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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閒魚兩尾鉤應現

    西門青急喘了幾口氣,方將逆上喉頭的心血平將下去。鳳公孫晟,孫晟鳳公,他們仗劍千里,又登樓殺奸,為的什麼?

    頓時孫玉叔面上的金氣又濃烈了幾分,龍睛子直迎三夫子的神光,道:一千萬兩金子,如何?寥寥朱字,便叫天價又升了三十三天。

    三夫子似也被這個數目咂了舌頭,嘖嘖地道:好手筆。果然揮金如土,視錢財如無物。我若應了這單生意,那這一大家子人三輩子都可以打斷了腿了。他這口吻便滑出幾分元寶的味道來。

    孫玉叔就勢道:你道孫某是怕這封信流傳出去麼?只是我不願她看見罷了,你也說這小妮子苦,又何必讓她更苦是以生意說到這,他忽似想起了什麼,驀地炯炯逼視著三夫子道,我差點走了眼了,你若不是周皇帝身邊的人,決得不到這封信,你你

    三夫子伸手撫了撫頸子,呵地笑了聲,道:只管閒話,卻忘了通報,失禮了。一笑之際,佝僂之軀忽挺拔了起來,枯面也驟然有了光澤,神采異然,鄙姓鍾,小字鍾三,偏巧在絕句也是行三。朋友給面子,這才喚我一聲三夫子。

    鏘的一聲,蜻蜓劍客的兩柄劍同跌了在地上。一藍一青,光色發驚,驚得似要振翅而飛!它們主人的臉也是一藍一青,面色發驚,驚得似連人亦要與劍同飛!

    即便看見了那封信,孫玉叔也還算自若,這時卻真的若不起來了。其實他隱隱有些猜測,然而只未敢往那裡去想。只見面前這人,方還是苦竹樣的老頭子,此刻脫胎換骨判若兩人,直比他還年輕了幾分。

    鍾三揉著頸子苦笑道:我這顆頭,雖值不起千萬兩金子,卻也值了個富可敵國,倒是有一票人爭著要買。

    鐘山倒,倒鐘山,一刀鐘山兩斷了這個歌子時下在金陵唱得火熱,只怕這三夫子又或蒯先生在說書時也要跟著唱幾句,難怪他要苦笑了。

    他慢慢撫著頸子,道:我這顆頭,你也惦念了許久,要不要割下來給你,也好拿回去和你的主子交差。淮南公,淮南公,只怕過不多久你便是淮南王了。可是你忘了,做淮南王,原是要滅門殺頭的!

    這話意有所指,西門青倒也聽得懂。西漢時有位著名的淮南王劉安,乃是權傾一方的人物,還曾效仿呂不韋,遍請飽學之士編修文集《淮南鴻烈》,與呂不韋的《呂氏春秋》同是雜家之大書、傳世之名著。然而他的命運也與呂不韋相類,都因謀亂造反落得個自盡的下場。如此淮南王,還真就不是那麼好當的!

    孫玉叔滿面陰雲,詭異得有些怕人,道:原來是你果然是你混沌了片刻,面色卻又一片清明,好,話到這時方入味。那大夥都明盤了吧。不錯,聖旨是真,信也是真。你不要金子想要什麼?不妨明說。

    蜻蜓劍客本來俯身拾劍,驀地又雙雙脫手心底僅存的一絲希翼便就化成了雷響:他、他竟然如此說不世應龍不世應龍果真不是應龍了嗎?!

    只聽鍾謨反問道:我要什麼?呵呵,你可知我為何與孫晟同往江北,去見周皇帝?

    孫玉叔一愕,忽想起他的身份來,驚道:你你要殺周皇帝!一瞬念間又覺不對,周皇帝此時可還好端端地活著,以他武功身手,又得到周皇帝寵信,留在身邊做了國子監祭酒,他若圖刺豈非易如反掌,怎會留著周皇帝的頭顱至今?

    鍾謨道:我之所以去,原是要阻止鳳公的愚行。聞聽愚行二字,非但孫玉叔,連蜻蜓劍客也是大愕。

    只聽他道:活著還算有用之軀,死了白死那就是愚夫。

    蜻蜓劍客聽了這話,登時奪口道:滿口胡柴!子云: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般取義成仁的烈士,豈容你雌黃汙墨!西門青恨得直是咬牙,早想起來鍾謨這話,元寶在鳳冢時就曾說過,果然一丘之貉,連言語都別無二致!

    鍾謨也不惱,道:子云的便一定對麼?若這般死讀書還不如不讀孫晟便真殺了周皇帝又如何?周室強盛,皇帝也不過是走馬的燈、頭頂的冠而已。這顆頭落了自還有別的頭來戴皇帝的帽子。金陵的王氣原非一顆頭所能左右,人不爭氣,國不奮起,那便是囫圇個兒的全唐,也遲早要亡!

    聽到此間,蜻蜓劍客連耳朵都急忙掩住,怫然大罵:混賬!混賬!聖賢之書便讀出你這麼個渾悖忤逆的東西來麼?

    忽聞元寶也大罵道:混蛋王八蛋!我家三夫子也敢罵,來來,咱們對罵三百回合,誰招架不住誰才真是渾悖忤逆的東西!

    鍾謨卻向元寶一擺手,道:罵罵也好,只管讓他們罵,所謂是非,原就是罵出來的。大是大非,自然要大罵才好。又與西門青道,今不逢時,日後有暇,我當和賢昆仲好好罵一罵是非、論一論是非。

    他這一說,蜻蜓劍客反不由把怒氣縮回去半截,只覺他這話中滿是機鋒,雖然一時難明,但若再糾纏,那可真成了是非之徒。

    鍾謨又道:可惜我那時不知孫晟圖刺之事已被人密報周室,途中耽擱了幾日,待我到時孫公已是殉難。此為大悔,早知便應設法在途中阻止他們。於是我留在周皇帝身邊,查來查去,居然查出金陵竟有這麼一號驚天動地的人物,做了周室鷹犬!

    他目中神光乍現,直射孫玉叔的面盤,道:你與孫晟份屬同族,情比金蘭,居然通敵告密,這一雙鷹爪子,可委實骯髒了些。

    孫玉叔強自笑道:做了周室的官便是鷹犬,那你唐周兩室的官都做了,又是什麼東西。

    鍾謨淡然道:我便做了萬家的官,卻也不會賣友求榮,殺親成仁。又何況鍾某閒人一個,領的都是閒職,不過掩人耳目罷了。

    孫玉叔心道:這倒是不錯。他在唐做個翰林,在周做的是祭酒,都是閒官兒,這倒真應了一句大隱隱於朝。

    只聽他又道:你問我要什麼,我要的是真相天下。我回金陵,原打算把你這段佳話編成銀字兒流傳坊間。但想,你好歹有個德名,只怕身輕言微難以取信於人,好在你的主子知我帶回許多機密,必要遣你追殺,索性等你自投羅網是非黑白,今日畢現!孫玉叔一語不出。

    玉鏡遲忽道:你怎麼不說了?不若我來替你說吧,你欲破訣去樓,無非原因有三:這其一,主子有命,不可不為;其二,藉機將兩淮豪傑天下刺客納於旗下,以為將來謀亂之用;其三,我的五方之湖才是你放眼所在,恰好名正言順,就勢可將金陵之珏化作金陵一玉!她美目一寒,我若知道是你害死飛飛的親爹,決不會把她交與你手。可恨你一面謀權害命,一面還要博大德名,可你卻忘了,世上哪有這般兩全的美事。

    孫玉叔忽然升起一片悔意,心道:只怪我謀事不夠縝密,竟忘了算一算,為何鍾謨這廝回金陵便去了她處,擺明早有淵源。周地戍衛森嚴,兩國又兵荒馬亂,他若只是個無用書生又怎能平安逃回

    思來想去,卻是冷笑道:孫某便做了鷹犬又怎樣,可笑你等,一個個不也是李鬥蟬那廝的鷹犬?若非為了出將入相,焉能這般賣命。五十步可笑,一百步便不可笑了?我看是可笑至極!

    鍾謨搖頭道:你錯了,絕句不是哪一人的絕句,更不是誰的鷹犬,實是沒了天下之人的天下、失了社稷之人的社稷,是我等厭世的匹夫一席存身之地罷了。我等眼中的天下,原與你的不同,大是不同。

    孫玉叔一陣冷笑,便要問問他,究竟是何大不同,鍾謨卻道:話已至此,事亦至此,我須盡的本分都盡了,餘下事,交由天下人評說便好。又向蜻蜓劍客道,兩位的公義之心,我無敢存疑,這幾封信件便交給兩位處置,是公諸於眾,或付之一炬,由之。

    西門青手腕竟是急顫,指間的信件不由重若千鈞,只覺當這一回證人,委實要壓垮了肩頭

    只聽玉鏡遲與鍾謨道:三哥,接下來又該如何?

    第十三章閒魚兩尾鉤應現

    鍾謨看了看孫玉叔,沉吟道:絕句的規矩,除了生意不可擅動殺機,自然不好壞了規矩。

    玉鏡遲心領神會,點頭道:不錯,死了倒是便宜,須活著受苦才行。

    元寶摸了摸元寶,笑道:萬萬死不得呀,這條龍還欠著老爺幾筆債未還,死了老爺可就賠大了!他伸出兩隻手指,在孫玉叔眼前比劃兩下,二十萬兩銀子之約,今日已是成交,我家三夫子可就在這呢,還不拿錢?耽擱了一日,老爺可要十分利!

    那兩根明晃晃恍若金條的指頭,直欲摸進了孫玉叔的口袋裡去。玉鏡遲忽冷笑道:你幾時把三哥賣了銀子?莫非也把我賣了?

    元寶不由大笑:娘子要賣,那須得一百萬一百萬兩金子我也不賣!驀地醒過味來,急忙閉口,老老實實收回了那兩根金條。

    這時候,那面銅壁隆隆一陣巨響,竟又門戶大開,似這一回真要送客了。繼而聽竹林子裡窸窸窣窣,須臾,果然現出了個個來卻不是竹,而是一個個的人。

    只見林林總總幾十號人,有趙香童,有被困在十面風裡的豪傑。細細看去,還有幾個卻是與蕭水隱探樓失陷的人,竟都全須全尾兒地活著。只是這個個人全都面如土色,眉呆目滯地瞪著孫玉叔,也不說話,仿似吃了啞藥一般。

    孫玉叔驀地如雷轟頂!立時恍然,時才那些言語必是被這些人聽了個乾淨。倘是隻憑几封信件、幾人之口,以他的德名或還好辯駁,這一來入木三分,便是他想翻覆黑白也是拔不出這顆蓋棺之釘了。

    想到此間,不由大駭!這一招毒辣無比,乃要他身敗名裂,於金陵再無立足之地!無怪玉鏡遲方才說要他活著受苦,不世應龍可就此成了不應之蟲!他急怒攻心,向鍾謨道:匹夫!話出口,他又生生嚥了回去,直噎得胸腔生痛,只想:大丈夫能屈能伸,須得離了此地再作打算。

    他慢慢向樓邊挪去,居然無人阻攔。正要騰空出樓,忽瞥見蜻蜓劍客就在旁邊,手中捏著那幾封信件,不由心生一念:別的人都可慢慢想法子殺了滅口,唯獨這些把柄決不可留下!腳下慢轉,驀地飛起兩記龍爪,當頭抓去!

    蜻蜓劍客早有防備,向旁疾閃,然而眼睛一花,手腕一緊,雙雙被孫玉叔抓了個結實!登時只覺腕上如被套了個鐵箍,直要捉碎了腕骨!

    一抓得手,孫玉叔不由目露兇光,心道:乾脆先滅他倆口!就勢一掄,竟然掄大錘也似將蜻蜓劍客起在空中,作了雙風灌耳之勢,迎頭對撞!便要叫他們頭殼迸裂,綻出一空紅花瓊漿來!

    忽然他眼前掠來一道黑影,平平直衝額頂,只聽鍾謨的聲音道:撒手。陡地黑影又變了白光,疾敲眉心,霎時黑白難辨,攻勢不明,直似飛起一條混混沌沌的陰陽魚!

    孫玉叔再顧不得蜻蜓劍客,果真撒了手,奮爪抓向眼前之魚!饒他是應龍利爪,魚兒一飄,竟然抓了一空!他不敢怠慢,雙臂一振立時飛起一片掌影,也不擊敵,卻在身前二尺閃展飛舞,立時便護住了通身要害。

    這乃是他應龍九現中的一式盡戴黃金甲,不求攻,但求守,無功無過,原是一式風雨不入的護身掌法,果然那條陰陽魚便被格在二尺之外,再也近不得身。

    這時才發覺,原來鍾謨手上兵刃是一條戒尺,奇異非常,一面白如玉簡,一面黑若烏木,忽正忽反,倏白倏黑。他平生對敵無數,卻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兵刃,倘是烏木,還只是貴重,他登樓時所用牽星板便是烏木所制,然而像鍾謨這般一面黑一面白的陰陽木,那可是聞所未聞。忽聽玉鏡遲遠遠地道:三哥這份笑忘書,夠他一瞧。立時想起鍾謨的名號來,心中更驚:這算什麼書?分明是尺麼,不知一黑一白,哪面是笑,哪面是忘

    一瞬間,兩人已是出樓。

    孫玉叔掌勢忽變,左手劍指,右掌鶴啄,劍指疾刺鍾謨的膻中穴,鶴啄飛叼他的眼輪!這一式縱劍與鶴舞,孫玉叔對九子同心時便曾施展,厲害之處不在招式,而在鶴喙劍尖無堅不破的內力。他打定主意制敵先機,真氣催發,劍鳴鶴唳,竟然破空出兩聲尖嘯!

    然而鍾謨不擋不避,無劍無鶴,飄悠悠一尺敲來!這一擊全不按章法,歪歪斜斜不知要敲哪裡,且眼珠子就在鶴嘴也不理睬。

    孫玉叔哪肯兩敗俱傷,只得撤指回格戒尺。尺子竟順勢削下!立時那鶴也飛了回來,迎尺一啄。這一式劍鶴齊飛凌厲無極,便是鐵盾鋼刀也刺得破、啄得碎,卻被這尺子木魚兒也似一滑而去,片鱗未損。

    驚歸驚,他續式流水不斷,劍指就勢化拳,轟地迫風搗去!如犀牛奮角,如矛槍直進,頓將鍾謨迫得一挫!

    霎時鶴啄也變為拳鋒,橫捭而至。左拳剛猛如槍,右拳剛柔並濟,手臂活似蛇軀象鼻,流星錘一般盤紆無定。這便是九現中的犀槍象敢敵,一是大凶極剛,一是剛極至柔,分心二物雙猛同愾,乃臻拳法極要之境。若非鍾謨這般高手,孫玉叔還不屑一用。

    這式拳法施展開來,轟轟生風,錘鞭伐空,砰的一聲,一條人影直撞在一根銅柱子上,又見一點朱影抹空而逝,只聽玉鏡遲怒道:你好歹毒!撞在柱子上的卻是一個豪傑,七孔流血眼見是活不成了。

    原來孫玉叔與鍾謨騰挪相搏,又閃回樓內,恰有兩個豪傑距他不遠,立時殺心又起,一記犀槍把一人擊飛了出去!拳勢未衰,又直擊另外一人,幸好被玉鏡遲以一痕砂化解,適才救了那人之命。

    玉鏡遲手執黃筆,只覺半邊臂膀都酥麻難動,不由心中顫道:好剛猛的拳勁!我只與他一瞬相錯,尚有此餘威,倘是對面激鬥,我還真難匹敵她與孫玉叔比肩雙玉還從未交過手,此時方知,孫玉叔因何能為雙玉之首。與鍾謨這般高手對搏,竟還可分身拳殺一名豪傑,他這不世應龍,果然有不世的道理!

    一擊得手,孫玉叔胸臆大舒,只想:早晚我要把這幹人都送去見了閻王,方報得今日之辱!放聲大笑:鍾賊!拿頭來!說話間,他雙臂奮起,方還右象左犀,倏忽變為左象右犀,雙拳擊出一尺,又是一變,變為雙象掄鼻!瞬間犀槍象鞭幻化不定,怕是三頭六目也要眼花繚亂!

    果然拳影倏發之際,鍾謨左支右拙似要不敵,忽道了聲:剛柔有隙,犀象不濟!飄身便是一尺!他方才對劍鶴同飛的那一尺不按章法,這一次更不講理,竟把尺子當作嘴巴子橫摑而來!

    孫玉叔只覺大訝:天下哪有這般潑皮鬥毆的招式。然而想起他犀象不濟之語,又不由心道:難道他看出我的破綻了?

    原來他這一式犀槍象敢敵,雖剛猛無儔,極剛至柔,但畢竟要分心二用,便是他功臻化境也尚有一絲頑滯不能圓轉,是以多施變幻加以彌補。須知這一式施展開來雄渾不羈,便有破綻,那也是極細之隙、芥微之危,便是神人也難體察入微。哪知鍾謨不但隨口道出,且出招大不講理,直似切中要害,孫玉叔反不由退之不迭。

    只聽鍾謨又道:左右兩邊,直取中間!纖纖瘦瘦一線白影一劈而下,立時孫玉叔的髮際、眉心、膻中、乃至丹田皆罩在這一尺之下果然直取中間。

    孫玉叔奮拳欲格,然而不明敵意,貿然出擊只怕為他所趁,登時又退。

    兩人一進一退,轉眼孫玉叔又被鍾謨逼身出樓,去了臺基。這時間犀象便就遲滯,每要發威,鍾謨不是橫突一尺,便是又喝什麼殺犀宰象,孫玉叔疑慮叢起,縱有千鈞之力亦萎而難發。

    激怒之下,拳勢驟然一變!左手屈指似爪,舒張不獰,如握石球;右手也是五指微屈,變為爪形,卻是彈跳不定,若挑空弦。

    孫玉叔一聲輕叱,左爪直抓鍾謨的肩頸,鍾謨揮尺欲格,手爪卻如靈蟒,打蛇隨棍上,反叼他的腕筋!

    只聽孫玉叔左臂咔咔一串綿密之響,掌腕肩肘各處關節似都活了一般。手臂反擰錯轉,姿形奇詭,一爪竟生出萬種變化明擒肩臂,又鎖咽喉,看似推頸,忽挖胸海,拿上捏下隨心所欲,直似鍾謨半個身子都在這一抓之下!

    第十三章閒魚兩尾鉤應現

    他這一抓叫做隻手擒熊虎,乃是九現中的擒拿手法,集大小擒拿、蟒蛇纏絲、分筋錯骨等各般手法於一體,原有個名目叫擒蛟拿龍手,孫玉叔諱龍,是以又稱隻手擒熊虎。這一式他早已修煉得活蛇也似,旋卷封纏,點挫扣拌,無不克當,早在鳳冢他捉石成球,便是此功!

    見鍾謨尚能迴旋,孫玉叔驀地右爪亦揮掃而出,指尖哧哧生風,五指跳抖無住,塵掃千絲扇拂一片,竟將鍾謨另半邊身子也籠於爪間!

    此右爪,卻是應龍九現中的屈指落風夷。風夷便是傳說的風神,這一式為點穴手,意指狂風摧闌之瞬只須屈指一點,連風神也要被制穴而墜!

    這一式使出,指尖指節,指尾突峰,乃至肘尖肩頭無一不可傷敵、不可打穴。人體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天罡地煞合共一百零八關要穴全在他一式之控,便是玉鏡遲的永字八法亦要遜色!

    一手擒熊虎,一手落風夷,同是分心二用,卻擒拿制穴左右互補,全沒了時才犀象同愾的破綻!直把鍾謨迫得旋身無地、欲避無隙,岌岌如當危崖,不由讚了聲:好招!

    他陡然平飛一尺,在身前畫出條陰陽莫辨的一字來。

    一一劃出,孫玉叔忽咦了一聲。看去無由的一畫,卻似高山大川之阻,雙爪頓挫,鍾謨便借隙而退,脫出這兩式的威壓之下。

    頓聽樓內,元寶大叫道:好啊三哥!何時把小么妹兒的無雙劍也偷了來!

    鍾謨笑道:武道既是天道,何拘一格?拿來用就是了。

    便這一瞬,孫玉叔振爪又至,他一面橫閃,心道:這一回可不好詐取,須下點本錢才行。掌中戒尺向下一敲,竟直取孫玉叔的膝尖。

    這又是大不講理的一招,雙爪凜冽如風,他全然不顧,反而取敵毫末之處,便是敲中了膝蓋又如何?早被利爪掀了天靈蓋矣!

    然而孫玉叔反是騰身疾退,原來他見鍾謨那一式無雙劍精微無比,只道此又是何怪招,不敢小覷。

    鍾謨順勢運尺,立時機動杼發,左一尺右一尺,居然一改劣勢,與孫玉叔雙爪鬥在一處!

    孫玉叔運爪如飛,只見鍾謨那尺子使得詭突無比,既無招式可辨,也無章法可循,倏然白尺,忽然黑尺,橫一記豎一記。他若閃避,尺子便如蚊針蜂刺:指尖、耳輪、額梢無末不取,無微不至。他不堪其擾奮爪直擒,尺子立時風聲雷動,棄微末而擊要害:天靈蓋,太陽穴,胸口窩,便是頸後大椎那尺子亦能跳將過去,偷上一砸!

    他的兩式雙爪本來擒縱自如,能收擅放,卻被尺子量出個亂字。

    這一來他的擒拿手點穴手再難流暢,只覺接不是避也不是,彆扭至極,胸中驀地一陣氣血浮動,直想:這、這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打法

    忽聽元寶遠遠大笑:夫子不講理!三哥要是不講理,天王老子也要逃之夭夭!

    原來鍾謨這套亂七八糟的打法,叫做橫突豎兀尺,夫子不講理。看似無理,實則大道無形、大道無名,每一尺皆在道理之中。如水滴屋漏,如風吹草驚,看似偶發無理,卻皆道法自然。橫陣側出,須先有陣,神機入夢,必然在胸尺子橫突豎兀,卻是夫子通明大道,信手揮抹便是無理之理。

    孫玉叔似被這套無理之招亂了心肺。胸中一陣陣氣血翻騰,百脈中也是針刺隱隱,直似走岔了真氣。他縱橫久矣,尚未遇見這般可與他一爭高下的對手!真氣激盪,龍氣也是激盪,霎時二氣跌宕,化作一腔豪氣!驀然大笑道:好!你我今日便放手一搏!

    孫玉叔精神大振,立時又使出三式應龍九現螳刀雕蟲斬、屠狗何用雞、鵬鉤落雲川,這三式暗合了四種拳法,梅花狗鳳尾鐮,當車刀破日鉤,四象同生幻化萬端。彷彿他果真放開了手,揮袖便將暗藏的龍爪一同飛出!

    繼而這三式他也不肯拘泥,鶴喙劍指擒拿打穴,皆信手拈來。忽如老木纏秋,忽如發硎初現,跌宕遒連渾然一氣,只怕他平生也未能揮灑得這般自如完滿。不過大圓若缺,畢現之際,唯獨那一式犀槍象敢敵偶然一現,未能酣暢淋漓。

    原來他怕鍾謨又拿住破綻,借勢不講道理。其實,犀象同愾那一式乃至拳法極境,鬼神莫匹,便有破綻鍾謨也無破招。剛才實是詐取,出言亂對手之耳,亂尺撥對手之心,便是要孫玉叔以為破綻百出,不敢為繼。所謂兵者詭道,孫玉叔玲瓏心肝竟也著了他這道,自埋利刃不以卻敵。

    即便如此,他這東鱗西爪施展開來,卻也是包羅萬象天道大成,渾若龍眼照天,氣沖霄漢!諸般招式恰似亂石鋪街,每塊石頭皆有方圓,鋪陳一處卻細密有間,亂而不碎,渾然成就一條大道。直叫觀者赤目,卻不敢眨眼,只怕一瞬之際便要背道而馳!

    玉鏡遲與元寶二人遠遠觀戰,竟也被這般渾威撼得心旌搖盪,皆想:這條活應,果然了得!

    忽見鬥勢一變!鍾謨的橫突豎兀與孫玉叔的西爪東鱗,本如兩條大道並驅,各承天理各法自然,一時難分高下。可不知怎地孫玉叔酣暢之勢漸漸緩阻,仿似他那條大道途經魔障,竟坎坷了下來。

    只見孫玉叔眉搖目顫,似起了幾分躁氣,手上各般奇招雖仍綿密,然而只是龍缺一睛,不能圓足自飛。

    頓時他飛起一記犀槍,將鍾謨迫退,胸口起伏,驀地又是一聲大笑:痛快!便擲他一大注如何!

    龍睛子光芒一斂,他手上的花團錦簇倏然而收。平平推出一掌,掌勢奇慢,無風無息,沉黏鈍滯仿似泥海拔舟,與前瞬的奇渾相比直若兩人。

    一掌拍去,鍾謨橫突豎兀的尺子陡地也慢了下來,方還飛鳥恣肆,倏爾搖搖欲墜,渾似孫玉叔的掌鋒便是泥淖,那尺子頓成了瓦刀膠刷,拖漿夾泥,不敢輕疾。兩人俱都眉凝目重,掌來尺去緩收慢發,卻無一瞬的交觸,宛似鬥得乏了,居然推起了手來。

    這時間,蜻蜓劍客等幾個人隱隱瞧出兩分眉目。只覺孫玉叔的掌勢,乍看拙笨無比,卻每一掌施出都鋼擰鐵鑄!狀若鈍滯,實則藏鋒,大有龍力在臂,大虯積重之態。幾人左看右看,忽然紛紛道:金螭訣!大火龍吟!盤龍掌!

    他們說的幾宗,都是不世的武學,唯都與龍有關,江湖中識者甚少。只不知同觀一掌,怎會看出數種名目來。

    元寶不由搖頭道:都不對,我看是金烏盤青火。那幾人都是愕然,皆想:可從未聽過有金烏盤青火這宗武功。

    玉鏡遲卻道了聲:錯了,是玉龍三百萬聽者皆愕,又去看孫玉叔的掌勢,明明偉巨一龍,又哪裡三百萬了?

    這時間,孫玉叔與鍾謨為臺基上的兩根銅柱遮去了身形,便聽柱子上空空有聲,似有利刃於其上削切,一人不由繞去,道:什驀地胸中似著了記大錘!喉嗓一甜,幾未噴出口血來!他心急之下不免離得近了些,只覺兩人鬥處,激氣如劍,一剎那間似有無形之龍侵體而過,頓時被威壓得神魂欲裂,滴溜打了個旋子,仰栽在地!只聽耳畔哧哧風攢,喤喤殺音,似有萬劍齊飛萬掌齊發,便是銅柱亦嗡嗡響個不絕,有若共工群起,欲同觸柱!勉強張目一望,不禁大駭:果果然三百萬了呀

    只見孫玉叔已是鋪開雙掌,每施一掌便要迫得空中殺聲大作。他的手臂本就長可及膝,此時捭闔開來,屈中有伸,伸中有放,放又能收,收則再發!一時間四面八方曲曲折折化臂形龍,若巨龍賽空,若大虯競出,縱橫出漫天龍影。

    他滿肩潔如玉絛的長髮亦根根飄立了起來!恰似一頭活龍搖髭振髯,霎時清嘯徹耳,直似他要率領群龍,殺破這樓,衝破那天歸升八部!

    渾威之下,觀斗的群豪紛紛撫胸後退,只覺肝膽俱喪,或以袖遮面,或雙股瑟瑟,便是玉鏡遲也神魂離散,只想:這一式掌法威竟如斯,換成是我如何抵擋?

    原來這便是應龍九現的第九現,喚作玉龍三百萬。犀槍象敢敵那一式乃臻拳法極境,這一式卻至掌法絕巔。

    孫玉叔窮半生之功,將漠北金螭訣、九嶷山烏龍鉅子印、邏些城盤龍掌、青羊宮青虯萬古破,以及藏邊的大火龍吟五宗掌法修習一身。這五樣都是不世絕學,常人想得一鱗半爪也是遇而難求。便有緣習之,其中一種已然奧妙玄深,窮盡畢生也未必有成,更不要說五掌同修了。孫玉叔非但修得大成,且把五種精奧糅為己用,創出一式玉龍三百萬。

    他信手一掌,便具五種掌法之力。剛幾人同說三個名目,不過是盲人摸象,各得一斑。元寶說金烏盤青火,對算對了,也只五體合湊不知象名;玉鏡遲雖得全象,卻也未曾料想孫玉叔的第九現竟有如此之威!

    這時間訣去樓上狂雲舒捲,孫玉叔掌勢愈發滔天,鍾謨的尺子竟全不見了蹤影,橫豎不出,突兀無處。

    突聽孫玉叔一聲龍嘯:接掌!一瞬之際,孫玉叔進身如電,漫天掌影遽然合一,百萬玉龍凝成一掌拍向鍾謨!

    鍾謨身如風尖一葉,岌岌可危,眼見要被摧於掌下,孫玉叔這百萬化一之掌卻突地一滯,宛似掌到臨頭他又不忍下手便在一遲疑間,眾人眼前微花,只見鍾謨的尺子橫突出一線黑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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