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到底,那天晚上皮皮沒有跟着賀蘭靜霆去閒庭街。
雖然賀蘭靜霆英勇地救了她,可後面發生的事卻讓她覺得情形不妙。因此她謊稱要準備考試,將賀蘭送到山下,替他叫了一輛出租,便離開了。回到家後她認認真真地洗了個澡,對着鏡子檢查頸上的傷口。一道淺淺的紅線,像被鉛筆劃了一下,已經完全癒合了。她用手輕輕地撫摸着那道傷痕,回憶他唇齒之間的一絲絲甜美印跡,心中那個堅硬的核正在悄悄地變軟。可是當她看見鏡子裏面出現的那張毫無特色的臉,她又感到一陣氣餒,心頭湧起了種種疑慮。無論是長相還是家世,她都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孩,或許她能夠吸引他的,只是自己的肝臟吧。何況,她也不能確定在賀蘭靜霆英俊的皮囊下面會是些什麼。張牙舞爪的野獸嗎?千年不散的陰魂嗎?他會一直糾纏她嗎?她會愛上他嗎?如果真的愛上了,他會吃掉她嗎?
她害怕第二天會收到賀蘭靜霆的電話,會藉口救了她讓她做各種各樣的事,比如曬月亮之類。結果她白白緊張了一天,賀蘭靜霆根本沒來找她。接下來,整整兩個月都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皮皮鬆下一口氣之餘,禁不住又有些好奇,從好奇裏,又滋生出一點期待。
四月中旬的一天,她正在總編室裏統計記者的稿件,辦公室的電話響了。她拿起聽筒,很職業地自報家門:“你好,C城晚報總編室。”
“嗨,皮皮。”那端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嗨——”皮皮一時沒聽出來,因為背景有些吵,“請問您是哪位?”
“賀蘭靜霆。”
“哦!賀蘭你好!”不知為什麼,聽見他的聲音皮皮有點興高采烈,等她覺察到這一點,連忙將嗓音壓低:“找我有事兒嗎?”
“晚上我有羣朋友要去森林公園春遊,大家一起燒烤、打球,很多人,很熱鬧,你願意來玩嗎?”
“幾點鐘呀?”
“八點半。”
“好哦。需要我帶什麼去嗎?”
“不需要,你人來了就可以了。對不起,這麼晚通知你。本來是下週的,有幾個人説來不了,就提前了。”
“沒問題。是西邊的那個觀音湖國家森林公園嗎?”
“對。七點半我到你宿舍來接你,可以嗎?開車大約要一個小時的時間。”
“好的,到時候見。”
放下電話,皮皮的心砰砰亂跳。她有點緊張,又有點興奮。不得不承認,皮皮好久沒有約會了。除了報社的年終晚會,也沒參加過任何派對。她像個地道的失戀者那樣天天悶在屋裏,杜絕一切社交,除了學習、鍛鍊、GOOGLE家麟的行蹤,心無旁騖。
下班之前皮皮趕緊給佩佩打了電話請求援助:“佩佩今晚我有party,怎麼穿衣服,你過來給我參謀參謀!”
“Party!你現在肯party了?”認識佩佩之後,皮皮才知道Party原來是可以用作動詞的。電話那頭佩佩嚷開了,“上個星期我讓你來我的party你為什麼不來?我還説給你介紹個人呢,你也不感興趣。話説,你現在有興趣嗎?我讓他給call你好不好?人家條件很不錯喲。放心放心,不是演藝圈也不在宣傳口,記者多花心啊,千萬不要碰。那人姓徐,是個醫生,腦外科的,年紀輕輕便是副主任醫師,有房有車,掙得可多了。”
“沒興趣。條件不錯你自己要吧。”到底是好朋友,不需要虛偽的應酬,皮皮一句話就駁回了。倒不是皮皮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不關心。和家麟分手之後,佩佩曾經給皮皮介紹過兩次對象。男方的條件都不錯,一位是電視台的編輯,一位是大學的體育老師。磨不開老朋友的面子,皮皮硬着頭皮去相親。她心裏也勸自己,不能一輩子都掉在家麟這個坑裏嘛,新的生活還是要開始。哪知“開始”這麼難!那兩位男士都沒看上皮皮,見了面客氣地交談了幾句走人了,沒下文了,回頭連個電話也不打。皮皮窘,佩佩更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失了職。經過一番仔細分析,她和小菊同時認為皮皮需要換一換口味。也許她來自工人階級,對工人階級出身的男人會更有好感。於是,小菊牽線,把自己的表哥小蔡,一位英俊的出租司機,介紹給了皮皮。皮皮也去見了面,頭幾次對那人印象不錯,詼諧可愛,力大無窮,幫皮皮家換過幾次煤氣,兩人還到公園去劃過船。後來在一次談話中皮皮不小心提到自己考研的事,那位司機就不自在了。緊接着就失去了聯繫。後來一打聽,他倒不是嫌皮皮人不好,而是對學歷高的女人心存畏懼,怕成家之後自己沒地位。皮皮覺得十分沮喪,以後旦凡有這種事,一律不見面,直接拒絕。
説來説去還得怪家麟。
家麟給了她太多的不切實際的自信,她關皮皮只是個平凡不起眼的女孩子。
回到宿舍佩佩已在門口等她了。當下一起進了門,將皮皮的衣櫃打開。兩人翻來翻去,翻出一件湖綠色的針織長袖,下面連着一個短裙。這還是兩年前皮皮和佩佩一起逛街時買的,當時正值大降價,降到五折還是貴,回來發現只能乾洗,皮皮悔個沒完,一直不捨得穿,後來放着放着就忘記了。
現在穿了在鏡子面前一照,果然秀麗,襯着她的細腰長腿顯得身段愈發高挑。佩佩替皮皮在腦後高高地挽了個髻,像芭蕾舞演員,露出她巴掌大的小臉和細長的脖子。又拿小鉗拔她的眉毛,拔得她嗷嗷直叫。
“這麼粗的眉,跟灌木似地,平時也不打理嗎?修個眉也就十塊錢。”佩佩一面拔一面數落,一直拔到眼皮紅腫才收了手。又吆喝皮皮去做洗臉、做面膜,最後替她畫了一個淡妝,戴上一對長長的耳環。
耳環是佩佩的,也就是一顆珍珠,但有長長的吊線,頭一低就到肩上,有點怪。
“還是換對耳環吧?”皮皮到自己的首飾盒裏找出一對珊瑚耳扣,被佩佩一把攔住,扔了回去。
“不行,就得帶這對。這是我的幸運耳環,帶着它見男人,無往而不利。記住,不管你自己長得什麼樣兒,到那裏見什麼人,頭都要抬得高高的,好像你是公主。如果發現耳環碰到了肩膀,就説明你的頭抬得不夠高。這耳環就是用來給你提個醒兒的。”
原來是這功能。皮皮不吭聲了。她從小就怕見大人,在家怕家長,在校怕老師,在單位怕領導,去銀行怕櫃枱,買東西算錯錢也不敢找人理論,怕吵架,時時刻刻都是一副羞怯的樣子。可是熟識皮皮的人又知道她的脾氣其實並不温順,屬於火山形,要麼沉默,要麼爆發。平時看上去蔫蔫的,温吞水一般,一旦惹急了比誰都兇。
既然是賀蘭靜霆的party,皮鞋是萬萬不能穿的。皮皮換了一雙帆布球鞋,下班臨時買的,樸素的料子,式樣很別緻,鞋面上鑲了幾塊綠松石。
最後她找出自己喜愛的香水。佩佩卻説:“別用了,你自己夠香的。”
皮皮聞了聞自己的衣服:“我香麼?我沒灑香水啊。”
“挺香的,還是好聞的香味。什麼牌子的?下次我也買一瓶?”
皮皮呆了一下,繼而釋然。那麼,這就是賀蘭靜霆種的香了,自己聞不到,別人卻可以察覺。當下只好敷衍:“可能是商場裏的銷售小姐噴的吧。”
謝天謝地,佩佩沒有繼續盤問。自從兩次相親失敗,佩佩對皮皮去見任何男人都持謹慎和不評論態度,除非結果是積極的。
日頭落得很快。佩佩離開不久天就黑了。
天際的亮色一點一點地收斂,牆上鐘聲暗淡,七點過後不久,皮皮就從窗外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宿舍大樓外的梧桐樹下。
南方的春季本來就早,一連晴了十幾日,氣温驟然攀升,暖風吹來,已是初夏景象。
怕冷的皮皮覺得天氣還沒有那麼熱,賀蘭靜霆卻已是夏天打扮。純白的亞麻襯衣,淡灰的休閒褲,赤腳穿着沙灘鞋,露出白皙的腳指。整個人看上去黑白分明、清清爽爽。大約剛剛洗過澡,他的身上瀰漫着一股潮氣,混合着剃鬚水的香味,頭髮濕濕的,又黑又亮,不知是忘了吹乾,還是特意上了摩斯。
他正要按樓下的門鈴,驀地看見皮皮走出來,便摘下墨鏡,對她一笑。
其實賀蘭很少笑,嘴角都不彎一下,多數時候不過是眼眸微動,笑意彷彿一隻從心底浮出的汽泡,瞬間便釋放了。皮皮微微一怔,覺得那笑容似曾相識,甚至那張臉以前也彷彿在哪裏見過,仔細一想又毫無頭緒,不覺有些恍惚。
“嗨。”
“嗨。”
“沒讓你久等吧?”他問。
“沒有,你太準時了。”
寒暄完畢,賀蘭靜霆紳士十足地替她拉開了車門,看着她扣好安全帶,然後到駕駛座上開車。
“是很大的party嗎?”皮皮問。
“不很大,二十幾個人吧。”
“是你們博物館的同事?”
“不是。只是我的一些朋友。”他淡淡地説。
皮皮樂了:“原來你還有很多朋友。我一直以為你只喜歡一個人呢。”
“我是喜歡一個人,”他説,“不過我也有幾個朋友。”
然後,皮皮開始問自己最關心的問題了:“會有很多吃的嗎?”
但凡聽説有聚餐,皮皮中午就不吃飯了,將肚子留到晚上。所以她現在真有些餓。
“嗯。會有很多你喜歡吃的東西:烤雞翅、烤香腸、烤魚、烤螃蟹、烤龍蝦、烤蔬菜、各種點心和水果……”
“聽起來有好多葷的,有你喜歡吃的嗎?”
“我沒讓他們準備。不過我不介意陪你吃點水果。”
“你的朋友喝酒嗎?我帶了兩瓶葡萄酒。”皮皮指着放到後座的一個大袋子。
“當然會喝。你太客氣了——”
氣氛有點怪哦。兩個人不冷不熱地聊着。皮皮突然覺得賀蘭靜霆今天特別友好、特別客氣。
汽車很快出了城,向西駛往本地一個著名的風景區。那是一座面積巨大的森林公園,羣山環繞,北面臨着一個本省最大的淡水湖。因為山上有個觀音寺,所以也叫觀音湖。湖邊是一溜白色的沙灘,旁邊是茂盛的桑林。因為離城較遠,皮皮只去過一次,還是五年前的事。
車在高速公路上開得飛快。皮皮注意到賀蘭靜霆的手臂已能運動自如,便説:“嘿,你手上的傷好了?”
“好了。”
“眼睛也——”
“看不見路我能開車嗎?”
“對。”
沒話説了。賀蘭靜霆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問一句答一句,都很簡潔,皮皮覺得有點悶,便把車上的收音機擰來擰去,擰到那個降E調的短波台,裏面放着一段舒伯特的小夜曲,嗚嗚咽咽,如泣如訴,聽得讓人直打瞌睡。她漸漸有了睏意,幾乎要睡着了。沒過多久,汽車駛入森林公園,在幽暗的林間小道上曲折向前。十分鐘後,眼前驀然一亮,卻是一處銀色的湖灘。當中熊熊地燃着一堆篝火。
停車場已停滿了車,有十幾輛之多。清一色奢恥的牌子,先鋒的式樣,亮眼的顏色。倒顯得賀蘭靜霆的奧迪十分樸素。一下車皮皮就習慣性地牽住了賀蘭靜霆的手,緊接着就意識到他其實不用引路,便悄悄鬆開手,手心一緊,卻被賀蘭靜霆握住了。
他握手的樣子看上去很自然,可皮皮卻覺得自己的整個右半身都僵硬了。她擰過頭去瞪了他一眼,賀蘭靜霆笑了笑,手仍是握着不放。
越過一排橡樹,一股濃郁的燒烤香味迎面撲來。同時傳來的還有男男女女的笑聲、交談聲。
這是皮皮見過的有生以來最奇異的party,裏面的人各有特色,但全是俊男靚女,就算是名模名星光臨,也不定有他們光鮮出色。這麼一想,皮皮有些泄氣,耳環頓時觸到了雙肩。
與此同時,賀蘭靜霆的手指卻緊了緊,甚至將她往自己的身邊拉了一下。
皮皮不由得想起佩佩説過的話,“走路的時候,如果你肯將自己的雙肩用力向後,會顯得你的胸比平時高,腰比平時細。”當然下挺胸抬頭,微笑着向四周掃來的目光致意。
賀蘭靜霆拉着她向裏面的人介紹:“這位是關小姐,在報社工作。”
皮皮友好地和他們握手、寒暄。有人遞給她一瓶汽水,熱情地指給她燒烤的地方,很客氣説:“您不用去烤,有專人負責,烤好了您直接拿着盤子去取就可以了。”
皮皮向他指的方向一看,一共有三個烤爐,各由一位男士負責。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食物。皮皮暗想,這些東西賀蘭靜霆是絕不會吃的。只要自己守在烤爐旁邊,就等於擺脱了他。便笑咪咪地去取碟子,正要去爐邊排隊,不料賀蘭靜霆居然嫌那裏的油煙大,不讓她去,接過她的碟子説:“想吃什麼?我替你拿吧。”
就這樣,他終於放開了皮皮的手。皮皮輕輕地吁了一口氣,自由了。
自由有自由的代價。皮皮立刻覺得很孤單。
她悄悄地想,這會是一羣什麼樣的朋友呢?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很年輕很美貌很富有,好像來了一羣言情片裏的男女主角。可是,他們顯然來自不同的地區,説話南腔北調,有兩個男子看上去明顯是亞歐混血,説一口帶着濃重英文口音的普通話。
奇怪的是,他們看上去又好像彼此都認識,見了面都沒有自我介紹這一幕。
彷彿這裏只有皮皮一個人是新來的。
皮皮四下一看,發現不遠處聚着一大羣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便信步走了過去。
女孩子們個個容貌豔麗、打扮得花枝招展,每人端着一個盤子,一邊吃,一邊唧唧咕咕地説笑。見皮皮過來,都微笑地向她打招呼。
皮皮覺得有些緊張,聲音不免拘謹:“你們好,我是關皮皮。”
大家紛紛報了自己的姓名。都是些很普通很雅緻的名字,比如“方近雪”、“李青青”、“馮曉月”之類。
其中一個人問道:“皮皮,你有幾年了?”
皮皮以為她是問自己的年紀,忙説:“我二十二了。”
那一羣人都笑了:“那你是最小的哦。”
又有一個人小聲説:“賀蘭就是喜歡雛兒。”
皮皮有點窘。看來她們和賀蘭靜霆也很熟識。便仔細打量每一個女孩,她們雖然個個千驕百媚,年紀看上去都不大,都只有二十出頭。有幾個看上去更小,只有十七八歲。心下不禁納悶,為什麼説她是最小的呢?她的個子也不算小,比其中一半的人都高呢。
轉念一想,她就嚇到了。
難不成這些人……全是狐狸?
皮皮只覺大腦裏面轟地一聲,幾乎要昏倒了。
“嗨,皮皮,你不舒服嗎?”那個李青青問道,“賀蘭喜歡開快車,你是不是暈車了?”
“沒……沒有。”雖然強自鎮定,皮皮的脊背都被冷汗打濕了。
接下來的話證明她猜的果然沒錯。
“皮皮你真不錯,才二十二年就能練成人形,賀蘭一定幫了你不少吧?”有一個穿着夜光綢的女孩子插口道。
“嗯……是呀。”皮皮的嗓音有點哆嗦,“你呢?你有多少年了?”
“來這個party的人至少修行超過五百年,不然沒資格。我今年剛剛夠。”女孩子顯示得很興奮,“我是從瀋陽坐飛機來的呢。”
原來是高層聚會。
皮皮急得只想擦汗。好嘛,這回可是到了狐狸窩了。
見很多人的碟子裏都有雞翅,顯然沒人吃素,皮皮不禁好奇:“雞翅很好吃嗎?為什麼賀蘭總不愛吃呢?”
“這裏只有賀蘭一個人吃素。我們道行淺,抵禦不了雞的誘惑。”那個叫方近雪的大眼女孩説,“天啊,我都不知道吃了多少雞翅了,會不會長胖啊?”
“長胖不會,長出只雞翅膀倒有可能。”另一個女孩取笑她。
“死妮子,看我等會兒把你的小吳偷過來。”
“偷什麼偷嘛,你拿冰璇哥哥來換就可以啦。”
大家一陣亂笑,其中一人笑得太厲害,盤子裏的雞翅都滑到了沙裏。
“唉,也不知今晚有沒有戲呢。”人羣中忽然有一個聲音幽幽地嘆道,“頭兒每次都忽悠我們——”
這話一出口,眾人的目光齊齊地聚到皮皮的臉上,欲言又止。
皮皮的肚子本來就餓,被她們看得左也不自在,右也不自在,雙腿不禁一陣發軟,便攀住一條柳枝,瞪大眼睛,盯着她們:“怎麼啦?有什麼事和我有關嗎?”
忽然間,有人輕呼道:“天啊,你們看,她的腕上有賀蘭的媚珠!”
頓時有幾個人捂着胸口叫了起來:“啊!天啊!我的神啊!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
“肯定是他的。味道能有假嗎?而且就他一個人的珠子是紅的。”
26
“哎呀,皮皮你也太有福了。你是怎麼讓賀蘭看上的?説來聽聽?”馮曉月哀哀地叫道:“我們努力了幾百年也沒戲呢!”
“他沒看上我。”皮皮矢口否認,“我沒覺得他看上了我啊。”
“媚珠都給你了,那是當然的啦。皮皮你真是修行短,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呢?”
“哦……”皮皮心裏説,他哪裏是看上了我,不過是看上了我的肝而已。但在這種情況下,她覺得還是什麼都不説為妙。
又有一個人問道:“可是皮皮,你的媚珠在哪裏?”
説話的人立即被另外一個人推了一把,語氣明顯有些鄙夷:“別為難她了,修行不到一百年哪裏會有媚珠嘛。”
“嗨,別這樣和新人説話!”有人糾正。
“賀蘭傻了才會看上她,”那人偏不買帳,雙眉一挑,“年限相差那麼遠,和她在一起完全是浪費功夫!”
説話的是個紫衣美人,胸前掛着一串閃閃發光的珍珠,個子有些高,披一頭長長的秀髮,樣子看上去很温順,想不到説話這樣厲害。
這就是人們常説的狐狸精吧。皮皮嘆道,話沒説幾句,就開始爭風吃醋了。她也不動氣,站在一旁,只是笑咪咪地看着大家。然後她指了指天上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真圓,大好時光,大家要好好珍惜哦!”
人羣忽然沉默了。
有人輕輕説:“賀蘭來了。”
她一轉身,果然看見賀蘭靜霆端着碟子向她走來。向眾人微笑致意之後,遞給她一個裝着雞翅和水果的碟子。彷彿嗅到人羣中的氣氛有點不對,他向皮皮低聲建議:“你不想到篝火那邊坐一會兒嗎?”
篝火旁邊坐着幾個喝酒的男人,皮皮覺得更加恐怖,連忙説:“我先在這裏聊一會兒。”
“他們叫我打排球,我先去了。”
賀蘭靜霆一離開,女孩們又開始嘰嘰喳喳。
“完了完了,祭司大人一定是愛上你了。”馮曉月説,“我認識他幾百年了,也沒見他給我端過一次盤子。”
“我們真的只是認識而已。”皮皮徒勞無益地辯解着。
“可憐的千花……”人羣中,有個聲音低低地嘆道。
人羣中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過了片刻,又有一個人悄悄地説:“今天千花沒來呢。”
“一定是賀蘭沒請她。”
“千花也太高傲了。”
“別這麼説。論資格她比我們高多了。連賀蘭跟她説話都很客氣的。”
“賀蘭和誰説話不客氣了?我最喜歡他穿這件亞麻的衣服,迷死我啦。”
“姑娘們,等會兒他打排球會脱衣服,到時候咱們盡情地花痴吧!”
“皮皮在這裏,你們不要亂説啦。把人家嚇到了。”
“哦……皮皮,我們是開玩笑的,你別介意好不好?”
皮皮正專心啃雞翅:“不介意,一點也不介意。”剛打算消滅第二隻,方近雪忽然問:“皮皮……那個,今天你會和賀蘭去桑林嗎?”
“桑林?什麼桑林?”皮皮明顯地摸不着頭腦。
有人指了指左側的那一片黑魆魆的樹林:“就是那裏。”
觀音湖畔的桑林是這個渡假盛地的一大風景。特別是每年夏季桑葚成熟的季節,很多人家帶着孩子過來採桑葚,吃得一嘴的紫色。桑林的背後就是大山。在夜幕中只是一道深黑的輪廓,山頂禪院的勾檐隱約可辨,偶爾傳來一道鐘聲,悠遠綿長,似乎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間。
皮皮不解地問:“去那裏?幹什麼?”
大家全都不吭聲。
過了幾秒,有個女孩小聲説:“皮皮是新來的,估計賀蘭也不會把咱們的規矩告訴她。近雪,你和她説説吧。”
近雪連忙搖頭:“我才不説呢。等會兒去不去,你們一看賀蘭不就知道了?”
“賀蘭總是不去。這都多少年了?”
“就是呀……這都多少年了?至少有一百多年了吧。這都是些什麼日子啊,當我們是清教徒哪!”有人忍不住發牢騷。
“噯,也不能這麼説。幹這種事對修行沒半點好處。賀蘭哪裏做錯了?”
“阿眉你就知道替賀蘭説話。也沒見他多看你一眼。”
“看了哦,他今天看了我好幾眼呢。”有個聲音低低地哼着,待皮皮要認真地尋找説話的人,卻不見了蹤影。
皮皮好奇心頓時大起:“你們是不是有什麼困難,需要我幫忙?”
眾人齊齊點頭。
“那就説吧,究竟桑林是怎麼一回事?”皮皮問。
“嗯……皮皮你知道賀蘭是祭司大人,對吧?”近雪終於説道。
“知道。”
“祭司大人就是頭兒。”
“對。”
“我們的規矩,如果頭兒不……那個。我們也不能……那個。”
“對不起,我沒聽清,”皮皮心裏浮出一個詞,又不敢確認,“那個……指的是什麼?”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奇怪,其中有一個人説:“姑娘們,我一直不相信有代溝這回事,現在我信了。難怪賀蘭喜歡她,她太摩登了,居然連什麼是桑林也不知道。”
皮皮趕緊説:“我知道我知道。只是想確認一下。那個是指……嗯,雲雨,巫山雲雨,對吧?”
有人點頭,有人的臉上浮出曖昧的笑。
“可是,你們若是想雲雨,隨處都可以解決的吧?需要等這麼久嗎?會這麼麻煩嗎?”
“就是這麼麻煩的。”
“聊齋裏可不是這麼寫的呢……”
“蒲松齡那老頭,他懂個屁!他寫的不過是那些修行剛過五十年的小雛兒,得了人形便樂不可言,除了像嬰寧那樣見了男人傻笑之外,什麼也不會!”
“是這樣的啊——”皮皮不覺汗如雨下。
“在頭兒面前不要有壓力。你只要跟着他去桑林就可以了。後面你想怎麼做是你們自己的事哦。”李青青説,“不論你們是不是玩真的,我們都可以……那個了。”
有幾個人同聲附和:“是啊是啊,皮皮你幫幫我們吧。修行很苦的,我們十年一聚,也就只有這一次機會。”
皮皮笑着説:“不就是跟他去桑林麼,這不難呀!”
大家連連拍手:“皮皮你真好!難怪賀蘭喜歡你!”
“哦,姑娘們,排球開始了!”
除了散打和跑步,皮皮並不熟悉很多體育。據她看,賀蘭靜霆他們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沙灘排球,不過不是一邊兩個人,而是一邊六個人。當中一個網,場子比電視裏面放的要大,賀蘭靜霆一個跳發球,在網邊際一旋,對面接球的人向上一撲,沒接住,飛了出去。
“賀蘭好棒!”女孩子們齊聲尖叫。
其實球員們是清一色的美男子,全都光着上身,穿着寬大的沙灘褲。和這羣人相比,賀蘭靜霆不是算是最高的,甚至也不算是最好看的。可是,倘若仔細辨認,皮皮又覺得那些英俊的臉上都有某位偶像派男歌手或男影星的痕跡。比如其中一個人,笑起來的樣子很象年輕的周潤發。另一個人則有一雙和張國榮一模一樣的眼睛。只有賀蘭靜霆看上去渾然天成,有一種耐人尋味的好看,和誰也不像。此外,他比當中的大多數人瘦,卻有羅馬角鬥士那樣漂亮的胸肌。腹部收緊成龜甲一樣的壘塊,卻不像健美運動員那樣有誇張的鱗狀起伏,際線很光滑,溝壑微微凸凹着,一齊從腰部瘦削下去。
皮皮看着看着,視線恍惚了。
家麟也有這樣的腹肌。家麟也喜歡打排球。
高二下學期時,C城一中和外校有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排球賽。家麟是校隊的隊長,當眾立下了奪冠的軍令狀,皮皮每場必去,為了佔前排的位子還翹了幾節課。和她一起去的有佩佩也有田欣。只記得田欣總是不肯和她同座,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她身後。而且她也不是看得很投入,手頭上一直有個作業本,得空做一下英文習題。決賽那天體育館裏擠滿了人,沒有多的座位,田欣只得坐在皮皮身邊。那是一場艱苦的鏖戰,對手是上界冠軍C城六中。兩邊拉鋸得很厲害,比分一直緊咬着。到了最後一局,雙方隊員都有精疲力竭之勢。還是家麟一個漂亮的扣球定了勝負。
結束之後,好多女生下到場子裏去給自己班上的隊員送水。一直不動聲色的田欣揚了揚手裏的兩瓶藍色佳得樂説:“皮皮,你不下去給家麟送點喝的嗎?你看他那樣子,累得都快脱水了呢。”
皮皮可不好意思在大庭廣眾下獻殷勤,雖然她也準備了一瓶礦泉水,磨蹭了半天,還是搖頭説不去了。
田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子,輕快地説:“那我可去了。我去給王鯤送水,順便也給家麟送一瓶吧。”王鯤是高二七班的男生。
皮皮也沒往多處想,還挺高興有人代勞:“那謝謝你哦!”
結果田欣不但給家麟送了水,還用手巾替他擦了擦汗。又跟着他一直到後場。皮皮當時有一點點不舒服,隨即便笑自己狹隘,居然對好朋友猜忌了,最終也沒太放在心上。
真是不一般地懊惱呀!怎麼這麼不開竅呢!皮皮悔得恨不得打自己的腦袋。
這一腔子心事勾起來,便沒完沒了。她越想越多,越想越氣,傷心得幾乎要掉淚了。
正在這當兒,有人吹了一聲哨子,大約第一場打完了。
顯然也是一次惡鬥,兩邊的人都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女孩子們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皮皮只顧着沉思,是哪邊贏了都不知道。只見賀蘭靜霆也是一身的汗水,從地上拾起一塊白色汗巾擦汗。然後他抬頭四望,似乎在找水,皮皮忙將手邊的一瓶礦泉水向他扔去。
與此同時,她鬼迷心竅地叫了一句,很大聲音:
“家麟!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