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刺客行》到《訣去樓》,幽齋很好地延續了《絕句》系列的固有風格,這在武術套路、人物譜系、敍事風格等層面多有體現,而思想主題、藝術形象、思維模式等方面的創新,更加可圈可點。
絕句這一全新的殺手組織,以氣吞山河的氣概、高明睿智的聰慧、璀璨靈動的品格,演繹了一曲曲俠骨豪情,塑造了一組組俠客羣像,由上一篇《刺客行》開啓的絕句大幕,已初步呈現出建構體系的新趨勢。幽齋是很有創作企圖的,他致力於建造一座嶄新的樓,用以除奸懲惡、申張正義,這是俠義場的濃縮,這是生活世界的昇華,更是幽齋式的江湖世界。絕句組織中每一位人物身上,都有俠氣與奇義,有傳奇和故事,他們之間是温暖友愛、互助互信的,親切而有安全感。就此而論,這個絕句,有一點像金庸《書劍恩仇錄》中的羣像。他們不拘於家國,不囿於門派,不束於傳統,天馬行空,行事瀟灑,而又自有尺度,妙掌分寸,合乎當代的觀念,匹配現實的基調。在《訣去樓》的武林天地中,術算、動物、武功、奇俠融為一體,古典精神與機械技術得以巧妙對接,既當代,又古典,勾勒了一幕幕堪稱高妙古樸又具當代品位的江湖場景。
筆力的雄健、語言的簡約、行文的妙趣,足以顯出幽齋的才華,但更重要的是,他以誠實、率性、精深為內核,以當代性、反思性、和合性為觸媒,生動描繪出了一個獨特的俠義江湖世界,初步建構了一種新型武俠觀。在我看來,傳統武俠小説中的俠義行為,以純義作為其合理性源泉,是存在問題的。雖然遮蔽了實利的純義,於武俠文體的催生、出場是必要的,甚至是關鍵的,但倘若完全拘泥於此,不為名利,只為大義,必將不恰當地放大沖動、盲目、意氣等俠義的另一面,其營造的氣韻也會趨於單一、呆板與凝滯。而幽齋的《訣去樓》形象地告訴我們,俠義與功利、意氣與理性是並行不悖的。遭遇有人獲得,富了一國的誘惑,他們照樣蠢蠢欲動,難以自持;絕句的生意經,人死句截,只管拿錢,只計利,不計人,師法自然,不必遮掩;待價而沽,在商言商,賈而優則變,儼然成為大俠們的座右銘,理直氣壯;刺客也好俠客也好,都是爹生娘養,一撇一捺,不賺銀子,難道餐風飲露吃月亮嚼星星,俠客生活中也有無異常人的地方;金錯刀、金雪、金鐵、金花、金甲、金刀、金芒、金風、金元寶等大量含金語彙充溢全篇,世風澆漓,唯金是瞻,實利色彩濃郁。幽齋把貌似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俠客們,徹底拉回到了柴米油鹽、腳踏實地的世俗人間,俠義結緣草根,沉淪不肖徒融貫真實世間人,武俠小説中常有的職場謀生與精神堅守、俠義之舉與實利之得的二元衝突,以一種對接、和合的新異方式得以初步解決,作品的真實感、當下性也被大幅提升。
在幽齋這裏,俠義的無涉功利性、俠客的現實存在性之間的矛盾,以一種更為圓通的方式出場、解決。他筆下的大俠們是講大義、重然諾的,但也是精明、實誠的,有常人難以匹敵的武功,也有與普通人相同的生存之術、處世瑣碎。我以為,在幽齋文藝創作所處的當代語境中,消費文化的璀璨威力,不加批判的文化修正主義的巨大影響,經濟地位、政治權力合謀對正義、道德聯盟的擠壓,已是一連串不爭的事實。幽齋的文學創作,誠懇、敏鋭地捕獲了這種現實性,表現了校正性滿足的威力,使其更具真實可信的況味,同時生成了一種戲仿、夾雜、間離的藝術效果,使它藴涵特別的味道,喜劇效果格外明顯。
細緻解剖開來,《訣去樓》的創新之處與《刺客行》相若,主要是招式、機關、背景的趣致。小説中化用了大量詩詞、俗話、諺語、歌名、動物招式,機關設計上甚至移用潛水艇等現代形象,想象力可謂層出不窮。我以為,這一特點直接受益於幽齋高超的文化操練本領。《訣去樓》中,將金陵這一六朝古都作為故事發生地,揭密鐘山的文化淵源,釋意鐘山風雨起蒼黃,平添了作品的文化意藴;徵引司馬遷刺客列傳中的不少故事,提升了情節的縱深感、場景的聲勢;引述孔子、許慎評玉之語五德諸品,以喻人格的高下,增強了小説的雅味;引小子別金陵,來時白下亭、西塞山前白鷺飛等古詩,八卦、璇璣等玄圖,雅化了故事場景;以詩經《桃夭》、《殷其雷》、《擊鼓》、《終風》中的大量詩文,巧妙地創設了十國風等儒雅機栝,文化氣息濃重
《訣去樓》中,幽齋的文字古意深濃,文言諺語隨處可見,其山間筆記體運用得更為圓潤。一方面,以堪比機械的精妙結構,容納了繁華錯綜的細節,而這正合蒸汽朋克的要義。此種敍事方式,與高科技變為魔法、魔法被科學規範的二元張力結構,具有某種異質同構性。而行文段落的零碎化,加上其對於經典文本的大量改寫、不斷顛覆,則表徵着後現代碎片式的新型閲讀方式。另一方面,注重文字的鍛鍊與琢磨。幽齋以賦體與詞曲為核心,努力加入宮崎駿式的當代元素,增加了文本的信息含量。幽齋曾經説過,海派文風(海明威的簡潔)與逸馬斃犬(歐陽修的凝練)方為其行文之膽!這是他的追求,也是其文呈現出來的一種全新風格。依我之見,在山間筆記體這種新風格中,藉助詩詞、繪畫、音樂等藝術形式的武俠工具化,知識分子的力量崇拜在幻象中得以實現,其作用類同於他們普遍喜歡觀看足球、籃球等各種運動項目,補償性滿足是其內藴邏輯。
幽齋筆下的主角有種特別的喜感。以元寶那種俗裏俗氣的愛錢大叔形象,本該受人唾棄、遭人抨擊,但由於其獨特的古拙氣質,加上極具個性的語言、特別乖張的行為,凸顯的卻是俗氣的有趣、生命的活力。在我看來,幽齋對元寶這一喜劇人物形象的塑造是特別成功的,立體感、生動感、獨特感三位一體,讓人覺得好笑又好氣,卻不可惡、不可恨。元寶的這種獨特形象,頗象古希臘神話譜系中那些普遍存在缺陷的大英雄形象,一如安泰、赫拉克勒斯、佩爾修斯等,給讀者留下的是可愛、自然、真實的印象。幽齋的人物塑造功力,着實讓人驚歎佩服。
從《刺客行》到《訣去樓》,幽齋一路走來了,走得很大膽,很出彩,也很犀利。《絕句》系列第三部,何時寶劍出鞘,劍指江湖,讓我們拭目以待!
(作者劉中望,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博士,從事武俠與大眾文化傳播研究,發表學術論文、文藝評論3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