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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荒顏 第四章 極樂天國

    十五年前,被送到大光明宮的時候,他才只有十三歲。

    命運中第一個大劫猝及不妨地來臨,穿越黃沙瀚海、被帶往崑崙絕頂的途中,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差點凍斃。那個時候,同行一個穿着破爛、面帶菜色的孩子默不作聲地一路照顧着他,不僅在沙漠裏分出自己的食物飲水來給生病的他、到了雪山上,更是把唯一的一件破棉襖拆了,扯了一半棉絮出來塞在他衣襟裏。

    便在那顛沛流離的雪山之行中,他結識了這個一生的刎頸之交。那個孩子沒有名字,據説是回紇可汗獻給教王的三百名少年奴隸之一。

    一直到後來,那個孩子成為修羅場第一高手、被教王賜予了“墨魂”之後,才順帶着有了自己的名字:墨香。

    他們這兩個新來的孩子,剛到大光明宮時、按例被投入了六畜界。六畜界,那是一些沒有任何武藝的孩子被訓練為殺手的起步之處,人命在此賤如牲畜。雖然裏面一開始人數龐雜,可因為驚人的淘汰率、最後能活下來的卻寥寥可數。學藝的考驗是近乎殘酷的:每兩個月、便有一次正式對決,而每一次對決只有一個人能活下來。因為六畜界裏鼓勵新殺手相互之間的暗殺行為,訓練之餘,每個人都無論在休息、飲食、沐浴的時候,都不敢有絲毫大意。因為只要一個不防備、隨時都有被同伴殺死的危險!

    誰都不敢信任旁人、誰都不敢放鬆警惕、誰都不會忘記抓緊一切機會殺死同伴。

    每個人都是埋頭苦練,只求儘快提高自己的武藝和暗殺技能,每個人都在孤軍奮鬥。然而,整個六畜界裏面依然有一對殺手成了摯友:那就是他和墨香。——他們一起切磋技藝、輪流提防着外人,他們相互倚靠着、渡過了六畜界最初一年的嚴酷淘汰。

    一年後,最初進入六畜界的近千名少年中、只有寥寥二十多位活着進入了生死界。那其中便有他和墨香。

    他們以全勝的戰績、一起並肩從修羅場的六畜界殺出。

    十四歲時,他開始了在生死界的第一場對決,十招之內便斬下了對手的人頭,獲得了掌管生死界的“五明子”的讚賞,賜予了他護身的天蠶衣,並開始傳授對他聖火令上的武功。儘管一直掙扎在生死之間,在看到那樣精妙武功的時候,少年的他還是驚喜萬分。

    在沐浴時,他忍不住向同伴透露了這個喜訊。然而同伴聽了,只是不動聲色地告訴他:他也已經獲賜了天蠶衣,而且早在一個月之前已經開始修習聖火令上武功。

    那一刻,第一次輸給別人的挫折感讓他深覺屈辱和憤怒,好勝之心油然而起。

    那之後,彷彿就有無形的手在推動着兩個少年不停往前急奔:他們以連自己都驚訝的勤奮來修煉着聖火令上的武功,進境驚人的迅速。那種動力、不僅僅來自在殘酷的殺戮中生存下去的信念,更是為了心中那一點不服輸的少年意氣。那,似乎便是他們在那般惡劣艱苦環境下、掙扎求生的唯一力量。

    他們的優秀震動了整個生死界,甚至連高高在上的教王都聽説了兩位少年殺手的名字,以慈父的名義賜下了兩柄劍:“墨魂”賜予那個無名少年,而“承影”則賜給了他。應劍而名,那個無名少年終於有了名字。接受賜劍的兩個少年聯袂向着玉座上的教王單膝下跪,然後彼此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那樣單純温暖的笑容刺痛了每個明教教徒的眼睛:在修羅場裏,這樣的笑容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有出現過了——

    那一瞬間,一邊遙遙望着的三聖女中,最小的一個美麗少女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那周身煥發出淡淡柔光的女孩有着漆黑的齊肩長髮,額上勒着絲絛,上面鑲着閃光的石頭。寶石下,她的眼睛亮如星辰,和旁邊兩位聖女的端莊死寂截然不同。

    然而,玉座上隨之而來的命令,卻是:生死界的最後一場對決,由舒夜對墨香!

    “什麼?那個教王真是瘋子!”聽到這裏,霍青雷忍不住脱口驚呼,“為什麼要你們兩個一決生死?那不是白白折損了一名精英?”

    公子舒夜笑起來了,眼裏有冷然的光,吐出一口氣:“是啊,當時我也不明白。直到後來……我知道了一些世情人心,才明白教王的用意:就是我們最後的笑、讓教王起了警惕之心。他不能容得修羅場裏有這樣‘朋友’、不能容得殺人武器有自己的感情。他生怕有朝一日我們兩人會聯手造反,便要提前在我和墨香之間割出一道裂縫來!”

    霍青雷悚然不語。許久,才低聲問:“最後…是公子你殺了墨香?”——既然直至今日、公子還活着站在這裏,那麼那一戰的結果是不言而喻的。

    公子舒夜揚眉笑了起來,帶着傲然和自豪:“不,我和墨香、聯手殺了監場的長老妙風。”

    進入比武場的每一對殺手、只有一個能活着出來——明教建立百年來,修羅場的優勝劣汰規則就是如此,從無例外。然而,十三年前那一對驚世少年改寫了修羅場的歷史。

    大門重新打開的時候,兩個少年殺手居然並肩走出!聯劍攜手,睥睨着大光明宮所有人。墨香把手上提着的人頭扔向玉座,血污狼藉:地上滾落的,居然是監場的妙風的頭顱!

    包括三聖女五明子在內,所有觀戰的大光明宮教徒都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我們可以為教王去刺殺任何人,可絕不殺自己的兄弟!”兩位少年並肩而立,兩把長劍上都滴着血,他們兩人也已經傷痕累累。然而眼睛裏都有戰意和殺氣如烈火燃燒,宛如被逼到了絕境的兩隻小獸,不顧一切地想要開始反撲所有威脅到他們生存的人。所有大光明宮裏的長老和使者長身立起、殺意重重地圍住了這兩位少年。

    然而,在這樣一觸即發的殺機中,三聖女中最小的聖女脱口:“不要!”滿座的驚詫中,星聖女轉身跪下:“慈父,請您看在他們的才能上,饒恕他們的不敬吧!”

    玉座上那個影子長久地沉默,審視着這兩位已能殺死五明子的新鋭殺手,彷彿有些舉棋不定。令人窒息的肅殺氛圍中,兩位少年緊緊握着劍背向而立、隨時隨地準備和所有人拼命。在氣氛緊張到無法忍受的剎那、玉座上的人忽地笑了。教王的手抬起,點向修羅場裏兩個滿身是血的少年:“一起進入光明界吧。”

    那一瞬間,他和墨香重重舒了一口氣,感激地看向那名為他們求情的小聖女。

    在到了崑崙的第三年上,他和墨香一起進入了光明界。這裏是修羅場裏殺手們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與生死兩界,得大光明。那是多年苦練終於出頭的象徵,嚴酷的淘汰中,只有極少數殺手能活着進入光明界。而同一批來到大光明宮的三四百名少年裏,只有十個孩子還活着——活着的,都成為了大光明宮頂尖的殺手精英。

    而負責光明界的,便是日月星三聖女。

    日聖女蘇薩珊是波斯王的女兒,有着高高的額頭,湛藍色的眼睛,長髮如金子一樣閃耀,表情蒼白而嚴肅。她執掌了光明界的教義諭示,每日給少年殺手們講述教義,用各種方法不厭其煩地反覆告訴這些少年:只有明尊是唯一的主宰,只有把生命和心靈奉獻給明尊的教徒才能在死後進入天國樂園、得享無邊無際的快樂。

    月聖女梅霓雅是回紇的公主,由於回紇在西域的霸主地位,她的身份在教中也極為顯赫。她直接從教王那兒接受指令,統領着一羣殺手精英、安排一場場震驚西域的刺殺。那個回紇公主有着男人也難以企及的決斷老辣手段,做事周密,步步為營,深得教王信任。

    最小的星聖女沙曼華、便是那一日在聖殿比武中,出聲為他們兩人求情的少女。

    據説那個女孩來自於遙遠的苗疆拜月教,原本是教裏的神女,她的名字也來自於拜月教裏的聖花:曼珠沙華。拜月教被中原武林和明教並稱為兩大魔教,幾年前和大光明宮結盟,為了表示誠意便派出了教中侍月神女前來崑崙雪域。於是,這個年僅十三歲的少女身上、便兼具了明教和拜月教兩派最精深的武學。

    她出身遠不如兩位姐姐高貴,年紀也小了五六歲,在他和墨香進入光明界的時候,她還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女孩,稚氣未脱、身段也尚未長成。然而讓所有殺手吃驚的是、這位最小的聖女,負責的卻是整個光明界的武學講授!

    第一次技擊教授中,銀弓金箭的少女展現出了令人瞠目結舌的武藝,一連十箭將十位新鋭殺手的衣角釘住,震懾了新到光明界一干少年。然後,那個稚氣未脱的少女,就這樣有些調皮又有些驕傲地、騎在白獅上對他們微笑:“都給我叫師傅!”

    多少年以後,經歷了無數的夢醒和夢破,他依然能記起十五歲時第一次看到沙曼華的那種震驚。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呢?就像一場觸手即碎的夢,半空翩然而落的雪。

    或許年紀尚幼、或許因為自小專心於武學,星聖女沙曼華完全不同於她的兩個姐姐、甚至和整個大光明宮裏的人都截然不同。出身於拜月教的她、並不是非常虔誠於明尊教義,而考慮到她同時信奉着的月神、教王也沒有勉強。她還是個孩子——在她的眼裏還能看到歡躍純真的笑容,温暖而真誠的關切,並不象前面六畜界和生死界的教官那般無情冷酷。她對於一幫少年殺手傾心盡力地指點,偶爾、也會嚴厲地命令他們抓緊練習,可督促他們的理由卻是:“如果你們不想下一次任務裏送命的話,就給我現在咬牙練!”

    ——如沐春風。經歷了六畜界命如草芥、生死界殘酷搏殺的生涯,進入光明界的殺手們第一次遇到這樣温暖的對待,無不心底裏感激莫名。

    很多年後,成為敦煌城主的他想:或許這也是教王的巧妙安排?讓這樣一個沒有任何殺戮氣息的美麗少女來掌管光明界,便一舉將那些殺手們死心塌地的降服。

    然而在那個時候,他只是同其他夥伴一樣在心底偷偷仰慕着那個小聖女。

    他遠遠凝望她在光明界比武場上騰挪飛掠的身姿,記住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笑,甚至她走過的每一寸土地,觸摸過的每一件東西,偷偷親吻她投在牆上的影子,魂不守舍。

    “哈哈哈……很癲狂吧?”敍述的人忽然大笑起來,轉頭看着聽得入神的霍青雷:“老雷,你想象不出來我那時候走火入魔的樣子吧?”

    霍青雷尷尬地搖搖頭——城主少年英俊,權勢金錢更是樣樣不缺,在女色頭上也放縱,鶯巢裏畜養了無數各國美女。然而這麼多年來、他從未看過城主對任何一個女子真正留心過,甚至年紀不小了、公子舒夜依舊沒有絲毫娶妻室的念頭,看上去似是冷面冷心的浪蕩子。

    “連我都想象不出自己那時候的樣子。”公子舒夜披着長衣,在白玉欄杆上屈指擊節,冷笑,“可那時候我才十六歲,又是處於那樣卑微的地位,你想象不出那時候我的心情。我真的是癲了一樣的愛她!——大約人總要經歷這樣的癲狂,一輩子裏,一次或兩次。比如綠姬之於你,比如沙曼華之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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