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清日朗,昨夜一場大雨卻似夢中一般。易蘭台但覺心曠神怡,轉身卻見被縟零亂,包裹仍在,人已不見了蹤影,不由一怔。
便在這時門聲一響,趙清商提著一個小包笑吟吟地走了進來。初升的陽光照在她臉上,顏色雖然蒼白,但神情動作卻已與常人無異。看到易蘭台,她有些不好意思,把小包向身後一藏,道:「易公子,早。」
易蘭台只作未見,笑道:「趙姑娘早,身體還好麼?」
趙清商道:「已經沒事了,多謝哎呀!」原來那小包未繫緊,裏面的東西嘩啦啦都掉到地上,易蘭台定睛一看,竟是一地的小銀角子。
這些小銀角子十分瑣碎,捏在一起估計也不過三兩多銀子。眼見事情敗露,趙清商索性全盤托出:「剛才出去了一趟,做了點不要錢的買賣。」又道,「我在這客棧裏轉了一圈,住的都是些客商,怎麼下得去手?只得一人身上拈這麼一小塊銀子,料想他們也還損失得起。」
易蘭台不覺啼笑皆非,其實他師伯吳江當年便是個大大有名的黑道人物,因此他並不特別忌諱這個,只道:「事急從權,也沒什麼不對。」
趙清商便笑了。
這一邊易蘭台洗漱完畢,卻覺又一陣茶香飄入鼻端,抬頭一看,那邊趙清商像模像樣地拿出茶具茶葉,又泡了茶出來。
易蘭台坐在窗下,覺得有趣,笑道:「這次不是雨前,是君山銀針?」
趙清商一笑點頭,倒了一杯茶遞過來。因竹根杯只餘一隻,這次易蘭台用的是先前她用過的雲蘿山水,她自己用的卻是店家的瓷杯。
易蘭台接過茶杯啜飲一口,銀針不似雨前那般淡雅,滋味甘醇甜爽,清晨飲來,更有清鮮之感,不由得連聲稱讚。
趙清商喝了一杯茶,忽地問道:「易公子,你雖説沒了武功,卻能判斷出追風刃的飛刀去向,可真了不起,你是怎麼做到的?」
她並不追問易蘭台為何失了武功,又為何遭遇燕嶺三衞這般大有來頭的對頭追殺一事。須知人皆有好奇心,她年紀雖輕,卻懂得尊重他人隱私。易蘭台便道:「説穿了也沒什麼。追風刃雖然身軀不動,但他手背肌肉總是要動的,看他哪一條肌肉活動,便可判斷出飛刀來向。」
這道理説起來簡單,其實不易,是時大雨滂沱,兩人距離又遠,易蘭台竟能看出追風刃肌肉變化,又能及時反應,實是一等一的本事。
趙清商自是懂行之人,嘆道:「就憑這份目力經驗,你也不愧天子劍之名了。」不由想像著易蘭台用劍時的光景,十分嚮往。
兩人談談説説,一時茶盡,便一同去前面用餐。
因飲茶耽擱了一段時間,這時前廳裏已經沒什麼客人,兩人正要落座,斜刺裏忽地衝過一個瘋老者,口中不知呼喝著什麼,直奔二人!
這瘋老者來得忽然,易蘭台伸手扶住他,見這老者穿了一件揉得亂七八糟的道袍,一張臉上滿是污垢,神情痴傻,心中十分不忍。
那瘋老者身後原本跟著兩個夥計,此刻也已趕到,道:「對不住啊客官,這瘋老頭成日裏在這兒亂轉,***的狗皮膏藥!」説著伸手便去拽那瘋老者。易蘭台急忙伸手攔住:「他是老人家,又何必如此?」
這時趙清商已及時遞過一小塊銀子,笑道:「兩位大哥,勞煩你們帶這位老人家去吃些湯水。」
瘋老者歡喜雀躍地跟著夥計走了,兩人也各要了一份早飯。吃罷,易蘭台想到昨夜趙清商手中驚鴻一現的軟劍,心生嚮往,便道:「趙姑娘,我有個不情之請,可否借你的軟劍一觀?」
趙清商笑道:「易公子客氣。」自腰間連鞘一同取下,遞與易蘭台。
昨夜裏光線幽暗,看得並不分明。此刻易蘭台拔出軟劍,見劍身又薄又細,輕輕一動便顫動不已,又見劍身雖軟,劍刃卻十分鋒鋭,燦爛天光之下,劍刃中更似有水光隱隱流動,鑄劍師之妙手神工,令人歎服。
他還劍入鞘,見這劍鞘也與眾不同,又薄又韌看不出是什麼動物皮,外表倒似一塊青布。上面用絲線繡了花紋,又有兩個篆字「止水」。
趙清商道:「這把劍名為止水,殷前輩二十歲之前用的便是它,後來才改用流水劍,劍鞘則是他用在北方冰海里捕捉的一種奇獸所制。」
殷浮白以滄浪水劍法與流水劍成名,天下皆知,但止水一劍易蘭台卻還是第一次聽聞,便又細細賞鑑了一番。待他看到劍鞘上花紋時,卻有些詫異,端詳一陣:「奇怪,這花紋怎麼好像在哪裏看到過?」
趙清商聽到這句話,卻十分留意:「易公子,你可從中看出什麼?」
易蘭台道:「趙姑娘,或者是我想得太多。但我看這上面的花紋,倒好似北疆某一處的地形一般。」
趙清商眼神一亮:「正是!這正是北疆一處的地圖,我也曾詢問當地人,但他們都不曉得,易公子可能看出端倪?」
易蘭台沉吟不語,原來他看這絲線形狀,與他少年時躲避狼王的斷崖,即前幾日詐死逃脱燕嶺三衞的追捕處十分相似,然而有些地方卻又與他印象中全不相符,因此心中疑惑,不能確認。
易蘭台正思量間,方才那瘋老者吃完了飯,滿廳裏亂跑,看見兩人在這裏説話,也便跑過來,忽地他用手一指劍鞘上以白色絲線挑繡的一處,嘻嘻笑道:「深深沉雪!」
一語既出,兩人臉色皆變。趙清商忙道:「老先生,您可識得此處?」
那瘋老者呆呆看著她,忽然間面色大變,轉身欲跑:「你們要和我搶寶藏,走開,走開!」趙清商伸手阻擋:「老先生,留步,我並無惡意!」一語未了,那瘋老者忽然轉過身形,反手趙清商手腕搭去,招式巧妙之極。趙清商猝不及防,竟被他三根手指搭住手腕。這一搭之下,再難掙脱。
易蘭台霍然起身,道:「五雲纏腕手,您是華山派哪一位道長?」
聽得「華山」二字,那瘋老者忽然大叫一聲,轉身就跑,追之不及。
易蘭台嘆了一口氣:「這老人甚是可憐,不必追了。趙姑娘,我已經知道這張地圖畫的究竟是何處了。」
就在易趙二人避於客棧之時,燕嶺三衞中又有一隊人,喬裝成漢人一路追了下去。這一隊共有九人,個子不高,身材均甚健壯,身後各自背著一個扁平革囊。正走在路上,忽然聽到前方傳來一陣爽朗笑聲。
首領把手一揮,其餘八人一同停下腳步,整齊劃一,如若一人。卻聽這一陣笑聲之後,繼而又有一個人拍手唱歌,眾人聽他唱的乃是:
「古冢密於草,新墳侵官道。城外無閒地,城中人又老。」
被派到北疆這些衞士多通漢語,聽得這一曲意境荒涼,歌聲卻極歡快,恰成對比。一個碧衣人撥開枝葉,長身而出。這人身上的衣衫甚是特別,淺碧色布料中間還織了銀絲,陽光之下,閃耀如同魚鱗一般。再看他面上卻罩了一個白銀面具,額頭的部位又鑲了一顆春水色的碧璽珠。光天化日之下,看上去十分怪異。
凝視了那面具半晌,首領終於驚詫道:「麒麟鬼!」
麒麟乃是珍貴靈異的瑞獸,一個「鬼」字卻又有陰暗詭異之意,這兩個詞組合在一起,説的乃是一個人,一個近幾年來聞名戎族的人。
這個人幾年來刺殺過戎族的將領,盜過皇族的財物,有一次還燒了一個戎族衞隊的營房那只是個普通營房,誰也不知他燒它為了什麼;又曾先後找過三個戎族的高手決鬥,殺了一個,廢了一個,又放了一個。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些事,也沒有人見過他的真實面貌。
見過他的一半人,都已經死了。另一半活下來的告訴其他人:那個人,面上戴著一副鑲著碧璽珠的白銀面具。
他是本領高強、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麒麟,也是殘酷惡毒、百無禁忌、彷佛從地獄中走出一般的惡鬼。
那碧衣人聽得首領言語,拍一拍手,笑道:「好眼力啊好眼力,我就是麒麟鬼。如今讓我也來猜上一猜,你們莫不是燕嶺三衞?」
能猜出燕嶺三衞的身份自不尋常,然而在戎族人眼裏,麒麟鬼神秘莫測,猜出這一點並不稀奇。首領手扶身後革囊,喝道:「麒麟鬼,你要」「做什麼」三字尚未出口,麒麟鬼忽地欺身向前,光天化日之下,身形真如鬼魅一般。那首領只當他要對己出手,手探囊中,取出一柄大斧。然而那大斧尚未揮下,麒麟鬼卻已在即將接近他時向右滑出三尺,一把匕首無聲無息地自袖中探出,已經刺進了右側一人的胸口。
這一變化真是神鬼莫測,沒人想到他會在首領説話時就已動手,更沒人想到他下手目標又非首領。被他一匕首刺死那人武功不弱,卻在這種莫名其妙的狀況下丟了性命,真真是死不瞑目。
眾人雖知麒麟鬼不是善類,卻也沒料到他竟驟起殺人。那首領退後一步,口中以戎族語呼喝一聲,八人迅速排成一個方陣,橫三行,豎三列,因先前被麒麟鬼殺了一人,方陣中間卻是空的。
首領再度呼喝一聲,八人一同從身後革囊中取出一柄大斧,式樣一般無二。這柄大斧比尋常江湖中人所用的斧頭還要大上一倍,更似騎兵所用的長斧。斧上鋒刃雪亮,雖然只有八人,氣勢卻如千軍萬馬。
這個陣勢就連麒麟鬼也沒有見過,他「咦」了一聲,抱著手退後了一步,似是頗有興趣。
首領三度呼喝,這次方陣齊齊向前,當先的三人舉起大斧,向麒麟鬼頭上猛劈下來。這三斧力有千鈞,麒麟鬼側身滑步,向左側閃去,百忙之際尚不忘袖中刺出一匕首,這一次卻是向正前方的首領刺出。
然而當他繞到左側之時,左側豎列的三把大斧卻又一揮而下。而他先前刺出的匕首則被後面一行的斧頭隔開,僅在那首領身上留下了一道細小傷痕。這還是因為中心位置少了一人,防守不夠,否則的話,連這一道傷痕也未必能留下。
麒麟鬼一次試探不成,手中匕首迎風一展,不知怎地竟成了一把三尺來長的青鋒劍,他身形出沒如電,只聽一陣聲響不絕,如琵琶弦上的輪指,原來在這頃刻之間,他前後左右,已經各自攻出了十六七劍!
聲音忽絕,麒麟鬼一個空心觔斗倒翻了出去,氣不長出,面不改色,再看那大斧方隊,卻也無一人受傷,這一輪疾攻下來,大斧方隊以簡馭繁,雖然並無什麼巧妙招式,卻抵擋住了他這一輪快攻。
麒麟鬼雙手一合,那柄長劍再次變為匕首,被他隨手收入袖中。這次他空手上前,招式一展,竟是武當的太極拳法。
武當與少林兩派並稱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太極拳法自是非同凡響。這套拳法講究的是以靜制動,以柔克剛,自己用力雖不大,卻可導引對方千鈞之力,實是應對這大斧的妙招。再看麒麟鬼這幾式拳法神似而形非,偏偏又頗有效用。若是隻有兩三人,只怕早被他打倒在地了。
前後共用了十招左右似是而非的太極拳法,麒麟鬼再度躍出,自己搖頭道:「不對,不對也對,也對。」
諸人聽他一番自相矛盾的話,因有先前一人被刺經驗,擔心他又在使詐,也不接話,只聽這麒麟鬼道:「用這太極拳法是對的。可惜我學得太不到家,若是武當掌門在這裏,也就好了唉!」他嘆一口氣,聲音未絕,一道銀鞭破空而出,直向眾人襲來!
這一次方隊諸人都有了防備,但這銀鞭極細,並不似先前兵器便於防禦。兩柄大斧同時揮出,銀鞭卻似靈蛇一般沿著中間縫隙鑽入,如同江中水波,顫抖不已,「啪」的一聲,已在其中一人身上抽了一記。
這一記力道不小,但這八人身形均甚健壯,雖然中招,也只踉蹌一下,並未摔倒。同時兩側人員隨即補上,並不給那麒麟鬼可乘之機。
麒麟鬼皺一皺眉頭,道:「糟糕,早知在這鞭子上也淬些毒好了。」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他這般説話,焉知不是本淬了毒,故意令眾人放鬆警惕?中鞭之人不由便向傷口瞄了一眼。麒麟鬼趁機銀鞭下落,連掃三人,這些人下盤功夫雖然穩重,卻禁不住他擊中的乃是人身上最脆弱的踝骨。「咕咚」兩聲連響,已有兩人摔倒在地。
麒麟鬼疾步向前,鞭交左手,那把匕首再度現於手中,只是未等他出手,兩翼之人已經向前,四把大斧風聲呼呼,直上直下地劈過來。這方隊看似簡單,應變速度卻是遠超想像,加上這八人招式簡潔,更難防備。麒麟鬼著地一滾,避開大斧,眼珠滴溜溜一轉,又想到一個主意。
這方隊是九人,因先前被他殺死一人,中心出現空當,這裏便是這個方隊的弱點所在。想到這裏,麒麟鬼縱身一躍,以無上輕功自八人頭頂處躍入中心,雙手一晃,又握住了一對分水峨眉刺。
這人身上衣衫也甚單薄,不知為何竟藏了這許多兵刃。但戎族人可不管他這些,先前那首領見他一躍而入,呼喝一聲,這一聲極短促,極兇狠,縱是不明白戎族語,也能聽得出這一聲呼喝中的絕殺之意。
這一聲若翻譯成漢語,那隻用一個字便可概括:殺!
八人同時轉身,八柄大斧圍成一個圓圈,氣勢如同雷霆一般,一同向中心的麒麟鬼劈去!
此時麒麟鬼所處空間極小,八柄大斧齊下,幾乎已封死了他前後左右各個位置,而這般兇猛無儔的殺招,單是氣勢已可壓倒大部分江湖好手,天下間又有什麼人可以抵擋得過?
八柄大斧幾乎在同時劈了下來,首領的面上已經露出了微笑,這一遭他們的任務雖然尚未完成,然而能夠殺死麒麟鬼,也是大功一件。
也在同一時間,一道黑光忽然自方隊中心翻攪而出,彷佛毒龍出水,又似巨蟒反身,兇殘彪悍,難以想像。隨著這道黑光翻卷一週,八人之中竟有三人驟然倒地,包圍圈被硬生生撕出一個缺口,五六柄大斧直落到地上,好好一個方隊,霎時間七零八散。
一身碧色衣衫的麒麟鬼站在中心,曠野的風吹動他身上的衣衫,彷佛一棵春天的翠柳,枝葉還在輕輕地搖擺。面具遮掩,看不見他面上的神情,可是偏偏在場的所有人都覺得他在笑,笑得愜意,笑得釋然。
在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黑色的長槍,槍身烏沉沉的,看不出是何質地,槍尖一點鋒芒卻如初雪一般,泛著冷幽幽的寒光。
方才他用這杆槍連殺三人,槍尖上卻是滴血未沾。
首領終於發出了聲音:「銀血霸王槍!原來你是麒麟鬼,麒麟鬼原來是你!」這話顛三倒四,麒麟鬼朗聲一笑:「晚了。」他單手握槍,其餘幾人以為他要再度出招,不料他手一揚,撒出一把幽藍色的細碎暗器。
此時陣型已破,他若單憑槍法亦能獲勝,卻偏偏使用這麼不入流的手段,那暗器上淬了劇毒,餘下的幾人沾著便倒,只有那首領武功較高,強行避開數枚暗器,卻忽覺後頸一涼,已被人點了穴道。
麒麟鬼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很好,抓你一個也夠了。」
首領雖動彈不得,卻還能開口講話,他咬牙道:「你殺了我便是。」
麒麟鬼笑道:「這可不好。」他把手中長槍一折,也不知怎地,那柄黑色長槍被他幾下折成數截,隨後藏在衣下。他一拎那首領後頸,那首領只覺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被麒麟鬼帶著飛了起來。過了大約兩炷香時間,他推開某處大門,把那首領往地上一丟,笑道:「到了。」
這一丟力道不小,首領被摔得疼痛不已,又聞得鼻端一陣黴爛味道,眼睛餘光一看,四下裏都是棺材。
這正是北疆當地唯一的一家義莊,也是當初易蘭台與趙清商曾經相處之地。麒麟鬼拍一拍衣衫上的塵土,拎起那首領,把他擺正坐好,笑道:「我要問你一件事情」話音未落,那首領大聲道:「不知道。」
麒麟鬼道:「話別説得這麼死,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你不知道?我問你早晨吃沒吃飯,晚上去沒去茅房,你也不知道?我再問你老婆有沒有被人睡過,你還是説不知道?」
這話真叫一個缺德,那首領大怒,破口大罵,無奈戎族人性情粗率,罵人的語言翻來覆去也就是那麼幾樣,麒麟鬼掏掏耳朵,笑呵呵地聽著。等到那首領罵到了無新意,連自己也不知該再罵些什麼時,才道:「我這人生性大度,我只説了你一句,你卻罵了我這許多句,我都不和你計較。現在再問一次,我要問你的事,你説是不説?」
首領叫道:「有本事你殺了我!」
麒麟鬼笑道:「好啊。」他伸手自懷中取出一根幽藍色的細針,在首領眼前比劃了兩下,「這可是好東西,見血封喉,你要不要試試?」
先前方隊中數人被殺,便是由於身中這種暗器之故。首領雖然知道,卻凜然不懼,道:「死就死,有什麼!」
麒麟鬼見他目光中全無猶疑,確實是不懼生死,便收起細針,笑道:「這般説來,我也不殺你。」他的聲音温和,「我是一個講道理的人,既然你不講,我便不問。我現下決定把你的性命交給老天,你看如何?」
義莊內光線幽暗,映射在他的白銀面具之上,那一點碧璽珠如同鬼火一般閃爍不已,麒麟鬼的聲音更加低柔,彷佛情人耳邊的細語:「我想好了,我決定把你關在棺材裏,不會關你太久,你看一個月時間怎麼樣?如果一個月之後你還活著呢,那麼我就放你出來;要是一個月之後你死了呢,那也沒關係,反正你已經有了一口棺材是不是?」
他口氣愈是温和,便愈發顯得可怖。那首領出身燕嶺三衞,本是個刀頭舔血、氣度非凡的人物。如今聽了麒麟鬼這一番話,也不由得心頭一顫,但他畢竟不是一般人物,仍作鎮定,道:「隨你!」
麒麟鬼卻先從身上掏出一個麻核桃來,塞到他口中:「我説一月就是一月,萬一咬舌自盡可不好。」説罷,他在義莊內繞著圈子,不時伸手叩擊棺木,似是在尋找哪一具更為合適。
他竟是認真的!那首領雖然膽識過人,此刻也不由得有幾分心慌。又過片刻,只聽那麒麟鬼欣然一聲:「這具甚好。」隨即便聽得撬動棺材蓋的聲音,咯吱咯吱,麒麟鬼笑道:「很好,都快成骨頭了,不然裏面湯湯水水,我搬你出來倒也不易。」那首領只聽得一陣噁心。
麒麟鬼又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裏面這位仁兄,我如今要搬你出來了。一月之後,新關進去的人要還活著,我便帶他出來,你還歸舊位;要是他死了,我也送你回來,這般你二人作個伴,也不寂寞。」
生榮死葬,戎族習俗雖與漢族不同,可也是重視身後之事的。那首領聽到自己日後竟要窩窩囊囊地與這不知名屍首悶在一口棺材裏,冷汗不由得點點冒出。又聽幾聲沉濁聲響,似是麒麟鬼已把那屍體搬出。他再次走了過來,輕鬆拎起那首領:「好了,這次該你了。」
棺材裏的空間自然不會大,那首領體格魁梧,手腳都折起來才勉強塞進去。麒麟鬼哼著小調,取來若干根長釘,沿著棺材蓋一週仔仔細細地釘好,裏面的人縱是有通天本領,也難以將其掀開。
此刻棺材裏一片漆黑,又熱又悶,腐臭味道撲鼻而來,避無可避。那首領幾欲嘔吐,卻因口中塞著麻核桃,眼淚鼻涕紛紛而下。
此刻若是當真悶死了他,倒也少遭一分罪,偏偏這時叮叮噹噹一陣響,麒麟鬼又在棺材蓋上鑿了幾個洞:「別悶死了啊!」
殺一個人,有一萬種方法,但是比這還惡毒的,倒也並不多見。
做完這一切,麒麟鬼並沒有離開。他靠著棺材坐下來,摘下面具。從懷中又掏出一隻扁平的銀製酒壺和兩個油紙包,都放在地上。
酒壺裏是西域有名的天一閣酒,一個油紙包裏是江北葉二孃家的五香花生米,另一個油紙包裏是一塊烤得乾乾的紅椒牛肉。
他並不在意周遭詭異,也不在意身後的棺材裏還關了一個大活人,喝一口酒,拈兩顆花生米放入口中,又吃一口牛肉,十分自得其樂。
酒肉一時而盡,麒麟鬼收起酒壺,頭向後仰,竟是靠在棺材上睡了。幾縷微光照進來,在他身邊的白銀面具上反射出幽幽的光芒。
這一覺睡了約有一個時辰,麒麟鬼起身,伸個懶腰,自己笑道:「很好,很好。這一覺又可以頂上幾天。」
他拿起面具再度覆到面上,來到先前關住那首領的棺材之前,從懷中拿出一把匕首,動作麻利地撬起那十幾枚長釘,再一推,棺蓋應手而開,拎出了裏面已和一攤泥無異的首領,又掏出他口中的麻核桃。
他的面具湊近了首領的臉,全無表情的面具上似乎充滿了笑意。
「這個辦法我用了七八回,還沒有一次不管用的。説吧,你們現在追的那個人,他現在到底在哪裏?」首領不住顫抖,瞳孔渙散,身上的衣衫已經被汗水和尿液打得透濕,口唇打著哆嗦,卻説不出一個字。
麒麟鬼拿出酒壺,將事先留下的一口酒灌入他喉中。那首領終於恢復了幾分神志。麒麟鬼笑道:「説啊,不説的話,我還關你進去。」
首領再度顫抖起來,終於他開口,模糊地吐出了幾個字:「他最後出現之地便是此處」
麒麟鬼小小驚異一下:「你再説一次?」首領説不出話來,他已經暈了過去。麒麟鬼嘀咕一句:「這可真是巧了。」他隨手點了那首領的穴道,身形如同靈狐一般,在義莊內外仔仔細細地搜索起來。
追風刃一戰之後,他是第一個來到義莊之人,很快便發現了許多痕跡。他自言自語道:「怎麼有兩個人這杯子不錯,可惜紮了喲,好厲害的炸藥!」麒麟鬼心中不解:「以他的本事,又用炸藥做什麼?」這般想著,又去周邊查看。
這一次,他在地上找到了七八柄飛刀,不由得吸一口涼氣,暗自盤算:「追風刃也插手了?這個人雖然棘手,也不是不能對付,就怕那個人隨後也來糟糕之極,要是把那個人惹出來,這可真就玩不轉了!」
麒麟鬼收起飛刀,來到義莊附近一口很隱蔽的水井前,先掏出身上一應零碎物品,再摘下面具,只把那柄黑槍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他從井裏打出一桶水,兜頭蓋臉澆在了自己身上。
北疆的井水沁涼入骨,他卻渾然不覺,接二連三又打了幾桶水從頭頂澆下去。直澆了約有一刻鐘左右,他才放下水桶,從一旁的草叢中拿出一個包裹,迅速除去身上衣物,擦乾身子,取出一套輕袍緩帶的服飾換上,腰間束了玉帶,一派貴公子風度。一切打理完畢,他正要轉身,忽然一笑,把原先藏在懷中的白銀面具又戴到了面上。
在他身後,旌旗招展,勁風蕭蕭。義莊之外不知何時已多了一隊騎兵,刀槍如雪,劍戟似林,兵士雖不在少數,卻是悄然無聲,法度森嚴,若非親眼見到,實難相信此處竟然無聲無息間多了一支軍隊。
在這些騎兵中央,居然還有一頂錦帳,素白的蜀錦底子上金花為飾,華麗異常。麒麟鬼微微一笑,徑直向那頂錦帳走去。
帳篷前方又有一隊衞士,外面騎兵已是百裏挑一的精兵良將,然而這隊衞士卻更為剽悍精幹,他們身高體態都十分相似。外著明光鎧,腰佩青銅劍,神態亦如一尊尊肅穆的青銅塑像,看到麒麟鬼走近,神情動作全然不變,卻有一陣殺氣自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縱是麒麟鬼這樣的高手,也不由得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這是長安騎,北疆最精鋭的隊伍,修羅王江澄手下戰鬥力甚至在戎族騎士之上的騎兵。
麒麟鬼停下腳步,提高嗓門,叫道:「玉帥,是我!」
片刻後,一個十分冷峭的聲音道:「進來。」
帳內並無他人,內裏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踏上半個腳掌都要陷進去。帳中擺著一張雕刻精美的紫檀桌案,案後一把交椅上端坐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正是碧血雙將之一、鎮守北疆數年的玉帥江澄。
雖在軍中,江澄身上並未著甲。他相貌雖然十分俊美,但眉長而峭,唇薄而冷,威嚴中有一種陰冷刻薄之意,非但令人難以接近,而且有一種望而生懼之感。
然而麒麟鬼入帳後,態度卻十分隨意,他笑道:「玉帥,尚未進來就聞到了酒味,必是從京裏帶回的『方中好』,還請賞我一口。」
他説得雖客氣,口氣中卻沒有半點客氣之意,江澄冷冷哼了一聲,居然當真從桌下拿了個罈子丟過來:「把你臉上那個玩意兒摘下來。」
麒麟鬼笑了一聲,先小心翼翼地接過白瓷酒罈,隨後抬手除去面具,露出一張神清氣朗的青年面容,非是旁人,竟是悠然公子莫尋歡。
江湖多傳言,莫尋歡與北疆修羅王之間過節極深,不料今日竟然同處一帳,且江澄對他態度,遠較一般人等寬容,真真讓人難以想像。
莫尋歡盤膝坐在地上,隨手拍開封泥,一股中正醇厚的酒香立刻溢滿大帳,這「方中好」是京城百年的老字號酒坊,但釀出的酒從不銷往外地。他先把隨身攜帶的扁壺灌滿,這才就著壇口,有滋有味地喝起來。
他一連喝了七八口,終於放下酒罈:「酒夠了。玉帥,我今日遇到燕嶺三衞,他們新研究出的一個陣式,似乎有點意思。」於是將那大斧方隊講述了一遍,他説正事時,卻是要言不煩,並沒有插科打諢之語。
江澄輕叩紫檀桌案,他的手指細長白皙,像個文人。待到莫尋歡説完,他方道:「你的意思,是怕戎族把這種方隊用到戰場上?」這正是莫尋歡之意,江澄思考片刻,又問:「你用霸王槍裏的哪一式剋制住的?」
莫尋歡道:「四面楚歌、霸王卸甲。」這前一招是以霸王槍攻擊敵人下三路,多用於被圍攻之時;而霸王卸甲則是著名殺招,江澄自然知道。他又凝思片刻,道:「攻擊下三路是對的,我軍中雖然未必有幾人能如你的槍法,戎族軍中卻也未必都有燕嶺三衞一般的氣力」
二人對視一眼,同時道:「鈎鐮槍!」二人雖同時説出,但莫尋歡卻是在遭遇燕嶺三衞後一直思量此事,江澄卻能脱口而出,他又道:「那陣勢若如你所言,用鈎鐮槍足可剋制,但不知是否還有後手」
莫尋歡馬上道:「我捉了那方隊一個小頭目,就關在義莊裏。」
江澄這才點了點頭:「這還罷了。」他雙目凝視著莫尋歡,如同兩把陰冷冷又淬了毒的刀子,「那件事情,你辦得怎樣了?」
北疆多少大將匍匐在這目光之下,然而莫尋歡不知是不是神經過粗,竟然還笑得出聲:「玉帥,你給我的期限是一月,如今可還沒到。」
江澄的臉色十分難看,這份難看卻未必是為了莫尋歡的言語,而是因為他的口氣。但他畢竟是北疆之主,只見掌心抵在桌案上,緩緩地出了一口氣,隨後從左腕上褪下一串碧璽手串,擲了出去。
莫尋歡伸手抄住,見這手串上的珠子呈清藍色,顆顆一般大小,清澈透明宛若玻璃珠一般,是難得的寶物。莫尋歡面具上所鑲的碧璽珠原也不錯,但與這手串上的珠子相比,卻是相差甚遠了。
莫尋歡笑吟吟起身,行了一禮:「多謝玉帥。」江澄冷冷道:「我為人賞罰分明,這是斧陣一事的獎勵。那件事若是事成,想要什麼你自選,若不成」他笑了一聲,只是這一聲笑得實在太過陰冷。
莫尋歡泰然自若,又行了一禮:「這個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