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淮城經歷了一場慘敗,剛剛到來的春意轉眼間變成了秋涼,把城裏所有居民的心都涼透了。香豬這種怪獸的半路加入,將國主本來擁有的兵力優勢給抵消掉了,因此引起了市井的恐慌。所謂市井,就是把一分的事情炒到十分,把十分的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現在滿城飄散着如下一些傳言:叛軍手裏還有十萬頭香豬,正在醖釀下一次更加可怕的攻勢;叛軍會妖法,可能會操縱一場洪水把南淮城整個淹掉;香豬嘴裏能噴出毒氣,當者立即死亡,半個對時內化為膿血;香豬不吃飼料,只吃人,而且據説宛州人的肉質更合他們的口味;國主石之遠已經被活活嚇死,目前全國羣龍無首;國主石之遠已經被嚇破了膽,將於十日內把公主石秋瞳嫁給叛軍首領;…………“真是個好主意!”雲湛怪叫一聲,“把你嫁給他,他就死定了!”趕在石秋瞳擰下他的腦袋之前,雲湛輕巧的逃掉了,過了一會兒從門外探進頭來:“説真的,你老爹現在怎麼打算?敵軍已經切斷了一大半的供給線了,還能撐多久?”石秋瞳一臉發愁:“實話告訴你,現在還勉強能撐,一個月之後,恐怕全城就要徹底斷糧了。至於我老爹……一向做事比較狠,恐怕作出點什麼極端的事情來。你有什麼辦法嗎?”雲湛一笑:“我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遊俠,能有什麼辦法?再説我最近接了個活,得去一趟中州。”石秋瞳的臉都氣歪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接活?缺錢我給你補,給我老老實實待著別走。”“對不起,這是我的職業道德,”雲湛嚴肅地説,“你用金錢也不可能腐蝕我的。”雲湛被石秋瞳扔出去的同時,姬承正在小心翼翼的和老婆陪着笑臉。城裏的糧食開始限量供應,除非手中有權有關係的富貴人家,其他人的口糧都有定量。
“讓你吃你就吃,廢話那麼多!”老婆不耐煩地一把推開姬承。桌上放着一個碗,裏面盛着熱氣騰騰的豬骨湯。這湯名副其實,只見骨頭不見肉,其原料卻是今天唐缺把衣服都扯破了才搶回來的。
“我不餓,真的,”姬承吞了一口口水,“再説你看我那麼瘦,哪兒用得着……”“瘦才需要補呢!”老婆打斷他的話,隨即面色一沉,“等等,你什麼意思?是説我胖?”姬承慌忙解釋:“不不不不我怎麼敢是那個意思呢……”這樣的爭執幾乎每天都要發生,而每次的結局都是老婆使用暴力解決糾紛。姬承撫摸着自己受難的耳朵,一面貪婪的享受着骨湯裏的油氣,一面眼眶微微有點濕潤。他看着衣帶漸寬的老婆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兩人新婚燕爾的遙遠時光。那時候兩人總是喜歡手牽着手,慢慢走過南淮城落滿梧桐葉的街道。在初嘗世事的年輕人心目中,南淮仍然是座美麗而雄偉的滄桑之城,連萌發在這裏的愛情都那麼的與眾不同。
那時候姬承年輕而清秀,老婆苗條而美麗。兩個人留給南淮的背影是那麼年輕而有活力,以至於許多路人見了都羨慕不已。在圍城的困境中,姬承才突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曾經幸福過,這發現令他心碎。那些佈滿灰塵的往事就像影子,默默的跟在身後,無論時間怎麼流逝,都甩不掉掙不脱。
唐缺感慨地看着眼前的這一切。在姬承回憶起那些久遠的幸福時,他得出結論,大小姐和姑爺現在很幸福。幸福是一種不斷變化的狀態,一個可大可小的袋子。人心貪婪時,這隻袋子怎麼也裝不滿;但當自己的小命都不知道哪一天會丟掉時,在一起,也許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唐缺不幸福,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有的只是一羣不會説話只會給它找麻煩的香豬。後來香豬被搶走了,他覺得自己的心空了;再後來他親眼見到香豬一頭頭的赴死,覺得空空的心上被人再捅了一刀。
大小姐和姑爺都很好心,總是讓他多吃點東西,雖然他們自己也未曾吃飽。但唐缺根本吃不下,他感到飢餓,然而食物放進嘴裏,總無法下嚥。他總想到他的豬,將它們從小養到大的那些豬,現在成了戰爭工具,成了犧牲品。他甚至開始懷恨曾經存在過的真人,如果不是他們把香豬用來作戰,在歷史上留下了蛛絲馬跡,興許自己的豬就不會遭此厄運了。它們應該悠閒地吃草,悠閒地在越州的陽光下奔跑,然後在求偶的拼鬥中釋放自己的勇猛。
無論怎樣,他能做的終歸也只有想想而已。城市面臨滅亡的命運,有錢人都偷偷寫好了降表,準備好了財力,為亡國後的退路打好了算盤。這些人雖然生於和平時期,但在天性中都有着在戰爭年代存活的能力:只要我活着,管他誰當王誰稱霸呢。
所以在這種時候,已經溜出城去的雲湛居然又跑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來一個人,真是讓唐缺感覺不可思議。他頭一次發現,有些人也許就是生來不怕死,那兒容易死往哪兒鑽。
現在雲湛鑽回來了,身後還跟着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人。此人看上去呆頭呆腦,使勁眯縫着眼睛,似乎是目力很差。
“這是宇文非,龍淵閣的子弟,”雲湛介紹説。
“宇文先生好,”姬承禮貌的問候,同時心裏嘀咕:龍淵閣?是那個傳説中的超大型秘密圖書館麼?“姬先生久仰,”對方居然深深地鞠了個躬,“在下並非複姓宇文,而是單姓宇。先父是一位狀師,深信文過飾非乃人之大能,所以給我取名文非。”姬承心想:久仰個屁,老子有什麼好久仰的?不過也只能訕笑着誇讚:“令尊真是敬業啊哈哈哈哈……”倒是老婆很感興趣:“能不能請問令尊的大名呢?”“先父名諱乃是上言下輕,”宇文非回答,但這個簡單的回答把姬承和老婆都嚇了一跳。
“宇言輕?”姬承的眼睛瞪圓了,“他不是……不是一百多年前九洲最有名的狀師麼?好多説書的都會説他的段子呢,‘弱女子身遭欺凌伸冤無路,惡狀師顛倒黑白為虎作……’”説到這裏他猛然住口,發現實在是不大恭敬,臉上不由得很是尷尬,宇文非卻老老實實的表示贊同:“先父呈口舌之利,是非不分,的確是太不應當。”姬承下意識的點點頭,再搖搖頭:“那也不對啊……我不是説你剛才説的不對,而是……而是他至少是一百二十年前的人物了,請問你……你貴庚?”宇文非搔搔頭皮:“抱歉,這個問題在下無法回答,那牽涉到時間和空間的轉換,是龍淵閣的不傳之秘。不過,基本上你看我像多少歲,就當我多少歲好了。”這位年輕的老壽星住在姬家,不過其糧食供應都由石秋瞳解決。石秋瞳給他一人撥劃了四人份的定量,大大緩解了姬家的糧荒。
“我們這算是……腐敗麼?”姬承端着飯碗,有些不安的問。
“等你餓死了一樣會腐敗,”老婆毫不客氣的用半個饅頭填住了他的嘴。
享受完了學者的好處,姬承才想到另一個問題:雲湛找來的這位學者悍然價值四份口糧,他能幹些什麼呢?“原來你這次的委託人是我,”石秋瞳打量着雲湛,“可是為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因為我不能確定能不能找到龍淵閣,據我所知,那不會比把你嫁出去更容易,”雲湛裝作沒有看到石秋瞳身上迸出的火星,“何必先給你一個希望,再讓你深深失望呢?”“先給你一個希望,再讓你深深失望……”石秋瞳咀嚼着這句話,有些走神,那些過去多年的舊事又悄然浮出水面,讓她一陣心酸。她定了定神,決定把話題拉回正題:“那你至少也該先和我通通氣。”雲湛拿腔作勢:“我認為,最優秀的遊俠不應該等到客户有困難找上門來,而應該主動幫他們發現困難。”石秋瞳嘟噥着:“你錯了,最優秀的是你這樣先製造困難的……好吧,你打算讓我見什麼人?”於是她見到了龍淵閣的學者宇文非。此人説話咬文嚼字,禮貌中透出陣陣迂腐的氣息,屬於那種不惹人討厭,但令人煩心的角色。
“不,我想公主殿下您誤會了,”宇文非説,“在下並非藥劑師,也非秘道家,僅僅是因為閲讀過這方面的書籍,因而懂得這方面的知識而已。”石秋瞳一怔:“你懂得這方面的知識,那不就是可以用了嗎?比如他們一用香豬就用秘術催動大風,你能讓風向轉變吧?”“這不一樣,”宇文非耐心的解釋,“我們龍淵閣子弟所修煉的精神力,和世俗的秘道家的精神力不是一個概念。就驅風之術而言,雖然我懂得所有的法術的釋放過程,卻未必能使出一個成功的。”“那方才你所説的……瘟疫呢?”“我懂得藥方,也懂得藥物的調配方法,但是對於分量、火候、時間的精確拿捏,只有靠藥劑師的經驗去判斷。就瘟疫而言,我可以試着調配,但不能保證效力一定可靠。”石秋瞳不動聲色的聽完,禮貌的命令宮女招待他去休息用些點心,回過頭一把揪住雲湛的衣襟:“你就是這麼給我解決困難的?”雲湛一臉的冤枉:“小姐,你知不知道龍淵閣有多麼難找?你知不知道多少人耗費自己一生,為求見龍淵閣的真容而不可得?我千辛萬苦萬苦千辛給你找來這麼個人,你還那麼粗暴的對待我,太傷感情了……”石秋瞳的面色略微和緩了一些:“我當然知道龍淵閣的神奇,你的確是有苦勞,可是……這個人只會紙上談兵,能起到多大的幫助?”雲湛慢吞吞的坐下來:“你也坐下,放鬆一點。我問你,如果我不找這個人來,你有沒有別的辦法?”石秋瞳想了想:“應該是沒有。”雲湛把手一攤:“那不就完了?別説我抓來了一個難得的多面手,即便他真的一點作用沒有,我也沒給你帶來任何損失——充其量,戰爭打完了,我賠你那四人份的口糧。”“我呸!”石秋瞳氣得笑了,“你倒會避重就輕。你覺得我們真能熬過這一仗?”“我覺得我們熬不過,”雲湛一臉壞笑,“所以現在隨便許給你什麼賠償都無妨。”他又認真地説:“時間太倉促了,我肯定沒有辦法找到最合適的人,所以我才想到了龍淵閣。這些人都是大書袋,天下沒什麼他們不知道的。就是他告訴我的,可以用藥物催發瘟疫,讓那堆臭烘烘的豬頭自己爛掉。”“用毒藥不行嗎?”“他們用的不是活水源,毒藥的效果是有限的。只有烈性傳染病,才能保證幹掉大部分的香豬。”石秋瞳雙手託着下巴,愁容滿面:“説不得,只好試試了。你説的有道理,多了這麼個書袋子,總比沒有好。咱們姑且先試試吧。不過要是那些臭烘烘的豬頭自己爛不掉,你的豬頭就等着爛掉吧。”不過看起來石秋瞳的擔心似乎是多餘的。沒等豬頭爛掉,書袋子就先露了一手。接下來的一場戰役打得非常經典,許多年之後,都還在各種史料和軍事書籍中出現。當然,它出現的位置通常都是——戰爭趣聞。
這一戰之前,石秋瞳親自帶兵對敵軍進行了夜襲。這一仗打得很漂亮,以損失四百人的代價斬殺了一千多敵軍,當然也激起了對方的報復之心。第二天午間,一支盟軍前來援助,還沒摸着南淮城的門,先被一羣凶神惡煞的香豬堵住了。敵軍照例是風助香豬勢,那臭味殺氣騰騰的鋪天蓋地而來,這盟軍沒有心理準備,死傷的騎兵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的馬顛下來的。
宇文非那時候正在冥修——在旁人的眼中,那和坐着睡覺毫無區別,因為當他的冥修被打斷時,他居然一幅睡眼惺忪的表現。更可疑的是,他居然還問了一句:“天亮了嗎?”當然此時最重要的事情是控制風向,所以沒人去計較那些細節。他幾乎是被推上馬去,在雲湛的扶持,或者説挾持下來到了前線。
雲湛這時候發現了做一個大書袋的好處,該書袋滿腦子都是各種各樣紛繁雜亂的知識,使他對外界事物的認知能力大大降低。宇文非一來對撲面而來的香豬臭氣毫無反應,二來對步步逼來的敵軍的殺機毫不畏懼,令他一亮相就獲得了軍人們的尊重。他們七嘴八舌,詢問宇文非需要什麼道具,比如香蠟紙錢公雞狗血之類。顯然,他們把宇文非當成了畫符跳大神的,只要該大神一開口,他們甚至能給他搭個祭壇出來。
“我一人的力量不夠,需要藉助你們的精神力,”宇文非耐心等他們聒噪完,“請諸位閉上眼睛,努力在心裏想象,這陣風變了風向,向對方吹去。”於是雲湛閉上了眼睛,在心中勾勒出一幅美好的圖畫:所有的臭味都被逼回去了,香豬被自己的臭氣燻昏了,敵人都被燻死了,天亮了,花開了,美好的生活到來了。他咬牙切齒地、充滿快意地想象着,直到感覺身邊的氣流有異。
風向果然變了,但並不是由逆風改為順風。似乎是有兩種力道在相互打壓推擠,風慢慢的分成了數股,方向漂移不定,最後慢慢的相互消去敵意,纏綿在一起。於是風變成了旋風,而且越旋越快,彷彿把全世界的沙土塵埃枯枝敗葉都招來了,戰場上的人、馬、豬都被迷得睜不開雙眼。
隨着旋風的不斷膨脹,天色也暗了下來,天空中一剎那擠滿了烏雲,把鬱悶的太陽遮在了後面。轟隆隆的雷聲響起,一道道電光把陰暗的天幕拉開長長的口子。
“喲,要下雨了,”唐温柔抬頭看看天,“姬承,快叫唐缺去收衣服!”“好了,下雨了,”半個香豬專家雲湛鬆了口氣,“香豬會被淋壞的,他們只能收兵了。”果然,很快雨點就下來了。滂沱的大雨劈頭蓋臉的砸在戰場上所有生物的頭臉上,令人睜不開眼睛,令牲畜難以駕馭。看上去,雙方都沒什麼鬥志了,各退一步也是無奈的抉擇。
雲湛大喜:“你真行,以後要是不在龍淵閣混了,出來當個求雨的巫師也能賺錢……”回過頭,卻看見宇文非一臉迷茫,神情呆滯,嘴裏唸唸有詞。
“你怎麼了?”雲湛嚇了一跳,以為對方精神消耗過度。
“未曾料到啊,”宇文非嘆息,“旋風和雷雨……原來亙白和裂章相遇,也會出現這等效果。我龍淵閣也不能收盡天下之事啊,這一章需得我來補了。”後來雲湛不無疑惑地問宇文非:“我們的精神力還真能派上用場?”此時兩人已經很熟了,但宇文非説起話來還是那種大書袋的腔調:“非也,精神力豈有疊加之理?精神之道,因人而異,是故……”“別他媽是也非也了!”雲湛暴喝一聲,“這麼説,你那天説的話是騙我們的了?”他想到自己居然真的那麼虔誠的相信,自己的意志可以幫助到眼前這個該死的騙子,兩隻拳頭禁不住咯咯作響:“你為什麼要消遣我們!”“因為你們太鬧了,”宇文非看起來比初生的嬰兒更加純潔,“我必須讓你們安靜下來,不然我的精神力可能受到干擾。”雲湛瞠目結舌,懸在半空中的拳頭變成巴掌,扇在自己後腦勺上。他最後得出一個悲觀的結論:這個世界完蛋了,連一隻書袋子都能不動聲色的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