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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虎躍之變

    左手持盾右手持戈的鋭金旗一分為二,分從左右包抄花溪劍派的側翼,快捷有力的從中部切斷了敵軍的一字長蛇陣。與此同時,烈火旗的弓箭手們猛然從山坡後探出身體,強弓勁弩無情地射向處於腹背受敵之勢的敵軍前方部隊。

    兩軍甫一接觸,天魔軍便呈現出一種橫掃千軍當者披靡的逼人氣勢。儘管在兵力上依然居於絕對劣勢,但其嚴謹的組織和有效的攻擊能力在後方楊四的指揮之下發揮得淋漓盡致,使得天魔軍的戰力得以倍計的提升。

    而反觀花溪劍派,原本就有些混亂的陣形根本無法遏止天魔軍鋭金旗來自兩側的攻擊,很輕易地便被切斷了前後的聯繫,組織和調度陷於完全崩潰的境地。

    昔年“武尊”凌空行草創天魔八旗之初,特別為鋭金旗設計了長戈這種武器時,曾經遭到教中眾人大力反對,認為長戈過於笨重難以在實戰中靈活施展,特別不利於街巷混戰單打獨鬥。

    但凌空行卻力排眾議,堅持使用一丈三尺長的長戈作為鋭金旗的主要攻擊兵刃,不為其他,就因為它在野戰時所發揮出來的強大攻擊能力。

    一個手持長戈的戰士和一個手持短兵刃的戰士單打獨鬥比武爭勝,以短制長,只要兩人功力相若,時間一久,長戈非敗不可。

    但是,如果十個長戈軍和十個短兵相接,聯接成陣勢的長戈軍必然是氣勢如虹,千軍辟易。凌空行創立天魔八旗的宗旨不是為了與人比武爭勝,而是為了在大規模的幫派衝突中取得勝利。後來天魔八旗橫掃江南無人匹敵的事實,也的確證明了凌空行的高瞻遠矚。

    鋭金旗長戈軍結成陣勢,在花溪劍派的隊伍中橫衝直撞,展開了幾乎可以稱作是屠殺的攻勢。長戈軍的每一次衝擊,都在荒野上留下一大片肢體破碎的屍體。

    面對着這種威力強大至無可抵擋的戰爭機器,花溪劍派的戰士們心膽俱寒,泛起一陣陣無力感,幾乎完全喪失了繼續戰鬥的勇氣。

    花溪劍派勉強組成劍陣,倚仗兵力強盛的優勢,頑強抵抗天魔軍如快刀切割一般的攻擊。但是,陣形打亂調度失靈的弊病也在此時凸顯出來,帶來最直接的後果便是攻擊乏力防守脆弱,如同肉在砧板上,任由對方快意的享用。

    兵敗如山倒。花溪劍派彷彿被天魔軍這一記重拳打暈過去,不知所措。他們萬萬料想不到佔據天時地利,兵力呈絕對優勢的己方居然是一接觸天魔軍,便損兵折將陷於險惡之極的劣勢。

    如果不是己方的兵力實在太強,只怕連稍作抵抗的能力都沒有,就潰不成軍四下逃散了。

    就在他們鬥志全失,無心戀戰之時,一陣刺耳的長笛聲自秀水驛中傳出,正是撤退的信號。花溪劍派所有幸存的戰士們均嘆出一口氣,邊抵抗敵方的攻勢,邊緩慢後撤。

    人流如潮水一般緩緩退回秀水驛。作為戰場的荒原上留下了成千上百具橫七豎八的屍體,鮮紅的血液幾乎染紅了荒原上的雜草、小溪、山石。儘管夜風呼嘯,可空氣中依然充斥着濃濃的血腥氣息,籠罩在荒原的每一個角落,經久不散。

    戰鬥幾乎可以説是剛剛展開,便到了結束的時刻。間隔時間之短,戰況之慘烈,死傷人數之眾都遠遠超乎想像。這一戰下來,遭受重創的花溪劍派少説折損了近兩千名戰士。這是花溪劍派在事前萬萬無法料到的。

    秀水驛內。胖胖的呂東城望着灰頭土臉慘敗而回的幫眾,臉上神情一片慘白,不禁深吸一口氣驚道:“謠傳在‘武尊’凌空行執掌天魔宮的全盛時期,天魔八旗便已號稱不敗雄師,橫掃江南而無抗攫之輩,我本不信,以為是誇大其詞以訛傳訛,豈知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甚至猶有過之……”

    不可思議地連輸兩陣,屬下弟子死傷無數,這種讓人沮喪至無顏見江東父老的丟人戰績,已經令荊流雲想挖個地洞藏起來不想見人了,可耳邊偏偏傳來呂東城唧唧歪歪、不識時務的讚歎聲,惹得他心中煩悶異常,直想拔出腰間的長劍一劍砍了身邊的“豬頭”。

    心浮氣躁的荊流雲當即悶哼一聲,沒好氣地道:“魔道中人的鬼魅伎倆也值得你這般稱頌嗎?什麼狗屁不敗雄師?如果不是中了他們的詭計,我們又怎麼會輸?”

    呂東城心中暗道:“決戰沙場,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無論詭計也好陰謀也罷,只要是能取得戰役的勝利都是正確的,又怎麼能計較使用的手段是光明正大還是邪魔歪道?”

    想是這般想,但他為人極為圓滑機敏,又怎麼會在荊流雲心情不爽的時刻出言頂撞,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他迅速地在腦中組織了一下言辭,陪着笑臉道:“掌門所言極是!天魔八旗的手段毒辣下流,卑鄙無恥,人神共憤,簡直是我江南武林的敗類……”

    他的話尚未説完,忽覺右側一股壓力疾掠而至,使得他胸口一滯,呼吸驟緊,下面許多話竟然再也無法説得出口來。

    他心中大驚,知道有高手正悄無聲息地欺近自己身旁,手掌便自然而然地運勁向右側一掌拍出。只聽得“啪”的一聲微響,右掌已擊中來人的胸膛,但令人驚異的是,自己可以開碑裂石的重重一掌揮擊過去,卻如同擊打在一團軟綿綿的棉花團中,毫不受力。

    與此同時,臉上突然一辣,已被來人在臉上摑了一掌。所幸這一掌並不含內勁,否則已要了他這條老命。

    “你才是我花溪劍派的敗類!好好的一個主子,就是被你們這些只知溜鬚拍馬、阿諛逢迎的下人給帶壞了……”一道頎長削瘦的身影從黑暗中慢慢踱了出來。只見他年齡在四十歲上下,面容清雅惹人好感,唇間微有短鬚,眼睛細而狹長,看上去不怒而威,最令人驚異的是眉白如雪,和鬢邊漆黑的烏髮相比較,更顯得十分詭異。

    荊流雲一見來人,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便躬身一拜道:“十三叔,怎麼連您老人家也來了……”

    呂東城更是自嘆倒黴,知道自己這一巴掌完全是白捱了。因為來人乃是本派碩果僅存的元老之一“劍魔”度塗增。

    傳説“劍魔”度塗增幼年時本是一個流落街頭,帶有胡人血統的棄兒,為花溪劍派上代掌門人、荊悲情之父──荊承鯤收留為僕役。誰知度塗增天賦異稟,對武學之道有着非凡的參悟力,尤其是劍術,他在無人傳授的情形下,全憑着自己在一旁偷看花溪劍派門人子弟互相拆招,竟然無師自通,領悟了花溪派劍法“空、靈、巧、變”的神髓。

    由於他是奴僕雜役的身份,派中許多心地不良的人便常常鄙視、欺凌這個帶有胡族血統的瘦弱少年,並以此來消磨練功所帶來的乏味和勞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自小就受盡人間白眼和磨難困苦的度塗增自然深深瞭解這個道理,是以他一直逆來順受委曲求全,並不反抗,實在忍受不了,他也是帶着遍體鱗傷和屈辱獨自跑到無人的曠野痛哭一場,回來後繼續過着他悽慘的日子。

    但是,他萬般屈辱的忍受所帶來的並不是安平喜樂,反而是更大更多的欺凌和責難。當某些人向他請教“你的爸爸和天上的星星比起來哪個多?”、“胡人身體上最粗壯的部位在哪裏?你媽媽有沒有告訴過你?”、“雜種兩個字真的好難寫耶,請你教教我”……這些讓人悲憤難堪的問題時,他可以忍受,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長什麼樣、究竟在哪裏。

    但是當某一天,某個白痴居然嬉皮笑臉地問了一句“掌門之所以肯收留你,是不是因為他老人家曾經光顧過你媽媽?”時,徹底激起了度塗增積蓄在體內許久的悲憤和勇氣。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對於他來説,素未蒙面的父母只給了他生存的機會,而荊承鯤卻給了他繼續生存的能力和空間,自己雖然不能報答荊承鯤收留自己的恩情,卻也不能任由他人當着自己的面侮辱荊承鯤。

    壓抑太久的憤怒一次全部爆發出來,它的力量往往是驚人的可怕。就在憤怒之極的度塗增順手搶過一把長劍刺向那個只圖口頭快感而不知死活的白痴時,身旁許多人仍然在不遺餘力的嘲笑絲毫不懂武功的度塗增不自量力,但是很快,他們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度塗增居然在三招之內便割開了對手的喉管。他們駭然發現,持劍在手的度塗增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全身上下充滿着一種令人手足發寒,恐懼到極點的殺氣。

    喉管噴灑出來的鮮血染紅了度塗增的衣襟,長久以來鬱悶在胸膛內的屈辱和悲憤不但沒有在割開對方喉管的那一剎那得到發泄,反而在血腥的刺激下攀升到極點。

    殺紅了眼的度塗增在猛然省悟到自己擁有了報復的力量之後,一改昔日的怯弱和被動,開始如瘋子一般主動攻擊他人的行動。儘管他沒有半點內力基礎,可是憑藉着對劍擊技巧的超凡領悟力,他使出的每一劍都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盡得花溪派劍法的真髓。

    瞬息之間,他便連殺三人、傷八人,直至驚動了恰巧路過的荊悲情。

    荊悲情雄才偉略知人善用,一眼便看中了度塗增在劍術上的過人天賦。為此,他不惜折節下交,與度塗增結為異姓兄弟,並將花溪劍派的內功心法、劍術等傾囊相授。士為知己者死,度塗增深深感激着荊悲情對自己的賞識,立誓終其一生為他賣命。

    其時,荊悲情只是荊承鯤的第四子,而且還是庶出,所以儘管荊悲情對花溪劍派在浙西一帶的日益壯大居功甚偉,卻依然沒有繼承花溪派宗主的希望。

    對於權位的角逐,野心勃勃的荊悲情自然不會甘心放棄。他暗中指使派中十二名年輕高手,包括在他悉心教導下盡顯崢嶸,以劍術稱絕花溪劍派的度塗增,對外號稱“十三太保”,進行一系列箱底操作,在短短的三年內逐漸架空荊承鯤的權力,鋭意革新派中的權力構架,將一批具有實力的老臣子排擠出權力中心,換上自己的班底,徹底獨攬派中實權。

    等到荊承鯤發覺時,荊悲情的勢力已延伸到花溪劍派每一個要害部門,無法控制了。

    終於,等到時機成熟,荊悲情覺得再也無法忍受自己的糊塗老爹在自己的頭上比手劃腳時,他便與十三太保一手策劃了“虎躍之變”的逼宮好戲。

    關於“虎躍之變”,流傳着好幾種版本。官方版本是:以荊悲情、十三太保為首的“在野派”與以荊承鯤、嫡長子荊悲崇為首的“執政派”通過在虎躍堂舉行的聯席會議,順利而且平穩地完成了新老兩代的權力交接儀式。

    父子三人在會議上的表現充分體現了“血濃於水”“親情為上”的宗旨,會議始終在一個愉快平靜的氛圍中進行。

    會議的最後場景是,荊承鯤和荊悲崇親熱地拉着荊悲情的手,語重心長地道:“悲情,將花溪劍派交到你的手中,我們很高興,因為我們知道你一定會將本派發揚光大……有你執掌本派,我們就可以毫無掛礙地潛心向佛,參悟禪學了……”

    隨後,荊承鯤和荊悲崇二人歸隱山林削髮為僧,分別於三個月後及次年一月得道羽化,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野史版本是:以荊悲情、十三太保為首的“在野派”在虎躍堂發動兵變,用武力來強行逼迫荊承鯤退位。

    在當夜進行的“大清洗”行動中,凡是認不清形勢,依然忠心擁護荊承鯤、荊悲崇的頑固分子均被武力“清洗”出花溪劍派。當然,被武力“清洗”過的對象往往是命喪黃泉,履行他們初入花溪劍派時的盟誓──“生是花溪劍派的人,死是花溪劍派的鬼”。

    而當喪失自由的荊承鯤和荊悲崇二人被押至政變成功的荊悲情面前時,荊承鯤不由老淚縱橫道:“無論如何,我們總算是你的父親、你的大哥,你能不能看在我生你養你的份上,放我們一條生路……”

    對此,荊悲情淡淡一笑道:“我是很重視親情的,但是當親情成為我成就霸業的絆腳石時,這兩個字就顯得很蒼白、很可笑了……當然,我不會現在就殺你們,那樣做對我的名聲有損無益。這樣好了,就委屈你們先做一陣子和尚吧……”

    説完這番話後,他很愉快地提起長劍當場“剃度”了他的親生父親和大哥。三個月後,荊承鯤鬱鬱而終,次年一月,荊悲崇暴病而卒,病因不詳。

    在這一系列人事、權力的變遷過程中,度塗增身為十三太保的老麼,一直在荊悲情身旁,鞍前馬後任勞任怨,勤勤懇懇地發揮出他的劍術天才。並於“虎躍之變”一役中大放光芒,一舉奠定他“劍魔”的名號。因此,荊悲情對其頗為倚重,在正式走到台前執掌花溪劍派之後的第一項任命便是,任命度塗增主持“長老閣”的天機組,專門負責監視、諜報、暗殺等任務。天機組是一個獨立的特務機構,只向掌門人一人負責。

    花溪劍派在荊悲情執掌大權之後,迅速進入一個黃金時代。荊悲情利用種種手段不斷兼併飽受天魔宮荼毒的江南白道,使得花溪劍派的勢力日益膨脹,直至如巨人一般屹立在江南,成為江南第一派。

    花溪劍派之所以能如彗星一般迅速崛起,度塗增領銜的天機組在其中發揮的功用不可小覷,因此度塗增在派中的地位極為尊崇,連荊流雲和荊流花兩兄弟也要尊稱為“十三叔”。

    被這種人物打一個巴掌,呂東城自然是敢怒而不敢言了。

    度塗增看也不看呂東城一眼,便向荊流雲肅然道:“你爹爹巧施‘假死’妙計,甘願隱身幕後而將掌門之位傳給你,就是希望你能利用這次機會一舉殲滅天魔宮,成就無上霸業。但是,你的所作所為卻未免太令人失望……你莫要忘記,在你二弟的身後還有華清在支援他,若是你表現太差,只怕你這掌門之位遲早會讓給他人。”

    荊流雲不由冷汗涔涔而下,這正是他內心極為擔心的事。他自然瞭解自己親生父親的脾氣,父親一生的終極目標便是希望花溪劍派能獨霸中原武林,攀上權力的顛峯,在這個前提下,任何東西都是次要的,包括親情。

    所以,如果自己這次不能完成殲滅天魔八旗的使命,那自己的前途就岌岌可危了。

    荊流雲啞聲道:“十三叔,如果不是中了敵人的詭計,我早就完成任務了……”

    度塗增微微搖頭道:“用兵之道,上者伐謀。戰場上只要能殺敵取勝,自然是無所不用其極,又哪能計較對方用不用詭計?”

    荊流雲道:“那該如何是好?我方已連輸兩仗,士氣大挫,如果再不想法子挽回敗勢,這場仗就難打了……”

    度塗增長袖一拂,抬腿向門外飄然而去,口中揚聲道:“聽説天魔八旗的智囊是一個叫楊四的矮胖子,我這就前去殺了此人。只要此人一死,天魔八旗在無人指揮策劃之下必然大亂。你一見到我得手的信號,便全軍殺去,必勝無疑……我能幫的也就這些了,剩下的還是需要你自己去努力……”

    荊流雲大喜道:“多謝十三叔!”抬起頭來,卻見到度塗增瘦長的身影已消失在秀水驛的盡頭。

    他重新振作精神,頒佈一系列指令,穩定己方部隊的情緒,作好再度出擊的準備。完成以上工作之後,他長呼一口氣,暗道:“接下來,就看度塗增能不能殺得了楊四了,希望他不會讓我失望。”

    在緊張的等待中,荊流雲抬頭望天。皎潔的彎月已過中天,漆黑的天幕中羣星璀璨,美麗之極。

    驀然間,一種強烈的感慨襲上他的心頭。今夜,竟是如此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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