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外,一頂頂帳篷在沙海里撐起,那些帳篷都向着居中的一頂金色帳子圍攏。
中間的金帳裏,數百名教徒圍住了一個女子,匍匐在地,神色虔誠而歡喜。連自恃甚高的長老妙水都恭恭敬敬地隨侍在側,聽着那個褐發女子的命令。
那個女子是個西域胡姬,年紀已過三旬,有着蜜色的肌膚和深藍的眼睛,雖然容貌不見得美麗,可那高爽的額角和決斷的眼神、卻隱約有男人也不可企及的魄力——那便是從回紇日夜兼程趕來的月聖女梅霓雅。也是明教中僅次於教王的權力人物、回紇的公主和教母。
旁邊一名黑衣人遞交上了一支金箭,上面寫着戰書的回覆。
“哦,果然不出所料、高舒夜還是應戰了。真是奇怪,為何還要提前到日出時分?這下非要令父汗的大軍冒着危險、白日裏急速趕來不可了。”千里穿越沙海奔赴敦煌,梅霓雅眼裏居然沒有絲毫的風塵困頓之色,只是冷定地問左右,“星聖女還沒醒麼?”
那些衣衫襤褸的教民還沒來得及回答,帳子裏影子一動、如疾風閃電般一掠而回。那名黑衣人單膝下跪,朗聲回答:“尚未。”
那是和月聖女梅霓雅一起前來的十二名黑衣刀客之一,據説那些在回紇擔任可汗貼身侍衞的黑衣客、都是出自崑崙光明頂的修羅場,是十年前那一場浩劫後教中重新培養出的精英,個個技藝驚人。而月聖女梅霓雅、則是這一羣被馴服的獸的主人。
“哦,看來金針對她的腦部有很大影響啊。”梅霓雅微微蹙眉,看着手下帶回的那一支金箭,喃喃,“不然我不過對她小小施行了一個術法,怎麼會至今還沒醒來?”
長老妙水小心翼翼地躬身,憂心忡忡:“月聖女,前日星聖女和敦煌城主已交手一輪,處於下風——屬下以此判斷星聖女無力帶領教徒穿越敦煌,必須要勞動月聖女前來。只是……屬下很擔心,這次祁連山的決鬥,星聖女只怕依然不是高舒夜對手。”
“這小妮子做事向來一塌糊塗!”梅霓雅不置可否地冷笑:“倒真是可笑……那傢伙的武藝還是沙曼華教的,十幾年後徒弟反而超出了師傅?”
長老妙水默然,低聲回答:“月聖女應該知道、當年一箭射穿高舒夜胸口之後,星聖女足足有兩年未能握弓,武學荒廢。此消彼長,也是自然的。”
梅霓雅繼續冷笑,眼睛裏有一種蔑視,她揚起了濃眉:“那小妮子,什麼事情都做不好!難怪教王一開始就有命:若沙曼華不足以擊破敦煌帶領教徒東去,那麼事情就交由我來全局負責——我心中已有計劃,你大可放心。”
“是。”長老妙水畏懼於月聖女的口吻,只好低首聽命。
這邊黑衣殺手重新入帳,單膝下跪:“稟告月聖女,星聖女即將醒轉。”
“好!”梅霓雅一拍案几,立刻起身,“帶我去看,快些!”
長老驚訝於月聖女的急切,遲疑着要不要跟過去看看。然而,在她撩開沙曼華休息的那個帳子門簾的時候,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將醒不醒的沙曼華被月聖女拉了起來,靠坐在帳子中心的木柱上,神色茫然。而月聖女梅霓雅神色肅穆,碧藍色的眼睛裏浮動着妖異的光芒,注視着尚未真正醒轉的沙曼華,嘴裏喃喃輕聲説着什麼,聲音綿長而詭異。
妙水稍一細聽、便覺得神智一陣模糊。
——攝心術!月聖女居然在對星聖女施行着攝心術!
長老妙水的眼睛因為震驚而睜大,幾乎脱口驚呼,然而她終於忍住了。一直等到梅霓雅將攝心術施完,讓將醒不醒的沙曼華繼續睡去,她才吐了口氣。
月聖女轉過頭看到了長老震驚的表情,嘴角卻泛起了一絲笑意:“怎麼?很驚訝?”
妙水不敢對視她冷鋭的目光,連忙低下頭去:“不敢。月聖女所做,必有道理。”
“妙水,你越老倒是越會説話了。”梅霓雅哈地一聲笑了出來,將沙曼華放回褥子裏,低頭撥開她的眼皮看了看,點點頭,“我對她施行攝心術,也是為了讓她棄除雜念,可以全力對付高舒夜。你説,這是不是一個好法子?”
妙水一震,不敢回答。
梅霓雅站了起來,嘆了口氣:“你道三妹敗落是因為技不如人?當日高舒夜負她、她怒極了連射十三箭——以她的箭術,若不是心中不忍、又如何會十三箭還射不中那人心口?十年前怒極攻心之時尤如此,十年後、我怕這個傻妮子更是連弓都拿不起來了。”
老婦訥訥不發一言,心下暗驚:執掌光明界的三聖女只是名義上的姐妹,雖然在崑崙絕頂一起長大,相互之間卻少有往來、甚至鈎心鬥角不斷。然而沒有想到,月聖女梅霓雅對這個最小的妹妹、卻比自己這個曾親手帶大她的人更瞭解。
梅霓雅凝視着沉睡中的沙曼華,眼神凌厲:“不要再手軟啊,沙曼華!十年前因為你的輕信、讓光明頂流滿了鮮血——十年後,我令你一見到那人的面、不要聽他的任何狡辯之詞,只管拿起銀弓金箭、直射他心口!”
沙曼華彷彿在做着什麼噩夢,身子輕輕掙扎,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卻説不出話來。
妙水伏地聽命,頓了頓,終於忍不住輕聲提問:“若是萬一星聖女輸了呢?如何對拜月教交代啊。”
梅霓雅冷然:“輸了也就算了——她只要能牽制住高舒夜一日,便已足夠。拜月教不足顧慮:我教在中原受到圍剿、他們作為盟友卻在南疆袖手旁觀!我教和拜月教已然交惡,所以不必投鼠忌器。”
那樣漠然冷酷的話語、讓旁邊的長老妙水不自禁全身一震,低下了頭去。她知道、月聖女是完全把孤苦無依的星聖女當成了一枚可棄的棋子了!
彷彿也覺得自己語氣太過凌厲,梅霓雅微微一笑,補充了一句:“當然,能活着回來更好,畢竟培養星聖女、教中也費了很大心力。所以三日後,由你陪着星聖女去祁連山——等決鬥完後再陪她趕上我們的隊伍!”
話説到這裏的時候,又一名黑衣刀客單膝跪倒在帳外,手裏託着一卷羊皮紙,低聲稟告:“月聖女,敦煌城內有密信書卷送到!”
叱吒方遒的梅霓雅,一聽到那個消息眉間居然喜動顏色,霍然長身而起:“快送上來!”
柔軟的羊皮在案上一寸寸展開,旁邊的長老妙水驀然脱口驚呼:“天,這是……敦煌城防布兵圖!”梅霓雅大笑起來,神色欣喜,手指點着羊皮捲上畫着的密密麻麻的圖形:“真是天助我也,在這個時候,給我們送上了這樣一份厚禮。”
長老妙水吃驚地看着月聖女,“是誰?”
梅霓雅點頭,微笑起來:“綠姬。那個高舒夜忽視了的女人。她本是回紇人,為飢寒所迫,自小被賣入敦煌高氏府上為奴。但後來瑤華夫人疼愛她、那小妮子也把夫人當母親看。後來,瑤華夫人為了除去世子高舒夜、入了我教,信奉了明尊。”
長老妙水恍然大悟:“原來當年我教擄走高舒夜,便是為此?”
“是啊。”月聖女冷笑點頭,“原本是要殺了他的,偏偏教王覺得他資質出眾、便留下他做了修羅場的殺手。結果惹來多少麻煩……本來我們擄去高舒夜,瑤華夫人便可立連城為世子,這樣敦煌城也便是我們明教的一個分舵了——偏偏高舒夜在崑崙呆了十年,居然逃回來了!所有的部署一下子被弄得亂七八糟。”
説着當年的事,月聖女梅霓雅不禁咬牙:“瑤華夫人被縊死後,綠姬和總壇失去了聯繫——外無援助、內無同黨,只好蟄伏起來。她視瑤華夫人如母,因此恨公子舒夜入骨,時刻不忘反噬。主動聯繫總壇,説願意為殺死公子舒夜盡力。可那時候總壇元氣大傷,根本無力再顧上敦煌這邊的事情,也只好任由那小子當上了敦煌城主。”
手指點在羊皮地圖上,那裏、密密麻麻的底圖上用硃筆圈出的,便是各處城門、水渠和兵營分佈。月聖女梅霓雅讚許地點頭:“難為她忍了那麼久……這次終於抓到機會,把最重要的東西送了過來。”聲音頓了頓,梅霓雅一揚頭:“三日後,我們便直穿敦煌東去!”
長老妙水彷彿被月聖女眼裏的光芒鎮住,片刻後才低低道:“可既便公子舒夜離開了敦煌、我們又有地圖,可敦煌駐守着十萬神武軍——我們如何帶着這麼多教徒東去?”
梅霓雅微微笑了起來,眼裏有鋭利的光:“神武軍號稱十萬、實際兵力不過五萬有餘——而我從父王那裏、要來了五萬驍騎。出其不意的突襲,對付敦煌足足有餘。”
“什麼?”長老妙水這一次再也壓不住地脱口驚呼出來,“聖女你……你調動了回紇軍隊攻打敦煌?”——雖然梅霓雅是回紇可汗的長女、明教在回紇的教母,但若説要調動如此龐大的軍隊、為明教東去中原開路,似乎也匪夷所思。
將手上的羊皮卷收起,梅霓雅冷笑,氣勢奪人:“回紇如今已經是西域霸主,而中原大胤王朝內亂叢生、國力衰微,卻還要滅明教、殺傷我國商旅教民無數——我父王早已窺測敦煌多年,苦於沒有合適機會將其一舉收入囊中、以便徹底控制這條絲路——如今有了這麼好的機會,哪裏肯錯過?”
白髮蒼蒼的長老這一回是徹底呆住了,看着月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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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霍青雷那裏偷印了模子、打出鑰匙開啓秘櫃之後,所有能找到的情報都已經秘密送出去了:水文分佈圖,敦煌城防圖,城中兵營分佈圖,甚至敦煌內府的詳圖——都被她送到了城外明教的手上。月聖女梅霓雅派使者告訴她,在公子舒夜前去祁連山赴約決鬥的時候,她便會帶着明教人馬進入敦煌——待殺了公子舒夜,連城到時候便可坐上城主的位置!
只為那樣的許諾,她竊取了情報、力圖和梅霓雅裏應外合,一舉拿下敦煌。
然而此刻,綠姬坐在昏暗的瑤華樓裏,卻對着手上最後一枚銀色的小鑰匙發呆——這枚鑰匙究竟是開啓哪個櫃子的?所有其餘的鑰匙,都一一使用過了,那些櫃子裏裝着不同的軍機秘密,只有剩下這一枚、她完全不知道對應何方的秘櫃。
按這一串鑰匙排列的順序、這枚銀色小鑰匙應該是最近才被霍青雷串到腰繩上去的——可究竟是開哪個櫃子的?綠姬細長雙眉緊蹙着,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身後傳來輕微的嘆氣聲和腳步聲,她連忙收起鑰匙,轉身看着踱步來去的葛衫少年。被軟禁在這裏好幾天,高連城沒有了當日剛來到敦煌的那種鋭氣和煞氣,彷彿被消磨了鋒芒一樣、每日在瑤華樓裏踱步來去,心事重重地嘆氣,似乎心裏也有什麼在天人交戰。
“少主,為什麼總是嘆氣?”終於忍不住,綠姬安慰,“放心,很快你就能出去了。”
然而高連城只是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眼神卻是茫然的,開口問了一句:“綠姨……當年我母親…我母親真的是要殺舒夜?”
“是。”綠姬坦然回答,“夫人一心為你、自然容不得他。”
高連城的眼神劇烈波動了一下,忽然有些煩躁地轉過頭去,低聲:“為什麼?我又不想當城主!你們為什麼非要殺舒夜?”
綠姬詫異地看着高連城,顯然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何這般死腦筋:“夫人是為你好啊!誰不想當敦煌城主、安享榮華?掌握了敦煌,就控制了絲路、控制了中原和西域的命脈!——少主,夫人只得你一個孩子,自然盼着你能得到一切。”
“那也不能殺我親哥哥啊!”高連城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你們把舒夜擄到崑崙去當奴隸、又在他傷重的時候刺殺他?為了權勢,骨肉相殘!——你們怎麼連這種事都做得出?”
一個耳光重重落到了他臉上,將他的話語打斷。
葛衫少年定定看着動手打他的綠姬,似是不可思議——從小到大,綠姨還是第一次打他!
“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質,你還不明白麼?”綠姬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眼神充滿了失望和憤怒,“你還不明白夫人的苦心?就算不先下手對付舒夜,以他那樣的脾氣,也不會放過你——夫人只是不想讓你吃虧!所以她用盡了全力、要把你推到最安全的高處去!”
高連城捧着臉,訥訥地看着綠姬扭曲的臉,覺得心裏冷了一半。
“你怎麼還不明白啊……”綠姬看着眼神單純明亮的少年,忽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在帝都做了十年人質,你還不明白?不是你殺他、就是他殺你!怎能容情半分?夫人費盡心力立了你為世子,可老城主念念不忘舒夜、在鶯巢的金櫃裏留下了手諭。説,如果舒夜有一日能回到敦煌、世子的位置就依然歸他所有——夫人怎能不千方百計置他於死地?”
高連城臉色煞白,忽地喃喃:“原來他這般對我、也算公平。”
“生於帝王富貴之家,從來沒有什麼兄弟可言——因為權柄只得一個,手卻有好幾雙。”綠姬抬起眼睛,眼裏是陰冷絕決的光,看着瑤華夫人的兒子,“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高舒夜這般對你、真的也算自然——所以,今日你若要殺他,也是理所應當。”
她的手抬起,指着壁上那一套盔甲——這是歷任敦煌城主的家傳寶甲,上一任老城主死後一直放在瑤華樓裏。她微笑:“不出兩日,你便可以穿上這套盔甲、君臨敦煌。”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高連城半晌不語,忽地喃喃,“那……你為報答母親的知遇之恩,不顧一切一心為我——這又算什麼?”
綠姬猛然呆住,為這個相悖的事實而無法回答。
“其實,綠姨你是一個忠義的好人。”高連城苦笑了一下,踉蹌而出。她想追出去、告訴公子兩日後佈置後的殺局,然而彷彿猛然間想起了什麼、頓住了腳步。她的手指握緊了那一枚銀色的小鑰匙,脱口喃喃:“對了……還有一個地方!鶯巢的金櫃!”
鶯巢的金櫃密函——那個歷任城主用來存放遺囑手諭的地方。
鶯巢裏依舊瀰漫着奢靡的醉生夢死的氣息。歌舞才歇,絕色美人一擁而上,簇擁在居中的年輕城主身側,鶯啼燕叱、巧笑承歡,滿目春光無限。然而鋪了雪豹皮軟榻上,那人卻依舊神遊物外般的漠然,絲毫不理睬周圍的眾多美人、眼睛茫然地看着外頭,瞳孔微微擴大。
——公子今日又服藥了吧?
美人們見慣了這樣的情況,在心裏暗自嘀咕,卻不敢説出來。只是小心翼翼地簇擁在周圍,等待着公子點人侍寢。
外頭的玉樹今日換上了和闐白玉雕刻的瓊花,一樹樹如雪般美麗綽約。樹下無數佳麗嘻笑追逐,林間珍禽走獸徜徉出沒,連檐下的溝渠裏、都浸滿了南海出的明珠——不枉了他這些年來的佈置,每次藥力發作的時候,一眼看去,這個鶯巢居然和當年崑崙大光明宮的樂園依稀一樣……每次,只有通過藥力和幻覺,才能見到她罷?
“沙曼華……”陷入藥力中的人陡然脱口喃喃呼喚,伸出手去,卻是觸摸到了身側一名美姬的臉,捧在手心裏看着,眼神恍惚,“沙曼華,是你麼?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那名美姬臉上露出了慶幸的笑——在鶯巢裏服侍了這幾年,每個姬妾都知道公子每次服藥恍惚後便會胡言亂語。那個被點中的美姬回擊着其餘女子嫉恨豔慕的眼神,嘴裏卻是按照慣例、輕柔地回答着最穩妥的話:“是我……我回來了。”
一邊説,她一邊温柔地貼過身去,周圍其餘美姬靜靜地退了下去。
“你真的回來了?……讓我抱抱你。”公子舒夜喃喃,忽然一把將那名美姬拉入懷裏,用力抱緊。那個懷抱如同鐵般冰冷堅固,痛得她幾乎叫了起來。然而剎那間、公子舒夜猛然一把推開了她,定定看着,眼神恍惚地搖頭,低語:“不是你……不是你。你是不肯回來見我的……除非為了殺我!”
美姬從未遇到這樣反常的情況,驟然呆住,驚懼交加地看着城主忽然仰頭大笑。
“你是來殺我的!沙曼華!”顯然是在藥性中迷失了,公子舒夜踉蹌走過來,用雙臂圈定了美姬,只是神情恍惚地喃喃,“我等了你好久啊……久到了你要是再不來、我就撐不下去了。所有人都離棄了我:墨香出賣我、你痛恨我,弟弟仇視我,父親死了……繼母她不擇手段要置我於死地!十年了……我受夠了。”
美姬在他懷中瑟瑟發抖。城主説出的每一句秘密、似乎都是一把利劍架在了她脖子上——她知道公子的脾氣,所以只恨自己為何長了一雙耳朵、要聽到這般不可告人的機密!
公子舒夜的眼神忽然空洞下去,不知是不是因為藥力的原因、瞳孔擴撒開去,他猛然拉住了美姬,將她擁入懷中,喃喃:“十年來,酒色無味、權勢嚼蠟,兄弟陌路,親情涼薄……這個世上…除了死、還有什麼可以渴望?我等了你很久。”
胸口的舊傷在酒力和藥力中灼熱起來,那被金箭射碎在他心肺的青絲彷彿又活過來了,蜿蜒着在血肉內,生長着、蔓延着,糾纏他的身體和魂魄、十年來竟不曾放鬆分毫。
他用顫抖的手將那個美姬擁入懷裏,埋首在她髮間喃喃自語。忽然間彷彿瘋了一般、將她按倒在軟榻上,一把扯開她的衣服,猛烈地動作着、彷彿要把這個女子融入自己的身體:“我等了你很久……來殺我吧,沙曼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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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焚香、沐浴、更衣。在拿起那一把承影的時候,公子舒夜的眼神凝聚起來,手指平平掠過劍鋒,一滴血順着雪亮的鋒芒滾到了劍尖上、凝聚。這把劍,還是和墨香十五年前在崑崙大光明宮裏當殺手時、教王賜給他們的獎賞。
是最後一次用它了吧?他長長嘆了口氣,將劍佩在身側,令姬人束髮。同時傳令下去,讓侍從們備馬、準備乾糧和飲水——明日便是和沙曼華的決戰之期,而祁連山距離敦煌三百里,他必須提前一日出發。
昨夜侍寢的那個美姬惴惴不安地捧着鏡子跪在一邊,不停偷窺他的臉色。
自己説了什麼不該説的吧?不然這個女子不會如此不安。公子舒夜皺了皺眉,極力回想,然而腦子裏一片恍惚。反正是有人聽了不該聽的話,就該讓她閉嘴——他下意識地便抽劍往那個美姬頸間掠去,眾位姬妾驚呼一片,那個美姬尖叫着往後退,鏡子摔裂在地上,美麗的臉因為驚懼而扭曲。
“罷了。”長劍割破頸脈的一剎,公子舒夜忽然嘆氣,將承影摔落在地上——反正也已經是要去赴死的人了,還在意這一點秘密不成?他揮手令那一羣受了驚嚇的姬妾各自回去待著,自顧自的整衣起身、最後一次檢視身側所有東西,便欲舉步外出。
目光停留在那個金櫃上,公子舒夜神色變了變,彷彿終有什麼難了之事,令他猶豫着站住了腳。許久,他走到窗邊,從案上提起一支紫毫蘸飽了墨,迅速寫了幾行字,彷彿多年有無數話未曾説,公子舒夜急速寫着,眼裏有難以抑止的激動光芒。但尚未成書,陡然又抓起揉做一團,扔到了一邊。
手裏抓着筆,卻彷彿有千斤重,任憑心中山呼海嘯、竟不能書一字。
最終,他在雪白的雲版紙上緩緩只寫了兩句話,便擱筆。打開金櫃,將最後一張信箋放到了那一疊信上,凝視了半晌,重重關上了櫃門。拾起長劍,頭也不回地離去。
外面靜悄悄的,所有姬妾侍從都被他摒退了,大漠初冬的陽光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上,輝煌燦爛,鶯巢裏萬樹瓊花綻放,一樹樹如冰雕玉琢,美麗華貴不可方物。那是他鎮守敦煌十年,傾盡心力佈置的奢華銷金窟。
“哈哈哈哈!”公子舒夜陡然在空無一人的鶯巢裏仰頭大笑起來,拂袖離去。他白衣側帽,只牽了一匹白馬,從側門悄然而出,不曾驚動一個人。他穿過那些玉樹瓊花、雕樑畫棟,揚長而去,不曾回頭看上一眼,彷彿那些富貴奢華在他身後如塵土般簌簌而落。
霍青雷今日沒有去瑤華樓。不知道為何,這個直爽粗魯的漢子內心隱隱不安,似是覺得出了什麼大事。他摸索着腰間的一串鑰匙,看到了最新串進去的那枚銀色小鑰匙——這是那一日在鶯巢,看到二公子連城返回敦煌之時、公子舒夜交給他的東西。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記住一定要把這件東西交給新的敦煌城主。”
一想起當日公子説的這句話,霍青雷只覺心底有冷氣冒上來,騰地跳起來,向鶯巢奔去——高舒夜……高舒夜!你又想搗什麼鬼?説出這邊不吉利的鬼話來!
他一路走來,午後的鶯巢里居然空空蕩蕩,所有佳麗都躲在了自己的閨閣裏,不敢出來——應該是得到了公子的命令罷?霍青雷是城主心腹愛將,不受拘束、便直闖金屋密室,大聲叫着高舒夜的名字。然而裏面竟也是空無一人。
城主喜做長夜之飲,往往日中才起。可如今人卻去了哪裏?
他有些躊躇地張望了一番,準備退出,然而在拉上門時、腳尖忽然踢到了角落裏的一個紙團。霍青雷展開那張揉皺的紙,只看得一眼,臉色忽然大變。
“高舒夜你這個混帳!”他大叫一聲,直震得四壁簌簌,跳起來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鶯巢終於又安靜了下來。裝飾着金箔明珠的窗口,美姬們探頭好奇的觀望,然而多年來的調教讓她們養成了不問任何事情、只聽從公子吩咐的習慣,只是看了一眼、便回到了各自華麗的閣樓裏,繼續彈琴歌唱、打發漫長的時光去了。
這樣的寂靜中,一襲綠衣跟在霍青雷之後、悄無聲息地飄入了金屋密室,警惕地張望。
“就是這裏了……”終於發現了門後嵌入牆壁的秘密金櫃,綠姬默不作聲地舒了口氣,拿出了那枚仿製好的銀色小鑰匙,“且讓我看看、到底高舒夜在這裏還留了什麼伏手?”
明日日出之時,待得高舒夜遠離敦煌、月聖女便要帶領明教進入敦煌——霍青雷如果追着高舒夜而去,城裏失去大將、更是守備空虛,簡直可一鼓拿下。只是……剛才霍青雷在地上又揀到了什麼?只看得一眼便那樣失態?
綠姬心裏有重重的疑慮,然而依然小心翼翼地用銀色鑰匙插入了鎖孔,咔噠一聲,打開了那個歷代敦煌城主存放最機密物件的金櫃。
“連城二弟如晤”——一打開金櫃,櫃門內側赫然刻着這樣幾個金色的字!
綠姬脱口低低驚呼出來,不可思議地看着櫃門內刻着的字——那分明是公子舒夜的字跡!他、他一早就料到了連城會來打開這道金櫃?這是他留給連城的信?
金櫃裏,整整齊齊碼放着一堆白玉管子,飄出筆墨的清香。
玉管上雕刻着隸書的“墨”字,底下有一個小小的印記,做工細緻、竟似大內御用之物。綠姬用顫抖的手抽出一根白玉管,每一根白玉管裏,都有一頁薄薄的書信,按照日期先後被碼放在金櫃裏。
最早的一根,是景帝龍熙八年——正是老城主去世、連城被送往長安帝都的那一年。
“謹尊君之囑託。敦煌路遠,勿念。與君今生為兄弟,刎頸瀝血而已。今以幼弟相托,必不相負。連城在彼吾當保其平安,潛心教以文武謀略之道,以成大器。”
一支支玉管整整齊齊排在那兒,報告着敦煌質子高連城在長安的種種事情:何時學藝、何時習武,何時學習兵法謀略……每月一封,十年來竟從無間斷。
最後的一根,是半個月前寄來的——正是連城從長安返回敦煌的那一天。
“依君之意,已令連城攜聖旨返回敦煌。君何打算?竟真欲讓位於彼耶?蠢之甚矣!生於帝王富貴之家,雖親兄弟亦如世仇。君多年來施恩於彼,不知其日夜欲斬君首級以報母仇乎?我速來敦煌,君少等。”
最後一根玉管後面,是一本厚厚的冊子,翻開來、竟是一本雜記。應該是公子舒夜鎮守敦煌十年的間隙裏陸續寫下,詳細記錄了絲路上西域諸國的強弱動向、諸王性格弱點;以及城中政務管理得失、神武軍諸將品性。一一提及何人可用、何人需留意、何人又需及早處理——事無鉅細,竟是整整一本軍政細則提要。
最後一頁墨跡尤新:“敦煌為絲路要衝、東西命脈。大胤衰微後,諸國皆虎視眈眈,尤以回紇為甚。十年來為兄為保一方平安,已然竭盡全力,今重任落於弟肩矣。霍青雷自幼為高氏家臣,勇武率直,深孚眾望,弟若以其為兄之舊臣而見疑、則無異於自斷臂膀。可令其與綠姬成婚,示恩於彼,完其心願之餘亦可收為己用。諸事繁雜,不及一一細述。望善視百姓,珍重自身。兄去矣。”
綠姬怔怔看着,忽然間似失了神智,不敢相信般地怔怔看着這些書信:“一定是假的……是假的!一定是高舒夜那個傢伙偽造來騙連城的!”許久,女人忽尖利地大叫起來,發瘋一樣將所有玉管摔到地上,用腳踩踏。
玉管摔落後,金櫃內側現出了另外兩件東西:象徵敦煌城主身份的黑豹紫金冠和玉璽。那兩件東西靜靜擺放在錦緞之上,似是等待着新的主人來取。
黑豹紫金冠下壓着一張雪箋,墨跡未乾,上面只得兩句: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他生未了因。”
狂躁不安的綠姬猛地安靜下來了,靜靜凝視着這兩句詩,忽然間眼裏滑下淚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這裏的每一封信、都將她內心執拗地偏信的那個説法擊得粉碎。她錯了麼?這些年來,她一直錯了麼?一直在權欲中爭奪,繼承了失去夫人的偏執的她、竟然還不如連城那個孩子看得真切。
可是……明日,敦煌便要迎來前所未有的災難了吧?她居然為了一己之私、將整個敦煌出賣!如果連城那孩子知道他的綠姨媽、做下了這等事來,他還會當這個城主麼?
她呆呆看着滿地的玉管,眼神激烈地轉變着。許久,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忽地拿着信箋、站起身向瑤華樓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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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城口,守城的士兵詫異地看着一反常態的將軍,紛紛回答沒有看到城主。霍青雷一想便知公子舒夜定然便裝從側門而出,當下掉頭策馬狂奔。
他在茫茫大漠裏追着,奔得不辨方位,從日中一直追到了日落。風沙呼嘯着刮到臉上來,他已經追出城外一百里,卻沒有看到一個人。
“高舒夜!你這他媽的蠢材!”他猛然大叫起來,目眥欲裂,忽然跳下馬將頭撞在沙丘上,失聲痛哭,手心裏那一張揉皺的紙被握得浸滿汗水,“你到底要去做什麼?就這樣一聲不響把整個敦煌扔了麼?以為老子會聽連城那個黃口小兒的話?”
霍青雷下馬四顧,不知公子去了何處。他卻不知他所追出的方向、和公子舒夜所去正好相反,如何追得上?這個粗魯漢子卻鍥而不捨,正上馬準備繼續追出時,忽然驚住了——
一百里外,居然隱約有黃塵騰起!在離敦煌三百里開外處、竟有一支大軍奔襲而來,馬銜枚、人靜默,在沙風中悄無聲息。看方位,竟是繞過了嘉峪關、從弱水和居延海過來的。那條路,是敦煌去回紇牙帳的必經之地。
——回紇要向敦煌出兵?!
那一瞬間,彷彿有冷電沿着神武軍統帥的脊椎蔓延。他再也來不及想別的,霍然回身狂奔向百里外的敦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