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鬥是苦龍挑起的。
卻説他一腳踹翻了茶鑰公子的桌子,湯水瓷片四濺,飛得到處都是。小四將軍跳將起來,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碎了一地的碗碟,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口水,喊道:“你你你……你你你……反了你!”
他飛快地回頭掃了那些士卒一眼,他就知道,這些傻瓜還愣着呢,看到他們發呆的樣子,他就氣不打一處來。小四痛苦地喊道:“你們這些奴才——還不拔刀?”
那些士卒吃他一喝,如夢初醒,連忙跟着小四老爺稀里嘩啦地拔出刀子來,刀尖朝內,圍着苦龍站了一圈。
苦龍打躬作揖地説:“客官,不是我消遣你,而是這店裏有規矩——再怎麼説我們這也是寧州名店——這麼惡俗的東西,要是上了桌面,會被同行恥笑的。”
小四的眼睛瞪得有銅鈴大,他不相信地嚷道:“別是不識貨吧,老頭?這些都是天下名菜,寧州難得一見,我們茶鑰家的廚房,只怕比青都御膳房也差不到哪裏去——難道你這破店還想跟我們決鬥不成?”
“不敢不敢,”苦龍將兩手在身後一背,抬眼看天道:“小店今日正好備了一道菜,此菜名喚‘白眼看天’,普天之下,除了當今羽王,怕是再沒幾個人吃過。別説吃了,就連有眼福看上它一眼的人都沒幾個,這樣的菜,在我們店裏,才勉勉強強算得上能上桌的菜。”
“好一個怪名字……”小四沉思着説,他突然醒悟過來:“我呸,你的意思是連我們也沒見過它了?”
小四跳起腳來,叫聲如雷:“我們沒吃過?我們會沒吃過?你別換一個怪名字來唬人,茶鑰城的人會沒見過一道菜?侮辱,這是嚴重的侮辱!”他點着頭給苦龍定了性。
“老頭,你危險了。”他威脅着説,然後得意地回頭看了看那貴公子。
茶鑰公子將手中摺扇一抖,連連點頭道:“你有什麼好菜,那就不妨拿出來看看,有什麼東西我茶鑰城沒有,有什麼東西我會沒吃過?簡直是笑談,笑談呀笑談。”
苦龍看着自己的腳尖,面有難色地搖着頭説,“這道菜做起來麻煩,只怕拿出來,客官你吃不了,白白糟蹋了珍物。”
“哎呀,跟大爺我起膩!我告訴你,你今兒要不拿出來,我就……”小四捋起袖子,咬牙切齒地發狠説,“我就……殺了你!”
他回頭掃了那些兵丁一眼,這次他們心意相通,那些兵丁一起跺腳齊聲幫襯道:“殺了你!”喊聲震得塵土從房頂上簌簌而落。
“好!”苦龍咬了咬牙,喊了一聲,“看在兩位客官都是識貨人的份上,今兒我就破例拿出來一饗貴客。”
這胖子又把將軍叫成客官,但這時候小四的好奇心被勾起,也就沒有糾正他的錯誤。只一迭聲地喊道:“快拿出來看看。”
苦龍卻是慢騰騰地説:“要吃這道名菜呢,得先跟各位客官説説這菜的來歷。話説極北之上,有種非常大的大鳥,它拍一拍翅膀,就可以拋起滔天的巨浪,翅膀上掉下來的一根毛,就有厭火城最長的木蘭船那麼長。這種鳥啊,就叫大風。”
“大風大風。”小四雞啄米似的點着頭,附和着説。
苦龍瞪着眼睛説下去:“這大風呢,最喜歡的食物,乃是一種巨大無比的魚。這種魚平時停留在水面上,背上的皮厚,長滿水草牡蠣,尋常漁人還以為它是座小島,爬上去一看,卻發現有兩隻碩大無比的眼睛,並排長在背上,白森森地瞪着天空,那就能斷定是魚了。每隻眼泡啊,有三人合抱那麼大。這種魚呢,叫做豪魚。”
“豪魚豪魚。”茶鑰公子聽得入了神,跟着點頭説。
“再説那大風呢,嘴刁得很,它展開幾里長的雙翼,扶搖在青雲上,搖搖擺擺,東看看,西看看,看到地上的牛羊虎豹,都不想吃。這也是,它要是看到什麼都喜歡吃,動不動俯衝下來,這陸地上不是時時要起風暴嗎?”
“風暴風暴。”小四説。
“只有漂浮在海上小島一樣的豪魚,才值得大風動一動嘴。而它從幾萬裏的高空俯衝下來,就只為了啄出這一雙白眼來吃,可想這對眼珠子是多麼招人喜歡了。”
小四和公子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口水直拖下來。
苦龍得意洋洋地抹了抹鼻子下的黑鬍鬚,道:“要抓住豪魚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非得以銅山為竿,以巨鐵鏈為繩,以成串巨象為餌,方可誘那豪魚上鈎;若魚上了鈎,又非有二百架銅絞車,二千對公牛,否則不能將獵物拖上岸來。公牛你知道吧?力氣很大的那種牲口。”
“公牛公牛。這個我知道。嘿嘿。”小四陪笑説。
苦龍懷疑地看了看小四,一副“你也知道這個”的神情。“待魚拖上岸後,如同一座小山堆在沙灘上,這種魚全身皮厚肉粗,只能找夸父,用開山巨斧,單單隻尋取兩隻白眼,這才能做這道好菜。”
茶鑰公子搖了搖扇子,四處看了看:“説得蠻神的。你們這樣的破店裏,還能有這樣的東西?”
“你們等着。”
只見這胖老頭“噌”地竄入堂中,莫看他身材肥胖,動作卻是極快,就像一頭碩大的鼴鼠在洞中進進出出,轉眼自店中拖出十餘捆用青藤扎得整整齊齊的木柴來,就在院中搭起一個六尺高四尺見方的篝火架子起來,動作熟練之極。
苦龍第二次竄入門中,這次卻是雙手環抱,拖了一個巨大得能裝下一個人的青花大甕出來,甕中白花花的也不知道裝滿了什麼。他站在院中,雙手一悠,穩穩當當地將大甕送上架子頂部,卻用一個長柄鈎子鈎起甕蓋,另用一個長柄歪勺源源不斷地送上各色蒜花、精鹽、大料、丁香;隨後在木架上打着了火。轉眼之間,火氣上冒,整個架子轟轟烈烈地燒了起來,熱氣燻得院中的人同時後退了幾步。
那茶鑰公子連同小四雖然吃遍天下美食,卻哪裏見過這種烹調方式,都是直了眼望了發呆。本來被趕出院子擠在門口的客人此刻也紛紛擠進院中來看熱鬧,兵丁也看傻了眼,沒顧得上理他們。
苦龍邁動兩條短腿跑來跑去,在忙活這些事情的時候,口中猶自在不停地介紹道:“此魚目烹法獨特,只可以百年青花甕盛之,以藍媚林的龍涎木架慢火蒸煮,整架子的大火要燒上三日三夜,待得魚目盡數化為像玉一般潔白的膏脂,將湯都棄之不用,只取膏脂燒烹享用。”
公子聽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小四也聽得呆了一呆,怒道:“你是説我們得在這等上三天三夜不成?”
“切,”苦龍回頭橫了他一眼,道:“我這只是演示,演示懂嗎?這道菜我早就做好了。要是每次先等客人到來,點了菜譜再做,大家豈非都餓死了。”
“不錯不錯,餓死了餓死了。”那小四鬆了口氣,陪笑道。隨後又回頭對那公子説:“公子,沒想到他們考慮得還挺周到的哦。”
“嗯。”那公子也鬆了口氣,坐回椅子上,搖着扇子道:“周到周到。”
那苦龍轉身又進店中,搗鼓了半晌才出來,此番卻是雙手抱出一個黑色的銅鼎來,那鼎大有環抱,口沿處光溜溜的,又黑又深,也不知道多少年歲。此刻鼎蓋未開,已經是滿院流香,異芳襲人。
苦龍將它擺在公子和小四面前,揭開蓋子,一股雲氣氤氲而上。沉在湯中的,果然是滿滿數十方白如膏脂的白玉塊,湯麪上還浮動着片片紅花,那湯燒得滾燙,還在不停滾動。片片花瓣隨波逐流,便如驚濤駭浪中的扁舟,卻怎麼也不沉入水底。
小四“咕嘟”一聲吞了口口水,站在一旁搓手,公子也是喜笑顏開,揀了雙玉箸便要動手。
“且慢!”苦龍卻大喝一聲道。
“又怎麼啦?”小四不解地抬頭問。
“享用如此佳餚,豈可無酒。”
“呃呃,”小四底氣不足地道,“要有酒,要有酒,我們這有最好的碧佳釀。”
“啊呸——”苦龍狠狠地吐了一大口唾液,幾乎吐到小四的牛皮靴上,小四隻得尷尬地往後一退。“呸呸呸,”苦龍一連串地喊道,“吃飯就要有個吃飯的規矩,咱們怎麼都算是有身份的人,可不能將就被人嘲笑了。”
他這話説得正氣凜然,小四隻得點頭稱是。
“冰洋豪魚目食性大寒,碧佳釀酒品温補,怎配得上它——非用殤州冰炎地海邊夸父釀造的大烈酒不可。用藏釀十年的大烈酒為君,再以越州玫河絡釀藏的黑菰為引,更以大皮袋裝之,一口氣喝個精光,那就對了。”
話罷,苦龍變戲法一樣從背後掏出一個大牛皮袋,裏頭滿滿當當,裝了足有三十斤酒,噹的一聲甩在了那公子和小四的面前。
小四望着這一大口袋酒,嚥了口唾沫,艱難地道:“你你你……你是説一口氣把這酒喝個精光?”
那苦龍滿面春風地道:“還沒完哪。這道菜,本來要在那冰炎地海喝着烈酒,敞開皮袍,吹着那刺骨寒風食之,方稱最妙。此刻赤日炎炎,酷熱難當,食此珍饈,未免不足,故而只有用這隻養了十八年的冰蠅助興了。”只見他滿臉不捨之意,起身將皮袋口繩解開,卻從腰裏摸出剛才抓到的那隻黑蠅來,彈入那一大袋清澈透亮黃如琥珀的酒水之中,隨手又紮緊口袋,在手上轉了兩轉,卻見那大袋烈酒,果真片刻間便掛滿冰霜,看上去寒氣瑟瑟,涼意逼人。
那股涼意自酒袋中源源不斷地冒出,別説是挨着酒袋站着的人,便是院中一旁衣裳單薄者,也無不牙齒打戰,兩股發抖。
苦龍將酒袋和銅鼎再次往茶鑰公子和小四面前推了推,擺了個“請”的手勢,臉上都是殷殷邀請之色,“來哦,別客氣,吃啊吃啊。你要不吃可就浪費了。別忘了,一口悶完哦。”
小四咬着指頭,向左看看那滾燙的湯鍋,再向右看看那冒着冷氣的酒袋,很快做了決定。他把頭搖得像個貨郎鼓似的喊道:“這如何吃得完?你騙人。我不要吃。”
茶鑰公子也是抱定了這個主意。他們現在都清醒過來了,苦龍始終是在戲弄他們,説到底就是想騙他們吃下這些美味,肚子圓圓地躺倒在這,動彈不得,出醜露乖。
他們憤怒地盯着苦龍,揭穿他説這是個騙局,根本不可能有人吃得下所有這些東西。
而苦龍一臉無辜,他攤開兩手分辯説是他們堅持要他拿東西出來的,在他看來,這還不夠一個人吃的呢。
“放屁!”小四聲如巨雷地喊道,“我們打賭好了。”他氣得發瘋,“啪”的一聲將腰裏的刀拍在了苦龍的面前,喊道:“此刀價值千金,足可抵得上你這間客棧了。你這隻要有一人能把這東西都吃了,我便把這刀輸給你了。”他回頭看了看公子,又聰明地補充了一句,“一個人,一頓飯的工夫內。”
“賭了。”苦龍低眉垂目地猶豫了半天,終於同意了——然後他慢悠悠地回頭喊道:“虎頭。”
如果不算那些可怕的傷疤的話,虎頭是一個很漂亮的巨人,那一天他的鬍子颳得很乾淨,但他左頸上一處可怕的傷疤破壞了這種整體形象。那是一個深深的圓洞,深得讓他脖子上那些虯結的肌肉都有點扭曲起來,這讓他看上去有點憂鬱的氣質。虎頭有一雙很濃厚的眉毛,他和人説話的時候總是很專注地用他那雙棕色眼睛盯着説話人的嘴,這個習慣經常給人一種遲鈍的印象,得到這種印象的人通常都沒有注意到他右肩肌膚上印着的一簇青色火焰。
大家都知道虎頭是一名夸父,可是小四並不知道,所以他一看到山一樣高大的虎頭慢悠悠地挪出門來,登時臉上變色,知道自己輸到家了。他可沒想到在這家毫不起眼的破店中,居然還藏着名夸父。
卻説虎頭往桌前一坐,抬眼望着老闆,不敢相信地問:“這些東西,全都我一個人吃?”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他歡呼了一聲,猛撲上去。站在外圈的人只見湯水和殘渣四濺,那一袋大烈酒,一鍋豪魚目,像是被狂風捲着般直落入他的肚中,只看得眾人睜目咬舌,不敢發言。只用了三彈指的時間,虎頭摸着肚子,看着菜盡盤空的桌子,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嘆道:“舒服,要是再來點飯後點心就更爽了。”
小四哆嗦着嘴唇摸着那柄插在鯊魚皮鞘裏的名貴寶刀,想要賴帳卻又找不到藉口,於是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公子。茶鑰公子一向聰敏過人,在茶鑰無出其右,此刻輕咳了一聲,慢悠悠地道:“咦。夸父不能算人吧,夸父能算人嗎?説實在的,你們都不能算人,只是些卑賤的無翼民而已。”
“公子高見,”小四猛醒過來,感激涕零地望着公子,“呸呸,一羣賤民,也想騙我的寶刀。管家管家,來人啦,把這些人統統給我轟開,老爺我要上路了!”
卻見苦龍雙手一抱,站在院門前不挪窩。
“怎麼,這條理由不行嗎?”小四驚異地嚷道,“小的們,抄傢伙!”
茶鑰城的兵丁們鬧哄哄地提起刀槍,就想往門外硬闖,卻見那名胖胖的看上去滿臉和善的店老闆抱着胳膊,吹了聲口哨。“嘿,你們這些傢伙,往上邊看看。”他慈眉善目地勸告説。
院子邊上那座二層高的客棧樓頂上冒出了十數個黑影,每個人的手裏都是一柄可以連續發射的鐵弩,弩上寒光閃閃,瞄着下面;而擠在院門口那些默默無聲的看客們也紛紛亮出了刀子斧子錘子,虎視眈眈地將這幫子兵卒圍在中間。這些人本來就是一羣旅人、麻煩和盜賊的聚合體。這兒本來就是一個充滿小偷和強盜的叢林,一個騙子和土匪的天堂,一個弱肉強食的地方。
苦龍“嘩啦”一聲扯下了身上的髒圍裙,他的衣服下寬大的皮帶上一邊繫着一串各種各樣的刀,另一邊繫着一把六刃狼牙棍,右肩上豎着一把長劍,左肩上掛着一副鐵弩,上面已經拉緊了弓弦,擺放着五枚閃閃發光的弩箭。(其實這副嚇人的裝扮都是剛從一名房客那借來的——剛才在店堂裏跑進跑出的時候,他可做了不少事。)
那時候苦龍哈哈大笑,他對着面如土色的茶鑰公子和小四將軍,相當開心地説:“歡迎你到厭火來。”
二之乙
厭火城中,街頭巷尾總有許多供過往客商飲牲口的矮欄井。這些井的旁邊,彷彿總是千篇一律地聚集着一些搖搖欲墜的房屋和歪斜的棚子,圍合成一條牛腸子般的彎曲巷子。井欄杆邊通常都會留有小塊空場,以供商隊停放牲口。
青羅就站在這麼一條巷子尾的空場上,看着四十餘名鐵甲步騎兵自兩個街口湧入,各自手中提刀持槍,如臨大敵地直圍了過來,將一條巷子圍了個水泄不通。這些兵丁看上去也不是羽人,該是當地招募的府兵。
為首的那條大漢嘿嘿一笑道:“跑這來了,以為我龍柱尊就找你不到了嗎?”
青羅手上還提着牛角梳,茫然不知所措。他嚅囁着辯白道:“我辦了暫住官牒的,在城門口。”
那名鐵甲大漢瞪起一對牛眼,不相信地朝他看了看,彷彿剛看到他站在這兒。“你可以離開,小子。這事和你不相干。”他説,嗓音低沉,語氣中的威脅顯而易見。
青羅迷糊了半天這才回過神來,敢情對面這幫如狼似虎的傢伙虎視眈眈盯着的是他身後。他回頭一看,就看見那名小姑娘咬着下嘴唇,抱起她的黃貓縮在井欄後,一臉害怕的神色。
青羅看了看圍住了整條街的軍士,氣勢如虎的大漢,不由得垂下頭去。他挪動了一下腳步,想去拉白駱駝的繮繩。白果皮不樂意地搖了搖下巴,猛扯了一下繩子,把他的視線帶高了一點,正撞上井後面那雙求助的目光。
方才正是這雙清澈如冰的目光讓他在這炭火一般的天氣中如飲甘飴。青羅扭頭四處看了看,想找個誰來打聽一下發生了什麼,這條街上卻靜悄悄的,所有的人早跑得沒影了。
“喂,”他抖了一下駱駝的繮繩,又説,“你們為什麼要找她?”
龍柱尊斜瞥了他一眼,一副懶得答腔的模樣。他身後一名年長些的軍士喝道:“你是傻的嗎,敢管我們羽大人的事?”一揚手,展開了一面令旗給他看。只見錦繡的旗幟招展開來,上面繡着一隻昂首張嘴的仙鶴,看上去一副怒張欲飛的樣子。
青羅猶疑不決,汗水從他的臉頰上直滾下來,彷彿剛剛退去的暑熱又捲土重來了似的。他不知道他們説的羽大人是誰,也不知道那名女孩是誰,可是對面站着四十名武裝到牙齒的鐵甲士兵衝他虎視眈眈,他可是知道的。
女孩縮在他身後,悄聲細語:“幫幫我。我不要跟他們走,他們不講理的。幫幫我。”
“你別怕,我會幫你的。”青羅説。他抬起頭來的時候,看到那些鐵甲兵都像看着個死人一樣看着他。他衝着對面的大漢咧了咧嘴,苦笑了一聲:“大叔,這是何必呢,你們一定是搞錯了,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啊。”
“搞錯的是你吧。”龍柱尊輕輕地捏緊了拳頭,這個動作雖然小,卻帶動他身上繫着的武器一陣吭啷啷的響動。他把兩撇濃黑的眉毛擰在一起,輕輕地,慢慢地,向青羅問道:“我們這邊有四十個人,你——憑——什——麼——出這個頭?”
白淨的天空被陰霾淹沒。青羅望着街道發愣,那條道上此刻清亮水滑,光可鑑人。他不明白為什麼一路上那些看着挺善良挺好的人現在都消失了,都不上來幫忙説一句話。要是在草原上,他們決不會如此。
他看着四周面色陰沉的人和他們手中閃着亮光的刀子,又看了看小姑娘。她什麼話也沒説,只睜着那雙貓一樣大而純淨的眼睛看他,大黃貓從她胳肢窩下伸出頭來吹鬍子瞪眼睛,一副煩躁不安的樣子。他轉過身去,覺得她的目光燙得他的後背哧哧作響,他到現在都還沒搞明白,自己怎麼着就捲入到這場莫名其妙的紛爭中,但他是一名戰士,只能以草原的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青羅收起笑容,把拉着繮繩的手收回來放在腰上:“單挑?”
二之丙
青羅説出這句話後,就發現對面的士卒臉上都露出了一點鬼祟的笑容。
“要倒黴了。”他想。
“倒黴吧,小子。”那些士卒們得意地想。這些士卒乃是厭火城負責治安管理的府兵,多半由無翼民充當,平時只在下城駐紮巡防,雖然比不上正規的羽人鎮軍風光,但在下城裏也算可呼風喚雨,欺壓一方。這個龍柱尊號稱龍不二,是厭火城城主羽鶴亭手下、府兵頭目中數一數二的人物,武功高強,行事狠辣,怎麼能對付不了一個鄉下小子。
“哈哈,露臉的時候又到了,”龍柱尊想道,“許多時候沒開葷了,別讓手下弟兄們小瞧了。好,那老子就一刀捅了丫的,不,一錘子扁了丫的,不,還是一斧頭敲了丫的比較漂亮,沒準還能看到腦漿什麼的——對了,要讓士卒們把街坊鄰居都拉出來站邊上欣賞,讓他們一起佩服我。”
思路一轉到這上面,他就有點猶豫了。
“——且慢。我要是打不過他怎麼辦?那街坊到底欣賞誰呢?這小子臉上怎麼老是笑眯眯的,好像不怎麼怕我似地,這裏面只怕有詐。”
龍柱尊“嘿”了一聲,開始眯起眼睛在這個不知什麼來頭的小夥子身上掃來掃去,像狐狸一樣嗅探一切可疑的跡象。要知道他得羽鶴亭重用,可不僅僅是因為他勇武過人,而是他在充當府兵頭目的那幫子莽夫當中,一直算得上小心謹慎,目光長遠,能看出掩藏在可怕陷阱背後的東西來。
此刻他正從那名小夥子身上嗅探到一股熟悉的草莽氣息,特別是那塊掛在小夥子脖子上晃盪的紅玉勾起了他許多回憶。那塊玉上血紅色的紋路盤盤繞繞,泛起無數影象來。
還是在十多年前,他隨羽大人大軍西征,也算是到過無數地方,經歷過無窮事件。他知道蠻子們都難以對付,那塊掛在脖子上的玉更是他們勇猛和拼命的象徵。他還記得有那麼一個部族,正是佩掛這種紅得像血一樣的玉石,一提起刀子來就個個瘋了似的不要命。他們人數雖少,卻停留在砂石泥土鮮紅如火的虎皮高原上等待迎戰。六萬羽族大軍齊進合擊,全殲了這支蠻族人部族軍,算是蠻羽之戰中不多的幾次勝戰之一,然而此日他一想起那個殘陽如血的傍晚來,還是不免有些眼皮發跳。
厭火城乃是整個寧州最龍蛇混雜之地,怎能不小心為上啊。龍柱尊想,這傢伙眼生得緊,知道了羽大人的名頭,居然還要伸手管事,背後沒人撐腰,誰敢這麼大膽?
龍不二的眼珠轉來轉去,自然就把心思轉到了那個什麼鐵爺身上,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若果真如他所算,被這小子羞辱了事小,惹動了背後人物事大,羽大人怪罪下來,麻煩可就大了。況且這小子主動鬧事,瞄着他不放,只怕是有備而來呢。他這麼一嘀咕,就越盤算越複雜,越發地搞不明白這小子的底細,忍不住想掏出紙筆算籌,排演上這麼一排。不過畢竟久經戰事,經驗豐富,那龍柱尊心裏嘀咕,面上卻不動聲色。
也難怪啊,他龍不二既然是羽大人手下頭號悍將,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着他呢。那姓鐵的要是要對付羽大人,自然頭一個就要找上他。那小子,那小子……怕正是鐵爺請來的殺手吧……龍柱尊一想明白了這一層,不由得冷汗涔涔而下,只想轉身就跑——他媽的,被這麼多兵丁盯着,還真不好跑呢——看來,只能跟他拼了。他悲憤地想,手腕一勾,已經從背上取下戰斧,倒轉長柄,掄了一個小圈,提在手中。
身後士卒看他摘下那柄斧頭,登時往後退了好幾步,面有懼色。手下都知道他勇武,不肯輕易動用這柄青曜斧,一旦施展開來,那便是石碎山開,地動天搖。如果讓他打上七八十招,只怕整條街道都難剩下一片全瓦。
青羅一句話講完,卻看見對面那位將軍愣在當場,臉上忽紅忽白,忽喜忽驚,也不知道搗什麼鬼。青羅忐忑不安地揪着駱駝的繮繩,待要問他行不行,又不敢打擾他。此刻那將軍突然動了,青羅也是心中一驚,見他斧子只這麼微微一掄,一股風便直壓過來,空場之上塵土四散而開。
“好,那我們便來走兩招。”龍柱尊喊道。雖然心中害怕,到底是身經百戰的陣前大將,此刻心想死也要死得漂亮,心神一收,果然依舊是威風凜凜,殺氣逼人。他擺開架勢,左手扣住斧攥,右手順着冰涼修長的斧柄向下一展,到尾柄時候,便要猛地一收。
青羅額頭上也是滴下汗來,知道龍柱尊此刻以怒化勁,氣凝雙臂,一貫到斧尾,便要有驚天動地的招數發將出來。他見那龍柱尊雙目圓睜,惡狠狠地盯牢了他,彷彿要生吃了他似的,他也不知道他的怒氣從何而來,只覺得那股仇恨像熱氣一樣直捲過來,無處躲避。只聽得“嗒嗒”兩聲,龍柱尊的兩隻腳直陷入泥土中去。
擁擠着四十多人的空場上,這一刻是靜謐無聲。飛揚的塵土慢慢落下。那柄青光耀耀的斧上,一抹燦爛的寒光閃爍跳躍。這一點跳躍的光中,卻包含着可怕的壓力。殺氣像大山一樣垂降而下,讓場邊上的人如手腳被縛,動彈不得。
“好殺氣。”青羅在心裏喝了一聲。這股殺氣就像那股穿過他腋下的風一樣,激發了他的本能。他能感到太陽穴下的血管轟轟做響,感應龍柱尊的呼吸而起伏。戰士的血液在他身上熊熊燒起。
龍柱尊的眼睛已經瞪到很大了,在他右手收到斧尾的時候,他的上下眼皮卻還是往外猛地一開,登時圓若牛鈴,邊上的人幾乎能聽到眼眶迸裂、鮮血從傷口中哧哧噴出的聲音。隨着這一睜,龍柱尊身形展動,便要撲上來,就在此刻,青羅卻大喝了一聲:“——等等!”
“嗯。”龍柱尊愣了一愣,扯着斧子果然不動了。
“大叔,你看上去很厲害的樣子,我不敢空手和你打。”青羅説罷,轉頭鑽入駱駝背上那龐大無匹的包裹裏翻了一回,拿出一柄劍來。那柄劍短如小臂,劍鞘磨得又破又爛,上面用一根鹿皮繩一圈圈地纏好,交錯成雙頭狼花紋的模樣。
“這柄劍,叫山王。”青羅説道,慢慢地把劍從鞘中拔了出來。他的動作輕盈柔和,彷彿漫長得沒有盡頭。從來沒有人知道,一柄被這樣温柔地拔出來的劍也能嘯叫長吟,那聲音像風颳過銅屋頂一樣響亮,那顏色像萬里雪冰一樣清亮純淨。青羅的臉在這柄劍的背後變得明亮起來。
龍柱尊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加上看那劍俊俏,更是心中一緊。卻見青羅把鞘在駱駝背上插好,轉身露齒一笑,大喝了一聲,連人帶劍撲了上來。好個龍不二,不敢怠慢,氣貫丹田,橫斧一擋,出手便是最厲害的三個殺手鐧。他也不愧為厭火城城主羽鶴亭手下第一悍將,這三斧揮得霸氣縱橫,站在外圍的軍士只覺得無數道鋒利的風割過自己的臉。那些勁風掠過沙地,便是沙石四起。手下便是知道他手段的,見了這塵煙滾滾,遮天弊日,也都要叫聲好。
只見兩個黑影倏合即分,“叮”的一聲輕響,一柄兵刃脱手而起,高高地飛上半空中,在夕陽中濯濯而閃。
二之丁
看着扛着茶花旗幟的大隊人馬慌亂地跑遠,胖乎乎的苦龍嘴角不由浮起一抹笑來。他把毛巾往肩頭一搭,將明珠寶刀神氣活現地插在腰帶上,朝院子裏站着的人大聲喝道:“愣着幹啥?大夥兒繼續喝酒吧,今兒我請了!”
院子裏的看客轟然歡呼。吵鬧聲裏,沒有人看到一隻白色的鳥呼啦啦地從厭火方向飛了過來,一頭紮在苦龍懷裏。那隻鳥只有拳頭大小,飛得如箭一樣快,紅色的腳爪上繫着一個小皮囊。
苦龍皺着眉頭從皮囊裏掏出一顆白色的小石頭,大拇指和食指一捻,白石頭變成了一股翻騰的粉末,在空氣裏盤繞而上,居然形成一隻白虎頭的模樣。
苦龍咂了咂嘴,朝着天空想了一回,然後對帽子上插着鷹羽的那人説:“小蘇,幫我看着點店。虎頭,鐵爺見召,我們走吧。”
登天道連接的是下城的阜羽門,城門洞又深又長,彷彿一條通往遠古的隧道。風行雲拖着羽裳的手,穿入城門洞的陰影讓他的心跳動加速,但很快他們又站在火辣辣的陽光下了。厭火城的空氣裏帶着一股土味。他在天空中曾經看到過的厭火城和他如今觸摸到的,彷彿不是同一個地方。
它有六十座插入雲間的高高低低的塔,層層飛檐上懸掛着叮噹作響的風鈴,鉛石鋪成的道路在陽光下閃着冰冷的光。它有一座彷彿是水晶砌成的宮殿,一列列青銅的雕象矗立在屋頂上,還有無數美貌的女子騎在馬鞍上,背上繫着閃閃發光的弓箭。
而此刻他眼睛裏呈現出來的厭火其實是一些泥土色的搖搖欲墜的房屋聚集體,它們密密麻麻地重疊着,用簡陋的錫板和看不出顏色的木板補住漏洞,背對着道路,在陽光曝曬中發出擊鼓似的聲音。風是半死不活的,人們被熱得半死,低垂着頭在陰影裏矬着,儘量避免動作和呼吸。
門卒套着破舊的號衣,拄着發黑的長槍,打着哈欠。他老得麪皮皺縮成一團,半駝着背,看上去是個無翼民。
風行雲怯怯地問道:“這位軍爺,碼頭在哪?”
“碼頭?”老卒子支稜起眼皮,上下打量起他們來,“你們不是羽人嘛,到碼頭幹嗎?那可不適合你們去。”
他多嘴多舌,舌頭打絆地説:“順着這條大路往前走,見彎就往坡下拐,連過七個路口,再往南拐大約半里地,就可以聽到海浪拍打石頭海堤的聲音,順着聲音走到頭就是下城碼頭了。”
臨走前,那位老卒子又加了一句:“小心點,碼頭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風行雲緊了緊背上的包裹,感到一陣眩暈,似乎對自己的選擇又有點懷疑起來。
羽裳大張着眼睛,詢問地看他:“還是要去嗎?”
“大海,還有船。”風行雲簡單地説。這些詞帶來的氣息已經撩撥着他的心一輩子了。
他們剛起步要走,就突然聽到後面傳來一陣喧鬧聲,車仗擁擠,蹄聲喧天,一支車隊慌里慌張地擁進城門,如同一陣大浪湧來,把他們擠到了一邊。
小四騎在瘦馬上,罵罵咧咧地道:“媽的,公子,咱們今兒吃了虧,可一定要想辦法找回場子來。”
那茶鑰公子也是一副死裏逃生的慌亂神情,氣鼓鼓地道:“等見到了羽大人,我定要告上一狀,讓這幾個刁民吃不了兜着走。”
突然就聽到路邊有人大聲喝問道:“來的可是茶鑰家的公子嗎?我們奉羽大人命,等候多時了。”
只見路邊排開兩隊鐵甲兵丁,一色的黑色玄甲,犀牛皮盔,正是厭火的羽人鎮軍,軍容嚴整,刀槍閃亮,好不威風。為首一人手上持着一面三角令旗,旗上繡着一隻昂首欲飛的仙鶴,正是厭火城城主羽鶴亭的標記。
茶鑰公子精神一振,連忙讓小四上前招呼。
原來寧州羽人原本有八大重鎮,分別是:風,火,河,山,鶴,翼,雲,天。風神、厭火、金山、白河為上四鎮,皆以城為名,鶴雪、黑翼、雲魂、天龍為下四鎮,以軍為名。羽鶴亭是世襲公爵,統帥的正是厭火鎮軍。
其時寧州正值多事之秋。十四年前,銀武弓王殘暴多疑,將太子一派誣為叛亂而剪除,只是羽人紛紛傳説太子翼在天仍然活着,已然穿過滅雲關逃走。其後寧州羽人的八部精鋭中三部公然抗命,擁兵自重,另三鎮則坐地觀望,史稱六鎮之亂。這期間,第一次蠻羽戰爭中,因滅雲關失落而流散在寧州各處的蠻族遊牧部落逐漸聚集,在首領沙陀藥叉的手下,再次形成令人畏懼的大股勢力。
一年前,銀武弓王暴斃,二子翼動天登基,是為銀烏鬼王,開始着手收拾這破碎河山。
寧州八鎮中只有風神風鐵騎和拱衞京都的黑翼風雲止始終對青都王朝忠心耿耿;金山、白河二鎮已反;鶴雪脱身遠走瀾州,也算是抗命不遵;厭火部羽鶴亭及茶鑰天龍鎮軍則飄忽不定,對青都若即若離;南藥的雲魂鎮軍雲猛勝歷來與茶鑰是水火不容,因此拿定主意,只看着茶鑰行事——茶鑰若反,他們則擁青都為王;若茶鑰向青都稱臣俯首,雲猛勝則必然要反。
此次茶鑰城主天龍軍上柱國木子搏讓自己的兒子到厭火來,正是要找羽鶴亭商議進退大事,不料卻在路上碰到了南藥雲猛勝的女兒。雙方勾心鬥角,各懷鬼胎,自然見面就打了起來。
此時來迎接茶鑰公子的乃是羽鶴亭手下中護軍時大珩,他騎馬隨在茶鑰公子的車邊爬上了一個大坡,對車內説:“大人請看,穿過這條大路,拐向北行,便是上城區了。”
茶鑰公子抬頭仰望,只見整座厭火城呈兩個相互咬合的半圓形,自高而下地鋪展在翠渚半島指掌狀的陡坡上,上城高聳在翠渚坡最高的地方,都用白色整潔的石塊砌成,無數白色的高塔矗立在雲端,飛檐上懸掛着風鈴,一圈白色的城牆在陽光下閃光,彷彿厭火城亮白色的心臟。那些土黃色的低矮的、歪歪扭扭的房頂是下城區,它們包圍着白色的上城,一直俯衝到海里。黑色海水則如同一羣羣要奪取厭火的騷動匪徒,不斷向前洶湧進攻,奮力拍打在青石海堤上。
如此熱鬧和對比鮮明的情形,是其他各鎮所難見的。茶鑰公子看得讚歎不已,轉頭卻發現時大珩和他手下的鐵甲軍都神情緊張,右手一刻也不離刀柄。他説:“我們得加緊走,到了上城的城牆裏邊,就安全了。”
“哈哈,可笑可笑,”茶鑰公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時將軍不用這麼小心吧,難道這厭火城的城主,不是你家主人羽鶴亭嗎?我們是城主的客人,還需要害怕什麼呢?”
“公子有所不知,這下城白天是我們羽大人的,晚上則是鐵爺的。下城的府兵也未必盡靠得住,此時天色將晚,還是多加戒備為上。”
茶鑰公子驚訝地發現,説到“鐵爺”這兩個字的時候,時大珩壓低嗓子,東張西望,帶着自己察覺不出的恭敬神態。他“喔”了一聲,向後靠到馬車鬆軟的繡花椅墊上,把這個搞不懂的鐵爺和城外那個討厭的胖子店家扔到九霄雲外。這一路當真是辛苦勞頓,千難萬險,連吃個茶點也吃得驚心動魄。
茶鑰公子擁有一個優點,就是他從不為不該自己負責的事情多操心——這讓他的安逸之態超凡脱俗為他人所不及。既然時大珩負責護衞,這位亂世佳公子也就不再過問周圍情形,而是將心思轉到等會兒可以安心享用的美酒佳餚上去了;但此刻時大珩和手下兵丁只顧小心防備四周幢幢屋檐下的暗影,卻沒注意到茶鑰公子的車隊裏,一條黑影正偷偷溜開,朝下城區的方向摸了過去。
二之戊
風行雲和羽裳從來沒見過城鎮,更別提這座聞名天下的寧州海港了。任何一個普普通通的景象——破舊倒塌的屋頂、擁擠的黑洞洞的門窗、散發強烈魚腥味的垃圾堆、牆角那些看似有意無意的劃痕和塗鴉……帶給他們的都是驚奇和強烈的衝擊。他們瞪着無邪的黑色眼睛,不帶任何成見地接受這一切,所以他們比茶鑰公子更能發現厭火的真諦:厭火下城骯髒破敗的皮膚下,卻充滿張力和暗藏的火焰,而遠處的上城白色的城牆,雖然漂亮堅固,卻像鐵殼一樣生硬。
轉過幾個街角,他們發現隨着太陽和温度的落下,街上的人已經慢慢多了起來,雖然人數還算不上很多,喧鬧卻已經勝過了風行雲他們見過的最熱鬧的集市。每一個街角都開始擠滿了人。一匹無人駕御的漂亮小青馬拉着的車子慢悠悠地穿過人羣,車簾微微挑開,風行雲只覺得心裏突地一跳。從車簾縫裏看到一個光潔的額頭,已讓他覺得車裏坐着的女人柔美不可方物。車裏的女人從車簾裏伸出一隻手來,風行雲看到一片草扎的鶴,不需要風吹,就從白如皓玉的掌心輕飄飄地飛到空中,竟然也不覺得驚訝——這一天裏,他看到的聞所未聞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
風行雲還在呆看,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他定了定神,發現撞他的人是一個小女孩,她脖子上套着一串藍綠色的珠子,梳着齊額的劉海,長相乖巧,看上去還沒有成年。她衝風行雲眨了眨眼,露出一個可愛的微笑,一轉身跑開了。
“哎,她搶了你的包。”羽裳提醒他説。
“啊耶!”風行雲大叫了一聲,追了上去。那包裏可放着他們所有的錢,還有他的指環呢。
那小女孩地形極熟,穿拐巷,過弄堂,跑得風一樣快,不時地回頭看他,還吐舌頭,做鬼臉。風行雲咬了牙緊追那串綠色的珠子不放,眼看就要追上,那串珠子在一個陰暗的巷子口一閃,徹底消失了。
風行雲茫然地收住腳步,傻站了一會兒。他知道自己不該來追,可他還是個孩子,從來沒經受過這種被人搶奪的不公平的事情。他想回頭去找羽裳,卻立刻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他把羽裳丟了。
風行雲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後的路,那是一座龐大無比的迷宮,比盤繞的羊腸還要繁複,比破碎的魚網還要龐雜,他不可能從中找到出去的路。風行雲不由得絕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發現自己並非孤獨無伴,身邊一處凹陷進去的門洞裏就有一個老乞丐,大刺刺地盤腿而坐,亂糟糟的頭髮和鬍鬚如同森林底層茂盛的蕨類植物。他那皮革一樣烏黑髮亮的臉從這一頭亂草叢中伸出,不似人類,而更像個山林中的樹精草怪。
這乞丐身邊扔着一副枴棍,顯見得是斷了半條腿,左邊袖子裏空空的,左眼上還戴着個黑眼罩,看上去簡直只剩下了半邊身軀,風行雲猜想他一定是經歷過可怕的事故。
那老乞丐注意到風行雲,他半睜開精光閃閃的右眼,從亂糟糟的鬍子下露出沒牙的嘴衝風行雲狡猾地一笑:“小傢伙,想和我搶生意嗎?”
“不是。”風行雲沮喪地説。他腦子裏不住轟鳴,心裏惱恨透了自己的大意。
老乞丐問了半天,才掏出風行雲的話來。他哈哈大笑,一點也不同情地説:“她偷了你的東西,那很正常,你膽敢追過來,這事倒是不正常了。”
風行雲從他的口氣裏聽出了一點端倪,連忙湊了過去:“老人家,你能幫我是吧?”
“找到了她怎麼辦?”老乞丐狡黠地點了點風行雲肩頭上露出的弓梢,“射她嗎?”
風行雲驚訝地揚了揚眉:“當然不,我只是想拿回我的東西。”
“嘿嘿。”老乞丐的獨眼在黑漆漆的門洞裏閃着光。“好,我帶你去。”他一口答應,一手扔開枴杖,就如同一隻蟄伏已久的長腿蜘蛛,突然抖開身上的偽裝落葉,從土層下直立而起。風行雲大張着嘴,看着老傢伙的斷腿從褲腿里長出,油乎乎的黑手從空袖子裏伸出,就如同斷樹樁上抽出新芽,壁虎的斷尾又重新長出。他的駝背變直了,眼罩被摘下,後面是一隻精光灼灼的眼睛。一眨眼工夫,老乞丐就已經生龍活虎全須全尾地站在他面前。
“今天你就會見到她的。”
“誰?偷我東西的小姑娘?還是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一個外來人?獨自在厭火城?沒關係,你也會找到她的。”老乞丐答應他説,他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領頭向厭火那些迷宮一樣的巷子深處奔去,手裏的枴棍突突突地跟隨着他的步子點着地面。風行雲發現自己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這個殘老頭,他猜想這老傢伙的鬍子和缺失的牙也是假的。
灰暗的暮色開始籠罩在厭火城上空。一隻毛髮蓬鬆的小貓頭鷹突然從天而降,落在老乞丐的肩膀上,他渾若不覺地大步前行。
風行雲跟着老乞丐越走越深,只見四面原本空空的巷子裏都冒出人來,絡繹不絕,往一個方向走。一個青布衫的白鬍子老頭,挑着賣桂花糕的擔子快步走來,突然咳嗽一聲,從擔子裏抽出雙刀,叮叮噹噹地敲着雙刀往前趕;一個搖着兩個銅鈸兒賣酸梅湯滿臉愁苦的中年人臉色一鬆,從腰裏解下一顆流星錘來舞弄;一個彈着三絃唱靠山調的瞎子,睜開白多黑少的眸子,正把一副娥眉刺往腰帶上插;一個推着板車作小買賣的瘦子精神抖擻地將一車鐵蒺藜拉入暗處;一個把白褂子脱下來甩在肩膀上扛大個兒的壯漢提着柄利斧更是露出副凶神惡煞的嘴臉。此外還有賣大力丸的,耍猴的,賣糖豆兒的,剃頭刮臉兒的,打八岔的,套火爐的,賣冰核兒,做泥水活的,掐屍的,抬花轎的……形形色色,居然全匯聚到一起來了。這些原本是最低層的勞苦力們,如今在暗淡的暮色裏揚眉吐氣,向前的步伐裏帶着驕傲,眉目裏全露着精悍之氣。
“這是些什麼人?”風行雲問。
“影子。也叫影者。他們都是鐵爺的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遍佈全城。他們的首領叫做黑影刀,飄忽難覓,但這些人都得聽命。黑影刀之上還有一位白影刀,只是誰也沒見過他的真面目,”老乞丐打着哈哈説,“那些羽人們自以為龜縮在上城很安全,哼哼,難道上城裏就沒有影子了嗎?有朝一日,終教他們領教到我們的手段。”
他捏着風行雲瘦瘦的肩膀,詭異地一笑説:“小羽人兒,我説的可不是你啊。”
風行雲垂下了頭不作聲。他隱約覺得事情有點不像他想的那樣了,翼民和無翼民之間的怨氣如此深重,但此刻也只能咬着牙走到底了。
他們正走着,風行雲突然聽到海浪拍打海堤的聲音,拐角已看見幾根白森森的桅杆在空中搖擺。這是碼頭嗎?他驚異地要問,突然從拐角處冒出兩條穿青布衫的大漢,一人抱拳唱道:“君何妨以有換無。”
老乞丐怪眼一翻,回道:“我豈肯得新棄舊。”
那兩人一抱拳,齊聲道:“我身無形。”隨即魔術般消失在潮乎乎的空氣裏。
風行雲驚疑未定,轉過街角已看見一片烏沉沉的大海在那裏拍打堤岸,密密麻麻的大小船隻擠靠在一起,桅杆一根根地伸向天空。碼頭前的空地上聚了上百號人物,正是剛才聚集起來的人,在這兒可以看到惡棍、扒手、苦修行者、流浪水手、手藝人、正經買賣人、跑江湖混飯的行吟者,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下等種族:滿臉刺青的蠻子、凝聚出醜惡形態的魅、形容猥瑣的河絡,還有身帶殘疾的夸父。這兒就是碼頭,盜賊的天堂,惡棍的家園,下等種族的王國。沒有羽人敢在夜裏走到這兒來。
碼頭廣場有一個不規則的形狀,地面鋪滿高低不平的石塊,四面則是扭曲的建築和房屋,在斜陽下灑下鋭利如鋸齒的黑影。在泊岸邊一塊圓柱形的繫繩石邊,立着一條身高近丈,鐵塔一樣的壯漢,赤裸的上身肌肉虯結。他高高揚起手臂,一根四丈來長的長鞭在空中靈蛇般竄動,發出一聲爆響。
喧鬧的碼頭立刻安靜下來,大家把眼光望向那條漢子。
那鐵塔一樣的壯漢剛要開口説話,突然抽了抽鼻子,兇狠地喊道:“這兒有外人嗎?”
老乞丐冷冷地説:“不錯,這個小兄弟和綠珠有點小過節,我帶過來了。”風行雲發現他自從進了碼頭,神情和説話的語氣都已變了,就像鋼刀一樣鋭利和強硬。
他猛地一頓枴棍,右手邊的袖子從上到下裂了開來,露出鑲嵌在肩膀肌肉上的一個鐵環來,鐵環黑沉沉的,上頭卻有一顆針尖大小的紅石子,就如像火焰一樣晃眼。
那名壯漢的話頓時軟了數分:“原來是黑影刀。怎麼變得這副模樣啊,下次有不相干的人,還是不要……”
風行雲這一下吃驚不小,卻看見黑影刀的眼睛裏升騰起一股可怕的火焰,他厲聲打斷大漢的話:“賈三,現在還是我説了算。你不服氣嗎?”
風行雲看到那條大漢忍氣吞聲地退後了幾步,道:“鐵爺有新消息來,還是要大家多隱忍。”
影刀的左手一張,現出手上的一把短刀來,如星芒閃動,他身邊的人都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但影刀卻拿着刀順着下頷自左到右劃了一道弧線,右手從下巴上一拋,那張黑皮一樣的臉和蓬亂的頭髮登時掉了下來。露出底下短彎刀一樣的鷹鈎鼻子,帶着威風凜凜的氣質。只是誰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真面目。
他冷冷地説:“等不及了,今天就得動手。我也有新消息,羽鶴亭有新幫手到了厭火,各方都已安排好了,再不動手,就要遲了。”那張被揭下的臉被倒提在手裏,鬚髮還在掙扎舞動,彷彿是有生命的一樣。
那大漢囁嚅道:“可是鐵爺……”
影刀冷冷地道:“鐵爺那,我會去交代。大家夥兒用心辦事,讓鐵爺過得舒心點兒才是真的。”
他轉頭看了看風行雲,又説:“説點題外話,綠珠來了麼?”
“哎,”有個聲音應了一聲。風行雲看了過去,頓時心中一跳,那回答的小姑娘長相甜美,比羽裳還小了幾歲,齊額的劉海,脖子上套着一串綠珠子,正是搶了他包的小女孩。
小女孩咬着嘴唇,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風行雲説:“好啊,你還敢跑到這兒來找我。”
風行雲吞了口唾液,説:“我想拿回我的東西。”
影刀咳嗽了一聲,不耐煩地説:“我們先走了。綠珠,你處理完了跟上。”
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登時行動起來,仍然按自己的原先面目裝扮起來,一瞬間,強盜又變回商賈,盜賊又變成小販,土匪變成了落魄文士。他們搖搖擺擺地分散開來,向外走去。
綠珠看了看他們的背影,似乎頗想跟着他們一起走,跺着腳説:“我們有大事要辦,才懶得理你。”那時候影者們絡繹離開,風行雲卻看見混雜在人羣中一個熟悉的黑影一閃,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兒看到過他。他只怕那小姑娘又跑了,一個箭步竄過去,張開雙手,攔在她面前,説:“你別走。”
綠珠嘆了口氣:“影刀帶你來的,我怎麼能説走就走。想拿回你的東西很容易,你劃下道來吧。”
“劃什麼道?”風行雲聽不懂黑話,糊塗地問。
“比試比試呀。我們靠手藝吃飯,搶你東西也不容易,難道你找過來,説還你就還你?那我們不是白辛苦了?”
風行雲聽得她的歪理一通搶白,也無法反駁,只得再問:“那怎麼比?”
那小女孩昂了昂下巴:“你不是揹着弓箭嗎?我們就來比比,看誰能先把這東西射下來,射得多的就算贏。”
她左手一張,也不知道怎麼弄的,指頭上突然飛起十來點熒光,飄飄忽忽地飛上半空,在海風裏盪來盪去,就好象夏夜裏四處飄蕩的螢火蟲一樣。
廣場上的人已經走沒了,只剩下無數的白色桅杆,在風中抖動着發出哨音。
風行雲一咬牙,從背上解下弓箭,瞄向空中。他屏住呼吸,凝神張目,哧哧哧連放三箭,但那些光點輕飄飄的毫不着力,被箭頭帶起的風一吹,就蕩了開來。他三箭都射空了。
小女孩抿嘴一笑,右手一揚,只見手上一道道光華射向天空,每一道光都打滅一個光點,原來她射出去的是三寸來長的小釘子。
風行雲紅了臉,剛要用力再射,突然“啪”的一聲響,扯得太過,竟然將弓弦扯斷了。
那小女孩咭咭地笑了起來:“你這個笨樣子,也想要回東西嗎?”
他們突然聽到場子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碼頭拐角處那兩名青衫漢子所在的地方有一聲低沉的呼喝聲,隨即兩聲尖利的呼哨像是逃命的飛鳥般急速劃過碼頭上空。
“咦,奇怪,”綠珠一皺眉頭,“這地方怎麼會有外人到來?不打了,快走吧。”
“不行,你把東西還我。”
那女孩被他拖住衣角,急得叫道:“唉,你這人怎麼纏夾不清!還給你。”她雙手一送,將一件物事扔了過來,一掙身子,已經溜開,眨眼間果然如影子般消失得無影無形。
風行雲伸手在包裹中一摸,東西果然都在,他伸手進去摸出那枚指環,害怕再丟,隨手把它塞在嘴裏,就往一側黑暗巷道里跑去,剛鑽進陰影裏,卻突然覺得手上一痛,骨頭彷彿都要斷了,卻是打橫裏一隻胳膊伸過來鐵箍一樣緊緊抓住他的手腕。
“好小子,真是冤家路窄啊。”一張焦黃的臉從黑暗裏顯露出來對他説。那人的背影他剛才見到,卻沒想起來,此刻這張臉直湊到面前,眉心上一顆方痣,正是他們在登天道上結下樑子的茶鑰城的印池術士。
二之己
“啪”的一聲響,卻見場子中塵土四散,一個人飛了出來,滾在地上,摔了個不輕。白果皮不好意思地別過臉去,便是那隻黃貓也憤怒地喵了一聲,輕蔑地揮了揮爪子。
淺綠衣裳的小姑娘跳起腳來道:“有沒搞錯,才第一招啊——就輸得這麼難看?”
青羅面朝上躺在塵埃裏,滾了半天沒爬起來,紅了半邊臉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習慣使劍的……沒想到這傢伙的力氣這麼大……”話猶未了,卻聽得頭頂上風響,山王“刷”的一聲落下來,插在他頭邊的地上微微搖晃。
好在那龍柱尊心有顧忌,沒有順勢而上敲了他,只是站在那兒,瞪了眼看這小子使的什麼詐。
那小女孩手快,伸手把劍拔了起來:“那你幹嗎拿着把劍亂跑?”
青羅捂住胸口,咳嗽了兩聲,艱難地坐起來,他紅着臉,吞吞吐吐地道:“這把劍,是我們部裏的大合薩給的,他説,可以幫我找到,找到……”他終究還是把“心上人”三個字給吞了下去。
那龍柱尊凝神戒備了半晌,發覺這小子果真沒有後招,不由得他不怒,看那女孩子揀了短劍,便喝道:“好小子,讓人幫手,我也不怕!”舞動巨斧,便如一陣狂飆般捲了過來。
女孩驚叫了一聲,帶着劍縮回井欄後面。
青羅一把沒撈着小女孩手裏的劍,只得空着手回頭面對氣勢如虎般捲過來的龍不二。他強撐了一口氣,將兩手插入那尊足有數百斤重的青石水槽下,猛喝了一聲,將那裝滿了水的水槽舉了起來,朝那一干人眾直扔了過去,只見一片水光白展展地鋪天蓋地而下。
龍柱尊此刻搞明白了青羅並非刺客,頓時豪氣沖天,一斧揮下,將那水槽斬為兩段,更將手中大斧舞得像個風車般團團而轉。斧光之下,水花四迸,碎石橫飛。待到消停,身後的士卒雖然被碎石打得頭青臉腫的不少,他身上居然只沾濕了一小片。
“糟糕,打不過。我們還是跑吧。”青羅説。
“往哪兒跑?”女孩白了他一眼,氣哼哼地説。
“往哪兒跑?”那龍柱尊打贏了這一戰,不由得意氣風發,威風凜凜地拄着斧子,大聲喝道,“都給我拿下了。”
身後濕淋淋的兵丁轟然應了一聲,一擁而上。
青羅突然俯下身去,他的嘴唇輕輕碰在小姑娘的耳朵邊,把她嚇了一跳。
“屏住呼吸。”他説。小姑娘看見他手上多了一段繩子,那是系在駱駝背上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口上的繩子。
“哦。”她説道。
青羅已經一腳踢向那個口袋。“噗”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被踢碎了,伴隨着叮叮噹噹的碎片撞擊聲,滿天飛起了綠色的葉子。龍不二和那些兵丁情不自禁地抬頭望去,兩指寬的葉子在陽光下飛舞,他們所有人的臉都變成了碧綠色。
青羅放了右手上捏的手訣,一小股旋風颳起,帶着葉子團團而轉,直朝那幹兵丁撲去。
“切,”龍不二道,“風舞狂?這種低級的法術能頂什麼用?”
龍柱尊畢竟識見不凡,知道這是亙白系中的一道法術,將葉片硬化之後吹向敵方,便如萬片飛刀,狂卷傷人——但葉刀畢竟鋒利有限,此刻他手下的兵丁都披着鐵甲,自然不怕這種低級法術。
風捲過時,只聽得咕咚咕咚幾聲,那些身被厚甲的兵丁居然腳軟筋麻,盡數躺倒在地。
龍不二哼了一聲,只覺得風中氣息醺人,頓時頭暈目眩,腳步虛浮。原來青羅扔出去的是瀚州醉魚草的嫩葉。那種草嫩葉之中酒味極濃,中人慾醉,大片醉魚草叢生的地方,往往有人醉死在草叢中。瀚州道上的豪客,包中往往會放上一兩罐醉魚草的葉片,酒蟲上來時,嚼上兩片,便能大醉三日。此時青羅將一罐子草葉打碎,用風一刮,那些兵丁不啻被灌下數十大杯的烈酒,自然不勝酒力,紛紛醉倒了。
“咦,好玩。”那小女孩從井欄後探出頭來,跳着腳嚷道,她一笑一叫,吸入了一點點氣息,居然也覺得頭上一重,微有醺醺之意。小女孩吐了吐舌頭,連忙伸手按住自己和黃貓的鼻子,不敢亂説亂動了。
卻見那龍不二滿臉酡紅,踉踉蹌蹌地還不肯倒下,原來這粗人平日好飲,頗有千杯不醉之名,此刻強撐着沒有倒下,拖着戰斧依舊撲了上來。
青羅口中噓了一聲,白果皮轉過頭來,青羅衝着白駱駝的鼻口處,一口氣吹了出去,那口氣衝破葉片組成的網,直噴到白果皮的臉上。
白果皮聞到了酒味,後腿一彎,難聽地嘶吼了兩聲,甩了甩頭,“噼”的一聲,連胃液帶草料,還有不知什麼些玩意,黏黏糊糊的,一古腦兒噴到了龍柱尊臉上,打得這位龍將軍後退了一步,咕咚一聲坐在了地上。
“走吧。”青羅喊了一嗓子,跳上駱駝背,俯身一把將綠衣小姑娘也拉了上來,接了劍,回身“當”的一聲,正好擋住了剛爬起來的龍不二一斧。
幸好龍不二此刻酒醉,加上臉上全是鼻涕口水,這一斧頭沒使上勁,但也震得青羅胳膊一陣痠麻,山王險些二次脱手。
“死駱駝,還不快走!”青羅喊道,腳下發力一夾,白果皮直奔了出去。
“啊——”小女孩爬在駱駝背上搖搖晃晃,又是興奮又是害怕,不由得尖叫起來。她摟着大駝峯興高采烈地喊道:“騎駱駝好像坐船一樣耶。我以前坐過一次有九十八張帆的船呢——你坐過船嗎?”
她回過頭去卻看見青羅滿臉是汗地騎在鞍子上,又扯又拉又吆喝的,似乎忙碌異常,沒聽見她説什麼。
“原來駕駱駝這麼麻煩的嗎?”她奇怪地搖了搖頭,小心地從駝峯後探出頭向前看去,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喂,喂喂,你跑錯路了吧?”
原來這會兒白駱駝酒勁上來,狂性大發,又踢又咬,扯着脖子不肯往照直往前跑,歪歪斜斜地兜了一圈,居然又跑回了那處水井旁的空地。
此刻旋風已經散開,那些躺倒一地的兵丁亂紛紛地爬起身來,正在那七嘴八舌地罵那兩個賊人。
“不過呢,再多來些這樣的強盜也不錯。”一個比較聰明的伍長帶着一副期盼的神色説,他的鼻子還紅通通的,嘴邊掛着口水,彷彿沒喝夠。還有些更聰明的人已經開始追着滿地的葉子往腰帶裏塞——喝醉不要錢,簡直是難得一見的便宜事嘛。
這幫亂哄哄的傢伙一抬頭,正看見街頭處塵煙四起,那匹瘋駱駝馱着已經逃開的兩個賊人,翻着白眼,僵着腿腳直挺挺衝他們狂奔而來,一路上又蹦又跳踢起大團的塵土。
“真回來了真回來了。”那些醉醺醺的兵丁們哄叫起來,“快拿下——他包裏還有,還有!”有人已經在扯身上的彎弓了。
青羅長嘆了一聲,放下繮繩,卻見到一個髒兮兮的怪人——他們一時沒認出來那就是龍不二——咆哮如雷地揮舞着斧頭,斜刺裏迎出來喝道:“想跑,沒那麼容易——”
青羅被這勢若瘋虎氣急敗壞的漢子嚇了一跳,猛踢白果皮的右腹,那駱駝揚着海碗大的蹄子轉了半圈,正好躲過龍不二那一斧。他百忙中回身看了看小女孩,這一看不打緊,險些暈倒在地——那小姑娘正跪在鞍橋上,在他的包裹裏亂翻,嘴裏還説道:“咦,你這裏面還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她一縮肘,把手從包中抽了出來,手上卻舉着一個難看的綠色大瓜,瓜皮上滿是棘皮狀的小突起。
“不要啊!”青羅叫了一聲,一把將她手上的瓜打飛,伸手抱住小女孩,左腳勾着鐙子,往鞍下一躲,來了個鐙裏藏身。
那個瓜在空中不緊不慢地翻了個跟斗,“啪”的一聲炸了開來。
靠得近的兵丁都覺得滿頭滿臉俱是一痛,就像被羣蜂紮了一樣。只聽得“嗖嗖嗖”響,無數牛毛一樣的細針呼嘯着穿過天空,遮蔽了兩丈方圓的一片地。
針芒一釘到地上,立刻鑽入土中,膨脹開來,變成一莖小小的嫩芽,它們飛速地生長,蛇一樣的藤蔓上生出許多小鈎來,扯住那些兵丁小腿上的甲片不放。
青羅翻身上了駱駝,他一手拉繮繩,另一手抓住女孩的手,把它從包裏抽了出來,哀求道:“先跑,下次再玩……”
白果皮雖然皮厚肉粗,這會兒也被扎得蹦來跳去,清醒了許多。它不再歪着脖子,掉轉屁股對着那些被藤葛糾絆得不停翻跟斗的兵丁們,邁開長腿跑了起來。
等他們拐了七八道彎,跑到一個沒人的地方,青羅勒住繮繩,小女孩從青羅的胳膊下掙扎出來,她的臉色紅紅的,頭髮也有點亂了,她使勁地搖了搖頭,抱怨道:“糟糕,我的頭暈得很,都是聞了你的草害的,你得賠我。”她把手裏的貓舉給青羅看,“你看,我的貓也翻肚皮了,你賠你賠。”
那隻胖貓果然翻着肚皮吐着舌頭,一動也不動了。
“對不住,對不住啊,”青羅搔了搔頭説,“我也沒什麼辦法,不過它一會兒就能醒啦——你家在哪啊,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要不要,”她抱着駝峯不撒手,“我在家悶死了,好不容易才跑出來的——你陪我在城裏逛一逛好不好?”
青羅面有難色地説:“逛一逛?可我還有事情要辦呢……”
鹿舞的眼珠子轉來轉去:“那你先説,你是來幹什麼的?”
青羅老老實實地説:“我是來找人的。我在找一位叫露陌的姑娘,她的舞跳得像八月的風一樣輕盈。”
“耶,”女孩拍着手叫了起來,“我就知道你一定在找一個漂亮的大姐姐。我叫鹿舞,我也喜歡跳舞的。”
青羅的眼睛一亮,“你聽説過她嗎?你知道她在哪裏嗎?我找她已經找了兩年多了……”
“他們説在這座城市裏,你可以找到任何想要找的人。”鹿舞眨了眨眼説,她的兩個眼睛又圓又亮,就像琥珀一樣。
“是不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了。”鹿舞學着大人的樣子拍了拍胸脯説,“你要找人啊,這裏我最熟了,你跟着我走就好了。”
於是這個餘暑未退的傍晚,兩人一駱駝就在厭火城那些著名的曲折離奇的小巷中穿行。人多的地方,青羅就下來拉着駱駝前行,鹿舞則騎在駱駝背上給他指路。她高高地站在鞍子上,左顧右盼,看上去顯得威風凜凜:“這邊這邊,這兒左拐,喂,你找死啊,沒看到這麼大匹駱駝,還往上面撞……好啦,這兒再左拐——唉,老伯,你瞎了眼就不要學人家飈車,會摔死的——哎呀!”
她突然這麼大聲一叫,嚇得青羅回頭去看,卻看她還好端端地坐在鞍上,愁眉苦臉地吐了吐舌頭説:“我們該在那個路口轉的,一不小心就走過了。”
青羅苦笑了一下説:“你少罵兩句,就不會不小心走過了。咦,我怎麼覺得這路口這麼熟?我們在這走了好幾圈了吧?”
“哎呀,你真羅嗦,”鹿舞嬉皮笑臉地説,“人家沒騎過駱駝嘛,想多騎一會兒,就帶着你多兜了兩圈啦。”
“唉,”青羅苦笑了一聲,“小姑娘,你別鬧了,你看我的鞋子都磨穿了。等我們找到了人,這駱駝啊你想騎多久就騎多久。”
“也是哦,”鹿舞的眼珠子轉了一轉,“你彆着急啊,前面就到了。”
青羅拉着駱駝,邊走邊問:“對了,那些人兇霸霸的,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啊?”
“前兩天我就碰到過那個大個子了,看着他不順眼嘛,”鹿舞彎下腰趴在駝峯上,輕描淡寫地説:“後來我就放火燒了他的房子,後來他們就一直在找我啊。”
“啊,是這樣啊,”青羅點了點頭説,“難怪那位大叔……嗯?你説什麼?!你把他們的房子給燒了?”他猛地領悟過來她説了什麼,回過頭去看那小女孩。
那小女孩卻把纖纖細手一指:“咦,到了,你要找的人就在這兒。”
青羅的心登地一跳,回頭看去,發現自己走到了一處丁字路口,前面高牆大院,紅漆大門,門前蹲着兩個石獅子,那道石門檻被磨得又光又亮,中間凹陷下去深深的一塊。
“這裏是厭火有名的天香閣,你要找的姐姐就在這裏面跳舞掙錢,好有名的呢。”鹿舞説。
“啊。”青羅説,情不自禁地丟了手裏的繮繩,他躑躅了起來,一顆心突然跳得像風中抖動的燭光,“你説,白天她也會在嗎?”
“當然在的啦。”小姑娘肯定地點了點頭。
青羅咬了咬牙,定了定心神,正了正衣冠,抬足就要往裏走去。
“那,你去找人的時候,我可不可以騎你的駱駝玩一玩?”鹿舞説。
青羅愣了一愣,剛想搖頭,小女孩已經嘴巴一扁,把手裏的貓舉給他看:“你看你看我的貓還翻着肚皮呢,現在都沒人陪我玩了。”青羅剛才還看到那隻貓神氣活現地在白果皮背上爬來爬去的,這會兒工夫果然又翻着白肚皮,四腳朝天地躺在小女孩的手上不動了。可是鹿舞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看着你,確實讓人很難拒絕。
“好吧。”青羅嘆了口氣説,“你可別跑太遠了。還有,包裏的東西有些是很危險的,千萬別亂翻啊。”
“哦,”鹿舞興高采烈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他回過頭去看大門,只見那門上刷着厚厚的朱漆,鐵葉包邊,每扇門上縱橫六十四個銅釘,果然像個氣派地方。他跨步上前,發現門是虛掩着的,於是便推門走了進去。
門裏頭兩邊廂的長廊上擺了十幾條板凳,陰涼處歪七歪八地躺了二三十個人。那些人面前擺了幾個大茶壺,數十個茶碗,顯然是正在納涼,見他進來,都不説話了,只是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他。
就在這怪異的安靜中,青羅卻覺得自己心如火燒,經年的期盼都在這一刻湧上心頭。他穿過青磚鋪起的庭院,大步跨向堂屋,對周邊的景象視若無睹。誠然,他也瞄到那些蹲坐着休息的人裏面有幾個似乎眼熟,卻一時也沒想起在什麼地方見過。
他剛剛走到堂屋前的台階下,就聽到前廳裏有人大聲説話。
“我又怎麼能想到一頭駱駝有這麼多的口水呢?”那聲音喊着説。那粗門大嗓,聽起來頗為熟悉,青羅愣了一愣,卻看見有條大漢轉了出來,頭上包了塊白布,卻還是能看到臉上的七八十個大包。
大漢猛抬頭見了青羅,也是大吃了一驚。“好小子,”他喊道,“登天有道你不走,厭火無門你偏進來!”
那大漢正是厭火城城主上柱國世襲正一品開國勳羽鶴亭麾下第一猛將龍不二。
青羅呆了一呆,回頭急看時,他進來的那扇門依舊開着,門外依稀能看到鹿舞騎在白果皮背上,一道煙地跑得剩下一個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