,我沒工夫陪你。”一甩衣袖,揚長而去。
老華拾起地上的銀子,用牙咬了咬,用袖子擦了擦,對着太陽看了看成色,滿意地點點頭,扭身拐進了路邊的酒店。
圍觀的人頓時都面現不屑之色,紛紛議論起來:
“還是讀書人呢!怎麼這個樣子?”
“你説他呀?他姓華,叫華良雄,花街上拉皮條的。閒飯也吃了十幾年了,人都叫他‘皮條老華’,他也不惱。”
“聽説這老皮條豔福不淺,還有幾個粉頭爭着養他呢!”
“開玩笑吧?就他那個樣子,誰會看上他?”
“你要這麼想,可就真錯了,遠的不説,前面凹凸館的楚腰,就是一個。”
“想想也是,烏龜王八不還有個伴嗎?”
“嘻嘻”
眾人笑談一會兒很快便將這件事忘了。
揚州城裏南來北往的客人很多,揚州人世面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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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良雄走進酒店,大聲道:“老胡,有上等的‘石凍春’給來二斤,再上四個涼菜,菜要好,酒裏別攙水。”
一看他來了,胡老闆的臉立即長了三寸,牙疼病似也犯了,吸着冷氣道:“老華,你可欠了店裏不少銀子了。我這是小本生意,可經不起你這位闊大爺這麼白吃呀!”
華良雄冷笑一聲,摸出銀子往桌上一拍:“前賬是七錢六釐,這錠銀子少説也有二兩。”他斜眼看着胡老闆,將銀子扔了過去:“我有錢!”
聽他口氣,就好像這錢真是他掙的。
胡老闆掂了掂銀子,面色頓時和緩了不少,失笑道:“這又不知是從哪個冤大頭手裏訛來的,真拿你老華沒辦法!”
沒人願意和華良雄同桌。他一個人獨佔一張桌子,又吃又喝,眉飛色舞,不時還哼幾句小曲。
靠窗坐着的一個年輕人一直在注意着華良雄,這時離席走了過來,抱拳道:“聽先生口音,似是京師同鄉?在下風淡泊,剛從北京來。”
華良雄哈哈一笑。道:“您可別叫我什麼先生。您瞅我這德性勁兒,像什麼先生?我叫華良雄,原先倒也確是京師人。
風老弟,您要是不嫌棄認我這麼個倒黴同鄉,就叫我一聲‘大哥’好了。”這下説來,滿座皆驚。
這酒館裏坐着的大都是本地人,誰不知道這“皮條老華”
是個什麼樣的貨色?讓人叫他“大哥”,那不是埋汰人嗎?
這位外鄉口音的年輕人氣宇軒昂,魁偉英武,衣飾也頗華美,一望可知是個有身份、有出息的富家子弟,這樣的人,怎麼肯叫華良雄“大哥”?
更何況他們根本素不相識?
誰知風淡泊居然真的應了一聲:“在下風淡泊,華大哥請了!”
這下倒是華良雄自己也頗感驚詫。他面帶譏諷地看看風淡泊,卻發現風淡泊的眼睛裏有一種坦誠而且真摯的神情,不由一笑道:“風老弟,你叫我太哥,不覺得難以啓齒嗎?我華良雄不過是浪蕩青樓一酸丁而已,而風老弟你卻是一表人材,衣冠楚楚,想來必是富貴中人,咱們是道不同,不相為友也!你走吧,別打擾我喝酒!”
風淡泊不僅沒走開,反而坐了下來,替華良雄倒了杯酒,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舉杯笑道:“如果交友還要看這看那,這世道成什麼樣子了?大哥,小弟敬你一杯,先乾為敬。”
他一亮杯底,拱手道:“大哥,請!”
店中酒客們都停箸釋杯,驚訝而又好奇地望着這倆人,他們都覺得這姓風的年輕人只怕是真的有點“瘋”了。
華良雄也舉杯,譏笑道:“好吧,你既然敢認我這個大哥,大哥我也就不客氣了。只是你大哥我最近手頭有點不太方便,不知老弟可否賙濟一二?”
胡老闆一下笑出了聲。酒客們也都笑嘻嘻地看着風淡泊,看他如何擺脱老華的糾纏。
誰知風淡泊居然面不改色:“華大哥要多少,只管開口。
小弟身邊銀兩若是不夠,數日內也可湊齊。”
華良雄懶洋洋地道:“那好,我只要一千兩,多了我也就不要了。你拿得出來嗎?你要是拿不出來,咱們一拍兩散。”
聽他的口氣,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風淡泊有什麼急事非求華良雄不可呢!
可風淡泊居然就真的拿出來了!
他摸出一紙銀票,推到華良雄面前,微笑道:“這是寶昌銀號的一張一千兩的銀票,華大哥請收下。日後大哥若還有什麼需求,只管跟小弟説。”
寶昌銀號是天下七大銀號之一,寶昌的銀票在所有錢莊均可兑換現銀。
眾人都看傻了眼,張大了嘴,卻説不出一個字來。他們以前誰也沒見到過,甚至也沒有聽説過這種怪事——有人居然隨便將一千兩銀子送給一個素不相識的皮條“同鄉”。
華良雄也怔了一怔,旋即面現喜色,搶過銀票,貪婪地看了又看,小心地放進貼肉的內衣裏,乾笑道:“老弟果然出手大方,我當大哥的卻之不恭,就收下了,嘿嘿……哎,我説老弟啊,你拿銀子給我,是不是有事求我啊?老弟是不是看上哪家小妞兒大姑娘了?行行,沒關係,大哥我給你保個媒拉個纖兒。放心,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老弟,你看中了誰,保管我一説就成。”
風淡泊果然笑道:“大哥,小弟的確有事相求。小弟這次來揚州,要等一個老朋友,約好是在揚州凹凸館見面的,小弟初來乍到,言語不通,向人打聽,總是聽得不明不白,也沒人肯好心給我帶路。”
華良雄鼓掌大笑:“巧極妙極!大哥我在凹凸館中,正好有一相好。你且説説你要上凹凸館找哪位姑娘,咱哥倆可別鬧到一個槽子裏去了。”
風淡泊臉上一紅:“華大哥取笑了。小弟……小弟不是想……只不過我的一位老友約在那兒,小弟也沒有辦法。”
華良雄大笑道:“咱們這就去凹凸館看看,怎麼樣?大哥承你送了這許多銀子,若不替你跑跑腿,實在也不大説得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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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凸館內吼聲連天,一聞可知是有人打架,而且一定打得很熱鬧。
華良雄笑道:“這等場面,向來都十分好看。老弟,你可真是有眼福啊!”
風淡泊苦笑。
轉了好幾轉,便見到一處小庭院前圍了一大羣人,妓女、嫖客和龜奴,盡在其中,鴇母徐大娘正坐在地上呼天搶地,罵聲不斷。兩個龜奴一左一右架着她的胳膊,像是要把她拖起來,又像是阻止她往前爬。
場中三個男人正在激鬥。趙氏雙雄和一個胖大的獨眼和尚正打得難解難分。
風淡泊從未見過趙氏雙雄,卻聽説過這個和尚。
他想問問華良雄,和獨眼和尚打架的兩個人是誰,轉眼卻發現華良雄已不知去向。
只見和尚鐵禪杖舞得虎虎生風,將趙氏雙雄的雙劍攔在外門,口中怒叫道:“狗雜種!人家嫖得,灑家為什麼就嫖不得?他奶奶的,灑家今日若嫖不到那個小妞兒,決不甘休!”
風淡泊忍不住笑出了聲,接口道:“你當然不能嫖,你是和尚。若是壞了當和尚的規矩,你就不是和尚了。這只不過是一個門檻,跨過了就在門外,不跨在門內。你若是想逛妓院,幹嗎又要當和尚?”
和尚一面奮力揮杖格擋雙劍,一面叫道:“你小子是什麼人,竟敢説灑家的不是?灑家偏要當個酒色和尚,關你屁事?
你説要想嫖便不能當和尚,那俺問你,尋常人物逛妓院,又怎能驚世駭俗?一個人若不能驚世駭俗,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他居然還理由十足。
風淡泊哈哈一笑,道:“大師果然就是‘驚世駭俗,一目瞭然’的瞭然大師,失敬、失敬!在下風淡泊,與禇老爺子相約在此見面,禇老爺子想來已經告訴過大師了吧?”
瞭然和尚怒道:“你叫什麼名字與灑家有屁相干?老禇只説讓灑家到揚州凹凸館來幫一個勝風的臭小子的忙,就是幫你小子是不是?你少惹灑家説話!這兩個狗雜種武功倒還真不賴,灑家不能分心,先宰了這兩個狗雜種再説!”
趙氏雙雄任他痛罵,悶着頭一言不發,只是一味狂斫猛刺。
華良雄不知從哪裏又鑽了出來,打了個哈欠,笑道:“老弟,大哥我有些睏倦,得先去歇一會兒,老弟何不一同進房去,找幾個美貌小妞兒,樂上一樂?”
風淡泊臉又紅了,道:“華大哥請便,請便。只是日後小弟要找大哥,該到何處找呢?”
華良雄有些不耐煩地道:“到時候,你找楚腰問問就行了。
她就住在這裏,好找得很。告辭,告辭。”
風淡泊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走進了一間房裏,才若有所感地苦笑一下,搖搖頭,嘆了口氣。
突然有人朗聲笑道:“三位這是怎麼了,何必為一點小事就傷了和氣呢?”
風淡泊聞聲轉頭,只見一位翩翩濁世佳公子從庭院門內走了出來,輕袍緩帶,摺扇輕搖。風淡泊一眼就看出這人武功不低。
這人正是張桐。
瞭然和尚見張桐是從院裏出來的,妒火大盛,獨眼怒張,吼道:“好啊,原來是你在樓上嫖那個小妞兒,卻派人堵在門口!呸!呸!”
他連着呸了幾口,禪杖一收,躍到風淡泊身邊,忽然大笑道:“奶奶的,早曉得是這麼回事,灑家又何苦生氣?不生氣了,不生氣了!”
趙氏雙雄見張桐出來,也都罷手,憤憤地瞪着瞭然和尚。
張桐微笑着衝瞭然拱拱手,道:“瞭然大師果然驚世駭俗,佩服、佩服!小可不才,佔了一步先,還望大師見諒,告辭!”
説罷飄然而去。
瞭然摸摸光頭,氣呼呼地道:“奶奶的,怎麼是個人就曉得灑家的名頭?”
風淡泊笑道:“大師驚世駭俗為了什麼,不就是想名揚天下嗎?知道大師的人越多,豈不是越好?”
瞭然瞪瞪他,突然拍着他肩頭大笑起來:“小子,走,灑家請你嫖妞兒去!”
風淡泊臉又紅了,忙道:“瞭然大師,禇老爺子説沒説過何時能到?”
瞭然不高興地道:“管他幾時到!眼下的正經事兒是找上幾個漂亮妞兒,喝上幾杯,再樂一樂。灑家今日高興,肯請你,你小子可別不賞臉。”
話音剛落,風淡泊扭頭就走,瞭然在他背後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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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淡泊在揚州市上瞎晃悠着,忽然一個矮小的青年書生攔在了他面前,冷笑道:“閣下是不是勝風?”
風淡泊一怔,道:“不錯,敢問兄台是……”
青年書生笑得更冷,秀麗得出奇的臉上冷若寒霜:“難道閣下這麼快就忘了在下嗎?”
風淡泊又一怔,盯着他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才笑罵道:“你這小鬼頭,又胡鬧!”
那書生嬌聲道:“誰胡鬧了,誰胡鬧了?我不依你,不依你!”
他捏起拳頭,在風淡泊身上擂了起來。當然,擂得很輕,很輕。
風淡泊嘆氣,低聲道:“影兒,這是在大街上,你別這樣子好不好?人家會笑話你呢!”
影兒朝左右一瞟,羞得面上緋紅,不敢再出聲,只低了頭,細牙咬着下唇,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
風淡泊低聲笑道:“影兒,你怎麼來了?告訴師父沒有?
你現在住在哪裏?”
影兒恨恨地跺跺腳,低聲道:“人家好心好意來幫你,你還冷言冷語的!哪個再理你是小狗!”
看來她是真的不想當“小狗”,説完話,扭頭就走。
走了好幾條巷子,才來到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客棧。影兒進了自己的房間,也不關門,徑自坐到牀上,背對着房門。
風淡泊摸了進來,賠笑道:“影兒,你……”
影兒一聲冷叱:“關上門!”
風淡泊忙掩上門,捱到她面前,作了一個揖,一本正經地道:“姑奶奶還有什麼吩咐?”
要擱往日,影兒早就笑出聲來了,可今天影兒不僅沒笑,反而板起了臉,眼睛也轉到了一邊。
風淡泊突然轉身就往門口走,口中笑道:“你既然不肯和我説話,想必是不願當小狗。很好,我要走了……我真的走了。”
影兒還是一動不動,她知道,風淡泊絕對不會走的,他要是會走,他就不是風淡泊。
果然,風淡泊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哀聲道:“小姑奶奶,您老發發慈悲,賞我一個笑臉兒吧!您要氣兒不順,打我一個耳光,踢我一腳都行啊2”
他越求得緊,影兒就越發冷冰冰。
風淡泊見哀求無效,又換上一付無限陶醉的神情,用夢幻般的聲音喃喃道:“影兒,乖乖的影兒,你知不知道,你笑起來該有多美?只要你破顏一笑,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會拜倒在你的腳下,公子王孫會成羣結隊地趕到山莊,向你求親,連蘇祿國王、高麗宰相、安南提督、天竺高僧也會被你絕世的笑容迷得神魂顛倒,他們都願傾盡天下的金銀珠寶換取你的一笑,為了你他們甚至不惜性命、不愛江山。影兒啊,影兒,笑一笑吧!
你的小酒窩兒,你的眉毛,你的眼睛,你的小嘴,無一處不是世上最美的影兒,笑一笑吧……”
笑容在影兒面上漸漸綻開、怒放,紅暈也漸漸擴散開來。
她的眼中,居然也閃出了無限陶醉的光彩。
世上又有哪個女孩兒,不愛聽這樣的“瘋言瘋語”呢?
影兒一躍而起,俏臉一板,冷冷道:“你只説我的酒窩兒、眉毛、眼睛、嘴巴好看,難道我的鼻子、耳朵。頭髮就不好看了嗎?你只説我笑的時候好看,難道我不笑的時候就難看了嗎?
哼!”
她叉着腰,挺着胸,惡狠狠地瞪着風淡泊。
可她無論裝得再兇狠,那眼中的神采卻已暴露出她心中的秘密。
風淡泊剛才瘋話連篇時神態自若,這時卻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那些瘋話是他從小逗影兒開心時説慣了的,但現在他卻已受不了影兒那充滿激情的目光。
影兒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風淡泊近來時常感覺到這一點。
這讓他惶恐,也讓他想入非非,然後又做賊心虛似地臉紅。
影兒在看着他的時候,總讓他心中有一種奇異的衝動,總想衝過去相緊她,吻她飽滿潤紅的柔唇。
但他僅僅是想,他不敢、而且也不能那麼做。
尤其當他看見師父那慈和中不失嚴厲的目光時,就更為自己胡思亂想,對師妹不敬而羞愧。
而每次在他和影兒開玩笑後,轉身看到不遠處的一張蒼白冷漠的臉龐和一雙厭惡輕蔑的眼睛時,心就會突然亂跳,背上甚至會冒冷汗。
那雙眼睛是柳依依的。而柳依依是影兒的姐姐。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有三個大人物不能惹,絕對不能惹——
京郊“萬柳山莊”的莊主柳紅橋惹不得。
與萬柳山莊毗鄰的“松風閣”的主人華雁回惹不得。
蘇州“蝙蝠塢”的龍頭老大樂無涯尤其惹不得。
華雁回惹不得是因為他是當今之世用毒的祖宗。松風閣內種滿了五花八門的奇花異卉,第一次進去的人往往會誤以為到了月下瑤池、羣玉山頭。
但你若是真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松風閣裏的每一朵花,每一片葉,每一根草,都可以用來殺人,也可以用來救人。
松風閣裏最卑賤的僕役花匠,比起那些黑道上的所謂用毒高手,也毫不遜色。
又有誰敢惹華雁回呢?
即便是華雁回這些年來因偏癱而無法出閣,也沒人敢去松風閣撒野,誰也不想白白送死。何況,華雁回的老鄰居柳紅橋也絕不會容忍有人囉唣。
樂無涯的名字聽起來總讓人聯想起一個笑呵呵的爽朗幽默的老人,但樂無涯本人卻和“爽朗幽默”四個字根本無緣。
據説樂無涯從來不笑,碰到實在好笑的事情,他也只是冷冷哼一聲了事。而且樂無涯認為“實在好笑”的事情,在別人眼裏或許便是“實在好哭”之事了。
樂無涯也有真正開心的時候,那是他用死人餵養那些心愛的蝙蝠的時候,即便那時樂無涯也不笑,但神情很和藹,像個含飴弄孫的老爺爺。
樂無涯飼養蝙蝠的水平很高。據説他平生餵養過的數以萬計的蝙蝠中,以一隻數年前“去世”的蝙蝠王最大,翼展五尺有餘,在夜空中飛動時,直如一扇巨大的磨盤。
樂無涯的蝙蝠,是他殺人的一種武器。武林中曾有一句話形容這種武器的犀利殘忍——
“遇到靈幅,閻王也哭。”
樂無涯的蝙蝠吸血。樂無涯的蝙蝠有毒。樂無涯的蝙蝠聽話,聽樂無涯的話。
這麼樣的一個人,誰敢去惹?
柳紅橋敢惹!
六年前,柳紅橋擊退了上門尋釁的樂無涯,並且殺死了樂無涯的蝙蝠王。
柳紅橋的武器是二十四把狀如柳葉的小匕首,這種武器的名字就叫“柳葉匕”。
柳葉匕真的只有柳葉那麼大。
柳葉匕只有二十四把。
樂無涯帶去的蝙蝠個個肥壯碩大,而且數目不下二百。
二十四把柳葉匕幻成漫天狂舞的萬千柳條。
一柳紅橋,萬柳必殺。
蝙蝠王被“萬柳殺”割成了碎片。
樂無涯傷心地退回蝙蝠塢,從此不履江湖,而柳紅橋聲名更響,幾有天下一人之聲勢,萬柳山莊也因而理所當然地被尊為天下第一莊。
要是有人請你去惹柳紅橋,你敢不敢去?
柳紅橋只收過一個徒弟,那個幸運的人,就是風淡泊。
但世上知道風淡泊是柳紅橋徒弟的人,卻少而又少。
就因為,淡泊是萬柳山莊一個僕人的兒子。
僕人的兒子雖也是人,但卻仍是僕人。
風淡泊之所以能從一個僕人的兒子變成柳紅橋的徒弟,完全是因為柳紅橋的小女兒柳影兒。
對柳影兒來説,風淡泊就是個呵護她、疼愛她、逗她玩逗她笑的開心果兒似的大哥哥。柳影兒自四歲開始記事起,就喜歡由這位大哥哥領着四處玩耍了。無論吃飯、睡覺,還是玩,都得由他陪着才肯安靜。風淡泊每天等她睡着之後,才回到自己住的小木屋裏,精疲力竭地倒頭就睡。
在影兒面前,風淡泊總是精神抖擻,高高興興的,好像他睡得很足,休息得很好。因為他只是一個僕人的兒子,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就算是累死,他也不會叫半點苦。
風淡泊從未想過要學武功,更別説拜柳紅橋為師了。他只想全心全意地順着二小姐的意思,讓二小姐開心。然後他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在山莊裏度日,接替已死去的父母的差使,當一個合格的僕人。
可柳影兒七歲開始習武時,卻非得要風淡泊教她,她才肯學。柳紅橋設辦法,只好順着嬌女的意思,先教風淡泊武功,再由風淡泊教她。
風淡泊雖然很高興能成為主人的“徒弟”,但也深知他這個“徒弟”在山莊中是個什麼樣的角色。
他知道柳紅橋滿心不願教自己。可為了影兒,柳紅橋只能成全風淡泊,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了,影兒是他的全部希望。
影兒雖還有個嫡親的姐姐,可就跟有了個仇人沒什麼兩樣。柳依依仇視任何人,尤其仇視男人,從七歲小男孩到七十歲老頭概莫能外。
在這個山莊裏,老父嚴厲,大姊瘋狂,使得柳影兒只有一個最親近的人可信賴,可親愛,那個人當然就是風淡泊。
可風淡泊很謹慎,他從不説自己是莊主柳紅橋的徒弟,以至世人大都認為,柳紅橋沒有徒弟。
風淡泊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只是一個僕人。影兒無論如何,也會嫁人的,那時候他就只能回到僕人住的房裏,幹僕人們該乾的事。
影兒漸漸長大了。當她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時,柳紅橋才暗暗後悔,自己不該對風淡泊太冷淡了。
女兒的心事,又怎能瞞過老父呢?
不知何時起,風淡泊感到師父看他時的目光,已漸漸變得慈和了,而柳依依的臉色卻越來越難看。
終於有一天——風淡泊記得那天是影兒十四歲生日——
柳依依差手下的婢女把風淡泊喚到她房裏,叫他跪下,輕蔑地盯了他半晌,才冷笑着説了五個字,就把他趕了出去。
那五個字就是——“少碰我妹妹!”
風淡泊緘口不提這件事。但從那天起,他就絕對不去“碰”影兒,也想盡一切辦法阻止影兒“碰”他。
其實他從未發昏到想真的“碰”柳影兒的地步。他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份痴心。
對他來説,影兒只是他的主人,雖然這個主人是個嬌美可人的小妹妹,而且也從不把他當僕人,他也還是時常告誡自己要記住,不能去“碰”影兒,絕對不能。
自三年前師父允許他在江湖上走動後,他才漸漸有了自信。師父並不吝惜金錢,所以風淡泊慢慢也敢花大錢了,而且也有大錢了。但風淡泊的自信在回到山莊就會蕩然無存。
在萬柳山莊的任何人面前,他都感到抬不起頭。
現在他來到揚州,影兒居然也來了。這裏離京城已有千里之遙,沒有了師父和柳依依的眼睛,他該怎麼辦呢?
影兒瞪着他,面色漸漸變得蒼白了,她眼中的激情也已變成了怨恨:
“你怎麼不説話?”
風淡泊明顯感到了她聲音裏的冷漠,這反倒使他好受多了。
這幾年來,每當影兒用冷淡平緩、毫無生氣的聲音跟他説話時,他都會感到像鬆了綁一樣舒服。
他抬起眼睛,微笑着看看她,道:“師父知不知道你來了?”
柳影兒冷冷道:“不知道。”
風淡泊又微笑一下,正色道:“那你還是趕緊回去的好,免得師父着急。”
柳影兒冷笑一聲,惡狠狠地道:“你是不是想趕我走?”
風淡泊低下頭,低聲道。“不敢。”
柳影兒碎玉般的細牙咬緊了,風淡泊連忙後退了幾步,防她暴起打他耳光。
風淡泊最怕影兒打自己耳光。因為那實在不能算是耳光,那隻不過是稍稍重一些的撫摸而已,影兒每次打他耳光時,總會咬嘴唇,滿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他等了半晌,也沒有等到耳光,卻等到了抽噎。
影兒在無聲地流淚。
一串串晶瑩的淚珠從她雪白的臉頰上滑過,滑到她顫抖的嘴角,滑到她尖尖的下額上,一滴一摘落下來,落在她胸前衣襟上,落在她握緊的拳頭上。
風淡泊傻眼了。影兒以前也哭過,可那都不過是一個不懂事的嬌小姐才會有的哭泣,他一鬨就好,可這次影兒的哭不一樣。
不一樣在哪裏?
風淡泊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這種哭沒法勸,沒法哄。
風淡泊急得話都説不清了:“影兒,我不……不是……不是要趕你走,不是,是要……,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
影兒一扭身,撲倒在涼蓆上,放聲痛哭起來。
風淡泊怔了半晌,只好走過去,剛想伸手去拍她的肩頭,忽地想起柳依依的話,連忙縮手。
“影兒,別哭了,啊?”
影兒的哭聲卻更響了,她一面哭,一面用力捶着牀板,一面尖叫道:“就哭……就哭!”
風淡泊嘆了口氣,快快地退回椅前,坐下來,抱着頭一聲不吭。
影兒翻身坐起,哭道:“你怎麼……不説了?嗚嗚……不逗我開心了?啊?你説話,嗚嗚……説話呀!”
風淡泊一動不動,抱着頭的雙手也沒放下。
影兒跳下地,走到他身邊,用力去扯他的手:“跟我説……
嗚嗚……好聽的……話,嗚嗚……跟從前那樣,跟……嗚嗚……跟小時候……那樣……説呀,嗚嗚……影兒喜歡聽,喜歡……聽你説,啊?説呀……”
她扯開他的手,用力扳起他低垂的頭,卻發現他居然是在笑,而且還是笑眯眯的。
影兒怔住了,也忘了哭了,她只是呆呆地瞪着他,臉上兀自掛着淚珠。
風淡泊柔聲道:“影兒真乖,説不哭就不哭了。”
影兒哆嗦了一下,尖叫起來:“我不許你這麼説話!”
風淡泊一愣,苦笑道:“我説的不正是好聽的話嗎?”
影兒氣息敗壞地道:“你言不由衷!你,你笑起來沒心肝!”
風淡泊只好不笑,只好閉嘴。
他不説話,影兒卻要逼他説:“你怎麼又不説話了?我有什麼不好?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風淡泊張了張口,可什麼也沒説出來。
影兒突然不叫了,她只是冷冰冰地瞪着地,直到把他瞪得手足無措,才冷笑道:“站起來!”
風淡泊只有站起來。
影兒哼一聲,又問:“我再問你,我是不是個好姑娘?”
風淡泊又道:“是。”
影兒頓了半晌,才慢慢地低聲道:“那,你知不知道我……
我……喜歡……你?”
風淡泊的臉一下變得慘白。
“不……不……知……道”
影兒已是紅霞滿面、媚態可人了:“現在……我已經……
告訴你了,你還……還不知道?”
風淡泊艱難地搖搖頭:“不……知……道…”
影兒恨恨地跺腳:“你是不想,還是不敢?”
“不……不…”
影兒突然輕輕抽了他一個耳光,偎進了他懷裏,悄聲道:
“你就是不敢,我也要叫你敢,你就是不想,我也要叫你想……”
風淡泊的身子一下僵硬,直立如標桅,兩手筆直地垂着,一動也不敢動。
連他的眼睛,也已閉上。
影兒伸手環住他脖頸,嬌嗔道:“抱我!”
風淡泊顫聲道:“二……小姐,別……別這樣。”
影兒飛快地離開他,吃驚地道:“二小姐?你叫我二小姐?”
風淡泊點頭,仍舊閉着眼睛,僵硬地立着。
影兒怔了半晌,才尖叫起來:“你怎麼能有這種想法?”
風淡泊低聲道:“我不能不這麼想。”
影兒似已氣極:“難道你以為我爹還把你當僕人嗎?”
風淡泊苦笑:“不管老爺怎麼想,我也只是一個僕人,一個負責陪你玩的僕人。”’
影兒叫道:“你就準備當一輩子僕人?”
風淡泊的睫毛顫了一下,但眼睛還是沒有睜開:“我爹就當了一輩子的僕人。”
影兒激動地揮着雙手,嘶喊道:“你爹當一輩子僕人,你也當一輩子?你就不想當主人?”
風淡泊睜開眼睛,坦誠地看着她,他的面上,已恢復了往日的微笑:
“想,當然想。但我不想在萬柳山莊當主人,待我報答過老爺的恩惠之後,我就要離開山莊了。”
影兒退到牀邊,茫然坐下了,喃喃道:“你只不過是陪我玩,逗我開心而已……你很本就沒把我……把我放在心上…”
她突然跳起身,破門而出,留下一聲嗚咽。
風淡泊拔腳想追,又頹然止步,長嘆一聲,緩緩坐下。
他無法否認,他已很喜愛影兒。如果他能娶影兒為妻,自是人生至快之事。
但他同樣也無法否認,他必須離開萬柳山莊,到一個沒人知道他的地方去,不當主人也不當僕人。
因此,他只有努力將柳影兒忘掉。因為柳影兒屬於萬柳山莊,而萬柳山莊的一切,都讓他感到壓抑,似乎連一片柳葉也會提醒他:“你是個僕人,你別做美夢了!”
他只有離開萬柳山莊,才能得到心靈上的安靜,才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但在離開之前,他必須先報恩。不管柳紅橋願不願意,總歸傳過他柳家的絕藝。
他這次來揚州,就是準備報恩的,可沒料到,影兒會趕來,而且又哭又鬧。
他該怎麼辦?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漸漸暗了,風淡泊才驚醒似地跳了起來。
影兒冷着臉走進來,看都不看他。
“出去!”
風淡泊往門外走,可走到門口,又被影兒叫住了。
“明天一早,你來找我!”
風淡泊遲疑了半晌,才低聲道:“我今天下午看見了一個人。”
影兒冷冷道:“誰?”
風淡泊道:“我也不能十分肯定,但他實在很像是華老伯的兒子。”
影兒驚得一下轉身,直愣愣地瞪着他:“華平?你看見了華平?”
風淡泊點頭:“應該是他。”
影兒尖叫起來:“華平在哪兒?你告訴我,他在哪兒?”
風淡泊苦笑;“我只是説那人很像是華平大哥,可並沒有肯定。”
影兒頓了一下,又叫道:“那人什麼樣子?”
風淡泊道:“他自稱叫華良雄,身高約有六尺,很瘦,長相很像華老伯,而且也是京城口音,歲數也差不多,約模有三十一二……”
影兒怒叫道:“一定是他!他害苦了依姐,我饒不了他!
你趕緊帶我去找他,快去!”
風淡泊躊躇道:“你最好不要去。”
影兒逼視着他,冷笑道:“我不能去?我為什麼不能去?
是不是你已經和姓華的串通好了?”
風淡泊後退一步,囁嚅道:“他……他説要找他,只有去問楚腰,可……”
影兒追問:“楚腰?楚腰是誰?”
風淡泊道:“一個……,…一個妓……妓女……”
影兒的眼睛一下瞪大了,拳頭也已攥緊。
“你居然……居然…已經……”
風淡泊苦笑道:“是華良雄叫我找楚腰的,…”
“於是你就去了?”影兒有點控制不住自己了,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發作。
風淡泊搖頭:“沒有。但如果要找華良雄,就得先找楚腰。”
影兒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極力想控制自己的情緒:“那個什麼楚腰住在哪裏?”
“凹凸館。”
“凹凸館在哪裏?”
“一下説不清。但我去過,能找到。”
影兒點點頭,冷笑道:“嗯,你去過。”
風淡泊默然。
影兒又哼了一聲,問道:“那個華良雄是幹什麼的?”
風淡泊想了想,慢慢道:“拉皮條的。”
影兒微微一怔:“拉皮條的?”
風淡泊道:“拉皮條的就是幫妓院或妓女找嫖客的人,也是幫嫖客找妓女的人。”
“哦——”影兒拉長聲音,恍然大悟似地感嘆了一聲,又看看風淡泊低垂着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和華良雄就是這麼認識的?”
風淡泊又不出聲了。
他知道無論怎麼辯解,影兒也不會相信的。而且越辯解,影兒的疑心就越重。
影兒道:“我還當你到揚州來幹什麼呢,原來不過是尋花問柳!早知道是這樣,我真不該來找你,給你添這麼多麻煩!”
風淡泊道:“其實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那種人。我到揚州來,只不過是和徽幫老大禇不凡約好在凹凸館碰頭的,你現在最好回莊裏去,我這裏不需要你幫忙。”
影兒冷笑:“我為什麼要走?我不走!我就要在這裏待著,看你怎麼昧着良心去和妓院裏的壞女人鬼混。”。
風淡泊苦笑:“你要真的不走,我也沒辦法。可明天見到華良雄後,你最好不要太兇。否則他跑了,可就難找了。”
影兒咬牙切齒道:“你以為我是要找華平回去?我要把他大卸八塊,為依姐報仇!他把依姐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絕對饒不了他!”
風淡泊嘆道:“其實華大哥現在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也很苦。”
影兒尖叫道:“他苦什麼?他是自找的!你們男人,沒一個好心腸!華平沒良心,你也沒有!沒有!”
暮色中,淚光在她面上閃動。
風淡泊悚然,轉身要走,影兒卻已痛哭失聲:
“依姐呀,你真命苦啊…,……”
她是為柳依依哭,還是哭她自己?
風淡泊咬緊了牙齒,渾身都因痛苦而輕微地顫慄起來。
他真的很想回身去勸她哄她逗她,他真的很喜歡影兒,也很感激影兒。
若不是影兒,他就不會學武功,不會成為柳紅橋的徒弟,不會有現在浪跡江湖的機會。
那他就仍在萬柳山莊中,安安分分地當一個僕人,幹僕人該乾的事,併為得到主人的些微讚許而興奮。
他現在這麼對影兒,是不是忘恩負義?
可風淡泊絕對忘不了柳紅橋眼中的戒備和嚴厲,忘不了僕人們看自己時那種嫉妒和不屑的神情,更忘不了柳依依的話。
不知不覺間,淚水已流出了眼眶。
他猛地拉開房門,顫聲道:“影兒,原諒我。”
影兒抬頭看時,門口己沒了風淡泊的身影。
影兒似已忘記了哭泣,她只是坐着,呆呆地坐在暮色中。
暮色已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