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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瞰魚駐步應無語

    玉鏡遲已是到了那條烏篷之上。這一筆倏來忽去,雖未生花,卻是迅如電閃快若驚鴻,眨眼勝負已分。

    登時一干豪傑,也若被點了人中穴,呆瞪着玉鏡遲似連呼吸亦都凝止。還不知該不該上前阻攔,遠遠忽有個人脆生生地道:玉姊姊!玉姊姊!

    只見孫小真蹬蹬地跑了來,直扯着玉鏡遲的袖子道:玉姊姊,你剛才好威風!見了她,玉鏡遲冷豔的面龐略開顏色,隱現一絲笑意,雖未語,卻也未把袖子甩脱。

    眾人便紛紛黑了臉,皆想這小丫頭敵我不分,竟跑去贊冤家對頭的威風!又奇怪,她與玉鏡遲這般親熱,不知是何淵源。段無邪卻是大駭!原來孫小真身後還跟着個小丫頭,可便是他天真未遂的那個,只怕玉鏡遲又要尋他晦氣,趕忙躲去了樹後。

    好在玉鏡遲似與孫小真許久不見,只管攜手細語,把那丫頭送上船去,並未多問。過了好一會,白愛飛方才輕咳一聲,道:飛飛,再不放手,你的姊姊可要生氣了。

    他話語輕柔,聲音也未有一絲不悦,孫小真卻不由沒了笑容。她看看白愛飛,又看看玉鏡遲,終於道:玉姊姊,那麼久沒見你,我我好想你的説着眸子一紅,鬆開玉鏡遲的袖子去了白愛飛身邊。

    玉鏡遲的眸光凝注了孫小真許久,忽向白愛飛道:轉告孫玉叔,須照顧好了她,倘若讓她多落一滴眼淚,我必登門拜訪。語聲徐徐,並不迫人,可是最後那登門拜訪四字卻別是凝重!白愛飛如千鈞鎮耳,直壓得俊面也跳了幾跳,竟未還聲。

    玉鏡遲隨即上了烏篷。船上還立着兩人,一僧一俗,僧人面目晦暗,唯一顆光頭亮得燙眼,青慘慘地恍如磷火焚頂。另一人則温文儒雅,僧人身無一物,他卻揹負長劍。此劍沒的長,無鞘無鋒,又寬又厚,黑黢黢地渾若一杆鐵棒。

    這兩人別是煞眼,只往那一立便有莫大的威壓。眾人面面相覷,任憑烏篷悠悠離岸,卻無一人敢再阻攔。直至船出丈遠,白愛飛驀地道:你要走,我也不敢攔你,只一事不明,不吐不快!

    烏篷且漂,玉鏡遲只道了一字:説。白愛飛道:你也是江南子弟,為何偏要助逆,幫襯鍾謨那個奸賊?玉鏡遲冷然道:我是商人,在商言商,所為只是本分罷了。白愛飛怔了怔,只得眼睜睜地看着她隨烏篷漂遠,倏爾遠逝。

    直過了良久,忽有人哼聲道:呸!咱們是不肯以多欺少,否則一擁而上,還怕了她不成!卻是段無邪,只見他鼻下唇上,紅嘟嘟的一個腫包,恰似硃砂筆錯失了手,沒在眉間,卻在唇間。孫小真在旁看了就覺好笑,趕忙捂住了嘴,彷彿亦捱了這硃砂記。

    蜻蜓劍客看他樣子,也不知該拍手稱快還是怎地。方才陰差陽錯,可是段無邪替他二人捱了刀,不然此刻顏面掃地的或者便是他倆,立時不由也摸了摸人中,只覺唇亡齒寒。西門青嘆道:好一個在商言商,這等人物,委實委實唉。東郭亭沉吟着道:她是商人,怎會一身道士裝扮,難道昧心錢賺得太多,要修修造化麼?

    白愛飛輕嘆一聲:要不她怎是金陵一大怪胎。你看她好端端一個大賈,身家無算,偏做了道士,便可知多麼特立。平素亦如道士一般雲遊四方,行蹤無定。大叔是德被天下,她她卻是怪譎世間。

    元寶這時也過了來:若説怪,我看武功才是怪,老爺就沒見過比老爺武功還怪的人,今天可長了見識。

    白愛飛想起眾人中,唯他還能和玉鏡遲較幾下短長,便也有些服膺:十六兄的獨門內功萬木回春二氣丹,大象至陽,未必就輸給她。不過一物降一物,方吃吃本欲説吃了虧,卻沒説得出口,便道,你看見她那面玉盤了?全在這物上。

    孫小真不由插嘴道:那個叫兩生歡,是玉姊姊的最愛了!説完方知失言,忙又捂住了嘴。

    白愛飛握握她的柔荑,道:那面玉盤,是用一種奇寒之玉所制,玉名金雪,堅逾金鐵。想來一定是其陰寒之氣,剋制了十六兄的內功。

    西門青道:那倒是怎麼個兩生歡?

    白愛飛道:西門兄看見她寫的字了麼?

    西門青尋思着道:蘇作興感昭恨神是璇璣圖裏的迴文詩。

    白愛飛點頭稱是:這面盤,據説是她絞盡腦汁的制物,集璇璣圖、算盤羅盤、九章易數各樣玄機於一體。別看她錢多得沒譜,可是生性慳吝,從不捨得花錢買娛,唯有這面盤玄機重重,足以自樂。所謂兩生歡,便是不用花錢,兩輩子也玩不完的意思。

    西門青倒是點頭:別的不説,只這璇璣圖拿來玩,十生也未必玩得穿。所謂璇璣圖,乃前秦才女蘇蕙所創,字不過千,但橫豎迴轉,卻可推導出數千首詩來。玲瓏錦繡,繁複無加,由古傳今不知令多少文士嘔血剜心,猶不能窮其盡數。

    東郭亭忽想起一事,驚道:她那時説九千零一,九千零二,莫非已推破了全圖?嘖嘖讚歎,又道,也不知她用什麼法子,竟能凌空寫字説到寫字這一樁,眾人忽都大汗淋漓只顧閒話,卻把那些被玉鏡遲點了穴的人忘得一乾二淨!

    急忙過了去,白愛飛挨個探視,皺眉道:且不可挪動他們幾人,她的制穴之術古怪非常,一個不好便要經絡錯亂,那就要有大害!又嘆道,先前幾位還無妨,時辰一至穴道自解,只是着了永字八法那幾位,恐怕日後要落下些不便

    西門青忍不住道:什麼是永字八法?

    白愛飛道:是她獨門之術,雖説永字,卻是無字不可用,筆畫頓挫之際便覆及了人身八處穴位,只要着了此道,一痕砂的熱毒便會經穴入體,絕難清除。重則五內俱焚,輕者輕者須遠避寒涼,否則陰陽相觸便要引發高熱,屆時焚身似火,實比死還難過。

    聽到此間,元寶不由張大了嘴道:乖乖!那豈非日後不能感冒着涼了麼?無怪她説這一錯,須叫他們記上一輩子,可不是麼,只須發燒便要想起她來,真要當神農帝來拜了。神農嘗百草,後世方有了治病之藥,而她這一宗卻是致病之藥,無病而病,無藥可藥,果然是九州之鐵亦難鑄此大錯!

    眾人不由都熱汗涔涔,彷彿也吃了一痕砂,熱毒攻心。趙香童抹了把汗:到底那勞什子砂,是何毒藥?

    白愛飛嘆道:便是她那支凌空寫字的筆。你看管若黃竹,毫染硃砂,實則是一整塊血炙雕琢而成她的兩生歡奇寒無比,唯獨這種火山之玉方能中和交融,不至於損害身體。尋常温玉只是温暖,此玉卻熾燙如火,非得通體油黃、末端如血方為最上品,是以她這支玉筆便稱一痕砂。至於為何能凌空現字,我不甚了了,應是此物的妙用之一。説完,他不由提起袖子扇了扇,似已熱汗滾滾。諸人皆聽得入味,不由都去看段無邪的那粒腫包,段無邪的面色早是慘白如紙,只不知自己日後,是否也不便感冒發燒了。

    西門青卻是琢磨,有這樣一支筆,想寫就寫,既不用紙硯亦不用案几,不知省了多少銀子。兩樣兵刃都能物盡其用,絲毫不肯浪費,這般慳錢的功夫,只怕還要高過她的武功了。他忽然睨了眼元寶,嘖嘖地道:這才是真有錢,全不在褶兒上,那些恨不得將家當全穿在身上的,撐死不過是一身歡罷了。

    元寶也不惱,嘿嘿笑道:正是正是,不過白小哥説的這個血炙那個金雪,用這兩般玉做盤子和筆,不知要花上多少錢呢。

    白愛飛愕了愕,道:這便不好説了,那兩樣皆是可遇不可求之物,再要耗費人工做得精細,怕也是無價了吧。

    元寶睨着西門青,故意驚道:原來無價麼!花了十輩子的錢,做了個兩輩子的玩物,嗯,果真是不在褶兒上,原來是疼在肉裏。

    西門青哼了聲,沒有接腔。他凝眉了半天,道:此人言行種種,可見唯利是圖。必是周室許了她天大之利,她才和那個唐奸沆瀣一氣。

    第五章瞰魚駐步應無語

    白愛飛忽然看了眼手中的孫小真,面色晴晴暗暗,許久方道:其實她倒也非大奸大惡,且且她還是飛飛的恩人西門青一愕,只聽他又道,玉鏡遲此人行事,隨心所欲,有時偏頗任性,有時也俠骨柔情,當初鳳公受難,便是她將飛飛接出府去,方躲過那場大劫

    原來鳳公孫晟在世時,玉鏡遲便與孫小真私交甚篤,情勝姊妹。她脾性古怪,這小丫頭卻也古怪脾性,恰是投合。一個名臣之女一個江南大賈,在金陵原也是段佳話。當初她便是將孫小真送來豕守塢避難,在此洗舐心傷,方沒叫這丫頭身心交瘁。不過畢竟不是族親,她又行蹤無定,只好把孫小真交還給孫玉叔收為義女。

    眾人這才恍然孫小真和玉鏡遲的淵源。只見她把頭緊緊藏在白愛飛後背,也不知是不肯叫人看見她的臉色,還是不願看見他人臉色。白愛飛便不由捏住她的小手,輕輕慰藉。

    這時月漸中天,那鈎月牙愈發清晰冷鋭,直似一抹弧刃,上刺蒼穹,下刺眼目。西門青不由望月生嘆,道:咱們本是為了機關經略圖而來,沒想到她竟然料覺先機。這回不打草也驚了蛇了,訣去樓的機關經略圖,再想謀取可就難了。

    白愛飛卻意味深長地道了句: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還未可知。

    西門青眉尖一跳,還待詢問,白愛飛卻只管撫着孫小真的柔荑,目色痴柔,不旁一瞬。那份慣常與執著,彷彿這丫頭便一直跟着他來着,餘事竟全然不在了他的心上

    日上三竿,元寶才從夢中醒起。這一夜也不知怎地,直睡得通體不暢,筋酸骨軟,似沒做着噩夢,反做了一宿春夢。

    略洗了洗來到花園子裏,左近靜悄悄的連聲鳥叫也無。眾人住地乃是孫玉叔的外邸,本就僻不惹眼,此時也不知是人都未起,又或早起出門,既不聞聲亦不聞風,草寂花眠,一派默然之景。

    元寶來到一棵樹下,扭腰,劈腿,周身骨節咔咔響了半晌,霍然一片金芒出袖,剎那間在樹前閃了四閃,瞬即又逝。

    他看看那棵樹,貼過鼻子聳了聳,啐道:奶奶的,果然沒睡舒坦,腰痠腿痠腦袋酸,連刀氣也有些酸。便把刀指着樹幹道,老爺九州之鐵鑄一字,你也九州之鐵鑄一字,老爺千金散盡還復來,你豈不是要奔流到海不復還了?敢和老爺作對,今兒個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大樹戰戰兢兢,只是不敢作聲,他身後卻有個人嘻嘻笑出了聲來:十六哥,這樹怎生得罪你了,還要把人家的衣裳也給扒嘍。

    元寶也未回頭,卻是把手一伸:拿老爺的弓來!取老爺的箭

    啪!一隻素素的小手拍在他的掌心,孫小真道:黃鶯兒又沒不聽話,你又要弓箭幹嗎。也不待他答話,扯起他的袖子道,十六哥拿的什麼呀,是銅片子還是鐵片子?

    只見元寶掌中之物,尺餘來長,環首直身,金光奪目仿似一柄金刀。元寶虎着臉把刀一橫:都不是,是丫頭片子。

    孫小真輕吐雀舌,嘻笑道:才不是,是刀片子,金晃晃的可真好看。

    元寶把刀平在掌上,道:這是刀麼?這是錢,是老爺最值錢的錢。只見這把刀果然稀奇,柄末的刀環又闊又圓,中有方孔,宛似鑲了一面老大的金元通寶。刀身扁直,柄也無鐔,又像是一把老大的金鑰匙,上面還銘着一刀平五千。

    孫小真尋思了會,喜道:我想起來了,蒯先生講過,一刀平五千就是金錯刀,是那個那個誰的錢!

    元寶嘿嘿笑道:丫頭有點見識。須知老爺這一柄,可是那個誰御用的,是真真兒的真金,天下獨此一柄,再無分號。金錯刀乃是西漢王莽篡位時改制的刀幣,八分銅兩分錫,長不過二寸,重也不過十二銖,他這一柄卻近兩尺,又是純金打造,倘若是那個誰御用的,還真是獨一無二。

    孫小真摸了摸刀身,見刀尾的通寶上還有兩行字:黃金萬斛銷於錯,一堅一潔請行觴。奇道:這是什麼,是詩嗎?便想去看刀環的另一面。

    元寶卻倏然收刀,任她扯着袖子不放,只不肯再把刀拿出來,孫小真便嘟嘴道:不給看我也知道!我聽藍先生和青先生説了,絕句的人都有自己的絕句,那一定是你的句子,對不對?

    元寶不由道:哪個藍先生驀地恍悟,她必是説蜻蜓劍客,倒會圖省事,直接給上了色兒。於是笑道:那紫先生紅先生還説什麼了,多嘴得緊。

    孫小真道:哪有紫先生是藍先生和青先生,他們還説還説我、我不和你説了。

    元寶摸了摸元寶:怎地不説了?

    孫小真道:我要説了,十六哥就得生氣了,到時候不理我了,我多沒意思。嘴一扁,又道,一早上白哥哥就走了,好容易來聽藍先生和青先生講故事,説了沒一會又都走了,我真要悶死了。

    元寶本還要逗逗她,可見她連眉兒都顰了起來,卻是暗暗一嘆:也難為這小丫頭,血親都沒了,寄寓別家,還得強顏歡笑於是柔聲道:你説吧,十六哥決不生氣,他們走便走了,十六哥陪你説話兒。

    誰知孫小真卻把眼睛瞪了起來,囁嚅道:十六哥你還是像剛才那樣講話吧,這樣這樣好怕人的。原來她已見慣了元寶嘻嘻哈哈的樣子,這陡地温柔起來,反而無福消受。

    元寶不由臉色一沉:丫頭,你可慘了,老爺生氣了,非得把你嫁了人不可。

    孫小真奇道:為啥生氣了就要嫁人?

    元寶桀桀笑道:老爺有個朋友,得了場病,非得娶個細皮嫩肉的小丫頭沖沖喜,才會好了病。

    孫小真搖頭道:我不信,哪有那樣的病。

    元寶道:這宗病別人是得不了,非得老爺這個朋友才得得起。

    孫小真道:得病還分人?誰這麼倒黴呢?

    元寶一本正經地道:可不倒黴麼,老爺這個朋友姓白,得的是相思病,老爺講義氣,這就給他抓藥治病去!探出手來作勢欲抓!

    孫小真竟忘了躲,好一會,水臉才飛起一層紅雲:十六哥不是好人!我我怪不得藍先生説,絕句裏頭的人,個個都是混混圓的東西。

    元寶不由哈哈大笑:好丫頭,你不單罵了老爺,連老爺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也給罵了,我問你,那混圓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不説清楚嘍,現在就給你上了花轎。

    孫小真也忍不住樂了起來,咯咯地道:可不是我説的,是藍先生説的,兩位先生還説:絕句自李老大往下,都是不肖徒,如今刺客不肖者多,風氣之壞便始自於於她學得倒是像模像樣,卻猛地醒過味來,急忙捂住了嘴。

    元寶圓眼轉了許久,方道:他竟還提起了李老大麼不知他們倆,還説了些什麼?

    孫小真看看他,道:十六哥,你果真不生氣麼?

    元寶搖頭道:老爺一言九鼎,説不生就不生,可你要是不説,老爺就真生氣了,這就走,不管你了。

    孫小真忙道:我説我説,只是十六哥不可以去找兩位先生。看元寶點頭,方道,兩位先生給我講了好多絕句的故事,我就奇怪,為啥故事這麼好聽,他們還説絕句的不好呢?藍先生就説了不是不好,是大大的不好,然後青先生又説:絕句乃是一個叫李鬥蟬的人創的,李鬥蟬這人武功高則高矣,可是放什麼骸這個我就不懂了。

    元寶嘿嘿笑道:是放浪形骸,他倒是李老大的知己,果然貼切。

    孫小真只覺奇怪,不知他為啥不生氣,還要笑,於是又道:然後藍先生説李鬥蟬是個不肖徒,把家裏的錢都敗光了,糾集一票人聚嘯結社我又不懂了,不知道啥叫聚嘯結社。

    元寶道:就是拉山頭扯大旗,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孫小真似懂非懂:是這樣啊,嗯,藍先生又説,説李鬥蟬領着一夥子人,行的不是匡復唐室的義舉,只須拿了錢,便是殺一隻貓也肯賣命,而且不分正邪都肯接納,搞得刺客行裏烏煙瘴氣,是以刺客排名都不算絕句的人,只當他們是跳出三界,五行開外

    第五章瞰魚駐步應無語

    説到這,又偷看元寶的臉色,見他仍掛着笑,方道:青先生最後説:這李鬥蟬,真真是丟盡了高祖太宗、他的祖宗的臉撓撓頭皮,又道,十六哥,我卻不明白了,先帝是烈祖,當今的皇帝是中主,那高祖太宗又是哪一國的皇帝呢?照這麼説,那個李老大難道也是皇帝的兒子孫子麼?

    高祖太宗,便是李淵與李世民,孫小真的記性雖然好,對這前唐的帝號卻是陌生得緊,元寶也未解釋,只是嘿嘿地笑,笑了幾聲,道:別人怎麼活法,關他們鳥事!非得捧着祖宗牌位,四方號啕那才叫爭氣麼?簡直是兩塊爛到了根的木頭!

    孫小真不由有些怕:十六哥,你説了不生氣的話還未完,忽然頭頂一陣撲撲簌簌,也不知從何處落下許多枯葉子來。

    只見元寶身前那棵大樹,忽然葉黃枝萎,無風也拼命地向下落葉子。彷彿那兩塊爛到了根的木頭還未怎地,這棵樹先爛了起來。

    孫小真又是奇怪,又是害怕,忽見樹幹上縱橫交錯裂開來幾塊樹皮,隱隱露出裏面的幹,這一看去白底黑緣,竟然慢慢現出一個斗大的字來,竟是個錯字,筆畫如鋒,凌厲逼人!

    她這時反而不怕了,恍然道:十六哥好厲害!説給樹脱了衣裳,就真給脱了!她平素跟着白愛飛也識了些武學,方才元寶一刀四閃,她還是看見了的,便想到了這一層。只是卻不懂,為啥在樹上刻了字,樹葉子也都枯落了。

    元寶瞪着那個錯字,直是擰眉:不好不好,許久才見效,這可如何勝得過她?

    孫小真靈眸打了幾個轉,笑道:我知道了,十六哥偷偷練功,原來是為了對付玉姊姊。

    她的玉姊姊叫得分外親熱,元寶黑着臉卻不答話,許久才道:丫頭,要是有人殺了你的玉姊姊,你會生氣麼。

    孫小真登時脱口道:誰要殺玉姊姊?看看元寶的臉,水臉不由也跟着黑了下來,低聲道,是十六哥麼

    直視着她,元寶道:你想不想替你爹報仇?他説的這個爹,自然是鳳公孫晟。

    孫小真面頰微顫,頭卻不由埋得更低了些:我我不知道

    元寶皺眉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你怎會不知道。

    孫小真只是盯着自己的衣角:阿爹也總是這樣子問我可我就是不知道,反正、反正要是能不殺人就好了

    元寶不由愕然,只不知這小丫頭是宅心仁厚,還是蜻蜓劍客説的那樣忒無烈性。

    只聽孫小真又道:十六哥,我想求你,玉姊姊那麼好,能不殺她嗎?聲音竟有些抖,彷彿元寶的刀已然架到了玉姊姊的頸子上了。

    元寶不由一嘆,看着樹上那個錯字,道:有一天,你阿爹,還有你的白哥哥,都會要殺卻看孫小真的眼眶都紅了起來,這才覺得失言,於是道,你的玉姊姊厲害得緊,誰能殺得起。哈哈一笑,又道,丫頭丫頭,老爺起來可還沒用膳呢,再不吃,一會兒餓死了,可就沒人陪你説話了。

    孫小真適才破涕為笑,尋思了會道:要麼,十六哥陪我去詠興坊好了,那裏不單有蒯先生説故事聽,還有酥油燒、蟹黃包、糖粥藕可好吃了。

    元寶瞳子滴溜一轉:聽故事嗎正好下飯,老爺便陪你走一遭!

    當下孫小真便蹦蹦跳跳地扯着他的袖子,同出了園門。他們的所在,便是秦淮河的邊緣,河中船舫無數,往來穿梭,兩人一邊觀景,一邊沿岸前行,涼風徐徐,十分暢爽,孫小真似許久未這般閒步了,燕雀兒也似的歡躍,蹭地跳上一塊條石,嘻嘻笑道,十六哥真好,陪我出來玩她忽然咦了一聲,指着前方一個巷子口,道,十六哥快瞧,是青先生和藍先生。元寶擰過臉去,果見那巷子口立着兩人,正是蜻蜓劍客。兩個人伸長脖頸,遮遮掩掩的也不知在觀望什麼。

    元寶躡腳而去,驀地道:哎呀!兩塊爛木頭掉河裏了!

    西門青駭了一跳,幾未將劍也抽了出來!一看是元寶,瘦臉不由青了幾分:我當是誰,原來是個瘋子。怎麼,你家裏頭肯叫你出門了?

    元寶探過臉去道:今日嘴皮子利索得緊呀,可見是背後嚼舌頭嚼得油了,不過瘋大爺出不出門,還得看對門那兩條狗飆沒飆,倘若沒栓牢,老爺才肯出門打狗。

    他還繃着架兒待吵,蜻蜓劍客卻不知看見了什麼,雙雙把頭扭了一旁,東郭亭道:來了,來了,越看越像。

    元寶好奇着看了過去,只見巷口正對着的河道里,慢慢悠悠過來一條畫舫,裏頭坐着幾人。先沒看清面目,已見一顆青慘慘的光頭忽隱忽現,仿似那船裏着了一團磷火。待船又近些兒,可見那光頭身側還有一人,背向河岸。

    元寶不由吸口涼氣:好傢伙,這般長的一把劍,揹着也不嫌沉?原來那人背後立着一把長劍,烏光幽然,卻無劍鞘,猶如一根烏油油的鐵棒。

    只聽東郭亭道:素聞那個姓聶的,乃是五台山反出山門的和尚,我以為早應還俗,卻原來還是和尚。

    西門青道:和尚未必,或者仍做僧人裝扮罷了,他不好認,荊醜奴這柄翟烏卻是好認得緊。

    元寶不由擰回了臉來:你説哪個?

    西門青哼了聲:不會自己瞧麼。除了荊醜奴,天下還有哪個能用這般長的重劍。

    卻聽孫小真鳴囀道:我想起來了,那晚玉姊姊的船上,就有這個人。

    東郭亭不由點頭:小姑娘過目不忘,有出息。

    元寶笑道:原來你們兩個藏在這裏,就為了他呀。

    東郭亭哼聲道:我兄弟尋思遊遊船河,卻巧不巧看見了這二位,那晚便有些眼熟,今兒個天光一照,果然是那一針一劍。

    聞聽一針一劍,孫小真登時搶過話兒道:我記得我記得,先生們和我講過,一掌一刀,一針一劍,還有那個段先生,並稱天下五絕!這時只見那艘畫舫愈來愈近,漂行極緩,船裏的一僧一俗越發清晰,不過另外幾人坐在影子裏卻是看不清面目。

    西門青漫不由心地道:姓段的就休要提了,根本沒在一個段上

    孫小真奇道:啥叫不在一個段上?沒在一條船上嗎?

    西門青莞爾笑道:也對,這條船能上去的人,天下也沒得幾個。

    孫小真捋捋劉海兒:那是什麼船,連先生們和十六哥,也上不去麼?

    西門青看了眼元寶,淡淡道:我們兄弟有自知之明,上不去也不勉強,瘋大爺就不好説了,沒準兒硬上了去。

    原來刺客五絕,實則武林中多拿前四絕來當典故,倒不是因為一掌一刀,一針一劍朗朗上口,委實是這第五絕,一脈天真段無邪的名氣與武功照前四位差了許多,有蛇尾之嫌,但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只好依舊五了下去,不然後面的半十也不好排序。

    孫小真踮着腳兒,看着那船道:先生快講講,那把老長的劍有什麼故事嗎?

    東郭亭笑道:小姑娘説着了,荊醜奴這柄翟烏,據説乃是春秋劍師歐冶子採玄金之精所鑄。鑄是鑄出來了,磨碎了砥石卻也煉不出鋒來,又奇重無比,遂廢而棄之。後來機緣巧合叫荊醜奴得去,他是荊軻後人,便取了墨子的名號翟烏為劍名,乃效法墨家死士,死而後已之意。劍出無名,湮滅千年得遇明主,無名始才有名,且無鋒勝有鋒,不知將多少名器斫於劍下,端的是不簡單哪!

    孫小真聽得入神,彷彿那柄翟烏殺卻了心頭萬種思緒,又遽然飛去,方道:好了不起的劍,那一針又是什麼針?該不會也是什麼鐵做的吧?

    西門青道:針神聶鬥,最早號神針,用的正是玄鐵針,長九寸,分量極沉;爾後出家,改號針僧,玄鐵針也做了金針,長六寸;再後來號又改了,叫做針人,金針也不用了,改用三寸銀針

    孫小真奇道:這般改來改去的,難道最後要叫針鬼了麼。

    第五章瞰魚駐步應無語

    西門青直點頭:他後來用松針之時就叫針鬼,須知針愈輕飄,功力愈深,飛花摘葉,皆可一針見血。劍是重若泰嶽,針卻是輕如鴻毛,而這輕卻又從重中得來,正所謂無重之重,不勝之勝。

    蜻蜓劍客之劍薄如蟬翼,取的便是舉輕若重的道理,是以對聶鬥倍加推崇。他自覺字字珠璣,搖頭吟哦,孫小真卻是雲裏霧裏:哦,那他現在又叫針神了,難道又改回鐵針了?還是説真成了神仙,吐口唾沫亦成了釘子?

    西門青不由卡了殼兒,搔搔頭皮:或者用牛毛針、蜂針了?總不能真吐唾沫就是了

    元寶卻嘿嘿一笑,正色道:可別教壞了孩子,聶鬥後來功臻化境,凝氣為針,無形無相,倒與那姓段的有幾分類似,但又境界更高,起先還只是塊神針鐵,如今化腐朽為神奇,果然成了針神了。

    西門青聽元寶這麼一説,有些奇怪:你和他交過手了?倒是知道心裏卻在琢磨,要怎生凝氣為針。須知段無邪尚且以指尖穴道發氣,還只是凝氣成劍。若是針,必得纖細無極,難道聶鬥還能從汗毛孔裏射出針氣來麼?不由去望船裏的那顆光頭,心道:他若殺人,千絲萬縷的針氣射出來,防不勝防,豈非要把人縫成了荷包嗎!真是善哉呀善哉

    東郭亭道:我記得大叔也請了這一針一劍,怎會去了玉鏡遲那裏?

    西門青冷笑道:一個利字足矣。玉鏡遲連皇家的湖水都買得起,還買不起兩大殺手?瞥了眼元寶,又道,我早説刺客行裏風氣不正,此當如何,果不其然!

    元寶立時接過話兒來:是是,如今這世道漆如黑室,唯有兩位才是明燈,我看不如自焚了吧,也好叫我等凡夫借個光,透透氣。

    登時噎得西門青一窒,尋思了半天也沒想出話來反駁,只得與東郭亭道:那位趙爺可是説了,杜裟、宋斬這幾天必到金陵。這一回掌刀針劍各投其主,必是一場好鬥。

    東郭亭嘶地吸了口冷氣:杜裟的雪手,據説是在大雪山捉雪人練出來的,至陰至寒,和聶鬥一針一掌可比矛盾。宋斬的非我刀,勁可斬馬,與荊醜奴的翟烏一個勁中之勁,一個重中之重。強強相較,也不知誰擅勝場。

    西門青沉吟着道:這四人原在伯仲之間,高手過招,須得看天時地利,也只有天才知道了

    這時間那畫舫已是近在咫尺,突聽船裏響起了幾聲雜音兒,鏘鏘地別是刺耳。西門青不由從巷口探出頭去,脖子伸得老長,可巧不巧,恰逢荊醜奴在船上轉過臉來,瞬時四目相錯,皆是一愕。

    西門青立時駭得身子一縮,縮回巷子裏卻又一陣後悔,不該這般心虛,反是叫人起疑。許久,他又偷眼瞥去,卻是不見了河中畫舫。

    蜻蜓劍客出了巷子在河沿上一望,只見畫舫早遠,幾要淹沒在船河之中,心裏面便都有幾分遺憾,掌刀針劍慕名久矣,怎奈緣慳一面,便這般倏爾遠逝。尚且嗟嘆不已,兩人的頂頭上空,忽遠遠地傳來一人冷笑:風大水寒,小心失足。

    兩人猛然抬頭,原來旁邊立有一杆旗鬥,只見飄飄一人勾踞高杆當間,背對天光,不辨面目,衣袂一飛,恰似俊鶻盤雲。

    驚愕之際,突見黑濛濛一條長影,怒龍也似當頭落來!兩人大駭!左右一分避了開去,那黑影卻更快,遽然化豎為橫,但聽砰的一聲,空中頓飛起兩道華彩,一青一藍,飛劍也似沖天而去!蜻蜓劍客也真做了蜻蜓,悠悠盪盪各自飛起,落鳶般差點跌落河中。這時又聞一聲破響!只見那杆旗鬥,咔啦啦倒將下來,轟的一聲,激起一空塵煙!

    原來蜻蜓劍客百忙中掣劍抵擋,但那條黑影委實太長,又霸道無匹,登時雙劍脱手,人也一併震飛了出去,黑影徑直又將那鬥旗杆也掃作兩截!這時方見一人,正是荊醜奴,單手擎劍,猶如提着一條烏油油的鐵棒,穩穩地落在煙塵之中。

    再看丈遠外,蜻蜓劍客彈身縱起,卻一鶴沖天,皆奔當空而上!他們的青切兒、藍煙翅此時才剛墜落,兩人當空抄住長劍,就勢翻身,展劍雙飛,向荊醜奴凌空刺去!

    這幾下電光石火,直把孫小真看得眼花,也還未懂是怎麼回事。元寶急把她扯到身後,道:那廝忒霸道,莫傷着你。只見蜻蜓劍客猶未落地,竟飛鳥一般繞着荊醜奴啄擊!兩柄輕劍只須與荊醜奴的重劍一交,兩人便又借勢飛起,瞬即又當頭刺落,如此往復,倏上倏下,一如蜻蜓點水。

    荊醜奴依舊單臂揮劍,劍極長,他卻如揮鴻毛,蜻蜓劍客上下紛飛,他卻只不變應萬變,一抹一撩,便將劍擊格於當空。饒是蜻蜓劍客劍勢如萬花奔放,卻是無隙可入,只刺不進他三尺之內。

    孫小真只覺眼花繚亂,不由道:兩位先生使得真好看!還會飛!

    須知蜻蜓劍客,方才被荊醜奴突來一劍,擊得人飛劍去,實是平生大辱,便將生平絕學使了出來。他們這般人不落地劍不走空之術,便稱無翼有水劍,蜻蜓無翼,點水仍翔。兩人輕功本就極高,劍也輕逸無極,倏忽來去劍如飛雪,便是叫對手應接不暇,稍露破綻即可乘隙入劍,一擊必殺!且他們拿定荊醜奴重劍極重,必不可久長,取的正是以快打慢、以輕搏重的打法。

    元寶看了幾眼,卻道:好看便好看了,只是過猶不及,倘若風向一變説到這,擊斗的三人果然一變!只見荊醜奴的重劍仿似應接不暇,陡地一挫。蜻蜓劍客就勢落劍,直刺荊醜奴的天靈蓋!焉知那重劍又向上旋起,驀地與雙劍攪在一處。蜻蜓劍客只覺似被一條烏龍纏住己劍,便要掙脱,身在空中卻無處發力。但聽荊醜奴冷哼了聲:下來!重劍烏蟒撥蛇也似,連劍帶人一併扯落在地!

    蜻蜓劍客還未及穩住身形,荊醜奴的重劍已是橫斬而至!兩人擎劍欲格,卻是螳臂當車,霎時青切兒與藍煙翅被重劍迫得弓如曲尺!眼見兩人便要學了那杆旗鬥,劍折人斷忽然一輪金芒自斜次裏飛來,叮的一聲,便將荊醜奴的重劍蕩了開去。

    饒是如此,蜻蜓劍客仍被劍力摧飛了出去,耳畔只聞丁丁當當,恍若打鐵。落地,定睛,始見竟是元寶,手裏如同擎着一面烈日!金芒吞吐,輪輪相遞,與荊醜奴的重劍眨眼交撞了數下!

    荊醜奴方還威勢如神,竟後退不迭,重劍本如雷霆,此時卻揮無暇、出無處。元寶烈日一閃,他便要退上一步,閃了數閃,他也退了數步,忽然哎呀一聲驚呼!原來已是退至河邊,登時如臨淵失足,連劍帶人向河道中跌去!砰的一聲大震!河中一條船已是爆裂了船頂,他卻陡躥而起,直飛數丈,落去了河道對岸。

    原來跌落之瞬,他將重劍就勢點在那條船頂,借力而起,這才沒做了落湯雞。自元寶出手,直至把他逼去對岸,兔起鶻落,不過瞬間之事。遠遠近近諸人蜻蜓劍客、孫小真,及看熱鬧的閒人,都呆了眼,此時方驚聲出口,於是河邊驀然一片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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