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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逆世占卜

    皇室的陰謀-Royalconspirscy

    太陽墜落在西方的山巔,夕陽下的花園裏擺着兩張軟榻,軟榻上的老人都捧着細長的煙斗。煙斗是黃銅質地,鏤空雕刻,裏面填着名煙。老人們慢悠悠地吸着,火星在煙鍋裏起落。

    “聽説那個叫葉素盟的異教徒很討教皇的歡心。”一個老人磕了磕煙灰,把煙斗放在旁邊鎏金的銅盤裏。

    “不用聽説,從招待的規格就看得出來。按照外交慣例,只有正信國家的使節才能進入梵蒂岡覲見教皇,如果使節是異教徒,通常只需要秘書局出面接待,這次葉素盟雖然還沒能踏進梵蒂岡,但是下榻夏宮,那可是每年教皇要住上三個月的行宮。夏宮的政治含義雖然不那麼敏感,但親近教皇的程度,甚至超過梵蒂岡吧?”另一個老人説。

    “嗯,聽説葉素盟就住在夏宮裏,已經連續幾日陪伴教皇,親近程度超過我們這些樞機卿。”

    “説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善於講笑話,對於煙草很有研究。這煙草就是他對教皇的進貢,教皇又賜了我一些,覺得怎麼樣?格拉古。”

    “確實很醇厚。”格拉古大主教微微點頭,“我收到了一份禮物,是葉素盟的隨從送來的,青瓷茶碗,東方的手工藝品。你收到了什麼,西塞羅?”

    “你現在抽的煙斗。”西塞羅大主教説。

    “果然很瞭解我們各自的喜好啊,五位樞機卿大概都收到了來自晉都國的好意吧?”

    西塞羅微微點頭。

    在翡冷翠,樞機團僅在教皇之下。這個僅有五個人的部門卻有超越“國務院”和教廷各部門的巨大權力,只有“十字禁衞軍”和秘密審判部門“異端審判局”不受樞機團的約束。但禁衞軍將軍和審判局“局長”通常都是樞機團的成員,所以事實上不存在制衡樞機團的機構。

    樞機團是上議院中的上議院,可以否決上下議院的決議。它的制衡只在內部,五位樞機卿之間的互相制衡。這些掌握致命權利的樞機卿往往都是有資格穿紅衣法袍的紅衣教主,依附於教皇國的俗世君主們在他們面前也要彎腰低頭,他們都有機會成為下一任教皇。

    作為一個東方小國的使者,葉素盟的到來已經驚動了這個高高在上的機構,至少身為紅衣教主西塞羅和格拉古意識到自己必須認真審視教皇這番舉動中的政治含義。

    “據説晉都國準備和我們聯姻。晉都國的君主原誠有個女兒,還只有十三歲,是個罕見的美女,被東方的貴族們視為珍寶。”格拉古説。

    “是想嫁給教皇的兒子吧?對方的胃口也不小啊,就上一個美貌的公主,就想吃下一個博魯吉亞家族的男孩。”西塞羅説:“博魯吉亞家族的男孩們也都是珍寶,想嫁給他們的女人會很多。一個東方小國的公主對於他們未必是最好的選擇。”

    “重要的是教皇的態度,我的朋友。”格拉古眯起眼睛微笑,“蘇薩爾是我的學生,普林尼是你的學生,我們當然關心他們的婚姻,但教皇畢竟是他們的父親。葉素盟這次來的目的是聯姻,教皇以這麼高的規格招待他,就是默許了聯姻。讓自己的兒子娶一個東方小國的公主有什麼好處呢?教皇一定是想明白了。”

    “準備對東方用兵麼?”西塞羅驚得坐起。

    “十字禁衞軍的規模在十年中擴充了一倍,新式的火槍和長程火炮已經準備好了,神的軍團已經武裝完畢,怎麼能只是等待戰機呢?”格拉古輕聲説,“對東方異教徒之國的神聖征伐隨時都可能開始。東方巨龍一般的胤國已經衰弱的飛不起來,其他國家沒有能阻擋十字禁衞軍的。”他瞥了西塞羅一眼“而且我們也需要一次偉大的戰爭,屬國和各教區都有反抗教廷的案件發生,這不是好的徵兆,説明平民對於神質疑了。戰爭可以重鑄神的輝煌。”

    “晉都國願意充當我們進軍東方的前站?”

    “晉都國的文化和東方一脈相承,但位置恰好在東西方之間,它要麼是東方進軍我們的前站,要麼是我們進軍東方的前站。”格拉古説,“看來他們已經做出了選擇”

    “這樣的聯姻只會被胤國報復吧?”

    “胤國的新皇登基,因為繼承權的問題大臣們分裂成不同的派系,正在僵持。這個時候不會輕易用兵,晉都國也是看準了這個時機吧。”

    西塞羅沉思了片刻,“就是説能娶到晉都國的公主也是不錯的政治資本?”

    “也許會成為東方之王。”格拉古幽幽地説,“我得到消息,今晚夏宮就有一場晚宴,教皇款待葉素盟,教皇的兒子們都被邀請出席。”

    “實際上教皇在選擇!”西塞羅明白了。

    格拉古微微點頭,“蘇薩爾還是普林尼?這場婚姻可能在幾年之後影響整個翡冷翠的政治格局。這是我和你商量的。”

    西塞羅沉思良久“我是普林尼的老師,我毫無疑問會支持普林尼。如果你要讓你的學生蘇薩爾成為晉都國公主的未婚夫,你需要給我理由。”

    格拉古微笑“普林尼年紀太小,哥哥應該比弟弟早結婚”

    “格拉古我的朋友,你要記得,蘇薩爾是未來應當成為紅衣教主的人,就像你我這樣,那時候即使他有妻子也不得不離婚,從此獻身給神。也只有紅衣教主才能被選為下任教皇。哥哥是教皇,弟弟是東方之王,這格局不是更好麼?”

    “西塞羅我的朋友,我並不是要讓蘇薩爾佔所有的好處,你聽我的理由,”格拉古説“蘇薩爾看起來温和,卻有着領袖般的氣質,普林尼雖然是個勇敢的孩子,內心上卻太簡單了。以他的年紀和性格,要征服一個異國公主還太難。西塞羅,你低估了那些東方人,聯姻並不只是一紙婚書那麼簡單,這對夫妻之間的關係會影響到我們和晉都國之間的關係。如果新郎反過來被新娘征服,結果就是一個東方女人藉助一場聯姻混進了翡冷翠,她會努力為她的父親在翡冷翠製造聲勢,爭取支持。”

    西塞羅沉默了片刻,微微點頭,“據説這位公主比男孩還有勇敢,在東方有‘猛虎’的稱號。派來這麼強的公主,不僅僅是作為公主,也是間諜吧?”

    “首先會有一場閨房中的戰爭,看看是丈夫壓過妻子,還是妻子壓過丈夫。”格拉古微笑,“蘇薩爾一定能贏得這場戰爭!等到他成為紅衣主教,已經培養起自己的勢力,就可以放棄那個女人了,本來就是場政治婚姻,蘇薩爾能明白在政治和婚姻中誰更重要一些。而普林尼是頭勇敢的小獅子,會成為他哥哥的先鋒。他的哥哥也會作為教皇在幕後支持他的軍事行動。”

    西塞羅和格拉古各自捧起煙斗,慢悠悠地抽起了煙。煙霧背後,夕陽墜落在遠方的地平線上,那道犬牙嶙峋的地平線,大小教堂的尖塔密林一樣直刺天空。

    “那就這樣決定吧。”西塞羅終於點了點頭,“蘇薩爾將迎娶東方公主,併成為博爾基亞家族中的下一任教皇,並在他的任內統一東方,他的弟弟則會成為東方之王。”

    “希望一切都如我們的預期,要做好一個樞機卿,就必須清晰地判斷誰是下一任教皇。”格拉古意味深長地説。

    西塞羅忽然想起了什麼,愣了一下,“我們漏掉了一個人,今晚西澤爾也會出席宴會!”

    格拉古輕輕擺手,“那個異端的孩子?他不會有機會的,他早已被打上異端的烙印。”

    【2】.晚宴-TheBanquet

    夏宮,鏡廳。

    這座以“鏡”為名的宮殿裏到處鑲嵌着兩人高的水銀鏡子,只有技藝最精湛的工匠才能製造出這麼大而平滑的鏡子,這座宮殿被看作教皇國的珍寶之一,走在裏面讓人誤以為是走在一塊巨大的水晶中。教皇把在這裏用餐當做一份榮譽給予最得力的部下們。

    “真是藝術瑰寶!”走廊裏,葉素盟揹着雙手嘖嘖讚歎。

    走廊兩邊掛滿了油畫。這是一系列顯聖圖,畫家用凝重的筆法描繪神和他的使者在人間顯聖的故事,有的是孩子奔跑於荊棘中,有的是女人哭泣與樹銀上,有的是瀕死的君王戰鬥在烈火裏,有的則是聖者行走於大海深處,每幅畫上浮都有背生六翼的天使在雲端上俯瞰世人的痛苦,沉默而悲憫。

    “這些是我以前的收藏,並不是值錢的藝術品,不過我很喜歡,葉先生也喜歡,真是太好了。”穿着一襲寬大的白色法袍,教皇格里高利二世站在葉素盟的旁邊。

    教皇年輕的時候應該是個極英俊的修士,時間都抹不去他温和而動人的神采,葉素盟卻瘦的過頭,而且的確有些獐頭鼠目。不過這兩個老人並肩而立,卻出奇的和諧,就像朋友似地輕鬆自然。

    “尤其這一幅好。”葉素盟指着其中一幅數人高的巨畫。

    畫上一個赤裸的年輕男人半浸在淤泥裏,生有雙翼的女人飛起在空中,青春姣美如處女,眼睛裏卻有着母親般的愛。年輕人瞪着無神的眼睛低垂着頭,母親俯身抱着他,要把他拔出來,用盡力力量卻未能成功。因為在淤泥下面有腹脹如鼓雙眼凸出的惡鬼,成千上萬,他們死死的抓住年輕人的腿,要把年輕人拉入淤泥中與他們為伴。這是一個惡魔組成的泥潭。焦急的母親仰頭對着天空發出了呼喚,而要換的雲端,天使們仍只是沉默地觀望,眼神悲憫。

    “這是我最得意的藏品《聖母解救神子於罪孽中》話中的男人是神子,女人是聖母。”教皇説:“葉先生説好,是覺得哪裏好呢?”

    “看着讓人悲傷啊。”葉素盟輕聲説,

    “悲傷?葉先生的見解真是出人意料。”教皇微笑,“這是個古老的故事,説神的兒子為了從罪孽中拯救世人,託生為一個凡人,親自下降到世間。可是世人們已經被魔鬼教唆而墮落,他們不能允許這聖人活着,這便顯得他們更加邪惡和醜陋。於是他們邀請神子品嚐他們的酒和食物,他們説,若你是神聖的人,我們的飲食又怎麼能令你的身體污濁?神子為了證明他對世人的愛,便坐下來和他們一起飲食,可是這些人在酒裏下了魔鬼心臟擠出來的血,那血是至毒的。聖子飲了他們的酒,失去了聖光和神力。他衰弱的靈向神發出哭喊,可神沒有理睬。聖母在夢裏聽見他的兒子在遭受苦難,於是凡人在驟然間生出了羽翼,一夜之間飛出世人要走三個月的路程去救神子。”

    “看見一個女人如此地努力,就不由自主的覺得悲傷,”葉素盟説,“可神為什麼沒有回應神子的呼喚呢?”

    “因為神子做錯了,他救不了世人,世人的罪不該由別人去贖,只能由他們自己去償還。”教皇意味深長地説。

    他推開了走廊盡頭的雕花木門,巨大的水晶燈懸掛在餐室的正中央,無數的玻璃反射着燈光,光如潮水撲面而來。一瞬間葉素盟誤以為自己是在拜謁神的御座。

    “來,認識一下我的孩子們。”教皇説。

    三個男孩同時起身,微微躬身行禮。他們都為了這場帶有外交性質的晚餐而隆重着裝,清一色的禮服,白色蕾絲袖口上用銀線繡的合歡花紋熠熠生輝。

    葉素盟吃了一驚。他聽過傳聞,教皇的三個兒子都以英俊著稱,但他並沒有當真。家世顯赫的年輕人們總是更容易得到讚賞甚至吹捧,在東方諸國那些因為縱情聲色四體不勤所以消瘦的見骨的貴族少年也會被贊“骨秀”所以教皇的兒子們只要長得比他葉素盟略強,也就對得起“英俊”這兩個字了。畢竟對於這些男孩而言,英俊的外表就像袖口這類小飾品,有沒有都無傷大雅。最重要的還是他們是教皇的兒子,他們的姓氏是博爾吉亞。

    博爾吉亞家族比黃金鑽石更貴重的男孩們!

    葉素盟來的路上已經跟隨行的副使説了,弱國無外交,作為小國使者,求得一個博爾吉亞家族的男孩回去就是成功,挑挑揀揀這種事他根本沒動過心思。只要教皇願意開恩這場聯姻,就算交付的貨色缺胳膊少腿,他們也要當做寶一樣笑納並且回去覆命。

    所以當他真的看見三個珠寶一樣漂亮的男孩躬身衝自己行禮,葉素盟一瞬間產生了一個錯覺。

    他今晚是來選妃的!

    是的,就像是皇帝走進太監們經過重重篩選最終送進宮中的少女們,她們每一個都如明珠美玉般無可挑剔,每一個都帶着渴望你臨幸的眼神。對於尋常的男人來説能湊近這些少女中的任何一個看一眼都是天大的福氣,對皇帝來説則只是要腰肢一下那個少女靜夜就會被赤裸地送進他的寢宮。這是覺得一個人命運的生殺予奪的權力但問題是他一介小小的使臣何德何能能擁有這樣的權力去選教皇的兒子們。

    “選個英俊些的……此外的標準還沒想好,你看着來吧!”原誠的聲音忽然在腦海中閃過。

    原本簡明扼要的標準在教皇的兒子們面前是如此的物理,他們每個人都擁有傲視同齡人的容貌,禮儀無可挑剔。他們是神的寵兒,神賜予他們的絕不只是顯赫的家世。

    “這就是我的兒子們。”教皇指着左手的金髮男孩,“蘇薩爾,我的長子,今年十六歲了。”

    “很高興見到您,尊敬的葉素萌(某鬼: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qq輸入法會打出來這個名字!?)先生。”蘇薩爾躬身行禮。

    他穿着公爵的深紅色禮服,領口裝飾着黃金十字,袖口則是博爾吉亞家族的黃金薔薇圖案,胸口垂下一排金色流蘇。他的頭髮金子一般耀眼,臉型酷肖他的父親。

    “我的次子,西澤爾,今年十四歲。”教皇指向中間的黑髮男孩。

    同時英俊的男孩,但西澤爾和蘇薩爾卻並不像兄弟,甚至沒有地方是相似的。他的頭髮出奇地黑,整齊地往後梳好,穿着修士服般的黑色禮服,胸口上以銀絲繡着十字花紋,繫着純白的蕾絲領巾。他身上只有黑與白兩種顏色,就像墨筆在宣紙上勾勒出的人物側臉。

    “普林尼,今年十一歲。”教皇摸了摸最後一個男孩的頭,滿是愛憐,“雖然比純公主還小着兩歲,想來不會被選中,但也叫來讓葉先生看一眼。”

    普林尼也是金髮,海藍色的眼睛,和哥哥蘇薩爾有幾分相似,但強壯得像一頭小獅子。

    教皇適宜大家都在餐桌邊坐下,他看着自己的兒子們,目光慈和,“葉素萌(某鬼:就這麼打啦,挺有意思的~)先生來自東方的晉都國,晉都並非很大的國家,卻是我們在東方諸國中最親近的朋友。晉都國有一位身份貴重的公主,今年已經十三歲了,到了該訂婚的年紀。葉先生這次來,是帶着晉都國君原誠先生的親筆信,願意把他深愛的女兒嫁到翡冷翠來,嫁給我的兒子。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我祝福這場婚姻,也把選擇晉都國女婿的權利交給葉先生。聽説純公主是東方公主中聞名遐邇的美人,你們每個人都該以娶到這樣美麗的妻子而自豪。我不會干涉葉素萌先生的決定。”

    葉素萌注意到蘇薩爾和普林尼隔着西澤爾對視了一眼,眼中都有驚訝的表情。

    儘管明知自己是來被選擇的,但是在這些身份貴重的男孩眼裏,葉素萌一個東方小國的使節算不得什麼。教皇國有很多屬國比晉都國大,屬國的國君來翡冷翠覲見教皇的時候都會俯身下去親吻教皇的袍擺。而他們中很可能就會產生將來的教皇,翡冷翠的人們都相信格里高利二世之後,還會再出一個博爾吉亞家族的教皇。這麼説來葉素萌俯身下去親吻他們的鞋子也沒什麼不妥。

    但教皇透露出來的意思卻不是這樣,選擇權被徹底的交給了葉素萌,他選中的人不能拒絕。

    這麼看來這場聯姻對於教皇國的意義非常重大,而那位純公主似乎也不是簡簡單單地要被進貢到翡冷翠來當人質的。這讓男孩們對素未謀面的公主的期待上升了很多。

    “聽説公主殿下還是信徒?”教皇轉向葉素萌。

    “公主殿下是有慧根的人,自學神學書籍之後被深深打動,早已做好了皈依神的打算,豈止這樣,連我國的君主原誠都被神感召了。”葉素萌神情嚴肅。“哦?神的榮光照到了晉都國麼?”教皇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國君和公主每日都一起研究神學,他們互相稱對方為教友。”葉素萌嘴裏這麼説,心裏想到的是那對兇悍的父女各踏了一隻腳在矮桌上冷語對罵的情景,不禁有些擔心。這次和親戰略準備時間只有一年,原誠需要在一年裏把他猛虎一樣的女兒培養成虔信的修女,至少表面上得是。葉素萌希望國君給公主找的老師還算靠得住,以免公主嫁到翡冷翠之後本性爆發,以純公主的本性,在教堂裏祈禱的時候一腳踢翻長椅做河東獅吼並非沒有可能。被教皇發現了“貨不對板”,不知道會不會對晉都國退貨……

    “真是天作之合。”教皇鼓掌,“那麼請葉先生一邊用餐一邊看着我的兒子們,看他們中有誰配得上純公主的資質。”

    “主啊!感謝你賜予我們食量,阿門。”教皇和他的兒子們一起在胸前畫着十字。

    晚餐的主菜是來自南方屬國的考岩羊肉和燻火腿,配菜是鮮嫩的蘆筍。葉素盟以他精湛的刀叉技巧令所有人驚歎,這個東方老人用刀叉的手法和一個地道的西方人沒兩樣。

    “三成熟。”葉素盟老練地吩咐廚師。

    “三成熟的羊肉裏面是帶血的。”廚師善意地提醒。

    “岩羊肉嫩一些好,給我準備濃一些的黑胡椒醬來調味。”葉素盟很懂門道地説。

    這讓蘇薩爾和普林尼對葉素盟的印象大為改觀,葉素盟甚至懂得自己往橄欖油裏面刨一些胡椒粉末用來蘸麪包。

    “葉先生很瞭解西方的飲食啊。”蘇薩爾主動和葉素盟閒聊。

    “沒有出仕晉都國之前有段日子四處遊歷,去過貴國的幾個屬國。”葉素盟微笑,“不才還學過烤麪包,對於做鵝肝醬也略通一二。”

    他當然瞭解西方的飲食,但不僅僅是飲食。他還懂得如何鑄造火槍的槍管,如何製造多桅的帆船,甚至新式火炮所用的火丵藥配方。他對西方的瞭解甚至比蘇薩爾還多,為了蒐集這些資料,他花了幾年的時間,足跡深入這個國家的每個角落。

    想要顛覆一個國家,怎麼能不先了解它呢?

    等烤岩羊肉的空隙裏,葉素盟開始講晉都國的風土人情。葉素盟是個講故事的好手,在他的敍述中,晉都國彷彿雲中畫卷慢慢展開在男孩們眼前。葉素盟説起在晉都國女孩們在出嫁前一次都不剪髮,在出嫁的那一日,才把頭髮梳成高髻;又説東方女孩的腳只有一個男性能看,就是她的丈夫,看到了她的腳好比看到了她的身體;又説在東方,諸侯迎娶自己的妻子的時候有時會同時娶他的妹妹或者侄女,這將是一個龐大的陪嫁團,這些陪嫁的少女被稱為“媵”(yìng),她們算是諸侯的後備妻子。因為在東方,女孩一旦嫁給男子,自己的一切都屬於那個男子,因此妹妹也不例外。

    遺憾的是,純公主是個獨生女沒有妹妹可以陪嫁……

    男孩們聽得入神,那遙遠的東方小國在葉素盟的敍述中撲面而來,透着讓人神往的羞澀和婉約,他們彷彿能聞見少女袖子上的幽香。

    在成為名揚諸國的隱士之前他嚴肅地考慮過去當個説書先生,因為他認為自己講故事的本事不亞於當臣子的本事,當説書先生的話聽眾還比較多,而且不會有説錯話被砍頭的風險。

    “派你出使的話,就算外交上沒有建樹,好歹也能算個説唱藝人,能夠娛樂一下對方讓我們顯得友善一些吧?”原誠如此評價葉素萌作為外交使節的能力。

    葉素萌一邊眉飛色舞地説着一邊觀察男孩們。要在一頓飯的時間裏從這三個男孩中分辨優劣並不容易,這是非常正式的外交場合,教皇就坐在旁邊,男孩們都表現得典雅温和彬彬有禮。他們從小就有資深的禮儀老師跟在後面矯正行走坐卧舉手投足每個小動作,有文學家教他們優雅的談吐,而他們的生活都經過嚴格訓練的嬤嬤們照顧,袖子上的每一絲皺紋都被熨平,他們就像是同一個作坊同樣工序生產出的火槍,毫無瑕疵。在如此完美無缺的培養下,即便他們先天有區別,也會被後天的教育抹掉。何況他們的血管裏流着同樣的血。

    這遠比皇帝選妃要難,皇帝選妃只需要選擇最美的那個,如果後來被證明性格或者品德不好,大不了將來貶入冷宮或者給根繩子讓那個曾被他選中的女人上吊。但是葉素萌必須在短短的一場晚餐中判定這些男孩的性格,如果事後證明他選錯了,原誠就算不會真的把他的頭砍掉,也毫無疑問會給他小鞋穿。

    原誠很在意這場聯姻,這是晉都的國運所繫!

    【3】.命運之卦·Destiny

    蘇薩爾顯然是兄弟中最成熟穩重的,十六歲,正是適合原純的年紀,“英俊”二字用在他身上沒有絲毫浪費。跟這樣的年輕人對談有種如坐春風的感覺,絕大多數時候蘇薩爾會認真地傾聽,恰到好處地提幾個問題,甚至會附和葉素萌的玩笑話,讓桌面上的氣氛更加活躍一些。看起來他可以成長為一個優秀的外交家或者政治家,或者紅衣主教。他温潤得就像一塊東方白玉。

    西澤爾卻很沉默,他一直低着頭切割盤子裏的蔬菜,似乎他不是來這裏用餐的,而是一個雕刻蔬菜的藝術家。顯然他對葉素盟的話題沒有什麼興趣,但臉上淡淡的,沒有任何不耐煩的神色。

    普林尼則是個活躍的少年,所有人裏他對葉素盟的東方故事是最有興趣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神隨着葉素盟的講述而變化,有時候會急匆匆地提問,看起來有些躁動。如果葉素盟是個真正的説書先生他無疑會喜歡普林尼,因為很顯然這孩子是那種為了聽評書演義會每天早早到茶館裏坐下兜裏揣着銀錢準備打賞的貴客。不過年齡顯然是問題,如果這樣心智沒有完全成熟的男孩落入那個猛虎一樣的小公主手裏……葉素盟爺爺不禁有點未小普林尼的未來表示擔憂。

    教皇什麼都不説,只是微笑着聽,他並不像這場聯姻中男方的家長,倒像是晚餐的陪客。

    “也聊了好一陣子了,葉先生又沒有覺得他們中的哪一個能配上純公主?”岩羊肉上來的時候,教皇終於提到了這件正事。

    “東方貧弱的小國能得教皇恩寵已經是莫大的榮幸了,怎麼敢在教皇尊貴的兒子們中狂妄的判斷優劣?”葉素盟急忙説。

    “看來是我把難題扔給葉先生了。“教皇微笑,“不如這樣,聽説葉先生以占卜聞名,就請葉先生為我的三個小兒子分別占卜,以卜術決定合適的人選吧?”

    葉素盟搓着手,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我知道占卜在教皇國是異端的罪行,區區小術怎敢賣弄?”

    “行占卜術不是異端罪,將占卜和邪説附會蠱惑人心才是。葉先生是占卜的性價,用的又是東方卜術,我們就當開一開眼界。好麼?”教皇顯得饒有興趣。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沉默了片刻,葉素盟從袖子裏掏出了三枚赤金錢幣。

    錢幣是八角形狀,正面是男身伏羲,背面是女神女媧,都是人面蛇身,蛇尾越過錢幣的邊緣糾纏在一起。

    “這就是所謂的‘伏羲金錢’麼?”教皇問。

    “是的,這不是通流的錢幣,而是特為卜算鑄造的。三枚伏羲金錢,每拋六次就是一‘卦’,每次占卜得到一句‘爻yáo辭’,根據爻辭判斷未來。”葉素盟把三枚金錢放進老竹筒中,放在蘇薩爾面前,“殿下請。”

    “我自己拋麼?”蘇薩爾抓起竹筒,有些遲疑。

    占卜在東方人看來是家常便飯,隨身帶着幾枚銅幣的大有人在,有時候為出門見朋友是上午好還是下午好也起一課,但在西方則是禁忌之術,神學中並沒有包括占卜,牧師們只講解《聖經》令教徒們虔信,卻並不預言未來。預言未來的人往往是女巫,那些被神遺棄的、骯髒的女人,她們藏身在骯髒的地下室裏,懷揣這水晶球,那是惡魔的眼睛,他們用來偷窺別人的人生。尋求占卜的人往往都是極度困惑的人,詢問女巫,便是被惡魔的力量誘惑了,要用什麼珍貴的東西從惡魔哪裏交換對未來的一知半解。

    蘇薩爾謹慎地看了看父親,這種神秘的“東方卜術”在神學上算不算邪惡力量,他心裏還是沒有底。

    “放鬆些拋就是了,當個小遊戲。我國的卜術講究吉凶之變陰陽之易,天道循環,沒有絕對的吉凶,請殿下儘管放心。”葉素萌温言寬慰。

    “不必畏懼,蘇薩爾,只要你懷揣着正信,沒有惡魔能把你從神的懷抱里拉走。”教皇説。

    蘇薩爾微微點頭,搖動手中的竹筒。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個能流瀉出命運的、黑色的、小小的竹筒口,彷彿命運的井,惡魔的瞳。赤金色的伏羲金錢如被利刃切碎的金色陽光那樣飛出,帶着難測的弧線在空中翻轉,象徵“陰”的女媧和象徵“陽”的伏羲在所有人眼中翻轉變化,如同被神的手指撥弄。

    一連串的叮叮聲後,金錢落定,葉素萌瞥了一眼,隨手以刀尖沾着醬汁在白色的餐巾上畫下中間斷開的一道,“第一爻得‘少陰’,殿下請繼續。”

    蘇薩爾連續擲了六次,葉素萌在餐巾上畫了六道,有的中間斷開,有的中間連續,斷開為陰連續為陽,又有老陽少陽、老陰少陰之分。

    “倒像是算術。”普林尼對這種東方把戲很有興致,眼睛發亮。

    “説是算術也不錯,普林尼殿下真是聰敏過人,東方的古人就是以陰陽計算整個世界的。”葉素萌微笑,“蘇薩爾殿下的本卦是‘坎為水’,但是按照我們東方的説法,水滿則溢,至強必崩,因此老陽轉少陰,老陰轉少陽,這一轉之後,蘇薩爾殿下的變卦是‘澤風大過’。”

    “本卦變卦各是什麼意思呢?”教皇問。

    “本卦是性命根本,變卦則主未來。”葉素萌説。

    “那怎麼解釋蘇薩爾的命運呢?”

    “按照東方的古書《周易》,我為蘇薩爾殿下取上動之爻的爻辭來看未來,爻辭是‘九三:棟橈,兇。’這句爻辭是意思是説屋樑被壓得彎曲了,是大凶之象。”葉素萌淡淡地説。

    一瞬間蘇薩爾的臉色就變了。他原本就對占卜有些不安,聽葉素萌説東方卜術沒有絕對的吉凶才放鬆下來嘗試的,但即便他是個西方人,也能夠想到被壓彎的房梁是兇險的象徵,爻辭短到只有三個字,兇險得連轉圜的機會都沒有。

    葉素萌微微一笑,“蘇薩爾殿下請安心聽我説完,這句爻辭對絕大多數人都是兇相,對於蘇薩爾殿下卻未必。”

    “我聽説東方的占卜者有時候會為了不叫人太過沮喪而説些緩和的話?”教皇説。

    “會的。”葉素萌點頭。

    “所以葉先生是要安慰蘇薩爾麼?”教皇好像對這個兇險的卜算結果根本不以為意。

    “不知君臣之象能夠安慰蘇薩爾殿下麼?”葉素萌問。

    “君臣之象?”蘇薩爾愣了一下。

    “‘澤風大過’是君子大人的卦,所謂房梁,不是屋子的梁木,而是我們東方所謂‘棟樑’。是指國之中流砥柱,蘇薩爾殿下是博爾吉亞家族的長子,得這一卦在吉凶之間,吉在這一卦主殿下必得‘君子大人’之位,承國之重;兇在這一卦上下都是陰,中間皆是陽,就是説這棟樑之才兩邊弱小而中間壯大,只怕不堪重負。這一卦的卦象中説‘利有攸往,亨’,若想化兇為吉,就要‘有所往’。”

    “什麼叫‘有所往’?”蘇薩爾問。

    “澤風大過這一卦,有水有木。東方君主們常説,君為舟船民為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有流淌的通道就會平靜,便會載舟,沒有流淌的通道就會決堤,便會覆舟。所以蘇薩爾殿下將來成為國之重臣乃至於……”葉素萌眉峯一挑,語意深遠,“位置更尊崇的人物時,務必要記得順應民意。好在蘇薩爾大人的本卦是‘坎為水’,性命根本是陰柔之象。”

    教皇輕輕擊掌,“真是精彩,那麼説來我的兒子蘇薩爾會成為未來教皇國的棟樑了?”

    “正是這個意思。”葉素萌點頭微笑。

    蘇薩爾和普林尼對視了一眼,神色和緩下來,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下面哪位殿下願意嘗試?”葉素萌環顧男孩們。

    西澤爾低頭看着自己的餐盤,還沒有來得及説話,普林尼已經伸手抓過了竹筒。

    “連擲六次。”葉素萌説。

    “本卦‘乾為天’,變卦‘天澤履’,爻辭是‘九四:履虎尾,愬愬,終吉。’”葉素萌看了一眼普林尼拋出的卦,“恭喜普林尼殿下,本卦和變卦皆吉。乾為天是至陽至剛的卦象,是説殿下的性命根本盛大雄壯,根基極厚;爻辭的意思則是説踩到虎尾而知警惕,最終是吉。”他低頭掐指算了算年份,“以東方的干支紀年來算,配合普林尼殿下的卦象,殿下在五十四歲那年有一場小劫,但所謂‘尺水之劫,踏步可越’,只是一尺寬的小溪那樣,到時候心中警惕就可以應‘天澤履’的卦象,最終得吉。”

    “那麼五十四歲之前呢?”教皇問。

    “皆是大吉,殿下本卦至陽,如羣龍開道,剛氣彌空,無可不至,無可不破。

    “好好,那就讓普林尼在五十死歲之前像個勇敢的男子漢那樣生活,但是到了五十四歲那年可要小心地像個小婦人那樣警惕災禍哦。”教皇慈和地看着幼子,“這是我們博爾吉亞家的小獅子啊!”

    “是!父親!”普林尼用力點頭,上身前傾,教皇隔着桌子伸手出去撫摸他一頭金髮。這小獅子般的少年看起來很得父親的寵愛。

    葉素萌把竹筒沿着桌面滑向西澤爾,“殿下一直很沉默啊。”

    “我不想卜算。”西澤爾搖頭,把竹筒推還給葉素萌。

    “是覺得我卜算的結果不準,還是不想知道自己的未來呢?”葉素盟微笑着問。

    “人為什麼要占卜未來呢?”西澤爾抬起眼睛看着葉素盟。他的瞳孔彷彿黑夜,岑寂遙遠,一無所有。不會有人喜歡直視這種眼睛,一無所有的眼睛,就像走進空蕩蕩沒有人氣的屋子。

    “趨吉避凶”葉素盟隨意地説

    “如果兇險的未來可以趨避,那它還是未來麼?”

    葉素盟一愣,“如果吉時不能趨避,那就不用占卜了,如果人的一生已經寫在神的劇本上,清楚到所愛之人所恨之事,生於何方死於何方,有幾人有真的勇氣去問自己的劇本呢?也許連續問劇本這件事都寫在那份劇本上。”

    “所以占卜,只是個悖論。”西澤爾淡淡地説,“只是個安慰自己的遊戲。”

    “西澤爾,西澤爾,別這樣麼説。這可不是遊戲,葉先生是東方最有名的占卜大師,要不是他這次作為使者,你們想求他占卜他還未必答應呢。”教皇的語氣已經仁慈和耐心,“要珍惜這個機會”

    “是,父親”西澤爾微微點頭,伸手去抓桌上的竹筒。

    但是一隻手提前按在了竹筒上,阻止西澤爾拿起竹筒。

    葉素盟的手,枯瘦如松枝,皮膚開裂衰老的就像蛇的鱗片。這個老人的眼底忽然泛起了一層冷光,放佛那是一條清澈的河流,水底是千年以降沉入其中的無數刀劍。

    “西澤爾殿下問了個有趣的問題,容我為聖座(作者注:雖然《荊棘王座》的故事背景是架空的,但是它脱胎於中世紀的教皇國,各種名詞和諸多細節都力求符合真實。“教皇”更為嚴格的翻譯是“教宗”,他是宗教的領袖,和俗世君主的稱號和性質都完全不同。他被稱為“Papa”,“父親”的意思,尊稱也不是通常被翻譯成“陛下”的“YourMajertry”,而是“YourHloiness”,意譯為“聖座”或者“聖宗”更為妥當,這裏採用前者。)和諸位殿下解説在先。”葉素盟説,“其實不僅在西方,在東方,卜書也是禁忌之術。天道雄渾,本不可測,預測兇吉只能是詭道。我的老師曾説,占卜是偷天之術,以人力從天意中竊取一絲,然而占卜者必然損害自己的性命根本。也是因此《周易》的爻辭往往含混不清,飄忽難測,那是古代賢者故意不讓世人通曉天道,怕他們以人類的螻蟻之力窺看未來,反而被天道反噬。老師曾叮囑我説占卜之術,淺出是人道,深處是魔道,最好淺嘗輒止。古代占卜名師皆知自己不得善終,偷天之術終無埋骨之地。”

    “東方文化真是精妙。既然古代的賢者知道這個道理,又為何要占卜呢?”教皇問。

    “因為有些人求得本就不是善終。”葉素盟從竹筒只倒出一枚金錢扔給西澤爾,“請殿下試着一拋。”

    西澤爾接住那枚金錢,在指尖翻轉,沉吟。

    “拋!”葉素盟一反語態,語氣咄咄逼人不容置疑。

    他話音落定,西澤爾就扔出了那枚金錢。金錢越過燭台,“啪!”地落在葉素盟面前的桌布上,西澤爾面無表情,“對不起,我還是不明白葉先生在説什麼,這種遊戲還是算了。”

    葉素盟低頭看着自己面前的金錢,“我位在正南,正南是離位,殿下把金錢越過燭火拋給我,又是‘離火’,上下都是離卦,得到“離為火”。金錢從火上飛躍而過,上位變卦,‘陽主過去,陰主未來’,取六二爻辭,‘黃離,元吉’。”

    “今天是您的生日,西澤爾殿下。”葉素盟抬起頭來,目光倨傲冷冽。

    【4】.偷天之術-TheDivination

    餐室裏靜的彷彿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西澤爾震驚地看着那枚落定在葉素盟面前的金錢,空無一物的瞳孔裏終於有了神色,那是直入靈魂深處的震驚。

    教皇深呼吸,微微點頭,“是的,今天是西澤爾的生日,今夜過去他就滿十五歲了。”

    “這是算出來的?”普林尼瞪大了眼睛,對於這種來自東方的魔術震驚不已。

    他沒法不相信這是算出來的,今晚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在此之前作為一個東方人葉素盟連聽説西澤爾名字的機會都沒有,更重要的,大貴族家的男孩們從不對外公佈生日,以免一些研究巫術的異端藉此來施展不潔的黑魔法傷害他們。對於博爾吉亞家的男孩們,只有從神學院畢業之後才會舉辦盛大的生日宴會,那時他們已經有了神的庇護。

    葉素盟拾起桌上的金錢放進竹筒中,輕輕地放在西澤爾的面前,“説句狂妄的話,如果殿下真的不懼看到未來,在下也就不吝全力。”

    “要損耗您説的‘性命根本’來為我占卜麼?”西澤爾把玩着竹筒。

    “作為卜者,技藝傍身,也會想要一個傾盡全力的機會。”葉素盟雙手袖入懷中,彷彿禪定般枯坐着,面無表情,“殿下,你已經入局了。”

    “入局?”西澤爾皺眉。

    “我剛才説過,命運是天道的遊戲,卜術就是竊取天道。但是單憑卜者是偷不到天道的,我還需要問卜者也進我的局中來。蘇薩爾和普林尼兩位殿下不曾入局,他們對我的卜術介乎信與不信之間。但殿下不同,我剛才算出了您的生日,您心裏已經信了我的卜術。一旦信了,就入了局,入了卜術的深處。這一課佔出來,便是未來,生死悲歡都不能更改。容我提醒,殿下如果現在退出這個局,還來得及。”葉素萌頓了頓,輕聲説,“想要看自己未來的,都不是求善終之輩。”

    “父親!”蘇薩爾忽然變了臉色,壓低了聲音,“這種卜術……”

    儘管私下裏翡冷翠的貴族們都相信占卜,但是教皇的夏宮,在教皇的餐桌上施行這樣禁忌的卜術,是極大的不敬。何況連葉素萌自己都説,深處的卜術已經入魔。

    教皇淡然地擺擺手,“蘇薩爾,記得我根你説過的,只要懷着虔信的心,縱然惡魔也無法把你從神的懷抱裏奪走。”

    他轉向西澤爾,“你可以自己決定要不要和葉先生進行這場占卜。”

    “葉先生,以前您這樣為人占卜過麼?”西澤爾問。

    “願意入我的局而且不退的人只有兩個。”葉素萌淡淡地説,“一個是我國的國君原誠先生。”

    “結果呢?”

    “當然是兇卦。”葉素萌笑,“因為國君要問的是將來是誰殺他,這樣的問發怎麼能問出吉卦來呢?”

    “真有不為善終而問卦的人啊,倒是讓人想見見他。”西澤爾眼睛裏有光一閃而過,“那他知道了以後怎麼説?”

    “一開人坐在宮裏喝了一夜的酒,很落寞的樣子。不過第二天早晨就恢復常態了,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葉素萌説,“有時候我自己都懷疑那天晚上問卜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孿生兄弟什麼的。”

    “那第二個人呢?”

    “是教我卜術的老師。在他覺得我藝滿可以出師的那天,他便讓我為他算了一卦。因為他是東方卜術的宗師,天下再沒有人能和他比肩,而他門下也一直沒有出現能藝滿出師的學生。”葉素萌輕聲説,“那天他來向我問卜,我才知道他何以敦促我學卜不遺餘力,甚至於威逼利誘。他一直想要天下間有第二個自己,這樣他便可以問卜。”

    “您的老師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可很孤獨,不是麼?可以卜出天下事,卻很少有人入他的局;想入別人的局,可他的卜術就像獨立高山之巔,沒人能夠相比。”葉素萌嘆了口氣。

    “您的老師問什麼?”

    “他問他的死期。”

    “又是一個不為善終而問卜的人。”西澤爾説,“問到了自己的死期之後呢?”

    “聽説臨死前的幾年一直沉湎酒色,蓄了數百個美貌姬妾,窖藏了東西方諸色美酒。打開卜術之門,不論何人求他占卜他都答應,只要給錢。所以雖然花銷很大,仍是堆了一窖白銀。後來忽然有一天他的另一個弟子來找我,帶了幾大車百銀,十幾大車美酒,美女塞了過百輛大車,説是老師把他的家產都送給我了。”葉素萌説,“那天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死期一如我所卜,跟所有卜術大師一樣,他沒有善終。”

    “我明白了。”西澤爾搖動手中的竹筒。

    “殿下,”葉素萌説,“六爻齊出之後,就如鑄鐵成山,縱然是至兇之卦也無可禳解。”

    “就像我父親説的,心中懷着正信的人,縱然惡魔也不能把我從神的懷抱裏奪走。就算我死去,也會看見天國的門為我打開。”西澤爾毫不猶豫地抖出了竹筒中的金錢。

    三枚金錢都是女媧一面向上,人面蛇身的女人母親般慈祥地笑。

    “初爻,老陰化少陽。”葉素萌用刀沾着岩羊肉盤中的醬汁在餐巾上畫一橫。

    “二爻,老陰化少陽……三爻,老陰化少陽……四爻……老陰化少陽……”

    隨着西澤爾每一次抖出竹筒裏的金錢,不單蘇薩爾和普林尼,連教皇和葉素萌都神色變化,餐室中只聞金錢敲擊竹筒和桌面的聲音,氣温彷彿都低了下去。不可思議的事情正在這張餐桌上發生,西澤爾擲出的每一爻都是老陰化少陽,每一次朝上的都是代表世界陰性的女媧,代表陽性的伏羲似乎為了躲避這個人的命運而藏在下面不肯露哪怕一次臉。

    初爻到五爻,都是至陰,第五次三枚金幣落定的時候,葉素萌下意識的握拳,蒼老的骨骼發出輕微的爆響。

    每個人的神色都凝重不安,蘇薩爾和普利尼竊竊低語,普林尼甚至試着把金錢翻過來去看看是否金錢被做了手腳。但金錢到了他手裏,伏羲就會露出臉來。

    “是兇險的卦象麼?”教皇低聲問。

    “不,不兇險,只是奇異。”葉素萌起身整理袍袖,俯視桌面,“從初爻到五爻全動。我一生占卜過不下萬次,從未有這樣至陰的卦象,而且全是動爻。”

    “這是什麼象徵呢?”

    “不到第六爻難以分辨,不過已經出了五爻,最後的一爻無非陰陽兩者之一,算上動靜兩相,一共也只有四個中可能。”葉素萌低聲説,“這就像下棋下到了收官時,最後的幾枚子就會決定輸贏。但天道流轉,幽深微明,不到最後一枚金錢落定,我仍然什麼都看不到。”

    “有幸看到東方卜術的大師傾盡全力,是我的榮幸,”教皇微微點頭,“不過西澤爾我的孩子,雖然我知道你一直倔強,但是真的不想放棄麼?我並不想以我親愛的兒子的命運為交換,去目睹着神秘的技藝。”

    西澤爾默默地注視着桌上的竹筒,輕輕搖頭。這個男孩的倔強在此刻顯露無遺,直到此時他也沒有説出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進行這次占卜,似乎只是不願意在葉素萌面前退縮。

    “哥哥,怎麼辦?”普林尼湊在蘇薩爾的耳邊低聲説。

    他們兩個已經退到了桌子的一側,教皇也起身站在了桌子的另一側,餐桌邊只剩下葉素萌和西澤爾站着。

    蘇薩爾皺着眉搖頭,“還能怎麼樣?站在這裏看着。”

    蘇薩爾和普林尼是一個母親生的,兄弟之間很親近,西澤爾的母親卻很少被提及。因為教皇的另一任妻子,美茜·琳賽夫人因為異端罪被處以火刑,那時候現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還只是紅衣主教。當然這一切並未影響格里高利二世成為梵蒂岡的主人,因為那是時候他已經和兩位妻子先後離婚,把一生都獻給了侍奉神的事業。美茜·琳賽毒人被處以火刑有力地説明了格里高利二世的虔誠,任何違逆神的人都是他的敵人,即使曾經最親的女人也不例外。

    但是對於西澤爾而言這個污點是無法抹去的,即使前任教皇曾經恩准他和被處死的母親脱離關係,他的檔案中只有父親,母親那一欄是空白,從法律上説他是個沒有母親的人,但“流着女巫血的孩子”的稱號依然跟着他長大。

    這件事一直沒有在公開場合被提及的原因只是教皇表現出對這個兒子平等的愛。

    “可那東方公主是哥哥你的!”普林尼咬着牙説,“西澤爾是想表現他的與眾不同麼?他總是有很多鬼點子,現在葉先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去了。”

    這兩個男孩在來之前已經收到了來自老師的消息,蘇薩爾應該成為這次聯姻的主角,普林尼應該幫助哥哥,讓哥哥成為晚宴上最吸引注意的人。這個戰略在晚宴的前半段一直執行得很好,蘇薩爾是陪葉素萌説話的主賓,而普林尼偶爾插話讓談話變得更有趣一些,西澤爾被排除在這場談話之外。

    西澤爾也沒有表現出想要介入談話的樣子,對於葉素萌説的東方風土人情他好像根本沒有興趣。

    直到輪到他占卜,一切都變了。

    這樣下去蘇薩爾能否完成老師們的囑咐就很難説了。他們的老師西塞羅紅衣主教和格拉古紅衣主教的地位相當,都是樞機卿,是翡冷翠份量最重的宗教大臣,教皇也要尊重他們的意見。神學老師對於博爾吉亞家族的這些男孩而言,相當於東方諸國為太子設置的“東宮”。太子的東宮裏有一套完整的內閣,包括勇武的將領和直諫的文臣,這得到皇帝的默許。太子登基之後,這些人就是新皇治國的班底,舊臣多數會被清洗。在翡冷翠,教皇給每個兒子指定一位身份尊崇的“老師”作為他們的政治靠山,無論西塞羅還是格拉古,都代表着一個龐大的貴族團體。這關係到將來男孩們在翡冷翠的政治生命。

    博爾吉亞家族的男孩們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存在的,也是為了他們背後的諸大家族。

    蘇薩爾背後以格拉古為領袖的貴族們認為蘇薩爾應該拿下和晉都國聯姻的機會,這關係到很多人的利益。蘇薩爾對於這樁婚姻並沒有什麼意見,他已經接近成婚的年齡,一個來自東方小國的公主配他的身份有些勉強,但這樁婚姻是教皇看重和祝福的,便是重要的政治籌碼,拿到這個籌碼對於即將成年的蘇薩爾的聲望會有幫助。尤其傳聞説,教皇試圖藉助這常婚姻打開東方之門……

    只有很少的西方人去過東方,傳回的零星消息説,那是黃金和象牙的國度,君主們乘坐黃金的肩輦,綠松石和琥珀裝飾他們的寶冠,玫瑰和紫羅蘭的花瓣為他們鋪路。

    東方之門是財富之門,是通向世界盡頭的大道。

    每個翡冷翠的貴族都相信蘇薩爾是未來教皇的候選人之一,到那時他無論如何都是要離婚的,婚姻對於蘇薩爾而言只是成年禮那樣一閃即逝的東西,如果能換來重要的政治籌碼,蘇薩爾不介意是跟誰。何況純公主那是個絕色傾城的美人,年輕的蘇薩爾心裏就絕得舒服了很多。

    他原本有着絕對的自信,無論年齡、談吐、勢力,他都應該是晉都國使者的首選。一個東方小國,難道不該巴結最強有力的一方麼?但是西澤爾怪異的表現讓事情滑出了他的控制,那個一直沉默、一直遊離在談話之外的西澤爾,其實蘇薩爾注意到從金錢在竹筒中發出悦耳的響聲,西澤爾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

    西澤爾很在意佔卜,但為什麼?

    表現自己來爭奪公主?

    “別擔心哥哥,”普利尼露出惡作劇的表情,“公主一定是你的,我保證。”

    “怎麼?”蘇薩爾一愣。

    “你忘記了麼?西澤爾有病啊,誰會選有病的那個?”

    “你是説他的癲癇症?”蘇薩爾明白了,“可你總不能在父親在的時候直接跟晉都國的使者説西澤爾有癲癇症,這是父親要求大家都保密的事。”

    “可他如果當場病發呢?”普林尼悄悄豎起手指給蘇薩爾看,他的手指上一片淋漓的紅色,像是剛流出來的尚未凝結的鮮血。

    “西澤爾是恐血癥,見血就會犯癲癇。”普利尼得意洋洋,“我的廚師從他的廚師那裏聽説的,所以他從來不吃不夠熟的牛肉。”

    “見鬼,你怎麼滿手是血?”蘇薩爾吃了一驚。

    “是番茄醬,看起來像不像血?”普林尼眯起一隻眼睛,“哥哥你猜我剛才為什麼要去檢查金錢和竹筒?”

    金錢在竹筒中巨震,彷彿躁劫不安的精靈。葉素萌也深深吸氣,這是非常罕見的卦象,任何一個卜者都以能解開這樣的卦象為一種榮耀。

    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金錢從竹筒口跳出之前,鮮紅的血跳了出來。那隻竹筒裏竟似慢慢地盛着鮮血,血濺在雪白的桌布上,美麗而猙獰。

    再一次西澤爾看見了那地獄般的場面,劍刺入白裙女人的胸口,鮮血泉水那樣湧出來,彷彿温熱的、紅色的、嫵媚的蛇。

    這些紅色的蛇噬咬他的身體,鑽進他的心裏去。

    葉素盟愣住了,西澤爾嘴裏吐出白沫,全身止不住的顫抖,臉上浮現異常猙獰的神色。普通人的顫抖和神色都絕不會像他那樣,似乎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失去了控制,活蛇一樣自己拼命的抽動着。那是癲癇發作的症狀,這種病症在教皇國被看作神對罪人的詛咒,這個男孩居然有這種隱疾。

    “叫大夫!叫大夫!”葉素萌大聲説。

    教皇抓起桌上的小鈴使勁搖晃,誰也沒有注意到藏在角落裏的蘇薩爾和普林尼兄弟臉上冷冷的笑容。

    鏡廳的大門被猛地撞開,幾個粗壯的嬤嬤衝了進來,急促有力的腳步踩得地面咚咚作響。他們圍住了西澤爾,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試圖把餐巾塞進他的嘴裏去,癲癇發作的時候人會失去控制,往往不小心就會咬掉自己的舌頭。顯然西澤爾下是第一次發病了,嬤嬤們都已經很習慣了。西澤爾劇烈地抽動着,喘息着,翻着白眼,咬住了餐巾,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沒有倒下。

    他死死地盯着葉素萌,仍舊緊握着竹筒。金錢在竹筒裏啪啪作響。

    這個時候他居然仍然用盡最後的力量在搖晃那個竹筒,好像任何事都不能阻擋他完成這次占卜。

    嬤嬤們眼裏露出了驚恐不安的神色,有人手腳微微顫抖着抓住胸前的十字架祈禱。她們並不知道這次占卜得到了教皇的特許,一個十四歲的男孩,魔鬼附身般顫抖,還抓着邪惡的東方占卜用具不肯放手,這簡直是異端的作法。

    西澤爾猛地翻過竹筒,金錢落在餐桌上。

    又是兩枚老陰!而第三枚金錢滾下了桌面,葉素萌一愣之後急忙低頭在桌肚裏尋找那枚金錢。

    擲出最後一爻後,西澤爾終於失去控制地倒下,蜷縮得像個蝦米一樣瑟瑟發抖。葉素萌從桌下鑽出來,一眼就看見白色的小小身影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她闖進葉素萌視線,像是燭光點燃了葉素萌的眼睛。那是個十歲出頭的女孩,一身白色蕾絲花邊的絲綢裙子,白色的靴子,頭髮和蘇薩爾公爵一樣金子般的耀眼,頭髮裏編織着紫色的絲綢髮帶,梳成漂亮的辮子。他的膚色也很白,卻不像西澤爾那樣失血般的白,皮膚下透着胭脂般的紅,像是淺淺飲酒之後,五官精緻得如名匠刀下的雕塑,沒有一絲瑕疵。

    她撲向了地下抽搐的西澤爾,把他抱在懷裏,把他的頭放在自己的胸前,任憑西澤爾吐出的白沫塗在她的衣襟上。

    “哥哥!哥哥!”少女急得就要哭出來了,像是牧羊的少女摟着垂死的羊羔。

    “教皇的女兒阿黛爾·博爾吉亞?”葉素萌心裏明白了。

    這是教皇所有子女中最神秘的一個,極少有外人得以見到她,但即使這樣她的美貌已經傳誦到了東方。

    嬤嬤們沒有用武之地了,只能圍繞着發病的西澤爾站着,眼睛裏説不清是憐憫還是嫌棄。這個場面太過尷尬,葉素萌不由得想上去幫阿黛爾什麼忙。

    阿黛兒忽然抬起頭。看見她的眼睛,葉素萌吃了一驚。那雙帶着淚水的眼睛清澈透亮,帶着悲慼美得會讓年輕人有些悲傷。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見這雙眼睛的瞬間,葉素萌以為自己是在面對鏡子。他有種錯覺,覺得會在女孩的眼睛裏看見他自己的影子。

    “你們走吧,都走吧,哥哥只是生病了,他現在不能動,”女孩對所有人説,近乎哀求,“你們走吧!走吧!”

    男孩在她懷裏似乎搖着頭,可他的搖頭和抽搐混在一起,分不開來。他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使節們,像是怒視他們。女孩的眼淚緩緩流了下來,打在男孩的臉上。這個時候她有種讓人迷惘的美麗,不是因為她精緻的五官和漂亮的膚色,而是因為她的身體裏似乎有一種光在放射出來,和晨光一樣的不可逼視。翡冷翠裏面有很多美麗的女人,而此時這個還未成長的女孩讓人覺得格外的珍貴和脆弱。她的美麗是不能觸碰的,靠近了,就會崩潰。

    葉素萌看着這對兄妹,鏡子發射水晶吊燈的光在阿黛爾身後,她的身影被光芒圍繞,西澤爾還未從痙攣中恢復過來,筋疲力盡地癱在地上,頭枕在妹妹的胸前,木然的看着前方,瞪大眼睛,沒有表情。

    葉素萌忽的愣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教皇在用餐前指引他看的那幅畫,畫上神子的眼睛。第一次看這幅畫的時候,畫面上一切的光似乎都圍聚在聖母的身邊,她是悲哀的母親和偉大的拯救者,而神子全無神采,只是個空空的軀殼。可再次回想,葉素盟發現畫家筆下的神子並非面無表情,他的沉默木然中有種極其複雜而凌厲的表情,配合他糾結的肌肉和扭曲的關節,藴含着巨大的力量,皆在説明他雖然飲下毒酒卻依然是神子。他的眼睛是漆黑的,可是深深的看進去會覺得那裏面有灼人的火焰,似乎是顏料反光引起的錯覺,又似乎是他正在瞪視着看畫的人。

    一瞬間葉素盟覺得他看明白了這個名為西澤爾的男孩的眼神,就是這樣的,空洞、漆黑、凌厲。

    那個孩子,那雙不可思議的黑眼睛,帶着不可思議的仇恨和孤獨,俯瞰世間。

    忽然間危險的感覺像是蛇那樣從他的心頭遊過,留下陰冷的痕跡。他以為自己看到了未來!

    被餐桌遮擋,最後一枚金錢嵌入了地磚的縫隙中,垂直,非陰非陽。這場占卜沒有結果。葉素盟卻在心底深處得到了這一場占卜的最終結果,那枚如刀鋒般插入地面的金錢,無可辨析的未來,命運之外的異數,冷漠眼神背後咆哮的野獸。

    “這孩子將會毀滅這國!”他在心裏説。

    初春,出使教皇國的使團翻越過終年積雪的阿爾卑斯山回到了晉都國。

    為了歡迎勞苦功高的使者葉素盟,國君原誠把接風的酒宴設置在了城外的山腳下。正是萬物生髮的季節,山溪潺潺,野地裏青草茸茸一叢一叢紫色或白色的小花盛開到天邊。

    “什麼?把我女兒嫁給一個癲癇病人?你這個瘋老頭!信不信我真砍掉你的頭?”原誠在葉素盟彙報到第三句的時候已經拋下一切風度蹦了起來,殺氣騰騰地上前,抬起腳好像要把對面那個瘦小的老頭子踢飛到山溪裏去。

    周圍彈琴鼓瑟的樂姬和奉酒的僕人們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好似他們做錯了什麼事情

    “沒你們的事,彈琴的繼續彈琴,再給我篩一盞酒來,待我壯壯膽説服君上。”葉素盟神色自若地吩咐那一地的人。

    “葉素盟!”原誠臉上因為暴怒而跳起的青筋好似一條怒龍要破皮而出,“別以為靠着名士風度就能在我這裏矇混過關!”

    “嗯,我聽到國君問話了,我確實代替國君選擇了教皇的次子西澤爾·博爾吉亞作為純公主的未婚夫,我還代替國君答應了五百磅黃金的嫁妝。”葉素盟點點頭。

    “五百……五百磅黃金?你以為我家是開金礦的?”原誠的眼珠子就差從眼眶裏掉出來了,“我只是個販麻賺錢的辛苦人!”

    這是個老實話,在篡國登位之前,原誠是個販賣絲麻的商人,生意做的不小,不過一大車麻線從山中古道運到胤國去也不過賺幾兩黃金,確實是辛苦錢。

    “我要把前面那一座山一樣的麻線賣到胤國去才能賺五百磅黃金!”原誠咆哮。

    “衝你這份小氣也就能賣個麻線……”葉素盟嘟噥。

    他的話音還沒落原誠已經抓起了酒壺,看起來是恨不得把這東西在葉素盟的腦袋上扣得粉碎。

    葉素盟淡定地飲酒,飲盡了杯中的酒把杯子遞向原誠。一方殺氣縱橫如猛虎,一方寂靜如老僧禪定,反差巨大的雙方居然達成了均勢,原誠高舉酒壺,葉素盟端着杯子,雕塑般沉默着。

    片刻之後,原誠居然動了,他居然在葉素盟空了的杯子裏斟滿酒。一觸即發就要血濺五步的局面就這麼微妙的緩和下來,君臣兩人之間又回覆了往日的和睦。

    僕從們面面相覷。

    “看什麼?該篩酒的繼續篩酒,該彈琴的繼續彈琴!”原誠瞪了一眼樂姬和僕人們,“我們君臣之間討論國家大事,你們這些人怎麼能懂我們的深意?”

    他深深呼吸,轉向葉素盟,“講講你的理由吧。”

    “看樣子這理由講的不好,國君還是要殺了我咯。”葉素盟漫不經心的説,“那我就努力講好一些吧。”

    “其實早在我見到教皇的兒子們之前,我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次序,西澤爾第一,蘇薩爾第二,普林尼第三。”葉素盟説。

    “哦?這麼説來你倒是胸有成竹的?”

    “我知道副使一點把我跟他説的都寫信密保給國君了,説葉素盟對於此次出使覺得沒有底氣,説弱國無外交,我們此次能夠求得一個博爾吉亞家的男孩願娶公主就是成功,缺胳膊少腿也不算什麼。對不對?”葉素盟翻了翻白眼。

    “見鬼!這廝做事不牢靠,寫信這回事都被你發現了!”原誠瞪眼。

    “他很謹慎的,沒給我發現,我就是猜的。國君最擔心我的,就是我肆意妄為,要是使團裏沒有安插一個庸碌無能但是唯命是從的人來監督我,倒不是國君的作風了。”葉素盟説,“但國君想過沒有,翡冷翠的貴族們也都知道我們上門求親,求的是教皇的哪一個兒子,對翡冷翠的未來的勢力平衡也是有影響的。在事情沒有落定之前沒,我若是表露出一點點傾向,就會影響到最終的結果。”

    “所以你就連國君一起騙?”

    “頂多是戲弄一下,怎麼能説是騙呢?”葉素盟滿臉嚴肅。

    原誠覺得自己若干年來一直沒有能把這個討厭的重臣殺掉,其實不是因為他的名,也不是因為他的才,而是因為他有時候厚顏無恥倒也有些可愛。

    “你是怎麼判斷的?”原誠問。

    “教皇國的政治中,宗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是教皇不是繼承的,而是選出來的。所以下一任教皇人選就影響到諸方的權力平衡。現在大家都預言博爾吉亞家族還會出一任教皇,這個家族的勢力現在正在頂峯。現任教皇格里高利二世讓他的三個兒子都就讀神學院,委派紅衣主教為他們的老師,顯然是想要他們具備成為教皇的資格。雖然也有其他家族競爭教皇的位置,但這三個男孩間的競爭是最激烈的,他們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集團的貴族支持。”

    “教皇就看着他的兒子們內鬥?”

    “這是權術。他要讓自己的兒子們在競爭中培養政治勢力,同時也要樹立儘可能多的候選人,以便和其他家族競爭。假設他已經明確表示要培養某個兒子成為未來的教皇,這個兒子就會成為眾矢之的,一旦他出意外,博爾吉亞家族在短期內很難推舉出新的候選人來。”葉素萌抬起眼睛,眼底鋭光流動,“博爾吉亞家族的男孩們生來就是皇子,皇子們就像是一羣野狗被關在一個籠子裏……”

    “最後咬死所有兄弟的最強的野狗才能走出籠子,繼承他父親的領地和母狗們?”原誠冷笑。

    “是的,這就是皇子的命格。”葉素萌點頭,“在這場競爭中,蘇薩爾佔據着絕對的優勢,因為他的年紀最長,而且温順地聽從貴族們的意見,如果他當上教皇,跟隨他的人會有更大的權力。普林尼和蘇薩爾是一個母親生的,他的年紀最小,沒有和兩個哥哥競爭的機會,所以乾脆直接依附於蘇薩爾。他們的老師西塞羅和格拉古兩位紅衣主教也是政治上的盟友。因此最弱勢的就是次子西澤爾,基本沒有勢力依附他,甚至他的老師都沒法支持他,儘管那也是一個紅衣主教。”

    “為什麼?”

    “他的老師是最年輕的紅衣主教德魯蘇斯,德魯蘇斯是紅衣主教中的一個異類。他以聖者之名被教徒們膜拜,在這幾年忽然崛起,被教皇封為紅衣主教。他根本就不在翡冷翠城裏,他的教區在偏遠的沙漠地區。這樣的人能夠影響貧苦的底層教徒,卻沒法爭取貴族。”

    “德魯蘇斯?”原誠低聲反覆念着這個名字,顯然這個紅衣主教中的異類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是想把這個名字記住。

    “教皇對這次的聯姻那麼有興趣,唯一的解釋是在我們圖謀教皇國的同時,教皇國也在圖謀東方的土地和財富。教皇希望我們成為他進攻東方的前方戰場。戰爭是解決國內矛盾的最好辦法之一,如果人民太窮,貴族還想繼續榨取,那麼就去別的國家搶奪吧。一方面人民會變得富有一些,另外一方面,”葉素萌冷笑,“那些可能叛亂的貧窮青壯年會加入遠征軍,他們中多數會死在戰場上。可有人會因此埋怨教皇麼?不,底層的怒火都會被髮泄在東方人的身上。”

    原誠擊掌,“這一説叫我茅塞頓開!”

    “對,以國君您這種狂徒,要是國家到了教皇國那一步,也會用這種昧良心的招數的。”葉素萌很有把握的樣子。

    “好了好了,能不要總是調侃我這個賣麻出身的小國君主麼?”原成再一次給葉素萌斟酒,把自己的坐席拖到葉素萌旁邊,睜大眼睛,湊得很近,好似一個奉酒的僕從般殷勤。

    他一直是這樣,只要聽到有價值的東西,立刻回拋下國君的體面路出生意人的本色。如果扮一會兒僕從就能從葉素萌那裏學到重要的治國之策,原成是一定樂意的,反正等到將來他君臨天下的時候,如果他想起這件事的還覺得丟臉的話,他也可以隨便下個命令吧葉素萌的腦袋砍掉,把這段舊事從史書裏刪掉。

    葉素萌慢悠悠的喝着國君斟的酒。他心裏也清楚原成是什麼貨色,反正不知道什麼時候掉腦袋,何不趁現在好好享受一下國君低聲下氣的服務呢?

    “征伐東方對於我們而言是最糟糕的。我們將不得不和背後的胤國正面開戰,戰火在自己的國土上燒起來,這十年來的積累都會被毀掉。公主如果嫁給在在政治上居於強勢地位的蘇薩爾或者普林尼,無論這兩個男孩能否被公主降服,男孩們背後的勢力會想盡辦法來利用公主,把我們捆上他們征伐東方的戰車。唯有嫁給勢力最弱的西澤爾,反而能在三個男孩之間產生制衡。我們給了西澤爾一個機會,他會憑藉着這樁婚姻獲得政治上的加分。他強有力的兄弟們如果想要扮演征伐東方的的英雄就得先和這個異母兄弟競爭,那樣應該可以延緩戰爭,給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葉素盟説,“為了這個結果,別説是個癲癇的孩子,就算真的缺胳膊少腿,我也照單收下!”

    原誠沉思良久,微微點頭,“我現在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這一切都取決於西澤爾自己。我們相扶持他為蘇薩爾和普林尼的競爭者,還必須他自己有虎狼一般的心。”

    “對,這是我不能確定的事,所以直到那天晚上我親眼看到那三個男孩,我都沒法做出最後的判斷。”葉素盟輕聲説,“但是天賜予我良機,那個叫西澤爾的男孩……他問卜於我。”

    “問卜?”原誠一愣。

    “我在他身上所用的卜術,和當初我用在國君身上的卜術是一樣的。”葉素盟一字一頓,“我用了偷天之術。”

    死寂。

    良久之後,原誠嗒了嗒嘴,“他願意入你的局?我這未來的女婿只有十四歲就選這條向死之道,不由得讓我有點擔心我女兒守寡啊!”

    “他入局了。問卜而不求善終的人天下可不止國君你一人。”

    【6】猛虎出嫁

    冬夜,公主寢宮中,已經月餘不見父親的原純再次迎來了沒有任何預示的來訪,急如突刺的長槍。

    一張墨筆勾勒的人像被掛起在牆上,沒有多餘的解釋。造像的事隨葉素盟出訪的畫師,東方華師在水墨山水畫上是高手,在人像上卻拍馬也追不上西方油畫家,從畫面上原純勉強能分辨這是一個青年男子,懸膽鼻、丹鳳眼、眉飛入鬢,“唇若抹朱”、“龍額鳳準”、“美姿容”一類的詞語用在這位尊貴的教皇之子身上倒也當得,反正畫師是豁盡了全身功力來描繪一個美男子。不過原純瞪着眼睛看了半天,仍然無法想象出自己未來夫婿的摸樣……畫師把他畫得太像歷朝歷代的賢君了,除了沒有鬍子。

    旁邊還有署名,“西方教皇國賢君聖格里高利二世嫡出世子神學堂學士博爾吉亞先生諱西澤爾“。

    “驗驗貨。”原誠大大咧咧地坐在席子上,“感覺怎麼樣?為父是特意讓葉素盟挑了個英俊的。”

    原純伸出兩根手指在畫上的西澤爾鼻孔裏摳摳,“心情大概就是很想把手指伸進這傢伙的鼻子裏那樣簡單。”

    畫師秉承東方審美,認為男人鼻翼寬闊是福相,便把西澤爾殿下的鼻子畫得好似一枚蒜頭,兩個大大的鼻孔噴吐豪氣。

    “反正也沒法退貨,”原誠聳聳肩,“做好準備吧,去教皇國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父親貴為國君,麾下有數萬善騎善射的精兵,倒指望十三歲的女兒去掀起腥風血雨?”原純冷笑。

    “十三歲又怎麼樣?東方和西方之間必有一場決戰,晉都在雙方的夾縫中,而你身為這個國家的公主,沒法選擇自己的人生。”

    “我不能選擇自己的人生,並非因為我是公主,而是因為我是父親的女兒吧?”原純直視父親,“就像父親對待母親的態度,在父親眼睛裏,只有土地和軍人。”

    “這麼想也無所謂,無論是作為公主還是作為我的女兒,你都生在一個牢籠裏。其實每個人都生在牢籠裏,若想自由,就必須掙脱牢籠。”原誠毫不避諱,“你的父親也一樣。”

    “結婚禮物,看看喜不喜歡。”原誠把考究的楠木盒子放在女兒面前。

    原純滑開盒蓋,燭光照亮了血色重錦上得古劍。原純提劍出匣,兩側淡青色的劍刃上微光閃滅,如並排掠過天際的流星。劍長兩尺,靠近劍鍔處有錯金篆字“青絲”。

    古劍青絲。

    “結婚禮物是一柄劍?”原純緩緩地收劍,愛惜地撫摸着它青色的鮫皮劍匣。

    “你七歲的時候我從一位胤國的豪商那裏買下的,説是有卻邪的功效,以前的劍主是個殺人如麻的女將軍。我一直留着要等你出嫁的時候給你一個驚喜。”

    “殺人如麻的女將軍?”原純冷笑,“只有你這種父親才會覺得這種禮物適合自己的女兒吧?不過收下了,你選得很對,我喜歡這劍,我要全副武裝的出嫁。”

    原誠拍掌大笑,“確實!要去顛覆一個國家,怎能不全副武裝?我早就跟葉素盟説過,你畢竟留着我的血。”

    “聽説你們給我選的是一個病人?”原純翻起漂亮的眼睛,冷冷地看着父親。

    “也不算是病人,不過有癲癇的毛病而已,不發病的時候跟沒事人一樣。原誠撓撓頭。

    “為什麼選他?”

    “葉素盟説他的眼神很不錯,是個作亂的種子,你父親就是個作亂的種子,自然會喜歡另一個作亂的種子。”原誠説,“也許是因為身有疾病,很有點桀驁不馴的樣子,狼中最兇狠的事獨狼。如果他如我所猜測的那樣是一條獨狼,那他正需要一個賢惠的妻子,你將成為他重要的政治資本,他會依賴你。而如果把你嫁給教皇更得勢的長子,他大概不會把你當回事,你充其量只是他漂亮的妻子和玩物,他膩了之後就會去追逐其他女人。”

    “這倒是一個不錯的説法,”原純點點頭,“不過如果和你猜的不同呢?比方説只是個孤僻的廢物。”

    “那就駕馭他,以他為傀儡,在教皇國建立你自己的勢力。”原誠眼中閃過狼一般的光,“找合適的時機,殺掉他!”

    “這個我不能保證哦,也許我被西澤爾降服,反過來幫助他顛覆了父親的國家。父親到時候不會埋怨我吧?”

    原純對父親微笑,她快到出閣的年紀了,笑容嫵媚得讓人心驚膽戰。

    “作為國君自然會埋怨。可是作為父親,養出的女兒是族能墊付一個國家的禍水,無論被顛覆的是偉大的教皇國,還是晉都這樣的小國,我都沒什麼可埋怨的!”原誠起身拍了拍屁股,轉身離去,甚至沒有告別。

    原純默默地看着,直到馬車聲遠去才站了起來。侍女以為她要休息了,跟上來為她提起楓紅色的裙裾。可原純忽然飛起一腳,把一旁的銅壺踢翻了,“咣”的一聲,壺蓋飛出很遠,汩汩的清水流得坐席上到處都是。原純呆呆地站着,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她只不過在強撐而已,幾個月來的擔心終於變成了現實。終於她的人生只是外交籌碼,這是一個公主的命運,她的身體,她的貞潔,她或曾萌動的心在政治的面前都變得一錢不值,原誠根本不在意那個對於大多數女孩都神秘美好的洞房之夜到底是什麼人褪去自己女兒的嫁衣,只要在政治上他值得投資就好。

    原純小老虎一樣撲上去,把牆上那個大鼻孔男子的畫像撕得粉碎。

    車馬轔轔,遠離了原純的寢宮。一路上原誠難得地沉默,葉素萌坐在對面,冷眼旁觀。

    原誠的膝上架着一架長琴。那顯然是一件難得的古物,梧桐木胎,包鹿角灰的漆,大蛇腹紋,龍池鳳沼,金徽玉珍,刀刻銘文“古聖梧桐”。葉素萌琴技不俗,也操過幾張名琴,卻沒有這一架那麼古雅。隨着原誠無心地揮撥五絃,自然有高山流水的聲音。

    原誠根本不會彈琴。這位國君是那種大典上琴師奏雅樂他會打瞌睡的人物,這架價值萬金的名琴在他膝蓋上,就好像屠夫操着天子之劍,簡直暴殄天物。

    “這是我為她準備的第二件結婚禮物。”原誠幽幽地説。

    “古琴和古劍中二選一麼?”

    “如果她是嫁給胤國的楚舜華,我就會用古琴作為禮物,楚舜華雖然年輕,但是我也要仰視的人,純嫁給他,一生都有依靠,只需要彈彈琴逗逗鳥。可她最終的丈夫是教皇國的西澤爾,誰也不知道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最後會長成什麼東西,我只有送給她劍,讓她懂得保護自己。”

    “公主殿下直到現在還以為是我建言要用她和教皇國聯姻的,她大概會記恨我一輩子吧?其實這些可都是國君你的主意……”

    “你幫我背個黑鍋又不會死……”原誠聳拉着眉毛。

    “兒女裏面,國君最在意的還是這個女兒吧?”葉素萌毫不忌諱地議論國君的家事,“雖然整日裏吵吵鬧鬧。”

    “媽的,”原誠像個市井小民般隨口就罵,“父親喜歡女兒多些有什麼奇怪?我就那麼一個女兒,現在真要嫁到西方去……那臭小子何德何能?”

    葉素萌看着他,不説話。

    原誠輕輕嘆了口氣,“可這是她作為晉都國的公主,不能逃避的命運。”

    “其實有句話,我早就想跟國君説。”葉素萌輕聲説,“我記得國君曾經自負是無拘無束的男子,可以是販夫走徒,可以是豪商鉅富,也可以君臨一國。可從您篡取了這個國家之後,卻像被束縛在這個位子上了,您再也無法回去當販夫走徒或者豪商鉅富,您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更大的權力,為了晉都國能夠開疆拓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君臨天下。您已經不是您自負的那個信馬由繮的男子了,現在您把唯一的女兒也拉進了這場亂世烽煙。不能逃避的命運麼?還是您已經擺脱不了對着天下的貪慾了?”

    “葉素盟,你的嘴總是這麼毒啊。要是你出仕別國,就憑這張臭嘴也被殺幾十次了吧?”原誠的嘴角拉出一絲笑,冷酷森嚴,“是啊,是貪慾。可是人非聖賢,天下間道學君子無數,幾人能真正擺脱自己的慾望呢?人生在世,幾人不是為了權力踏着刀鋒行走?有句話你聽過沒有?‘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大俗話,怎麼能沒聽説過?”

    “我當初也曾覺得這話是大俗話,淺薄得很,一點意思也沒有。”原誠揭開車簾,仰望外面明朗星空,寒風撲在他的臉上,他的臉堅硬如鐵,“其實那只是因為當時我還不懂‘權利’二字。我從一個趕大車的車伕起家,那時候貨主可以罵的我狗血淋頭,只為了那幾個車錢,我得忍;後來我做了販麻的生意,憑這一點運氣和槍術,走最險的商道,積攢下叫人眼紅的財富,可是我沒有權,我怕官,我向他們行賄,討他們的好,求他們給我商路上的方便;後來我僥倖結識了國君,我忽然發現原來在國君眼裏,高官這種東西也是想殺就殺的,當時我心裏的歡喜就要炸出來,我想那我只要殺了國君,奪了他的位,天下就再也不能有人對我呼來喝去,我無需向任何人低頭;我又做到了,但我當上國君之後,才明白自己所有的只是個小國,還有太多人可以對我發號施令,我的頭仍舊沒有抬起來……”

    原誠輕輕舔着自己的牙齒,“我終於明白那句話了,‘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如我這樣貪婪、看不開、字符、又不願低頭的男人,就只能咬牙切齒地奪取權力!老天只給了我一條絕路,我只能走下去。我要把權力死死地抓在手心了,我失去權力的那一日,就是我的死期。”他猛地扭頭看着葉素盟,“但我縱死,我的頭不低下!”

    “所以國君向我問卜,卻不問善終。”

    “當然們每個人都生在牢籠裏,只有破籠而出才會有所謂‘自由’這種東西,靠逃避是得不到自由的,那東西太奢侈,只有咬碎了牙齒去奪取。”原誠的聲音嘶啞低沉,彷彿雪原上獨行的孤狼在低吼,“每個人都一樣,你、我、純、還有我那個沒有見過的女婿西澤爾,當加蓋教皇印章的婚書從翡冷翠寄到這裏的時候,我們都被捆上了一架戰場要去衝出一條血路。我們都無法選擇道路,只看能不能衝出血路!”

    “在血路上,你要琴有什麼用?”原誠忽然拔出佩劍,橫斬,五線繃斷,其音裂雲。

    烏鴉的黑影從樹叢中驚飛起來,繞着車頂盤旋,明月如銀盤,光照大地。

    教皇國和晉都國的聯姻進行得非常順利,從教皇國發出的婚書和親筆信很快得到了晉都國君原誠的回覆,回信辭意謙卑,充滿感激之情。原誠把教皇稱為“父親”,這是教徒稱呼教皇的方式,但從政治的角度理解,自此晉都國把教皇國視作了父親般的存在。這是一場至關重要的結盟,晉都國一舉脱離了東方諸國,成為西方教皇國的盟友。

    這原本可能導致東方諸國的集體討伐,但是因為東方的領袖胤國出乎意料地保持了沉默,討伐之事無疾而終。胤國真正掌握權力、並且謝絕了原純婚約的親王甚至給原誠寫信祝賀,原誠也用開放商道作為對胤國的回報。東西方的貨物通過晉都國這個中間地帶流通來往,給諸國都帶來了利益。

    晉都原誠就是這樣的傢伙,他永遠能在別人騎不穩的牆頭上四平八穩。

    “原誠不過是想要藉助教皇國的威懾來保住他那個彈丸之地的小國吧?晉都又怎麼有實力敢真地跟胤國交惡呢?”諸國君主都這麼猜測,“原誠不過是些小人手段,所以胤國都不屑於理睬。”

    就這麼聯姻之事被壓了下去,幾個月之後,一整列金裝馬車的車隊離開晉都國去往翡冷翠,一色的紅旗上繡滿薔薇。這是送親的車隊,晉都公主原純敞開車簾經過鬧市,向民眾們招手示意,紅裙獵獵如火。民眾皆下跪感激這位和親公主以一生的幸福為晉都國換來了強有力的靠山,就像以身獻祭的神女般光榮,

    但是晉都國原誠卻未現身這場送別,那天他在宮中飲酒至深夜。

    唯一被允許作陪的是名臣葉素盟。

    “媽的!我今日嫁女,和難過,所以借酒消愁,你這麼個陪客也不勸慰我幾句,反倒喝的比我還多,到底是什麼意思?信不信我砍掉你的腦袋?”原誠滿嘴酒氣噴在葉素盟臉上。

    “我只聽説陪人喝酒,就要捨命陪君子,務必盡興。”葉素盟搖搖欲墜,“況且我也不知道國君難過什麼?聽説公主今日擺駕出宮,光照萬人,倒是好像沒有按照女兒出閣來跟父親辭別,當父親的不覺的有點自作多情麼?”

    “你這個老混球!”

    “我混球又不是一天兩天了,國君何以今日才挑明瞭?”葉素萌醉得深了,醜陋的臉上笑容可愛。

    原誠嘿然無言,坐在一地月光中對着天空發呆,忽然手指天空怒吼,“要是女婿敢欺負我女兒,我比叫他碎屍萬段!”

    葉素萌嘿嘿乾笑。

    “我説葉素萌,我不記得你給女婿卜出的卦象是什麼了。”原誠説,“龍戰於野?”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大凶。這是一種可能,還有一種是‘見羣龍無首,吉’,所謂漫天龍現,至剛至陽,那是乾卦中最高的‘用九’爻。不過金錢站住了,占卜就沒完成。”

    “難道女婿命格那麼貴重,老天不讓你測出來?”

    “我早就跟國君坦承卜術這東西就是騙術嘛,包括我給國君占卜的那次也只是開玩笑。”葉素萌含含糊糊地説,“國君為什麼總是不信呢?”

    “當初你信誓旦旦地説偷天之術通魔道,你便是靠着這個算出了你老師的死期!”

    “可我老師自己就是個江湖騙子啊,我雖然確實跟他學過卜術,但是你相信一個老來靠卜術騙了無數錢蓄了無數美女整日痛飲美酒的老傢伙真有偷取天意的本事麼?”

    “可你有時候真有靈驗,你不是算出了女婿的生日?”

    “察言觀色是我們騙子的幼功啊!其實我知道他的生日只是因為他的戒指是出生紀念的戒指,他拿下戒指擦拭的時候被我看見了……‘元吉’根本就不是生日的意思,我只是附會而已……”葉素萌嘿嘿笑着,給自己慢慢斟了一杯,想要一頭飲盡,卻倒了大半在衣襟上。

    原誠用手使勁摁住額頭,“是我喝得太多了麼?我到底怎麼被你説服讓女兒嫁給那個有癲癇病而且不得勢的小子的?讓我想想……我忽然想不明白了……”

    “喝多了還想什麼?反正現在已經來不及了,很快生米就要做成熟飯了,很快你就要有外孫了也説不定。”葉素萌説。

    “女兒啊!好像搞錯了!為父要把你追回來啊!”原誠猛地蹦起來,“左右!備馬!備馬!給我備最快的馬!”

    “很遺憾,晉都國太小了,這個時候車隊大概已經到達邊境,教皇國的騎士們已經接管了車隊的防務。”

    原誠愣了好一會兒,猛地撲出去,抓住自己隨身的長槍,橫揮,槍鋒撕裂空氣的聲音彷彿裂帛。槍尖點在葉素盟的喉間,原誠失態地大吼:“你這個老王八,跟國君也沒句真話,一時説自己會占卜,一時説自己只是騙子……你勸我把女兒嫁給那個廢物,要是不給我一個説得過去的理由,我就一槍刺穿你的喉嚨!”

    誰也説不清他只是發酒瘋或者在裝醉,但是那槍鋒磨得極利。一言不和刺穿一個臣子的喉嚨,原誠未必做不出來。

    葉素盟慢悠悠地打了一個酒嗝,竭力壓住自己腦袋裏那股狂龍般亂竄的酒勁,深吸了一口氣,“我選擇西澤爾是因為他一定會成為西方最大的叛逆……他會毀滅那個國家。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什麼意思?”原誠下盤不穩,搖搖晃晃。

    “占卜只是我的一種騙術,我不是要看男孩們的命格,而是要看他們的性格。蘇薩爾是個謹慎的人,他對於占卜介乎信與不信之間,當我説東方占卜沒有明確的兇吉時他才放下心來,他會因為兇卦而擔心,聽我説其實並不是兇卦後又欣然接受了我的解釋,這是一個對自己的命運期望很多但不願意負責的人,內心裏優柔寡斷;普林尼對於占卜躍躍欲試,但他和蘇薩爾一樣介乎信與不信之間,他有些勇氣,但是不夠執着,他只有一頭獅子的身體,卻沒有一頭獅子的心。讓我驚訝的是西澤爾,只有他是相信占卜的,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很顯然他渴望知道自己的未來。這種渴望的強烈在他癲癇病發作的那一刻表現得淋漓盡致,他死死地抓住那個竹筒,要投出最後一爻,他要看自己的人生……”

    葉素盟低聲説,“當時他抓着竹筒,就像抓着自己的命運,那是……要死死掐住命運喉嚨的手啊!”

    “掐住命運的喉嚨麼?”原誠一愣。

    “他心裏有着不可思議的意志,強大到可以突破肉體的限制,那一刻那種意志就像獅子一樣在他身上顯現和吼叫啊。”

    “意志……麼?”原誠仰頭。

    “彷彿……”葉素盟深深吸氣,“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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