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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宿醉

    五年前那個漆黑漫長的夜裏,那一場雨突如其來的雨是這樣的冷,這樣的密,這樣的蕭瑟和飄搖,彷彿要凍徹逆旅裏每一個孤客的骨髓,令人不自禁地想起故鄉和爐火——就如今天晚上一模一樣。

    蘇薇只是覺得頭疼,頹然放下酒杯,將臉貼在冰冷粘膩的木桌上,閉上眼睛。

    “酒。”她模糊地低聲,拋出最後一錠銀子。

    元寶砸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鈍響,櫃枱後的老掌櫃推了那個看呆了的小二一把,示意他出去招呼客人。小二不情願地踉蹌着跑出來,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將那一錠銀子抓在手心,抬頭看了看那個伏桌醉倒的女客。

    ——分明是一個難得一見的清麗美人,卻一個人喝成這樣狼狽。

    “快去!”剛偷窺了一眼,那個女子還是閉着眼睛,卻忽然一拍桌子,厲喝。她一拍,桌上的包袱裏便有什麼跟着一跳,發出凌厲的錚然之聲,寒氣逼人而來。小二嚇了一大跳,不敢多看,立刻一溜煙的回到了後院搬酒去。

    她繼續伏倒在桌上,將臉浸在酒污裏,一手握着袖裏的劍,碧綠色的耳墜在頰邊晃着,模糊地聽着外面的風雨聲,一時間有恍惚的醉意——五年過去了,江邊上的這家小酒館還是如當初那麼的舊,那麼的破,那麼的髒,甚至連冷香釀的味道、都和五年前一樣。

    一切彷彿都沒有改變,永遠停留在初見時的那一刻。

    只是坐在這裏喝酒的人,已然不是他。

    已經是子夜時分,初春的江邊冷雨飄搖,破舊的酒館裏已經沒有別的客人。老掌櫃坐在櫃枱後看着那個穿着緋紅衣衫的女客,只是下意識的感到了某種不安。這個女客幾乎每個月都會來這裏,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奇怪的是,從來不見她身邊有人陪伴。

    忽然,垂落的門簾動了一動,竟然有第二個客人在深夜到來。

    然而那個人卻沒有踏入酒館,只是站在門口的陰影裏,袖着手,垂着頭,聲音輕微而寒冷,似乎已經冷得牙齒上下打架,細聲道——

    “蘇姑娘,樓主讓我來問,月前交付的那個任務是否已經完成?”

    那個女子趴在骯髒的案上,似是喝得醉了,然而聽到那一聲問話,忽然模模糊糊地發出了一聲冷笑:“他呢?”

    彷彿知道女子問的是誰,那人低聲:“樓主日前和趙總管去了嶺南,要和羅浮試劍山莊的掌門共商明年的武林大會之舉——梅家是否已被誅滅,對樓主來説是非常重要的籌碼,所以特地派在下來查證。”

    “趙總管?”那個女子沒有理會他後面的一串長篇大論,只是對着這個名字微微冷笑,揚了揚手,把一物扔到了地上,“拿去吧!”

    小二剛端着酒壺出來,一眼瞥見,不自禁的發出了一聲大喊,轉頭就逃。

    ——在地上滾落的,竟赫然是一顆鬚髮糾結的人頭!

    酒壺從他手裏跌落,然而一隻蒼白的手從旁悄無聲息地伸過來,快如閃電、穩穩地接住了那一壺酒。然後那個女子一仰頭,就這樣大口地喝了起來:“這就是梅家最後一個男丁——滾吧!”

    “總管説,梅家尚有二十七口人。”來客拂袖一捲,人頭瞬忽被收走,卻皺眉,“以蘇姑娘的身手,絕不會……”

    “其他我都放了。”那個女子截口回答,冷笑。

    來客吃了一驚:“可是樓主吩咐,要將江左梅家滿門……”

    “那就讓他自己去!”那個女子忽然重重一拍案,聲音裏氣性大作,厲聲,“姓蕭的要殺個雞犬不留,就讓他自己去殺好了!或者趙冰潔能行,讓她來也可以!”

    “蘇姑娘?”來客猛地退了一步,似乎被那種殺氣驚住,“你……”

    然而,一語畢,那個女子又軟軟地伏倒在案上,似乎已經不勝酒力,埋着頭嘀咕:“讓他自己去……幾年下來,梅家剩下的全都是女人和孩子了……還不夠麼?要殺讓他自己去殺吧!再這樣下去,我會瘋的……會瘋的。”

    “……”來客不再説話,深深行了一禮,便幽靈般的退去。

    只是一個眨眼,酒館裏又只剩下了女客孤身一人,彷彿沒有任何人出現過一般。老掌櫃嚇得縮在了櫃枱後,看着眼前這一幕,覺得宛如虛幻。

    這個女子,到底,是什麼人呢?

    他還記得前幾年她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模樣,是和現在完全不同的。那時候還有一個白衣公子陪在她身側,笑語晏晏,神色單純歡喜——只不過過了短短幾年,這個女孩卻似忽然間老了許多,心事重重、愁雲滿目,令人看了心裏好生不忍。

    這幾年來,看來她過的非常不快樂。

    “師父,師父……”忽然間,聽到那個女子低聲哭了起來,埋首在骯髒油膩的酒館桌子上,肩膀一顫一顫的,喃喃,“我不要殺人……大師父,我應該聽你的話,在家乖乖待著,不要來江湖。我要回家……”

    哭了片刻,彷彿是累了,她終於停了下來,咕噥了一聲,將酒杯抓在了手裏,喃喃自語一般的對自己低聲道:“來,我們喝酒……喝酒。”

    這一喝,便喝了整整三天三夜。

    老掌櫃不敢去驅趕這個不明來歷的女客人,小二更是不敢靠近她,只能任憑她一個人佔了一張桌子,在那裏喝了睡、睡醒了再喝——幸虧她最後扔出的那錠大銀足夠買下半座酒館,而這段時間店裏的生意也是冷清,所以乾脆就由得她去。

    老掌櫃看着醉倒的客人,搖着頭嘆了口氣。

    一個女孩子,孤身在外喝成這樣,家裏人怎麼也不管一管呢?

    她醉了醒,醒了又醉,不知道迷濛中夢到了什麼,總是喃喃不停的説話,聲音有時候驚懼莫名,有時候卻是温柔無比,甚至有些時候,會低低的哭泣起來。

    到了第四日上,終於有人來找她了——

    還是光天白日,老掌櫃卻居然沒有看到那個人是怎麼進來的。只是一個抬眼,便看到桌子邊多了一個白衣人影,彷彿是已經坐在那裏很久,就這樣靜靜地在午後的斜陽裏,低首看着醉倒在桌子上的女客,眼神複雜。

    她醉得人事不知,居然連身邊近在咫尺多了一個人都毫無反應。

    那個人滿面風塵僕僕之色,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日夜兼程趕來。他坐在那裏,看了她許久,不知道在想一些什麼,好看的眉毛蹙在一起,許久才輕輕嘆了口氣。

    “薇兒。”他低喚,伸手去撫摸她一頭烏黑的秀髮。

    然而手尚未觸碰到,爛醉的人忽然間手腕翻起,袖中錚然一聲響,一道緋光飛掠而出,若不是對方收手得快、手指便要被生生斬下來。

    然而他的反應也是一流,手腕一轉,便側手並指夾住了那把鋒利的劍。

    “滾。”蘇薇低聲只説了一個字,看都不看他。

    這個江湖上,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和聽雪樓主説話,然而蕭筠庭面色不變,只是嘆息:“我聽林羽回來説你在這裏喝醉了酒,心裏着急,和南方武盟的會面還沒結束就連夜趕回來,已經兩天三夜不曾休息——你還要對我耍脾氣麼?”

    她哼了一聲,還是不看他,然而眼神已經軟了下去。

    “回樓裏去吧,”他伸手去扶她,“大家都在擔心你。”

    “不,”她卻執拗地推開了他的手,搖着頭,吐着酒氣,“我……我不回去。回了樓裏,你、你又要讓我去殺人……我也不要看到那個趙姑娘。我要回家去找師父。”

    他看着她,身子微微一震,竟是無話可説。

    “可是,你知道師父在哪裏麼?”許久,他問。

    案上的女子一顫,彷彿被刺中了痛處,抬起臉茫然地望着屋頂,似乎在苦苦的思索,許久搖了搖頭,蒼白的臉上忽然劃落了兩行淚水:“我不知道……他們不要我了。”

    她的聲音微弱而苦澀,彷彿是走了很久的路,終於再無力氣繼續。蕭筠庭只覺心裏一軟,嘆息:“好,薇兒,梅家的事情,接下來不用你再插手了;如果你不愛回聽雪樓,也可以不回去——這樣吧,我送你去北邙山小住,好不好?”

    “……”她沉默了一下,沒有立刻反對。

    碧落黃泉,紫陌紅塵。在北邙山上,有四位聽雪樓前輩護法高手結廬而居,守護着碧草之下長眠的人中龍鳳,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湮沒在時光裏的傳奇——這一些,都是她自幼就從師父那裏耳熟能詳聽説的,也一直心嚮往之。

    一想到那些傳説,她的心漸漸的安靜下來。

    外面已經是夕陽西斜,一陣風過,只覺連日的宿醉醒了大半,她心裏忽地明白清楚起來,便覺得漸漸蒼涼。是的……無論如何,血薇劍,註定是要和夕影刀相依為命的。她來到江湖,除了尋找師父之外,也就是為了尋找當年那一段無雙的傳奇。

    而且,如果不回聽雪樓,這天下之大,她又能去哪裏呢?

    看到她不再反對,蕭筠庭抬起手,準備攙扶她起來。然而,剛一觸及她的手腕,他便是吃了一驚——不等她急急抽手,他手指閃電般的探出,一下子扣住了她的脈門:“怎麼了?你……你的脈象……”

    “不妨事。”她甩開了他的手,淡淡,“被梅家的玉笛傷到了。”

    蕭筠庭卻變了臉色,翻開她的衣袖,只是一看便倒抽了一口氣:在她蒼白的手臂上,赫然有六枚梅花形的烏青、分別釘在神門、內關、曲池、太淵、尺澤、孔最六穴,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分佈上去,竟然將右臂整條經脈都釘死!

    “黃鶴樓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蘇薇握着血薇劍踉蹌站起,唇角露出一絲苦笑:“江左梅家,果然不負盛名——嵐雪閣提供的資料裏,對其估計得遠遠不夠。幸虧是我,如果換了別人去,多半連九條命都會擱進去。”

    “……”蕭筠庭倒抽一口冷氣,喃喃,“可是,冰潔的情報從來不會出錯。”

    她微微冷笑不語,扯過他手裏捏着的袖子,掩住了傷臂,倔強轉過頭去。

    “傷成這樣,怎麼不回樓裏找墨大夫?!”蕭筠庭卻是看得心驚,“連包紮都不包紮一下,還天天泡在這個酒館裏,你不要命了麼?再這樣下去,這條手臂會廢掉!”

    然而,蘇薇卻沒有動容,只是走到了門邊,停下來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看得饒是深刻,讓他忽然有刀鋒過體的寒意,噤口不語。

    “啊……如果我的手臂廢了,”她微微的笑,唇角帶着一絲譏誚,“你就不會來找我回聽雪樓了,是吧?”

    不等他回答,她轉頭徑直走了開去。

    夕陽落在她的緋衣上,給她染上了一層悽豔孤獨的顏色,彷彿行走在無邊無際的血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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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邙山上,碧草青青,天風迴盪。

    緋衣少女抱膝坐在草海之中,被半人高的長草簇擁,身形更覺伶仃,彷彿是一朵開在原野深處的薔薇,孤獨而茫然。她一整天都呆在草坡上,一處一處的尋覓着,不知道在一塊石頭上找到了什麼,便沉默下來,許久一動不動。

    從背後看去,她的肩膀在微微的抽動,似在無聲哭泣。

    簾子後,有人輕微地嘆息了一聲,是一個蒼茫的男子聲音。

    “不像啊……真的一點都不像。”

    “碧落,你是不是覺得血薇的新主人應該和靖姑娘一般?”紅塵眉梢挑了一下,將折來的菊花插入瓶中。

    碧落頷首:“多少也該剛強一些——哪怕是像你,也會好一些。”

    “呵,我可不願她像我。”紅塵微笑,“薇兒這樣的,才是好人家養大的孩子,才是會哭會笑的常人。如果可能,我想靖姑娘倒是希望像這個薇兒一樣的長大。”

    “也是。”簾後的男子再度嘆息了一聲,移開了視線,“只是,這樣長大的孩子不曾見慣生死,永遠也成不了靖姑娘那樣的人,恐怕會辜負了筠庭的希望吧?”

    紅塵點了點頭,看着遠處山坡上獨坐的少女:“聽説她不願再殺人。”

    “呵,其實這五年,勞動血薇出手的似乎也不過七八次而已,”碧落冷笑,有些不屑,“若怕見血跡,又何必踏入江湖?”

    “江湖不是殺人的地方——起碼對這個姑娘來説,她的最初想象肯定不是這樣。”紅塵反駁,“所以現在,她才會這樣的難過。”

    青衣男子闔起眼睛,微微點頭,臉上神色也是凝重。

    “她想象的江湖,一定是在洛水邊初見筠庭時的模樣。”紅塵眼神黯然。

    雨夜渡口,驚世少女負劍而來,只為尋找心目中的那片江湖。酒館破落,佳釀新出,時逢高手在堂,寂寂不語,黑白兩道各懷心事,座中唯有白衣公子丰神如玉,在高手環顧之下從容自如,意氣飛揚的對她伸出手來,邀請她並轡江湖。

    ——這是怎樣華彩旖旎的序幕,就彷彿一出傳奇的開始。

    只是,那之後呢?

    傳奇的序幕拉開之後,血色漸漸顯露。數年來,刀光劍影和權謀角逐撕毀了最初的完美印象,雙手沾染了血污,掙扎於生死和對錯、追隨和離開之間,這個原本單純的女孩已經開始漸漸的懷疑起自己最初的夢想,痛苦不堪。

    只是,在這裏的每一個人,誰不曾經歷過這樣撕裂後在重塑的過程呢?

    紅塵無聲的吐了一口氣,看着簾外——青青碧草之間,那個女孩獨自坐着,抱着懷裏的血薇劍,將臉頰貼在上面。遠處的木蘭樹下有人和她一樣也在遠遠觀望,一身紫衣在風裏飛揚。紅塵一眼看到那人,眼神微微凝聚,不語。

    碧落在這時重新開口:“筠庭回去了麼?”

    “嗯,一早就下山回洛陽了。”紅塵回過神來,嘆息,“聽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趙姑娘商談,似乎是關於和羅浮試劍山莊的。”

    “試劍山莊?”顯然是退隱已久,碧落已經不熟悉這個十幾年前冒出來的幫派,想了想,只是道,“説起來,樓裏的內務如今大半都是趙姑娘在管——她的眼睛如今是不是好一些了?墨大夫的藥有用麼?”

    “唉,聽説是越來越不成了,”紅塵搖頭,語氣憐惜,“除了大中午陽光好時,還能看到依稀的人影之外,好象已經幾近失明。”

    手指在琴絃上頓住,碧落嘆息:“這個孩子,真是命苦。”

    “是啊。天生眼睛就不好,也學不了武功,父母雙亡不得不在聽雪樓寄人籬下,常年埋首在故紙堆裏,孤身一人無依無靠。”紅塵喃喃,為那個女子惋惜,“本來也還算有個盼頭,如今蘇姑娘忽然來了樓裏,那就真的是……”

    她停住了口,搖了搖頭,不再説下去,只道:“如果冰潔她身子好一些、可以習武,如果她是血薇的主人,必不會比靖姑娘遜色多少……筠庭也會輕鬆很多。”

    碧落聽了這許久,不由微笑起來:“説起來,趙姑娘她算是紫陌的半個徒弟,怎麼你反而比師父都關心?”

    紅塵不答,只是隔着簾子望着外面的紫衣女子,半晌才喃喃:“紫陌黃泉隱退後已經完全不問樓裏的事情了,這個不曾正式拜過師的徒兒恐怕也早就忘記——如今,她關心別人倒似乎更多些。”

    碧落隨着她的視線一起看過去,手指忽然在琴絃上下意識地錚然劃過。

    不知何時,那個默默旁觀了很久的紫衣女子已經坐在了血薇主人的身旁,將少女的肩膀輕輕摟在了懷裏,低聲説着什麼,神色柔軟如水,彷彿一個母親。

    “你找到師父了麼?”

    “嗯……找到了。”蘇薇低聲,撥開了岩石上爬伸的新藤,手指撫摩着石頭上的一行字,“你看,這就是師父的字。他來過這裏。”

    紫陌微微的一驚。視線落處,那塊石頭上果然刻有字跡,筆劃縱橫,語中卻含着無盡的迷惘悱惻——“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這筆跡,竟似是幾個月前剛剛留下!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迅速地看了一眼山下:是誰,居然有這樣出神入化的手段,在四大護法都沒有覺察的情況下來過北邙山,又悄無聲息地走了?

    “師父來過這裏……又走了。”蘇薇鬱鬱不樂,“他們去了哪裏?”

    難道她的師父,竟然是……紫陌沉默片刻,終於岔開話題:“那麼,如今你也已經找到了夕影刀,筠庭對你也很好——為什麼還這樣不快活呢?”

    蘇薇嘆了口氣:“因為……我不是為了殺人才來到江湖的。”

    “可是,江湖裏必然會充滿了刀光劍影和流血爭奪,以你的身手和血薇的地位,你踏入這裏,必然會被捲入各方的爭鬥之中——這些,你的師父沒有告訴過你麼?”

    “沒有。他們沒有和我講過這麼複雜的事情。”

    “……。他們希望你進入江湖麼?”

    “他們好象意見不一樣。”蘇薇嘆了口氣,“小師父是希望我來的。她説,當我劍術大成的時候,就應該進入江湖去開始屬於自己的人生,而不能在西洲這個小地方過一輩子。可是大師父似乎不大樂意——他們相互之間不經常説話,但一談到這個問題就不歡而散。”

    “後來他們就都肯了麼?”

    蘇薇悶悶不樂:“不是的——後來某一天,小師父沒來教我了。再後來,連大師父也消失了……我等了十天十夜,也不見他們再出現。所以只能出來找他們了。”

    “原來如此。”紫陌輕輕嘆了口氣,輕撫少女的秀髮。

    “可是……我發現我根本不喜歡這樣的江湖。第一次在洛水旁看到那一場殺戮,我就覺得想吐。”蘇薇喃喃,將臉靠在血薇上,“我非常的沒用,經常在緊要關頭莫名其妙的手軟,那次追殺天道盟的人,就一次又一次的讓梅景浩走脱……他瘋了一樣的往南逃,我們就一直往南追。直到追過了大理,才斬下了他的頭顱。”

    説到這裏,她仰起頭,望着北邙山上的白雲,嘆了一口氣。

    那個梅景浩,本來看起來像一個有世家氣派的貴人,結果那一場殘忍的千里追殺下來,到最後,卻變得狀若瘋狂、幾近崩潰——當他們聯手在騰衝斬下他的頭顱時,他的表情居然是在莫名其妙的大笑!

    “他的表情真可怕……真可怕!”蘇薇的聲音忽然有些顫抖:“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紫陌抱緊她的肩膀,安慰:“天道盟和聽雪樓為敵多年,殺我樓中弟子無數,你斬下他的頭顱,聽雪樓上下都會感激你。”

    聽得此語,蘇薇微微緩了一口氣,喃喃:“可是這幾年來,每次完成一個任務,我都會難受很久很久。”

    “我明白,”紫陌拍了拍她的腦袋,“你很討厭流血,是吧?”

    “是啊……特別是要殺那些武功根本不如我的人的時候,我就覺得分外的厭惡自己。我覺得我學了那麼多年的劍法武功,絕不是用來做這些的呀!”蘇薇拼命的搓着自己的手,彷彿上面血跡斑駁,“你知道麼?在騰衝殺掉梅景浩的時候,正好有一個路人經過——筠庭他想都不想,便想殺了那人滅口!如果不是被我攔了一下,恐怕那個人已經莫名其妙的身首異處了。”

    紫陌嘆息:“筠庭那時是不想讓外人知道天道盟的盟主就是梅景浩吧?”

    “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可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亂殺人啊!”蘇薇低聲,“從那一天起,我就在想:其實筠庭要我去做的、未必就是對的……”

    紫陌嘆息了一聲:“江湖上的事,本來就沒有絕對的對和錯——聽雪樓和天道盟之間幾十年相互仇殺,冤冤相報,誰又會去追尋最初是誰對誰錯呢?”

    “可是,我討厭殺人!”蘇薇握緊了血薇,低聲:“前輩,你説,當年的靖姑娘為什麼就沒有這種苦惱呢?”

    “因為靖姑娘和你不一樣。”紫陌微笑,抬起眼睛看着天空,“她一生下來、就是在血海里長大的——殺戮對於她來説,只是生存的必然手段而已。當一件事變成必然後,人就不會再去想它是不是應該,而是想怎樣才能把它做得更好。”

    蘇薇怔了怔,眨着眼睛,彷彿在回想這一句話的深意。

    “你的師父,也沒有告訴你這些麼?”

    “是啊……”蘇薇喃喃,“他們什麼也沒有告訴我。”

    紫陌眼神微微一暗,沒有繼續説下去——原來,她的師父竟然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維護着她的成長,不讓她看到傳奇背後的猙獰血色。既然如此,想來這個少女也並不清楚關於她所擁有的這把劍的可怕詛咒吧?

    “血薇,不祥之劍也。好殺,妨主,凡持此劍者、皆不得善終。”

    從舒血薇到靖姑娘到石幫主……歷任的血薇主人,哪一個不是被詛咒纏繞?如今,那把劍,又傳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想再殺人了,”蘇薇輕聲道,“所以,我寧可不去治好手臂上的傷。”

    紫陌不由失笑,真是天真的孩子啊……以為不治傷,以為放棄自己擁有的那種力量,就可以從漩渦中抽身而退麼?

    “而且,我……我也不喜歡趙姑娘。”沉默了半晌,蘇薇咬着唇角,低聲補充了一句,“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也不喜歡她。”

    紫陌忍不住笑了起來,看着少女:“原來還是因為吃醋了啊?”

    “才不是。”蘇薇紅了臉,把頭埋在手肘裏,喃喃,“她……她很陰沉啊!讓人看了覺得心裏冷颼颼的,好不自在。我想她一定也不喜歡我。”

    “嗯,”紫陌臉上笑容微斂,彷彿想到了什麼,神色黯淡下去,眉頭漸漸蹙起,默默望着北邙山上離合的白雲出神,半晌開口:“那麼,薇兒,如今你想怎麼樣呢?——你才不過二十出頭,正是在武林中大放異彩的時候,難道就要退隱江湖、離開聽雪樓了麼?”

    “我是想走,卻不知道去哪裏。”蘇薇喃喃,神色卻是茫然而無助的,“如果離開了聽雪樓,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裏……除了聽雪樓,似乎哪裏都不屬於我。”

    她低下頭,看着滿坡的青青碧草,眼裏忽然慢慢沁出一滴晶瑩的淚水。

    “我很喜歡筠庭啊……”

    “可是他喜歡的、卻不是我。”

    -

    嵐雪閣裏,黯淡的光線穿過户牖,斑駁投在林立的書架上。

    女子從一架梯子上爬下來,手裏握着一卷舊書——她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容色娟麗,瓜子臉,雙眉淡淡如煙,似是長久不見陽光,皮膚分外的白皙,近乎透明。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衫子,那種白色是淡淡而柔軟的,彷彿是被浣洗了無數遍後留下的滄桑痕跡,宛如初春的月光,和閣中公子身上那件如雪的白衣完全不同。

    房間裏光線很暗,但她卻熟悉地穿行着,繞過那些堆積的書卷向自己走過來,腳下如同行雲流水,絲毫不曾停頓。

    “冰潔,我發現你好象根本不用看就能知道周圍的一切。”望着她走過來,白衣公子忽然微微的笑了起來,起身攙扶,“有時候,我真想在路上給你偷偷放上一張板凳,看你會不會摔上一跤?”

    “公子説笑了,”女子莞爾,“摔壞了冰潔,對公子有甚好處?”

    “那是,趙總管如今是聽雪樓的寶貝——若你的腦子摔壞了,我可真是要瘋了。”蕭筠庭也是笑了起來,“我經常在想:為什麼無論做什麼事,你看起來都比別人更加從容和自信?在試劍山莊和葉莊主面談的時候,你的談吐舉止實在令人佩服。”

    趙冰潔也是微笑,在他身側坐下:“這很簡單——因為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眼睛某一天就要看不見了,所以,趁着還有一點點視力,就拼命的抓住每一線光明。”

    蕭筠庭注視着她,眼裏神色複雜,有欽佩也有傾慕,還有一些看不到底的表情。

    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子,還是在十幾年前。那時候她的父母被人追殺,千里迢迢的奔逃到了洛陽——她的父親為了保護她們母女在踏入洛陽前便被人分屍,重傷的母親帶着她狂奔了三個時辰,終於來到了聽雪樓,在竭盡全力將她推入門中後便倒地死去。

    那時候,十三歲的他正跟着父親準備出門,門剛一打開,一個瘦弱的女孩就被人推進了他的懷裏,全身冰冷,似已經死去,而隨之飛入門中的、是她的母親的頭顱。

    再後來,她便留了下來,靠着聽雪樓的廕庇生活。

    她先天身體殘疾,不能習武,卻又不甘無用地仰人鼻息生活,便主動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先是給嵐雪閣裏的掌書使打下手,幫忙整理一些文件宗卷,然而半年後,這個病弱女子展現出的驚人記憶力令人刮目相看,大家便漸漸將一些較為複雜的事情委託給她。後來經過南楚的推薦,便乾脆讓她跟了隱居在北邙山的紫陌,潛心學習諜報訊息。

    這個孤女資質驚人,不到十年,已經出落成大器,沉穩練達,縝密機警,不僅管理着嵐雪閣,更將聽雪樓都打理得井井有條,被內外所有弟子稱為“大管家”。

    有誰會想到,當年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娃兒,會成為這樣的人呢?

    短短的片刻他已經走神很遠,耳邊卻趙冰潔笑了笑,接着上面的話題:“倒是公子才要小心些。這閣中光線黯淡,東西又多,一個不小心可別撞到書架上才好。”

    “我可不怕,”蕭筠庭大笑起來,“十幾歲我就在這裏和你捉迷藏玩了,還怕撞書架?”

    趙冰潔也是笑,眉目温潤舒展,彷彿流動着温暖的光。

    “真奇怪,”蕭筠庭嘆了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無論外頭的事情多麼煩心,一到了你這裏,心就會變得安靜——冰潔,你是不是會什麼術法啊?”

    “那歡迎常來。”她微微的笑,“不過公子太忙。”

    “你現在還能看得見麼?”他注視着她,她的瞳孔是空茫的,彷彿對光線全無反應,他忍不住低聲,“爬那麼高的梯子找書,也不怕摔下來。”

    趙冰潔一笑搖頭:“沒事,每一卷書的位置我都早就爛熟於胸了,閉着眼睛都能找到。”

    一邊説,她一邊將那捲找出來的冊子遞過去,解釋:“公子,你看,這就是羅浮試劍山莊葉家的資料,樓主可以仔細看——如今江左梅家已連根拔除,如果要與南方武盟達成協議,那麼,十五年前崛起的試劍山莊將是我們最需要結交的盟友。”

    蕭筠庭翻看着宗卷,長嘆一聲:“江左梅家和聽雪樓多年交好,名為江南第一名門望族,實為天道盟的首領。多年來,他們暗中集結勢力、幾次試圖和聽雪樓爭霸——五年前我洛水旁受襲,幾乎丟了性命。”

    “可是樓主卻沒有當場揭穿梅家的身份。”趙冰潔一笑。

    “是啊,我聽了你的話,”蕭筠庭閉起眼睛,輕輕拍着扶手,“你説的對,梅家的勢力太大,除非能一舉拔除,否則不能打草驚蛇。那次反擊裏我只殺了當家的梅景浩,卻還不曾剪除其餘六房的分支力量——所以,還不便撕破臉,只能暫時裝作糊塗。”

    趙冰潔點頭:“這幾年樓主不動聲色的剪除了羽翼,終於將其連根拔除。”

    “不,”蕭筠庭低聲:“梅家還不曾‘連根’拔除。”

    “什麼?難道還有活口?”趙冰潔失聲,變了臉色,“以蘇姑娘的武功,梅景浩死後,老二梅景瀚根本不是她對手,又怎會令其有所走脱?”

    蕭筠庭沉默了片刻,最後卻只是淡淡:“可能是薇兒心軟。”

    “梅家尚有二十六口人,無論是否會武功,留下都必成心腹大患。”趙冰潔低下了眉眼,許久才道:“蘇姑娘雖然是血薇的主人,但是以性格而論,其實和靖姑娘大不相同。”

    “不錯。”蕭筠庭頷首,嘆息,“如今我也不再讓她插手梅家之事。”

    “樓主很是愛護她。”趙冰潔撫摩着書卷,“只是,恐怕她非江湖中人。”

    蕭筠庭一震,闔起了眼睛,微微嘆了口氣,卻不回答。

    “你説,她的師父會是誰呢?”沉默許久,他開口。

    “我想,既然她繼承了血薇劍,想必和石明煙幫主脱不了干係。”趙冰潔蹙眉沉吟——石幫主離開聽雪樓後就再無消息,二十幾年來所有江湖人都在尋找血薇,卻一無所獲,想必是在某處隱藏得非常之好。

    “可是還有一個疑問,”蕭筠庭蹙眉,“她的另一個師父‘木先生’又是誰?”

    “這……”趙冰潔沉吟着,搖了搖頭。

    蕭筠庭便也不再繼續追問——他知道除非是有了九成把握,否則冰潔從來不會隨意説出自己的猜測。

    “無論如何,是我虧欠她。”他喃喃,“薇兒遇到我之後一直很不快樂。”

    他笑了笑,嘆息:“其實我也很希望她能一直快樂下去——就像我第一次在洛水旁見到她時一樣,烏黑的髮梢沾滿雨水,眼睛清亮透明,彷彿是一朵初開的薔薇,令人驚豔不已。”

    昏暗的室內,女子抬起頭靜靜凝望着他,眼神複雜。

    “公子喜歡她麼?”

    “有點吧……”他淡淡的笑,眼神卻有些閃爍,彷彿重瞳之下的另一個自己在舉棋不定,“但我不知道是因為血薇而喜歡她,還只是因為她是她——也不知道如果她的手真的廢了,我還會不會不惜代價的把她挽留在聽雪樓?弄不清這一點,我也無法肯定自己的內心。”

    蕭筠庭搖着頭,喃喃嘆息:“但無論如何,她遇上我,真的是很倒黴啊。”

    趙冰潔看着他,唇角微微揚起,似是洞察般的微笑:“聽起來,公子的心裏雖然有七分的愧疚,卻也有三分的得意。”

    “是麼?”他一怔,有些尷尬,卻忽然笑了,“冰潔,做女人,有時候還是不要太聰明為好。”

    “呵,”趙冰潔也笑,眼裏的光芒轉瞬收斂,只道,“這些年來公子一個人撐着聽雪樓,也的確是太辛苦了。需得有人幫忙。”

    她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後,抬起手,輕輕按在他兩側太陽穴上,“聽雪樓的鼎盛時期隨着人中龍鳳的雙雙去世而落下帷幕,後來石幫主甩手離去,南幫主又是一個不問世事的散淡人——等交到了公子手上,局面早已經是江河日下。”

    “是啊,守業更比創業艱難,我是心力交瘁了。”蕭筠庭喃喃,揉着眉心,“所以在洛水旁看到血薇出鞘時,才會覺得彷彿天意降臨。卻不料……”

    “卻不料什麼?”趙冰潔為他揉着太陽穴,低聲接上:“當日樓主以為已得絕世利劍,不日可成絕世功業——卻不料佳人掌中雖有利劍、心中卻無利劍?要知道,世上畢竟只有一個舒靖容,也只有一個蕭憶情。”

    “可能的確是我錯了。”蕭筠庭苦笑搖頭,“但那時是病急亂投醫。”

    “那接下來公子準備將她怎麼辦呢?”趙冰潔輕聲問,“就讓她住在北邙山?”

    蕭筠庭翻看着手裏的試劍山莊資料,眉頭微微蹙起:“或許我會娶她。”

    手指在他太陽穴上忽然停住,柔軟而冰涼。

    “我不能讓血薇離開聽雪樓,”他淡淡的開口,“你應該明白血薇對聽雪樓來説意味着什麼。無論如何,就算薇兒再也無法拔劍,她依舊是血薇的主人——光憑着這一點,我就不能讓她離開。如果她離開了,樓中的人心必然渙散,武林中那些人也會趁機發難。”

    趙冰潔沒有説話,只是沉默地呆在他身後靜靜聽着,呼吸細微。

    “那麼,”終於,她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聲問,“我呢?”

    他微微怔了一下,然後很快笑了:“我希望你永遠在我身邊,”

    他抬起頭,按住了她放在自己鬢邊的雙手,嘆息:“沒有人比你更懂得我的心思,冰潔。你手上雖無利劍、但心中卻有百萬雄兵。這些年你一直在這裏,每次我遇到問題來詢問你時,你都能給我滿意的答案——這讓我覺得很安心。”

    她站在暗影裏,雙手微涼,卻沒有回答。

    “冰潔?”他似乎才覺得微微不妥,愕然抬頭,“你怎麼了?”

    她終於笑了一笑,手指再度舒展,揉着他的額頭,低聲:“我當然會一直在……自從十四歲被南樓主和秦夫人收留開始,我就決定在聽雪樓度過餘生。”

    “那也不成,”蕭筠庭微笑起來,“你已經二十六了,總不成一輩子不出嫁啊。”

    趙冰潔幫他按摩着額頭,輕笑:“等到了要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

    她嘆息着:“只是那之前,還是讓我多侍奉公子一日吧。”

    —

    在他離開後,嵐雪閣又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一個人,一盞燈,四壁書。十幾年來一直如此。

    趙冰潔抬起頭來,眼神淡淡地看着四周,忽然間嘆了一口氣,抬起手掠了掠髮絲,從案上如山堆積的文牒底部,抽了一本破舊的小冊子出來。她剔亮了燈,將那本書湊到光旁邊,努力凝聚起微弱的視力,一行行地看了下來,手指一行一行的劃過那些名字,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寂靜。

    噠的一聲,有一滴透明的淚水,落到了薄脆的書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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