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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天香

    “等一等。”一個聲音突然傳入眾人的耳朵。這聲音不大,但就如閃電竄過暗青色的天空,惹得所有的人都驚訝地回過頭去。

    青羅被按在地上,突然眼看着廣場上聚集着的人如同浪潮一樣歡騰起來,他們一起歡呼着:“露陌!露陌!”

    這個久久地縈繞在青羅心頭的名字從這些人的嘴裏喊出來的時候,令他如受電殛。起初,他還以為是自己下意識地不斷重複這個名字,因而點燃了一個幻象;但他清醒過來後,發現他們確實在狂呼這個彷彿有魔力的名字。

    “露陌……”青羅也輕叫了一聲,這兩個字在他的嘴裏輕輕地撞擊了一下。他這才明白過來,剛才那把山王為什麼在他的手裏跳動得如此厲害。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亮光,照亮了簡陋骯髒的廣場。

    這些粗俗卑陋的下城人恭敬地退避兩廂,讓出了一條巷子,在巷子的盡端,站着一個風姿卓絕的影子,那正是厭火城裏最輕盈漂亮的羽人,南山路上獨一無二的舞姬。她的身後是光頭獨眼的鐵昆奴,天香閣上赤膽忠心的衞士。他手持鐵棍,比那個嬌小的羽人高出了足足兩個半頭,精壯的肌肉和傲藐一切的神態確實讓人敬畏。

    但下城的影子們表現出來的恭敬並不是對那條大漢的,他們純粹是為他身前的姑娘所折服,為了她的容貌,為了她的單純,為了她的舞蹈。她以美貌和魅力傾倒了厭火城的眾生。

    三四個人仍然把青羅牢牢地壓住,露陌的腳上就像長着蜻蜓的透明翅膀,讓她輕盈地腳不沾似的走了近來。她默默地打量着他。

    青羅的胸口血氣翻湧,他有許多話要説,但卻一個字都説不出來。

    她還認識他嗎?

    “這個人我認識,”露陌微笑了一下,撲閃着大眼睛説,“賈三,你們為什麼要殺他?”

    那持鞭的漢子賈三的兇惡之氣在她面前彷彿都消散了,不僅僅是他,青羅看見廣場上那些面目兇惡的漢子們都換了臉色。青羅心裏想,原來這些人也懂得温柔。

    賈三把胳膊向後一撤,那條細如靈蛇般的鞭子彷彿有靈性般倒捲回來,一圈圈地纏繞在他的胳膊上。賈三一笑道:“黑影刀有令,要拿一個羽人小姑娘,有人最後看到他和她在一起。怎麼,露陌姑娘想要為他説話嗎?”

    露陌皺了皺眉頭:“他和那個小姑娘是一夥的嗎?”

    她看見青羅彷彿喘不過氣來的樣子,於是輕輕地拍了拍勒住他咽喉的屠夫的手背。屠夫這種骯髒的下人,一個羽人是誓死也不會去碰他,但露陌拍他的動作卻很自然,屠夫的反應也很平常。他放手鬆開青羅的脖子,對她露齒一笑。

    當然啦,他們很熟悉。所有的影子對露陌都很熟悉。

    賈三眼望向屠夫和提着秤砣的矮個子。他們兩個人呆了一下,道:“沒有。”

    矮個子捂着下巴,想了想補充説:“他們兩個見面的時候,倒似乎真的不認識。”

    “小子,你認識她嗎?”賈三再轉過頭來問青羅。

    青羅搖了搖頭,他確實連羽裳的名字都沒問過呢。

    “你知道她在哪嗎?”

    “我不知道。”青羅老老實實地回答。

    “好。就是這樣,你走吧。”賈三點了點頭。

    青羅沒想到就如此簡單,這些號稱厭火城最神秘最有力量的影子,這些號稱殺人於無形的影子,這些剛才還呼嘯着要殺死他的人,就這樣簡簡單單放他走了。

    他四周那些人望向露陌的目光,都是愛慕的目光。

    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突然明白了一切,那聲音裏是欣喜、懊惱和説不出的情感:“原來你就是白影刀。”

    “為什麼覺得我是白影刀呢?難道只有權力能讓他們喜歡我嗎?”

    “你不是?”

    露陌只是微笑,卻不肯回答。她這一笑,如同黑夜裏綻放開一朵白蓮花。

    帶着水氣的風從海面上刮進來,成羣的烏雲在天上狂奔,雨就要下下來了。厭火終於要迎來它炎熱天氣裏的一場雨。

    青羅愣愣地望着她説:“這是你第二次救我了。”

    露陌笑了笑:“昆奴,幫我把他的駱駝牽過來。你繼續忙,我們先走了。”

    直到露陌將他帶到了天香閣,青羅還覺得自己身處夢裏。

    他大睜着眼睛,看着曲折的長廊連接着六座同樣精緻的小樓,彎曲的屋脊如同大地盡頭連綿的遠山。青羅被領進露陌所在的最後一間小樓內,她的住所擺設要比其他小樓簡陋得多,但青羅坐在外廳那光溜溜的烏木地板上,看到四面楹柱高處掛下來的如雲彩一樣的帷幕——那些薄紗如夏季草原草葉上的露珠一樣透明,如冬季低地裏繚繞樹林的晨霧一樣朦朧——依然覺得這兒的物品器具精緻如斯。他禁不住屏住呼吸,生怕自己吐出的氣息太大,會破壞掉這兒的什麼。

    他坐在席子上,感覺到天空中傳來颯颯的雨點飛過的細微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有絲絨一樣的雨點打了下來,一陣陣地透過打開的大窗,飄到屋子裏的人臉上。

    他看着雨水把那些貴重的絲幕都潑濕了,“啊也”叫了一聲。

    “別關窗户。我就喜歡這樣。”露陌卻説。

    青羅想起了什麼:“我的白駱駝呢?”

    “被下人牽到後面去了。放心吧,天香閣是什麼地方,還能沒有馬廄。”露陌輕輕一笑。

    説話間,露陌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小几擦過,擺上幾盤果點,又斟上酒擺在青羅面前,動作熟稔,但她的笑容裏卻盡是一片天真,沒有一點兒風塵味。

    “這是今年新出的青梅,你嘗一嘗吧。”

    她身上的香氣,就如雨後的水艾花一樣四散瀰漫,飄蕩入懷,沁人心脾。

    青羅生下來就在馬背上顛沛,始終過着動盪不安的日子,哪裏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通紅着臉接過來嚼在嘴裏,也不知道什麼味道,轉目間卻見到小樓前的院子裏也插着一棵柳木,雕刻着一個隱約可見的人臉,冒着幾株綠芽,在如絲的雨水中微微搖動。

    “怎麼,你也有親人出遠門嗎?”

    露陌淡淡地説:“雖然就在城裏,但總是個記掛的人吧。”

    青羅卻突然有點不自在起來,彷彿青梅的味道這才泛上心頭來。不過,這股淡淡的酸味也難以在青羅快樂的心頭久留。他看着烏沉沉的地板,突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昨天有一個小姑娘跟我説,我能在厭火城找到想找的任何人,結果,我真的找到了你。”

    他輕聲説:“我原本想,你都不記得我了。”

    露陌微笑着説:“我怎麼能不記得呢,我一個人發悶,跑到輿圖山玩兒,走到山腳下的時候,卻看到大火順着坡呼嘯而下。我沒見過那麼大的火,看火頭起處,好像是從一個村莊燒起來的。

    “那一個村莊我聽説過,據説它夾溪而建,有數百棵大樟樹散發着清香,如同華蓋一樣籠罩在溪水之上。樹上掛有許多老藤,藤上有成串成串的紫色花兒,每到花落時令,就如一片紫雨飄落。我想知道那些花怎麼樣了,就順着溪水向上遊趟去。等我走到溪水的盡頭,卻看到一排軀體掛在那些漂亮的樹上,如同吊鐘一樣順風擺盪,散發死亡氣息。

    “原來是一股強盜剛剛洗劫了村子。那些人掠走女人,殺死男人,把孩子們吊在樹上,還活着的人都害怕得躲藏進密林。強盜走了後他們也不敢出來,任由大火蔓延。我還是去得遲了,花藤已被燒盡,無數燃燒的火蛇在樹間遊走。就在這時,卻有一匹黑馬在火中冒出。那是你,青羅。”

    “是我?”

    “是啊,那時候我看着你騎馬順着溪水跑出,馬蹄踏起如雪的水花,馬背上還馱了個小孩,背後黑紅色的火焰和煙如同斗篷一樣展開——真是漂亮呢。”露陌像個小孩那樣綻開天真的笑容説。

    “我是那樣的嗎?”青羅苦笑着問。

    “你不記得了嗎?我也是突然看到你歪歪倒倒地掉入溪水裏,才知道你中毒了。哎,你被蛇咬了,還要去逞強救人麼?”

    青羅的目光變得凝滯起來,緊抿的嘴唇讓他突然顯得嚴肅。

    “你怎麼了?”露陌問。

    “那一天放火的……就是我的部族啊,”青羅艱難地承認説,他的臉都紅到了脖子下,“是我們殺了你的族人,也許,你應該恨我,而不是救我。”

    “你也放了火嗎?”

    青羅咬着腮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憋出來:“那一次沒有。”

    “唔,我應該恨你嗎?”露陌歪着頭認真地想了想,“為什麼?我才不想考慮那麼多。我碰到了你,喜歡你,救了你,這就行了。”

    青羅沉思着説:“可羽人們都恨蠻人。”

    “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每一個人都是不同的人。你也和他們不一樣,你不會殺我吧?”她的嘴角含着明顯的笑。

    “當然不,”青羅使勁點着頭,“我本來就不想大家互相殺來殺去的……可是這是亂世啊,”青羅突然吭吭哧哧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和這個有着明媚目光的女孩子談論這些血淋淋的事實。他滿心不願意透露自己的真實想法,但在那一雙黑如深井的大眼睛面前,他又無法説謊。

    他還想談談草原上的如鈎的彎月,浩蕩的風,母狼叼着食物奔跑,旱獺像哨兵一樣立着發呆,老的動物死去,新的幼崽又出現在同一片草原上,每天都不一樣。這是血的規則,可是他終歸沒説出來。要歸納這些跳蕩如風的想法,所有他會的羽人通用語還不夠呢。

    他們之間一時有點冷場。這時候,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驢叫聲,青羅聽到樓下的白果皮應和着也叫了一聲。

    “對了,你等着……”青羅突然跳了起來,一陣風一樣跑了下去,找到了白果皮,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屋裏,手中拖着一個巨大的布褡子。

    他將褡子放在地板上,有點笨拙地説:“我看到你喜歡花,於是跑了很多地方,很多森林,很多草原……找到了這些……來給你,都是些很有用的花,牧人們通常要用很多很多的牛和羊才能換到它們……”

    他把它們傾倒在地板上,像個驕傲的小孩展示給她看:“你看,這是鐵鶴草,折成紙鶴的樣子,就可以當鐵蒺藜用;這是海蘭珠,果實到了夜裏光亮如鏡;這是若羽草,佩帶它可以潛入水底;這是貓眼草,帶着它夜裏看東西和白晝一樣;這是鳩尾草……它們都很難得到。”

    露陌不看那些珍貴的花草,只是看着他笑。

    青羅緊張地問:“怎麼,不好嗎?”

    露陌莞爾:“不是不好,只是它們都太有用了。”

    “太有用了?”青羅心虛地重複了一句。

    露陌走到打開的窗子前指點給他看,細長的指頭伸在雨裏,白得彷彿透明一樣。

    “你看我喜歡的花,這些木賊草、燕子飛、繡球、水仙、美人蕉、白山茶,它們都是除了漂亮之外,再沒有用處了。我種花草,不是為了它們的用處。沒有用就是它們的用啊。”

    青羅沮喪地搖了搖頭:“你的話,我不太懂。”

    “我出生在上城,我的家族血統高貴,但我卻從小身子弱,飛不起來。我看着其他的羽人們在展翅日高高飛上雲端,不由難過得要死。羽人沒有翅膀,那是多麼地痛苦啊。”她的聲調如天鵝的垂死宛轉,讓總是快樂的青羅聽了也暗自神傷,“可是後來,我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賦,再蠢再笨的人都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這是別人取代不了的。”

    她的白牙在夜裏閃閃發光,她的笑容像外面飄灑的雨絲一樣若有若無。“我做許多他們從來不做的事。我在深湖裏游泳,爬上神木頂看星星,還有跳舞,我喜歡自由自在地跳舞,我喜歡,我喜歡跑到下城去,在露天裏和那些人一起跳。他們也從來都不能飛,他們還骯髒,卑微,粗俗,總是不洗澡(露陌做了個鬼臉),可他們能開開心心地活下去,比上城裏那些包裹着綾羅綢緞、自以為掌握着整座城池、整個寧州命脈的羽人們還要快活。我也不能飛,所以我能發現這麼多快樂。我還學會了看手相,你要我替你看一看嗎?”

    她抓起他的大手:“你的手為什麼這麼燙?”

    “啊……”青羅尷尬地輕嘆了一聲,“我一定是在做夢。”他閉上眼睛,睫毛卻在微微顫動,樣子看上去緊張得很。

    露陌摸了摸他的掌紋,蹙起了眉頭。

    “你的掌紋蠻奇怪的,你想不想知道它説了什麼?”

    “不想。”青羅緊張地閉着眼睛説。

    露陌笑了:“你為什麼不敢看我。”

    “我總害怕動作大了,話説多了,夢就突然醒了。”

    露陌不知道為什麼嘆着氣,摸了摸他的臉。“痴漢子啊。”她説。

    紅色的蠟燭搖曳着妖冶的光,如同大合薩在大祭夜裏點起的火焰,霧氣遮在青羅的眼前,朦朧的,什麼都看不清了。

    露陌不再提他的掌紋,卻聞着他身上青草的氣息問他:“你找這些花,一定跑了不少路吧?”

    “可惜我做的事都沒用。”青羅有點沮喪地説。

    “我就是喜歡你為我做沒用的事情——今夜你就留下來吧。”她趴在他的肩頭上,邀請他説。

    她如羽毛一樣輕的氣息噴到了他的臉上。青羅覺得頭腦裏嗡地一響,隨後一片空白。彷彿無數的草葉子飛上天空,遮蔽了他的雙眼和雙耳。他彷彿聞多了醉魚草葉,血液像洪水一樣在他耳邊呼嘯。什麼東西趴在他的胸膛上,又輕巧又温柔。

    他緊張地將雙眼張開一條縫,卻正看到露陌黑色的雙瞳,如同在夜暗中盛開的黑色花朵,向外無限擴展,把青羅的全身都包融了進去。

    他又覺得自己在做夢。但一個濕潤柔軟的東西碰了碰他的嘴唇。青羅的頭腦炸了開來,快樂彷彿從天而降的焰火,將他窒息在其中。他懵懵懂懂地伸出手去,摟住了心上人。

    露陌摸到了他的懷裏:“這裏硬邦邦的是什麼?”

    “揀來的一個皮囊。”青羅説,隨手將懷裏的東西解下來,放在桌子上。

    他們都沒有注意到,院子裏的那棵柳木,頂上的幾片綠色葉子正在變黃,隨後垂落下來。

    六之乙

    天色將明之時,南山路上才慢慢寂靜下去,歌舞喧鬧之聲不絕於耳的長街終於安靜下來。胡鬧了一夜,鐵打的人也需要休息了,但此時天香閣幾棟連綿的小樓裏,依稀傳來一陣如驢叫般難聽的歌聲,還有拍子和叫好聲。

    在那棟小樓門外的迴廊上,擺着三兩張小圍桌,幾個酒客帶着刀子盾牌,正坐在那裏高談闊論,內中一人卻是小四。

    只聽得他高聲嚷道:“府裏的大夫總説,這樣下去,我早晚會被酒色掏空而死。”

    一個愛幫襯的傢伙問道:“那你怎麼説?”

    “我回答説,死於酒色,那不就是我這輩子的夢想嗎?”小四努力睜着一雙鼠眼説。

    他們鬨堂大笑,又一人敬了小四將軍一杯酒。

    龍印妄騰騰騰地走了進來,肩膀都被雨水打濕了,他皺着眉四處看了看:“怎麼找了這麼個地方,公子在哪兒呢?”

    小四醉眼朦朧地看着他,回答説:“你沒聽到這歌聲嗎?好像青蛙叫啊,除了我們公子,誰還能唱成這樣。公子在裏面和歌女們胡鬧呢,他非要自己頭上綁了帕子跳舞給歌女看——咦,你那個小孩呢,找到了嗎?”

    “放心吧,”龍印妄陰沉着臉説,“那小子逃不掉,早晚要被我抓回來。”

    “切,”小四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都説我喝醉了,我看你才喝醉了,厭火城這麼大,你去哪兒找一個小孩?”

    龍印妄冷笑着説:“我在他胳膊上下了銀蟾蠱,一日一夜就能長成,那時候他還跑得出我的手掌心嗎?”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的環境,又問:“為什麼偏偏要到天香閣來,時大珩不是在上城幫你們找好地方了嗎?這裏魚龍混雜,昨天夜裏羽大人就在這裏被刺。有多危險,你們不知道嗎?”

    “危險在哪裏?在哪裏?”小四手搭涼棚做尋找狀。他哈哈大笑着向後靠在椅子上,道:“兵法雲,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就是因為這兒剛殺了人,才安全着呢。你看,我們在這鬧騰了多半個晚上了,也沒看到你説的危險呀。我們公子天縱英明,剛毅果敢,這點小算盤還計較不清嗎?再説了,上城那種花樓在寧州到處都有,就是要到這種低俗下流的地方來,偷偷地來,才有樂趣嘛。”

    龍印妄冷笑:“有石頭的消息了沒?”

    “昨天倒是有一個。那個什麼龍柱尊,他拿了個假貨來交差,被我們家公子好一通罵,剛給轟走。”

    “我這表哥辦事總沒個譜,”龍印妄又冷笑了一聲,“算了,我再去找他,催他一催。”

    高個子的印池術士剛走,一個茶鑰的家將就匆匆趕了過來,附身在小四耳邊報告道:“有線索了。龍將軍派人來説,本來已經拿到真石頭,但又被一個騎白駱駝的人搶走了。説是那人危險得緊,有萬夫不當之勇,乃是殺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盜,龍將軍正在抓緊追查。”

    “好,讓他查。”小四又喝了一盅酒,他睜着朦朧的醉眼,努力地思考(這對他來説可真少見)道:“對了,我還真在哪兒見過一匹白駱駝呢。”

    就在這時,一陣古怪的叫聲,在窗户下應和着茶鑰公子愉快的歌聲響了起來。

    小四歪歪斜斜地走到窗口,往下一看,不由得一縮腦袋,閃到了窗後。他看到一匹白駱駝正昂着脖子,站在馬廄裏,興高采烈地和公子一唱一和。

    他雖然酒喝多了,手腳麻軟,但畢竟酒桌之上身經百戰,腦袋瓜子尚且好使,當下回到桌前,一把扭住桌邊的幾位伴當,喝道:“危險!還喝什麼喝,都他媽的別出聲,噓——管家管家,十萬火急,快去上城召集人馬,把我們的人全都帶過來!”

    六之丙

    大雨初停,天色將明,碼頭靠近泊岸的空地裏,十幾個人或坐或站。赤膊的鐵昆奴將粗鐵棒橫在肩上,心不在焉地撫摩他的光頭;他後面站着的一人身影苗條細小,一張臉藏在頂黑油鬥笠下,時刻有柄銀色的小刀在她的手指頭間閃來閃去,如同烏雲間纏繞的電光;一個龐大如山的身軀半蹲在倒扣的小船邊,大如磨盤的斧頭躺在他簸箕大的手邊;矮胖的苦龍圍着他那條油膩膩的圍裙,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樣;一條黃鬍鬚的大漢,拽着一條長鞭,低頭沉思不語;黑影刀又套上了他的面具,那面具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做的,鬚髮都會無風自動,彷彿自己就是個活物一般。他們都沉默地站在霧氣裏,不言不語,彷彿在等待着什麼。

    一條大船的黑影在霧中顯現出來,靠近碼頭。船頭上站着個人,身材寬胖,就如同半扇風帆。船與碼頭相隔尚有五十來步,船頭上那人的一條胳膊一揚,隨着嗚嗚風響,一條長繩索啪地竄過來在長長的拴船石上扣牢了。

    船上水手七手八腳將大船拉近碼頭,船穿出濃霧,站在船頭的那條大漢有張紫黑色的寬臉膛,一臉的落腮鬍子如火焰般怒張,他身着黑色鯊魚皮水靠,頭巾卻鮮紅如火。

    更多的繩索飛上碼頭,水手跳到岸上,將船牢牢繫住。寬臉膛的漢子這才手腕一抖,先前扔上岸的三爪鐵鈎像蛇頭一樣昂起在空中,重重地砸在他的腳邊。

    眾人看得清楚,那隻三爪鈎乃是用三角形的鐵套將三個如彎月似的鐵鈎子套在一起,份量極重,可以投擲的距離也就更遠。

    這條大漢正是海鈎子的首領,洄鯨灣上聞名遐邇的海匪紅胡尉遲;而戴黑油鬥笠者則是南山路上鐵君子的首領青俏鷂,雖然是女流之輩,卻以狠辣陰毒著稱於下城;加上影子中的頭面人物都已在此;這十來個人,個個都是厭火城呼風喚雨的角色,除非有天大的事情發生,不可能將他們齊聚於此。

    紅胡尉遲跳上岸來,一名親隨見岸上濕霧大,要給他披上一件斗篷。紅胡不耐煩地一揮手,那位隨從跌跌撞撞地飛出去十來步遠,斗篷就如一面招展的大旗,呼的一聲飛到海里。他頭都不回,大步飛跳過來,口中叫道:“情形如何?”

    “府兵已經動員,從昨天到今天,抓了我們二百來人。”

    “出入城門的要道都被卡住了。上城裏的情形還不清楚,但厭火鎮軍和廬人衞也不會閒着。”

    “城裏的生意全都停了,一天就能損失……”

    他們七嘴八舌地回答,並且立刻顯露出了針鋒相對的火氣。

    “別提你的鬼生意了。媽的——停戰協議已經廢了。”

    “……停個屁戰,鶴鳥兒顯然是要逼我們動手啊。”

    “他正想你這樣做呢——”

    “想又怎麼樣,難道我們就此任人宰殺嗎?”

    “不要亂——”

    他們互相爭吵,如巨人的刀劍對撞,如海潮撲上堤岸,誰都不服誰,誰都不後退半步。

    “不管怎麼説,鶴鳥兒可是有理由這麼做,昨天居然有人在我的地盤行刺他。”青俏鷂一傾斗笠,露出一張白生生的俏臉。她年歲三十上下,聲音微帶沙啞,臉盤的骨架硬朗,眉眼兒卻如紫羅蘭花瓣一樣鮮嫩,殺氣和嫵媚竟然能在這張臉上融合,見了的人無不泛起一股又甜蜜又被刺痛的感覺。説這話的時候,青俏鷂朝一個黑影瞪過去。

    黑影刀的身影隱匿在霧氣裏,影影綽綽地看不甚清晰。他低沉地哼了一聲,猛地一揮手説:“老虎要吃豬,還怕找不到藉口嗎?你們還在夢裏哩,戰爭早就開始了——我們這裏誰也躲不掉。”

    他們正在那裏議論,突然一隻夜梟穿破濃霧,朝他們俯衝下來,它的爪子裏抓着一個竹筒,在掠過他們頭頂時,“嗖”地扔了下來。黑影刀將竹筒接在手裏,從中抽出張紙條看了看,隨即將一手伸過頭頂。

    還在爭吵的人羣登時安靜下來,緊盯着黑影刀手上那張小小的紙條。

    黑影刀半晌才搖了搖頭,語氣裏聽不出驚訝還是憤怒:“鐵爺已經不行了。”

    冷颼颼的風如利刃一刀一刀地剮着下城碼頭上的濃霧,他們均覺得一股涼氣從腳下直升起來。

    “胡説!”苦龍又驚又怒地説,“我查過傷勢,那一劍從第四根肋骨下刺入,左肩骨下穿出,應該是傷了左肺。若有良醫,未必就會有大礙……”

    黑影刀簡短地用一句話滅絕了所有人的希望:“大夫説劍上有毒。”

    紅胡尉遲怒火蓬勃地吼道,“好個有毒!如果鐵爺沒救了,在這討論還有個屁用!我們這就聚集所有手下,殺入上城去,和羽鶴亭拼個你死我活。”

    青俏鷂的話聲卻冷如寒冰:“你急個屁,有人闖了一次禍還不夠嗎?海鈎子當然無所謂,打不過了就出海跑路——我們的身家可全都在此。再説了,此刻我們有證據是羽鶴亭動的手嗎?”

    賈三也插嘴道:“就算不知道刺客是誰派的,府兵鎮兵都大肆行動,難道我們坐着等死嗎?”

    青俏鷂尖刻地道:“又是誰給了羽鶴亭藉口?要不是你們影子擅自動手,能害了鐵爺嗎?”

    黑影刀怒目而瞪:“我只恨受人攔阻,大事不成,早知如此,就該將阻攔的人一起殺掉。”

    鐵昆奴憋了半天,忍不住大吼一聲:“好啊,鐵爺既然不在了,現在厭火城到底是誰當家,那就靠投票來説了算吧!”

    他從肩膀上放下鐵棍,怒目橫視場中諸人。

    厭火城的投票方式,就是白刀見血。

    青俏鷂的胳膊也是一縮,藏入斗篷裏,在她手指間纏繞的那柄白刃倏地消失,就好像蓄勢猛撲的猛獸會先藏起利爪。她的如水雙眸彷彿一對利剪,在朦朦霧氣裏掃來掃去,不論掃到誰身上都是讓人心中一寒。

    賈三的一雙眼睛則如貓頭鷹的夜眼,是金子色的,在霧氣裏灼灼發光。

    鐵昆奴的火眼又明又亮,彷彿可以點燃膽敢阻擋在眼前的一切障礙。

    黑影刀的眼睛則又亮又小,縮在眼窩裏,如兩枚針一樣扎人。

    紅胡的眼睛眯縫着,躲藏着老謀深算的毒辣。

    這四五雙眼光在濃濃的霧氣中相互撞來撞去,把海霧撕扯開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四周的人都彷彿身陷刀光箭雨之中,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鐵爺死了,一切都亂了套,再沒人可以把這幾頭猛虎套上繮繩。如果知道這些可怕的人如此爭吵,整個厭火下城不需要攻打,就將分崩離析,變成一盤散沙。

    “不要亂,不要亂,和氣生財呀……”苦龍苦左右搖着他的胖胳膊勸阻説,“大敵當前,我們總不能自己亂了陣腳,這不是煮燕窩粥卻放了鮑魚乾,串了味麼?虎頭,你説是不是?”

    苦龍回頭狠狠地給了虎頭一個眼色,如山的夸父大漢這才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伸手一拔半陷入地面的斧頭,兩塊磨盤大的石頭被翻了起來,滾到了劍拔弩張的幾撥人中間。

    在虎頭龐大身軀的陰影下,他們暫時平靜下來。聽苦龍説道:“如果只有羽鶴亭,我們當然還可一戰。可沙陀蠻要是突然出現,我們拿什麼來和他們抗衡?”

    他們所有人的臉上都寫滿煩躁不安。

    黑影刀退了一步,又隱身到灰霧裏,他語氣陰晦地道:“如今只有一個辦法……”

    “難道你想要和沙陀聯手嗎?”紅胡打斷了問。

    青俏鷂説:“蠻子比羽人還要狠毒,他們如果侵佔了厭火,又有多少人頭要落地?寧州之上,還會有寧日嗎?”

    黑影刀嗤了一聲説:“形勢瞬息萬變,各邊都在瞄着厭火。動盪來時可不分你是羽人還是廢民,一樣頭顱砍下來都是帶着血的。我們手上提着刀子,能抱頭自保,讓人不覺得是威脅麼?別做夢了!我看不論誰做大了,都會想着將我們吃下去。”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青俏鷂尖聲狂笑,“你早打定注意要投降了。”

    黑影刀慢悠悠地説:“反正不是殺蠻子,就是殺羽人,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亡,沒有寬恕可講。我要降的,不是沙陀,而是羽人。”

    各人聽了他的話,突然中斷了爭吵。這些令城裏其他人害怕的巨人們,此刻自己的臉上也都變了色。他們眼睛裏的兇猛目光都暫時消失了,恢復到威嚴的平靜中。

    紅胡的臉色變得非常蒼白,他怒道:“羽鶴亭下手刺了鐵爺,怎可與他聯手?!”

    “哪有證據是他?”黑影刀橫過眼來問,他突然借了青俏鷂的語氣,倒過來反問大家,登時教他們無話可説。

    “我不管那麼多,只要找到殺鐵爺的人,用他的血來換鐵爺的命。”

    賈三冷冷地道:“那天看場子的可是海鈎子的人,要問也得問你自己。”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大火從紅胡尉遲的眼眸子裏熊熊地燒了上來,“懷疑我是內奸嗎?”

    “我可沒説。”賈三抱起胳膊,眯上了眼。

    紅胡瞪着賈三足有半柱香工夫,彷彿要用目光把他捅個透心涼,猛地裏朝後一聲吼:“把人都給我帶上來。”

    那天夜裏值班的海鈎子們垂首走了上來,臉也不敢抬,噗嗤噗嗤在紅胡面前跪成一排。

    紅胡撲上去連踢帶踹:“鐵爺要死了,聽到沒有?!鐵爺要死了,我還有臉活嗎?你們還有臉活嗎?”他踢出去的腳又重又猛,但那些海鈎子都跪在地上,不敢躲避。

    紅胡在每人身上踢了十七八腳,喘了口氣説:“那天到底是誰殺了鐵爺,你們看到什麼了,全都給我報上來!一個也不許漏!”

    值哨的頭目被打得最狠,吐了口血出來。他強忍着以手撐地,抬頭説:“我看到刺客了,踏着事前在水裏繫好的繩梯跑到五福巷口,然後跳上一隻白駱駝跑了。”

    紅胡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那就給我找到城裏所有乘白駱駝的人!”

    他説這話的時候,站在對面的賈三和鐵昆奴的臉上都現出一絲奇怪的表情。

    紅胡雖然模樣粗魯,可細眯縫眼沒漏過四周任何舉動。他猛車轉身,死盯住兩人問:“怎麼?”

    鐵昆奴摸了摸自己的頭,賈三則揪着自己的下巴,兩人均悶悶地答道:“駱駝?白色的?我剛見過一峯。”

    六之丁

    老河絡莫銅遇見了一個大酒缸,還帶着軲轆跑得飛快,他在後面緊追不捨,終於在一個死衚衕裏堵住了它。酒缸跑到巷子盡頭,像條狗被逼入絕路時那樣又跳又叫,莫銅獰笑着靠近,對它説:“看你還往哪兒逃?”

    他話音未落,酒缸做困獸之鬥,突然縱身一躍,白晃晃的酒如一片瀑布,朝他兜頭罩了下來。

    老河絡登時醒了過來。

    他抖動眼皮,把上面的酒水甩掉,於是一張明亮的臉龐就落入到眼睛裏。

    “莫司空,我犯了大錯,龍之息丟了。”那張臉説。

    原來頭天夜裏,雲裴蟬他們陷入老河絡的機關迷宮,在裏面耽擱了一夜也沒走出去。後來他們在甬道里陷入朧遺和毒蜘蛛的包圍之中,勇猛的南藥護衞相繼死去,或者變成了樹人,他們口中噴出帶劇毒的白色氣體,順着通道朝她撲來。

    雲裴蟬已經沒有了退路,她猛地一低頭,用斗篷罩住了自己的頭臉,熊熊的火光從繡着金線的紅斗篷上迸射出來,形成了一個火焰披風,將雲裴蟬罩在其中。那是火猊斗篷,南藥城最好的鬱非系術士製作的救命法器,不論是毒還是樹人都不能靠近這道跳躍着兇猛火焰的屏障。但云裴蟬雙手撐着斗篷,臉龐被火映成通紅,她無法騰出手去進攻,只能眼看着更多的孕育着朧遺幼仔的花苞在樹人的頭上、指頭上膨脹、成熟。更可怕的是,這件斗篷會消耗大量的空氣,也許不等那些可怕的毒蟲找到突破火焰的辦法,她就會先窒息而死。

    就在這時,甬道的盡頭跳出了兩個木頭傀儡人,它們二話不説,朝已經生出無數鬚根、深深地扎入泥土中的樹人撲去,巨大的寒光閃閃的鐵爪,將皮膚蒼白的樹人絞成碎片。木頭傀儡的好處就是不怕毒物。它們綠瑩瑩的眼睛在甬道里發着光,手揮腳拍,將能找到的朧遺和毒跳蛛全碾成了粉末。

    它們來得正是時候,雲裴蟬喘息着放下了斗篷,身上的鐵甲已經被大火烤得發燙,頭髮蜷曲,滿臉是汗。可是大火一收,雲裴蟬就看到了木頭傀儡那綠如貓眼的雙目,在黑暗中一個接一個地轉了過來,盯着她不放。它們把她同樣當成入侵者。

    窄小的通道里毫無迴旋的餘地。雲裴蟬只能拔出雙刀,咬着嘴唇迎戰。木人被她砍了十七八刀,但渾若無事,就是不退。雲裴蟬被壓迫着向後邊打邊撤,明知道這樣會陷入更深的迷宮之中,卻沒有絲毫辦法,只得一步步地退入那個六角形的地下磚室內,眼看着室內等着的其它四名木傀儡一起舉起鐵鈎來。

    就在這時,磚室屋頂突然破出一個大洞,磚土紛落中,穿下來一根盤卷的粗大青藤,一落地就向外舒展開更多的蛇一樣的卷鬚,頃刻間與那些木頭傀儡糾纏成一團。還有幾根卷鬚朝她身上捲過來,但羽人身子輕捷,卷鬚一把沒抓住她,被捲住的木傀儡的鐵鈎也沒鈎住她,雲裴蟬藉着那些盤繞的藤蔓一墊腳,飛似的穿出地室屋頂上顯露出的洞口,竄了上去。

    莫銅的房間裏,有兩個人一見面就朝她撲來。她不願戀戰,逼開一人後,一步蹬在牀頭,又穿透屋頂,跳了上去。黑色瓦頂和土黃色的泥屋頂如起伏的波濤在她腳下一層層掠過。她跑了三四里地,才找了個空場子跳下來,一摸懷裏,登時滿心冰涼,這才發覺龍之息不見了。

    雲裴蟬左右尋思,只能是跳出地面後,與那兩人交手時顛了出來。

    被困了一夜一日,死了四個人,卻功敗垂成,雲裴蟬氣得幾乎把銀牙咬碎,拔刀將眼前的一叢矮樹砍為齏粉。雲裴蟬想,要找回石頭,非得靠莫司空不可,待要硬着頭皮回去找莫銅,卻又發覺自己也迷了路。

    在城中迷宮一樣的道路里摸了將近半個晚上,雲裴蟬才重新找回莫銅的住處,她小心翼翼地探頭往院子裏看時,只見滿目狼藉,院子角落的大樹半倒在地上,露出十來條假根,幾間木屋楹柱半塌,兩個木頭傀儡半埋在土裏,半探着頭,怎麼也掙扎不出。其他傀儡只怕還被埋在下面的迷宮裏。

    她在屋頂上看到的那條原先長滿院子的大青藤竟然不見了,只留下滿地崩陷的大洞。院子被糟蹋成如此模樣,機關只怕全都被廢了。

    她跳上正屋的屋頂,還在擔心莫銅的安全,卻聽到呼嚕聲大作,原來老河絡還躺在原地呼呼大睡,於是在地上找到一袋子酒水,將他澆醒。

    莫銅聽了雲裴蟬對那兩個人相貌的形容,不由得惱恨地揪起了自己的鬍子。

    “終年打雁,卻叫雁叼了眼,我只道這個姓辛的傢伙成不了大氣候,對他始終沒下狠手,沒料到最終是栽到了他手裏。唉,大意了,大意了。”

    雲裴蟬也恨恨地説:“我要知道這兩個小賊往哪裏去了,定然將他們抓住碎屍萬段!”

    莫銅朝她吹起了鬍子:“你才是笑嘻嘻的小賊,居然敢對你莫叔叔耍心眼……”

    雲裴蟬按住他的肩膀撒嬌説:“搶回石頭,侄女給你慢慢賠罪。看在我爸的面上,你可不能對我生氣。”

    莫銅長嘆了一口氣,揪着鬍子説:“我幫你,不過這次你可不能不告而取,也不許給再我灌酒了,尤其不許往我臉上潑酒。”

    雲裴蟬眨巴了一下眼睛,忍住笑,垂下眼簾説:“不敢了。這次我全聽你的。”

    “不敢了,哼哼,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嗎?”

    雲裴蟬連忙岔開話題:“這城就跟個大迷宮一樣,我們怎麼找啊?”

    “問它們就行。”老河絡隨手往邊上一指。

    雲裴蟬順着他的手指看去,卻是牆根前半埋着的木頭傀儡。

    “我的木頭人和普通的傀儡可不一樣,”莫銅帶着幾分得意説,“它們的力量來自龍之息剝下的微小碎片,所以力大持久,而星流石的碎片總是相互吸引的,雖然這麼遠我們感覺不到了,它們卻自會知道怎麼找到石頭。”

    他一邊説一邊走到被埋住的傀儡身前,俯身看着它心疼地説:“木之丁,怎麼搞成這個樣子,髒死了。不如先洗個澡……”

    雲裴蟬狠狠地跺了跺腳,莫銅只好説:“算了,時機緊急,回頭再來給你們洗吧。”

    木之丁扭了扭尚且能轉動的脖子,望着主人,呆呆地不動了。

    他們兩人七手八腳地將它挖了出來。莫銅草草修理了一下,讓它動了起來。這下就容易了,力大無比的木頭人三下五除二,就將土木下埋着的木之甲、木之乙直至木之己全都放了出來。

    老河絡爬到木之甲身上,又調整了大半天,取個注油壺在它各關節上都加了點油,隨後在它背上猛拍一記,大喊一聲:“木之甲,找去!”

    雲裴蟬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它。

    只見那名傀儡人搖搖晃晃地抬起身子,頭向四處亂轉,猶疑了一下,隨即堅定地朝着南山路天香閣的方向邁出了步子。

    六之戊

    羽鶴亭的府邸宛如一座內城,四牆高厚,轉角上都設有角樓,大中門起始,皆重檐高閣,形體華美。

    羽人崇尚高樓,而格天閣則是厭火城中最高最華美的樓閣,它分為前後兩部,前面朝南是間重檐歇山九間殿,高七丈八尺六寸,闊十有四丈二尺七寸,深七丈九尺五寸,正面一列外檐柱均用石料琢成,雕着盤龍,為三百年前的遺物。這間大殿只在極隆重盛大的典禮中敞開自己的大門,其餘時間則為流轉低吟的風所獨佔。

    北部重檐十字脊頂的高樓緊貼前殿而立,其下高高的廊廡連綿而出,更有無數複雜的避道、吊橋、樓梯藴藏其中。這座樓精巧之極,外面看着是四層,內中卻是六層,其間暗室、藏兵房數不勝數,其高度和麪積僅次於青都王宮的大成閣。在六層的高樓上,樹着高高的白頂,在晴天裏如銀子鑄成的那樣閃着亮光,在厭火城外十里地外就能遙遙看到。在最高的銀頂檐下,掛着一塊巨大的匾額,上面書着“一德格天”四個大字。

    羽鶴亭如果在閣內。那麼在高閣前沿的月台上,不論寒暑風雨,都能見到鬼臉如同一尊永恆的雕像按劍而立。除了這個忠誠的衞士外,格天閣兩側還有四層高的東西台,如同親兵拱衞。它們以吊橋與主閣相連,每台駐守二百廬人衞。

    羽裳一到羽府,就與羽鶴亭分了開來。她被幾名侍女送到了格天閣緊挨着銀頂的次高一層裏。這裏有一座凸出高台的偏殿,深深的屋檐長長地伸向空中——形如一隻張開翅膀的巨鳥,雙爪緊抓住閣身,卻將長長的頸子伸向空中。

    這間偏殿的窗户雖小卻很密集,將陽光切割成無數碎片投射進屋子,投射在十二根合抱的柱子邊上各擺放着的銅猴子上。那些銅猴子端坐在一根虯曲的松枝上,神態頑皮,毛髮畢現,惟妙惟肖。原來卻是燻爐,松枝下藏有薰香,十二股淡淡的香煙正從猴子的嘴裏氤氲而出。

    朝南的一排花格門是開着的,浩大的風從海上吹來,四角的檐上掛着的成串銅風鈴就和着風聲叮叮噹噹地響了起來。侍女將她送到此處後,就都退走了,四周都無人影,羽裳被着那鈴聲所吸引,慢慢地向前走出了花格門,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排拱月梁下的妙音鳥木雕,她們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鳥,各持樂器,作着彈奏和歌唱的樣子,自由自在地飛翔在風捲動着的波紋裏。

    門外是一個很大的懸在半空的平台,烏木欄杆邊上矗立着令人驚歎的青銅雕像。那是按照羽人獨有的十二星辰傳説塑造的擬人化神像,也即傳説中的十二武神。每尊銅像高有三丈,其中三位是女性裝束,他們身披戰甲,各自擺出戰鬥的姿勢,二十四雙眼睛在夏日熾熱的陽光下灼灼發光。羽裳望着背景上流動的雲,彷彿看到這些神像在飛動,在永恆的時間裏飛動。他們的名字和各自的勇武事蹟,都已經隨風飄散在廣袤的寧州大地上了。

    她抬頭向上,就又看到了格天閣高高在上的銀頂子。陽光是那麼的刺目,使得格天閣那帶着優雅曲線的屋頂失去了所有的細部,它閃閃發亮,帶着完整而精緻的形態,各個角落都在閃爍。

    與銀頂比起來,層層疊疊的屋檐彷彿隱沒在黑暗中,如同無數展翅欲飛的鳥,將格天閣高高托起,好像頃刻間就要飛走。

    這裏見到的每一個景象都令羽裳驚歎,她畢竟只是一名從被繁華浮世所拋棄的鄉村來的小女孩。她大張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走到欄杆邊,從這高高飄浮在厭火城之上的平台望下去。

    在她腳下展現出的是整座城市。

    鱗次櫛比的白色上城中樹立着無數高塔,層層的飛檐帶着叮噹的風鈴。在它們身後,她可看到層疊的青葱羣山,如少女般妖嬈窈窕,在這黛青色的襯托下,更顯得純白的上城在陽光下如玻璃一樣脆弱。

    “喜歡厭火城嗎?”羽鶴亭在他身後説。

    羽裳驚訝地一跳,轉過身來。她看到羽鶴亭就站在她的身後,影子倒映在烏黑漆亮的地面上,如同一個虛幻的影象。他聲音裏略顯疲憊地説:“為了維持這副景象,為了它的完美永恆,我耗盡了心力。我是為了厭火而生的,但卻沒有多少人理解我。”

    羽鶴亭相貌古雅,温和又莊重,幾乎是時刻都在微笑着。他低垂的白眉毛下,壓着一雙鋭利的眼睛。

    在這座外人無法臨近的高閣上,他説話和在外面的神態完全不同。他和藹可親地眯着雙眼,望着遠處,聲音略帶點鼻音。這很難不讓人對他生出某種親近感。

    羽裳鼓足勇氣説:“我喜歡。”

    她説:“它看似堅固,卻終將毀滅。可是這樣很好,因為有生又有死的東西,才擁有生命,它們才會是真正美的東西。”

    羽鶴亭的目光露出了驚訝,他沉吟着説:“這話説得和她真像。”

    “她是誰?”羽裳大膽地問。

    羽鶴亭不回答,卻嘆道:“唉,你長得可和她真像……”

    他用兩根細長優雅的手指輕輕扶起了她的下巴。羽裳顫抖着閉上眼睛。

    羽鶴亭感覺到了手指上傳來的微微的抗拒之意,不禁哈哈一笑:“你放心,我羽鶴亭豈是那樣的人。你的同伴,我已經派人去與茶鑰説了,只要見到即刻放人。那張弓我也交代他們還給你的同伴了。”

    羽裳閉着眼,只有眼睫毛不停地顫動。她輕聲説:“讓他不要再來找我。”

    “他不會再來找你的。”羽鶴亭理解地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他俯身説:“最近我有許多事要忙,你先跟隨雨羨夫人住一陣子吧。她是銀武弓王的長公主,在我這裏已經住了三十二年了。她會好好照顧你的。”

    樓梯上已經傳來了數人行走的腳步聲,正從最高一層的銀頂上走下來。有人在外面通報説:“夫人來了。”

    “哦,這麼快。”羽鶴亭臉上微現訝色,一抖袖子,遮住自己的臉,匆匆而出,竟然是不願意見她。這時通往樓梯的門正好被推開,四五名侍女簇着一名衣飾雍容的羽族貴婦走了進來,那貴婦面如滿月,雖然年歲已大,行動舉止中卻自然而然地帶着華貴之相。

    如果雨羨夫人是銀武弓王的女兒,那麼就是當今王上的姑姑,血統高貴,但聽羽鶴亭的口氣,她雖然居住在此,卻不是他的正妻。而他不願見她的面,那更是大不敬。但那雨羨夫人站在門口,也不以為忤,反而低下頭去,任由城主舉着袖子擦過她身邊,匆匆下樓。

    羽裳站在平台上,最後望了下面一眼,她正看到格局森嚴的羽府,從外到內,一層層的門在次第打開,如同花朵綻放。

    原來是廬人衞的一名武士趕到閣下,從馬上跳下來,氣還沒喘勻,就向高台上報告説:“那個騎白駱駝的人,已經找到了。”

    月台上的鬼臉趨前一步,問:“在哪?”

    “有人看見他走入了天香閣。”

    鬼臉微微一愣,道:“快速動手,給我殺了。”

    高台上卻飄下一個聲音:“且慢。”

    鬼臉聽出那是羽大人的聲音,退了一步,按劍等候。

    羽鶴亭慢慢走下樓來,到了月台上,道:“我們的人不要摻合進去。若是露了馬腳,沙陀怎會幹休。讓昨晚上去雷池的那人再去一次吧。”

    鬼臉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此刻,厭火下城割臉街的府兵駐處內,也正有一名傳令兵上氣不接下氣地闖入門內,告道:“在天香閣看到了一峯白駱駝,怕就是辛老二提到的那頭。”

    “哦,天香閣?”龍不二把每個字都在嘴裏繞了一圈,才重新吐出來。

    龍柱尊歷來是個責任心重的人,他轉着圈地想:羽大人交代下來的事,可不能出差池。辛老二辦事不夠利索,我早晚要敲了他。既然和鐵問舟已經公開翻了臉,也不用保密了。這事,我看還得親自去辦。

    此外,他也想到了天香閣中那些如花似玉的女人們。他想:這可是個美差啊,我還從沒頂盔貫甲,提着我的寶貝大斧闖進去過呢。那付模樣威風凜凜,可不是尋常人等可以看見的。自古美人愛英雄,那些女人們見他如此英雄了得,當即以身相許,也未可知。

    龍柱尊幻想着那些女人們擁擠在後排小樓的欄杆邊衝他招手,亂糟糟地喊“不二快來”時,臉都羞得紅了。

    他抬起頭來,正好和跪在地上稟報消息的兵丁對撞了一眼,龍不二見那兵丁神色古怪,不由得威猛地咳嗽了一聲,怒喝道:“看什麼看,還不快去傳我將令,點起兵馬來,和老爺我拿人犯去者。媽的,記住嘍,都給我把鞋擦亮,把頭盔頂正了,咱們得軍容整齊地開過去,誰丟了我的臉,可別怪我刀下無情!”

    與此同時,下城所有的影子們也在忙碌。這其中,最繁忙的還是他們的大本營碼頭區。

    雖然經過了府兵的清洗,這一天這兒彙集的影子們卻比任何一天都要多。

    他們三五成羣地簇擁在一起低語着什麼,整個廣場就如同一個打翻了的馬蜂窩,到處都是可怕的嗡嗡聲。所有的人都在腰上或者肩頭上亮着隨身攜帶的各種奇形兵刃,有乾草叉子、雙刃斧、大鐮刀、劈柴砍刀、殺豬刀、魚叉等等,更多的武器,短刀、長矛、勾戟、長劍、大弓、短弩、金瓜錘、狼牙棒,還有整套的鎧甲、大號盾牌、小圓盾,正在從碼頭上被翻扣過來的七八條漁船底下被流水般搬出來,小山一樣堆放在地上。

    每座小山邊都簇擁着一大羣影子,他們就在其中挑挑揀揀,選出趁手的兵器武裝着自己,挑出大小合適的盔甲套在身上。他們高豎起手裏的武器,碼頭上以及周圍的十多條扭曲的巷子裏就如同平地上冒起了一片密集的金屬森林。

    影者的公開武裝,有史以來不過是第二次。上一次是在三十年前,武裝起來的影者甚至打敗了可怕的蠻族大軍。這一次他們又將為自己的榮譽而戰。

    黑影刀高高地蹲坐在船頭上,低頭看着腳下這支慢慢顯露崢嶸,越來越可怕的軍隊。他知道前一天的搜捕,以及鐵爺的遇刺,已經把這支軍隊的怒火徹底挑撥了起來。

    只要行動起來,只要一點巧妙的引導,他將帶給他們戰鬥,以及勝利。這一股動員起來的力量,如同火山噴出的熔岩洪流。黑影刀深信它將會帶着影子們走向連影子們自己都無法控制和把握的方向——但是他能控制。黑影刀充滿自信地想,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他並不想僅僅依靠一個簡單的盟約就將自己的命運與羽鶴亭綁在一起。他長長地伸出了自己的觸手,和各方勢力都保持着接觸。

    他對賈三説:“別管其他幾家怎麼想的,我們自己得準備好。”

    賈三那時候正在場子裏走來走去,監督着武器的發放。賈三是個直腸子,説什麼信什麼,但他還是不完全信任這個魁梧漢子。

    龍印妄來過碼頭與他會面。黑影刀要讓茶鑰家也親眼看看自己所擁有的力量,他當然知道賈三的鼻子比狗還靈。為了掩飾陌生人的氣息,他帶着路上碰到的小孩子進場。

    説到底,黑影刀誰也不相信,不論是茶鑰家來聯絡的龍印妄,還是親自與他密談的羽鶴亭。沙陀答應派人來與他接洽,只是他還沒有碰到那位來使。

    這一切都沒有關係了。他想。只有完全顯示出自己的力量之後,他才有價碼去和上城,或者沙陀,討價還價。

    自然,在完全控制這股力量之前,他必須除去一個隱患——那個看見了他和羽鶴亭密談的小姑娘。他高坐在翻轉的船底寶座上,對身邊站着的幾名精鋭影者下令:“給我把話傳到城裏每個地方,找到那個小姑娘,並且格殺勿論。”

    六之己

    就在厭火城中眾多人格外忙亂的那一夜裏,厭火城西邊那破碎的山嶺溝壑也同樣不寧靜。

    到處都有一股一股的武裝騎者,大股的上千人,小隊的幾百人,絡繹不絕,在向東進發。

    他們衣着簡陋,面目猙獰,大部分裹着不合時令的破爛皮襖,也有不少人穿着不合體的羽人衣袍,他們撕去上面花哨的裝飾和纓穗,將華貴的綢緞變成腌臢油膩的獵袍。他們揹着弓箭,挎着長刀,馬屁股上架着笨重的斧頭和狼牙棒;他們騎着個頭矮小的馬,牽着駱駝,捆紮起來的長矛和氈包在牲口的背上晃動。他們沒有旗號也沒有統一的服色,可他們不是商旅,因為他們全都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登天道,在溝渠和危險的懸崖小路上跋涉前進。

    寧州西部的崇山峻嶺間,覆蓋着密集的縱橫交錯在一起的七片森林。

    這些森林在上千萬年的時間裏始終矗立在這片青白相間的大陸上,或者蔓延,或者退縮。

    暗青色的暴風之林從鷹翔山脈一直延伸到北部莽莽的冰原,羽人銀王朝的始祖銀者空王曾經在這裏帶領大軍向冰雪之神挑戰;翼望之林沿月亮河向東俯衝到青都的輿圖山,在它的腹部曾爆發過慘烈的鶴雪之戰;碧瑤之林中則聳立着高大的通天神木,它是王族神聖的世代領地;總是飄着淡藍色霧氣的莽浮之林脅裹着青都直到洄鯨灣上大大小小上百座密林,它是愛情的悽楚墳墓,這裏的林中深潭埋葬着無數在尋覓愛情中倒下的武士,在它最隱秘的地方,生長着神秘的藍鐵草;銀森林是螣蛇的天下,據説這種爬蟲與龍有着極近的血緣,它們可以乘霧而飛;黑森林則據説是神秘的虎蛟居住地,貿然而入的人有去無回,罔象林不過是這個迷幻林地向南伸出去的一根小尾巴;在這兩片森林裏都埋藏着無數財寶,自然還有密佈的怪獸、精靈、毒霧和沼澤;還有維玉之林,這是寧州最西南角的唯一一片森林,也是最破碎的森林,它與黑森林南北夾着登天道,曾讓風鐵騎的騎兵在其中躲避,也目睹了十萬蠻族大軍的最後崩潰。

    無論哪一座森林,全都擁有遮天蔽日的枝椏和茂密的濃葉,樹底下是荊棘和灌木、針苜蓿和羊齒草,還有厚厚的苔蘚。走入到這樣的森林裏,看不見人的蹤跡,聽不見人的聲音。

    如果説厭火城亂麻一樣的街巷算是個龐大迷宮的話,那麼寧州的森林就是迷宮外的迷宮,它以自己的龐大來藏納空間和時間,是一座大得不可想象的,可以容納數百年和上百萬人戰爭的迷宮。羽人曾經來自於這些森林,如今還有眾多村落隱藏在這樣的森林裏,自給自足,自生自滅。城市裏的羽人,那些講究禮儀的人,那些崇尚繁瑣奢靡生活的人,那些動作緩慢高雅的羽人已經逐漸忘卻了他們祖先的生活方式,他們放棄了森林,鑄造起高聳的城牆和堡壘,如今反而是蠻族人混入了這些叢林,把它們當成了自己的堡壘和要塞。

    三十年前的滅雲關之戰,四散逃走的蠻族人總有七八萬,他們成了流浪武士或者盜賊。尤其寧西的十萬叢山,更是成了他們的巢穴。寧州王室內亂,也無法一舉將其蕩平。這些遠離瀚州老家,失去了草原的蠻族人,就此在寧州茂密的森林裏遊遊蕩蕩,四處掠劫。

    為了適應叢林中的生活,他們許多人換下長刀改用長矛和刺劍。他們是些奇怪的、兇猛的和從不留活口的戰士。他們憎恨城鎮和居民村,一旦發現這樣的地點,他們就如豺狼一樣猛撲上去,如果能奪取下來,他們往往會把這些漂亮的建築付之一炬。他們喜愛血一樣紅的大火。

    他們一會兒從密不透風的樹叢中衝出來,一會兒又水一樣四散,被沙子吸收得乾乾淨淨;他們像咆哮的巨獅一樣出現,又像隱身的席蛇一樣消失。

    他們安靜地行軍,連一片草葉也不會驚動,在衝向敵人的時候卻發出可怕的巨魔咆哮。

    他們從不費心去排兵佈陣,一陣風一樣騎在馬上衝出,受到挫折就亂紛紛地掉頭逃跑。

    偶爾他們中間也有將領帶領,那時候他們就習慣性地圍繞成一個新月形,發動閃電那樣的襲擊、殲滅、燒殺或者轉身逃跑。

    薩滿在他們中間受着無限的尊崇,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他們遇到一個合薩,就會在箭雨中跪來下接受薩滿的祝福,儀式結束後,還活着的人站起來繼續往前衝過去。

    他們的衣服破爛不堪,身上套着的是皮襖和搶來的不合身的衣服。他們不像羽人靠華麗的外飾和衣服辨別身份,權勢的高下由他們之間的眼神決定。

    他們把森林裏出現的猛獸——狼或者老虎當成自己的朋友。如果戰鬥中,山脊上出現了一隻狼的身影,他們就狂呼大叫,認為自己已經取得了勝利,不要命地冒着如雨般的矢石向前猛衝。

    他們抓到在戰鬥中轉身逃跑的羽人,就會把他們掛在樹上,餵給烏鴉和其他的鳥。他們敬重那些拿着旗子死在當面的敵人,他們會挖個坑把這樣的人埋了,不過只要是敵人,反正都要死。

    他們像鯊魚一樣喜歡流血,像馳狼一樣喜歡屠殺。吊死那些鳥人對他們來説是件快事。他們把抓到的羽人挨個在樹上吊死,只剩下很少的女人做他們的奴僕。

    他們從不寬恕,也不指望敵人寬恕。在他們中間,女人也要為自己戰鬥。最初的女子是帶過來的,後來又生出了第二代,還有許多搶來的女奴隸。

    在漫長的歲月裏,老的匪徒死去,新一代的強盜又成長了起來。這些新生的蠻人從來沒有見過浩瀚的草原,但在老人們交談的耳目薰染中,他們同樣對那個遙不可及的西邊聖地心生嚮往。

    他們嚮往着在廣闊的一望無垠的天空下奔馳,他們期望看到地平線上緩緩起伏的草坡,他們期望看到天空上漂浮着的大朵的雲。但現在他們的頭髮上長滿綠色的苔蘚,他們的頭髮裏總摻雜着荊棘刺和鳥羽、蒼耳,他們的馬又瘦又小,跑得小心翼翼,總害怕撞到樹上,他們看到的是樹葉子間漏出來的破碎天空。

    他們遙想着月亮山脈以西的那個廣闊的草原,夢想着有一刻回到那塊地方,他們做夢都在無垠的草原上馳騁。

    但是,他們來自草原上不同的部落,他們都有各自的祖先,有的是熊,有的是狼。

    他們像九頭鳥一樣相互咬個不停,爭鬥平息的時候,他們身上都帶着對方的血,明亮的眼睛在亂毛下盯着對方,如同刀子。他們不可能站一起為了某個共同的夢想而戰鬥。

    也只有沙陀藥叉,這個傳説中的可怕蠻人,才可能把這些散沙一樣的野蠻人聚集到一起,聚集成沙陀蠻,聚集為一股可怕的洪流。他們從四面八方而來,如同沙礫彙集到沙漠,如同水滴彙集到大海,如同微不足道的小螞蟻彙集成鋪天蓋地的軍蟻災禍,在太陽昇起之前,這些有着蜷曲的黑頭髮的蠻人們,耳朵上晃動着巨大的銅耳環的蠻人們,彙集成了浩浩蕩蕩的四萬沙陀大軍,突然出現在厭火城腳下。

    日出的時候,沙陀蠻的大君沙陀藥叉已經陰沉着臉坐在駱駝背上,俯瞰着厭火城上城那白色的城牆和無數尖頂的塔樓。在它們後面,海霧籠罩的低地上,則是灰暗的平屋頂組成的下城,它們像是被踹平的蟻窩,滿布混亂細密的蟻道,順着緩坡向下延伸,一直俯衝到深灰藍色的海邊。厭火城北依三寐平原,南臨洄鯨灣,東連羽妖高地,西接勾弋山,自古便是可攻可守可戰的三戰之地,號稱“寧州鎖鑰”,蠻族人要縱馬寧州,這座城池就是必奪之地。在厭火城的白色城池之下,也不知掩埋了多少蠻族人的英雄。

    此刻不論極目城外的任何地方,都有一列列的黑線,蜿蜒盤繞,如同骯髒的繩子組成一副巨大的套索,將白色的乾淨的厭火城套進圈套中。

    除了那些列開陣勢的武士們,還有更多的蠻人在建立營地,挖設壕溝,忙亂地準備攻城的器械。巨大的雲杉木接起來的雲梯、飛梯、單梢炮、尖頭木驢,所有蠻人們能掌握的攻城器械,沙陀人都帶來了。那些不容易攜帶的巨大器械,他們就在鹿門塬上的森林裏尋找合適的樹木,把它們伐倒,在當地製造。

    這正是沙陀藥叉行事的原則,不能一切都指望着羽鶴亭那隻老狐狸,只有刀子頂着對方的咽喉簽定的盟約才是有效的盟約。

    沙陀藥叉冷着臉看着手下忙碌這一切,一面轉過頭對身後一名羽人使者説:“你可以回去了,到城裏去傳我的口信,告訴你家主人,如果明日正午前還見不到星流石,我就開始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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