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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身無形(1)

    黑沉沉的鐵塔壓在三重須彌座上,它的影子就如一支利錐,落在空蕩蕩的院子裏。

    院子裏只站着一個巨人,如一座聳立的小山。

    熾烈的陽光像一團火般落在他的額上,把那兒曬得通紅,汗水掛在寬闊的肩膀和肋下,但巨人低垂眉頭,一動也不動,只是把憤怒和無盡的力量隱藏在緊繃的肌肉和兇狠的眼光裏。

    四面的屋脊上都可見羽人弓手,扣住鋼弦,半張着弓,數百枚閃閃的箭頭編織成一道細密的網,將虎頭籠罩在其中。

    虎頭抓住手裏磨盤大的斧頭,眯縫起雙眼,只瞪着推開中門走入的黑影刀。

    黑影刀踏入院內的一舉一動都顯露出胸有成竹,但他在這樣的目光面前也覺得有點不自在。

    他一手牽着羽裳,輕輕地繞開地上那團沉重的山一樣的陰影,踏上通往鐵塔的台階。

    塔內既窄小又黑暗,當面是一條右旋向上的樓梯。黑影刀一向不怎麼喜歡窄小的空間,但他喜歡黑暗,那讓他有一種融入其內的安全感。

    他拉着羽裳的手,向右轉了一圈又一圈,步步登高。在這一圈圈的攀高中,小女孩什麼也沒看到,只覺得四面壁上都是一排排厚厚的書籍名冊。

    他們轉到第五圈的時候,才出現在塔頂裏。

    空氣裏瀰漫着一股藥香。

    四面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帷幕擋住了,只有暗淡的一點燈光照亮塔內人的容貌。

    半倚在一張躺榻上的正是鐵問舟,那個獅子一樣的男人。他捂着胸口,慢慢地咳嗽着,臉上帶着可怕的白色。

    黑影刀認識那種蒼白,那是垂死的白。

    躺榻一側立着扇屏風,屏風前除了一位瘦骨伶仃的山羊鬍老者,再看不到其他侍衞。黑影刀認得那人是厭火城最好的大夫百里愈,雖然醫術精湛,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長者。他不確定屏風背後是否還有人,但他漫不在乎。鐵昆奴已經死了,鬼臉是他的盟友,而虎頭已被壓制在下面院子裏——厭火城內最出名的武士都已被控制住了,還有誰是他的對手呢?

    但他還是習慣地在牀上那位垂死的男人前垂下雙手。

    “我知道是你。”

    牀上的男人望着從樓梯口鑽出來的黑影刀,微弱地點了點頭。

    “鐵爺,”黑影刀依舊帶着恭敬的口氣道,“我為了一萬影者的活路而來。”

    “不,你是為了自己而來。”鐵爺聲音低微地道。他奄奄的聲息與藥香混淆在一起,若有若無地在塔室內飄曳,但他的話一字一句都讓人聽得清清楚楚,讓黑影刀如身在公堂受審,不由得想為自己辯解:“下城已經保不住了。我只有與羽鶴亭合作才能救他們。”

    “影者的所有意義都在下城,下城消失了,他們也就死了,”鐵問舟抬起眼來,下了結論説:“所以你還是為了自己。”

    羽裳驚訝地發現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如同兩點巨燭,可以洞照一切。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鐵問舟了,這麼近地看他還是頭一次。這樣的人,如果在往日,真的可以救出風行雲呢。她想。

    黑影刀依舊垂着雙手,卻慢慢捏緊了拳頭。他抬起頭,雙目灼灼地望着鐵問舟:“爭吵還有什麼意義嗎?即便你是對的,那又怎麼樣呢?我可以看到即將到來的驗證,而你卻沒有辦法了。”

    羽裳發現面前這個男人微笑起來:“你已經殺了我一次了,還不夠嗎?”

    “鐵爺,我不想反你,”黑影刀苦澀地道,“我本指望由你來帶領我們得天下,可你不願意,我不得不下這個手。”

    他這麼説着,慢慢地從袖子裏抽出了那柄精光湛然的長刀。這麼長的刀是如何藏在袖中的,確實讓人看不出來。站在一旁的百里愈抱着醫箱,渾身輕輕地哆嗦起來。

    羽裳再也忍不住,跳上前走,張開雙手擋在榻前,大聲説:“你不能殺他。”

    室內眾人均是愕然。

    鐵問舟捂着胸口咳嗽着説:“小姑娘,你快躲到後面去,小心受傷。”

    羽裳大聲説:“你已經刺傷他了,他現在只是位病人,躺在這裏無法反抗,你還不放過他嗎?”

    黑影刀的臉周毛髮亂動,只是看不清他的臉色,他停了停步子,嘆着氣説:“你不死,影子不會聽我的話。”

    “如果你要救他們,為什麼又怕他們不聽你的話呢?”鐵問舟反問,他彷彿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反駁黑影刀的理由,字字都如重錘敲打,只敲打得黑影刀身子顫抖,但還是舉着刀步步逼近。

    鐵問舟點了點頭,他這一動,血就從胸前裹着的白綢子上慢慢地洇出來:“鹿舞那一刺,對你來説還不夠狠吧?”

    這話聲音極輕,卻讓黑影刀宛受雷擊,噔噔噔地後退了三四步。

    他的目光在黑暗的室內一下子亮了起來,在烏黑的臉上看着明晃晃的如同鏡子:“你怎麼知道她的名字。”

    “我有什麼東西不知道呢?”令黑影刀膽戰心驚的熟悉笑容浮現在鐵問舟臉上,“我是無所不知的鐵問舟。”

    “你早知道有人要行刺你?那怎麼還會被她刺傷?”黑影刀咬着牙問。

    鐵問舟的上半身突然高了一截,彷彿從水中升起,他在榻上盤腿坐起,臉上的蒼白和病容都在一瞬間裏消失了。他笑着説:“要不是這樣,又怎麼能騙過你黑影刀的眼睛呢?”

    黑影刀只覺得窄小的鐵塔內突然旋轉了起來,燈光好像黑了下去,黑暗如同一張越來越緊的網,將他束縛在其內。

    “不管怎麼説,我還是贏了,沙陀大軍一到,下城就要毀滅,你已經改變不了這結局了。”黑影刀獰笑着説。

    “是嗎?”鐵問舟卻是出奇的平靜,這讓黑影刀心裏直升起一股涼氣,他立刻將其生生壓下,不願多想。

    鐵問舟朝百里愈點了點頭,那大夫抱着醫箱,吱溜一聲鑽入牀底,行動倒是極快。

    時大珩帶着眾鎮軍弓手,守在不老裏的院落中,突然聽到塔內傳來一聲尖利的呼哨。他望着腳下不動如山的虎頭,臉上不由浮出一絲微笑。

    只要亂箭齊下,虎頭那龐大的身軀就會變成一隻刺蝟。再勇武的夸父,也不是上百名居高臨下的羽人箭手的對手。

    “放箭!”他的副將已經高聲下令了。

    一百名弓箭手同時向後猛拉弓弦,一百張弓扯得如同滿月,就在弓弦拉到極致處,突然同時發出“嘣”的一聲,竟然一起斷了。

    所有的羽人箭手都大吃一驚,知道弓弦上被人做了手腳。只是軍械保養存貯都屬軍機大事,防衞嚴密,弓弦又怎麼可能被人劃傷呢?

    羽人副將眼見不對,抽出長劍,剛要振臂喝令,讓大家一擁而下。時大珩卻一把拿住他的頸項,一把短匕首從他後頸插入,斜向上刺入咽喉內。

    不老裏各處樓宇房屋中,突然門窗大開,內中都有鐵甲弩士,手持穿雲弩,密密麻麻地對準院中上下的羽人。

    時大珩依然扭住副將的身體,任憑鮮血順着那人脖子噴湧而出,濺滿自己的臉。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除了箭術之外,這位瘦高的羽人將領還精通各種短兵刃殺人的手段。

    他可以讓人在感覺到痛苦之前就死去,除非他故意讓人感受到這種痛苦。

    此刻副將就正在經歷這種痛苦,他從喉嚨裏發出的漫長又壓抑的呻吟,讓兩側的羽人驚嚇臉色發白。

    時大珩咧開血嘴,對那些不知所措的箭手們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身無形——放下弓箭者不殺!”

    很少有羽人願意當影子,但時大珩不是羽人。他是一隻魅,混入厭火鎮軍近十年,這才現身。這樣的人,誰知道還有多少呢?

    羽裳看到屏風後,轉出一名矮胖的男子,他穿着一件無袖的襯衣,腰上的圍裙怎麼看都不可能曾經是白色的。他發亮剃過的腦殼上反射着燈光,粗壯胳膊上的蜷曲的黑色汗毛簡直可以和他的鬍子相媲美。這人她倒認識,正是冰牙客棧的老闆苦龍。

    苦龍在肩頭上的抹布上擦了擦雙手,望着黑影刀嘻嘻一笑:“這位客官,有好生意要照顧嗎?”

    黑影刀吹完口哨,招呼外面的羽人動手,卻不聞一絲一毫動靜。他知道鐵爺既然佈下這套子,自然早有準備,外面迅雷烈風,正在四面圍裹而來,而暴風眼的中心,就是鐵爺。黑影刀已經別無選擇,朝鐵問舟飛身撲上。

    他腳步如風,就如一道輕煙,讓人看不清影子,只貼着塔壁飛轉而上,直飛到穹頂最高處,才頭下腳上,如一道流星墜下,朝坐在榻上的鐵爺射去。

    苦龍卻擦了擦鼻子,雙手十指向上一彈,手中飛起了十數個小黑點,朝黑影刀臉上撲去。

    黑影刀在暗中看不清楚那是什麼東西,不敢大意,拿刀一格,不料那十幾粒黑點卻會拐彎,倏地一轉,轉過來登時撞中他的胳膊和大腿。黑影刀只覺得周身一硬,身上瞬時結了一層硬殼,幾乎動彈不得。他強行跳到一邊落在地上,身上竟然噼裏啪啦地掉落一層厚冰。

    他回頭看時,卻看見鐵問舟一招手,羽裳跳上榻去,和他擠坐在一起。

    黑影刀剛要舉步再朝鐵爺處殺去,卻發覺地上滑溜溜的,站立不住,他稍一遲疑,雙腳已經粘在地上。此時,塔裏瞬時已如寒冬,蠟燭色作青藍,彷彿即刻就要熄滅。

    他大吃一驚,抬頭看苦龍時,只見那胖子虛舉着手掌,空中有數十隻黑點,圍着他的手盤旋迴繞,發出嗡嗡的聲音。

    “冰蠅?寧州真的有這東西嗎?”黑影刀一驚問道。

    “呼呼,”苦龍笑咪咪地道,“幸虧鐵爺家裏有冰窖,不然這些蟲子還真熬不到這一天呢。”他雙指一彈,那十幾粒黑點又朝黑影刀飛來。

    黑影刀不敢硬接,使開風舞狂技,在身邊旋起一道風來,擋開那些蟲子,卻覺腳上寒氣順着大腿直衝上來。他想要逼近苦龍身邊去,卻才掙起左腳右腳又被粘住,稍一疏忽,一隻冰蠅迎面撞來,他只得張開左手一擋,半條胳膊頃刻凍成塊冰坨子。

    那些冰蠅無孔不入,四處拐着彎亂飛,確實難防。看坐在榻上的鐵問舟和羽裳,雖然凍得也在發抖,卻沒有事。原來百里大夫鑽入牀底,也沒閒着,而是點着了一早已備好的火爐,冰蠅怕熱,不往榻邊飛,而苦龍素習印池法術,身上寒熱自如,冰蠅也不會撲他,在塔內飛來撞去,就只朝黑影刀身上撞。

    黑影刀只走了兩步,已經被牢牢凍在當地,連掙了兩下,裹在他腿上腰上的冰卻越結越厚,眼見得就要蔓延到肩膀和胳膊上。

    黑影刀空有一身驚天絕技,卻施展不出,禁不住怒發如狂,發出長長的一聲嘶吼。

    鐵問舟嘆了口氣道:“放下刀吧,你還是我兄弟。”

    影子的雙腳被凍在地上,卻抬起臉來,哈哈大笑。“我怎麼還有臉當你兄弟。”他説,回手一刀,“咕咚”一聲,頭顱滾落在地,頸中鮮血噴湧未完,已經凍成一根通紅的冰柱。

    羽裳嚇得回過頭去,不敢再看。

    苦龍收起冰蠅,時大珩走了進來,頭髮上瞬時結了一層冰霜,他抱着胳膊抖了兩下,才向上報道:“鐵爺,外面全都妥當了。”

    鐵爺點了點頭。

    苦龍卻從懷裏掏出一柄大大的黃銅鑰匙來:“這是下城阜羽門的鑰匙,要給他們嗎?”

    時大珩和剛從牀底下爬出的百里大夫都微微抽了一下臉上的肌肉,他們都清楚苦龍的這句話意味着什麼。

    鐵爺接過鑰匙,慢慢地摩挲了兩下:“此刻別無選擇,只能給他們了。”

    他回過頭來看看羽裳:“這小姑娘倒是頗得我心,苦龍,就是你説過要找人的那姑娘嗎?”

    羽裳使勁地點了點頭。

    鐵爺大聲吩咐了一聲,立刻有人從塔下走上來,手裏捧了本厚本子——應該就是在塔下的架子上抽出來的——展開來給他看。

    只見上面某頁清清楚楚寫着:

    “某日越時,持風胡子戒者入西門;

    某日雷時,現碼頭;

    某日瀾時,被執入割臉街府兵大營;

    某日寧時,出大營;

    某日雲時,入羅家當鋪;

    某日瀾時,又入割臉街府兵大營。”

    最後又以括號小字標明“未見出”。

    鐵問舟看到最後,眉頭一皺,對羽裳道:“你朋友有麻煩了……”

    九之乙

    龍不二每次喝酒的時候,手下的士兵都會躲得遠遠的。蓋因此人酒德不好,一旦發作起來,情形會非常可怕。

    此刻這位府兵將軍就坐在下城某段城牆的敵樓上喝着悶酒,還不停罵罵咧咧,只是因為喝了兩升酒,嘮叨聲和埋怨聲也變得支離破碎起來。府兵們知道他一旦喝起來,不醉到第二天中午就不會起身,於是樂得清閒,躲到城門兩邊打葉子戲去了。

    奇怪的是,今天龍柱尊倒不是獨個人呆在城樓上,酒桌對面居然還有一名客人。

    龍柱尊喝得滿臉通紅,正拍着桌子叫嚷:“……媽的,老子提着腦袋把石頭搶回來了,就算條狗,也該獎兩塊骨頭吧——這倒好,他們親親熱熱地給我灌下幾杯酒,説了幾句好話,就把我打發啦……我醒過來一看,還是躺在這骯髒發臭的下城裏,城外圍着十萬野蠻人,個個想衝進來朝你肚子捅上一刀,他們倒自個躲到安安穩穩的上城裏去了……”

    他對面坐着的那客人年紀尚輕,身上鎧甲銀光閃閃,裹着件大錦袍子,倒也像一員戰將,手裏卻拿着柄摺扇,抖開來時可見灑金紙上畫着嬌豔欲滴的一朵大牡丹,原來這客人是茶鑰家的公子。燈火下看得分明,那件漂亮袍子上掛了個大口子,銀甲上也被許多污泥弄髒了,倒像是剛從一場血戰中逃出來似的。

    茶鑰公子勸道:“沙陀那邊要真來了——有我呢,我跟他們手下是老相識啦,到時候門一開,雙手一舉,他們就知道是我了,什麼事也沒有。”

    龍柱尊低垂了腦袋:“這個我得想想,怎麼説,我龍不二也是有自尊的……”

    “你想,你想……”茶鑰公子連連點頭,他又喝了兩盅酒,壓低嗓音對龍不二道:“都説飛鳥盡,良弓藏,你好好想想吧,沙陀大軍進城,剿滅了鐵問舟,你對羽大人還有用處嗎?”

    龍不二聞言一驚,皺起濃黑的眉頭苦思起來。他想來想去,只得向眼前的人求教:“公子請以良策教我。”

    茶鑰公子見他上鈎,卻擺出一副欲擒故縱的模樣搖起扇子來:“這幾天我忙着呢,哪有時間想你的事,哎,你們這些武夫就知道頭腦發熱,打打殺殺,這種問題第一次想起來,總要多花上點時間。不像我們,我們要想的事情就高深複雜多了,你看,我就一直在想……”

    他左右看了看,再次壓低嗓音,推心置腹地對龍柱尊道:“其實,我也不喜歡羽鶴亭和沙陀走得太近。你看看羽大人的情形,等他真的和沙陀勾搭上,這塊地方上還有我茶鑰説話的份嗎?”

    龍柱尊唯唯諾諾地點頭道:“公子果然想得高深。”

    茶鑰公子得意地一抖扇子,對龍不二道:“這不算什麼,我老早就看穿了這點。對茶鑰家來説,只有不賠不賺,保持原樣,才是筆好買賣。説起來,你一定奇怪,那我為什麼還到厭火來撮合他們兩家的事吧?”

    龍柱尊瞪着血紅的眼睛,咕噥道:“我是很奇怪。”

    茶鑰公子一收扇子,重重砸在左手手心裏,遺憾地嘆着氣:“其實很簡單,我就是捨不得他們各自送過來的那二千兩金子……”

    “人總是有缺點的。”他不好意思地承認説。

    龍不二無辜地轉着眼珠,抬手摸頭道:“頭好疼,這些東西我真的不懂,可惜我表弟龍印妄不見了,那傢伙辦事顛三倒四,分析起這些縱橫連合的事情來,倒是頭頭是道……”

    “龍將軍是個爽快人,我就直説了,”茶鑰公子用扇子壓下龍不二的手,樂呵呵地道:“等滅了鐵問舟,羽大人不要你了,你就來跟我們混吧。小四太笨,我不想要他了。他個子小,總擋不住我。龍將軍打的這幾架勇猛異常,我可都一一看在眼裏啦。”

    他們想起在南山路妓院裏並肩作戰的經歷,眼睛裏不由得燃燒起戰鬥的情誼來,於是握住對方的手,哈哈大笑,

    城樓外此時也並非完全沒人。此時牆根處還蹲着十多名茶鑰家的家將,圍着一堆火也正喝得快活。

    其中一人長得獐頭鼠目,留着兩撇針尖般的鬍鬚,頭上卻裹着層白紗,雙手支着腮幫唉聲嘆氣:“我本來要升官的……你們説,還有比我更倒黴的人嗎?”

    他醉眼朦朧,卻突然抬起頭道:“咦,我剛才好像看到一個什麼東西從頭頂上跳過去了。”

    他們都抬起頭來看,果然看到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在下城的屋頂上蹦蹦跳跳,動作極快,一閃就不見了。

    “田雞不可能有那麼大,這個我還是知道的。”小四呵呵地説,“咳,沒想到這酒這麼厲害,一會兒工夫眼睛就花了。”

    “眼睛花了,眼睛花了。”他們都一迭聲地同意,低頭又吆五喝六地喝起酒來。

    就在他們低頭的時候,遠處街道後面那團黑影又跳了起來,它縮成一團確實像頭大蛤蟆,飛到天上時就完全伸展開來,遮蔽了好大一塊天空,然後騰地一聲落到遠方屋頂上,攪起一片瓦片亂飛,雞喊狗咬之聲。那黑影每次飛起,還有人在其上大喊大叫。“救命啊!”那個聲音叫道。

    “真的是喝多了,還出幻聽了。”城樓裏的龍不二也嘀咕道。那嗓音聽來倒有幾分熟悉,像是廢柴街上的某個熟人。隨着他的嘀咕,遠處一棟樓房轟隆一聲倒了下去。龍柱尊伸手堵住耳朵,又從桌子下摸出一罈酒,對公子道:“如此説來,我可得敬你一大杯。”

    就在主賓兩人情投意合,相互讓酒時,突然有個披着蓑衣,戴着頂斗笠的漢子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手裏還提了個石灰桶。他伸着鬥雞一樣長的脖子左右看了看,就在城樓邊的牆上刷了個大大的“拆”字,卻正好被窗户後面的龍柱尊看到。

    龍不二皺着眉頭推了推茶鑰公子:“喂,我的眼睛好像也花了,那邊是有個小子在牆上寫字嗎?”

    茶鑰公子努力張開眼睛看了看,沮喪起來:“也許我們得挪個地方接着喝了。”

    “這兒要拆了。”他解釋説。

    “什麼,要拆?”龍不二犯起倔來,“媽的,老子在這呆得舒服着呢,我哪兒也不去。”

    茶鑰公子勸他説:“牆上被石灰寫了字,早晚都是要拆的。別和官家過不去,犯不着啊。”

    龍柱尊被他一語提醒:“我才是官家。這塊地盤沒我的命令,誰敢亂搞拆遷呢?”他大喝一聲,藉着酒勁,提着斧子衝下城去,衝那個刷牆的漢子大喝一聲:“喂,你哪一部分的?”

    那漢子嚇了一跳,抬頭一看,連忙解釋道:“是龍爺啊,你看,這城門太矮啦,不把城牆拆一部分,這麼多大東西怎麼過去呢?”

    龍柱尊盡力探着頭一看,果然看到城牆外面有數十個黝黑的影子,高高地升向天空,彷彿在排隊等候。

    外頭一聲鑼響,上百名河絡從巷子裏衝出來,架起梯子蜂擁上城,一起動手拆牆,隨手就把磚塊朝城下扔去。

    龍柱尊向前走了兩步,大聲威嚇道:“不能拆,我是奉命守城的,如果城沒了,那我守什麼去呢?”

    那漢子翻了翻眼皮:“別糾纏不清啦,我一晚上還要刷好多地方呢,要不,你去問問那邊的帶隊人吧。”

    龍柱尊瞪開牛鈴大雙眼,朝那漢子指點的方向望去,發現四下裏靜悄悄的,城門大開着,他手下的兵丁竟然一個不剩,全跑沒了。那漢子用刷子指着的正是城門外面。

    龍柱尊藉着酒膽,提着斧子,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他一出城門,就聞到了一大片平穩而可怕的呼吸聲,黑暗中竟然靜悄悄地排列着上萬名士兵,手中兵刃投射出的寒光幾乎要將天地映照成一片冰霜。

    龍柱尊見機得快,扔下斧頭,刷地舉起雙手,問道:“請問帶隊的將軍是哪一位啊?”

    領頭的一名沙陀兵冷冷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朝後面一指。

    龍柱尊張眼望去,只見天空背景下,一面極大的青色旗幟獵獵而響,二十多名錦衣金甲的武士排列成半月形,手裏捧着的一列長刀竟然就如被界尺畫過的一樣齊整,這隊長刀手核心裏簇擁出一匹極高大的灰駱駝來,馬上騎者披着黑紅色斗篷,氣勢雄壯,宛如一座大山。

    龍不二也暗自讚歎:只有指揮上萬人的大將軍才能有這樣的氣派。他滿懷敬畏之心,戰戰兢兢走上前去,請了個安,待要請降。那名駱駝背上的蠻將掉過頭來,原來年紀尚輕,是個青年蠻子。

    龍不二猛地裏看清了他的臉,饒是膽大,不由得盡力向後一跳。

    “這不可能,”他驚恐地叫道,“你已經死了。”

    九之丙

    夏日的寧州是一片間雜着無數黛黑和深灰的青綠色大陸,而天空一片淡藍,彷彿一頂巨大的圓形帷帳,它向四周伸展,低低地壓在青白相間的千溝萬壑上。

    寧州也許是九州上最古老的一片大陸,它因為漫長的歲月侵蝕而碎裂不堪,到處可見高山深谷、溝峪縱橫,深黑厚重的古老森林覆蓋其上,只有一些最高的山峯從森林的枷鎖中掙脱出來,連成一串閃閃發光的珍珠。

    淡青和淡紫色的雲煙從浩淼的大陸上升起時,如同無數飄渺的靈魂在天空中歌舞跳躍。每年的某些時候,總有點點的翩翩人影在雲天之中閃現,舞動,然後又復歸寂寞。這是一片渴求自由和飛翔的土地,但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飛得起來。

    厭火城外的戈壁裏,有一個人躺在一條屍體鋪就的峽谷。那裏面屍橫遍野,躺卧着兩百具人和馬的屍體。在腐爛的肉體之間,擁塞着斷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屬甲片。那些僵硬的馬腿掙扎着伸向天空。在他的四周,伸展出去的是死寂的荒野,空曠荒蕪,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他也是個死人。

    沙漠裏沒有什麼東西會動,沒有鳥也沒有野獸,除了那些浮光掠影般來去的熱氣,只有星辰在天空滑過。白天,天空中那個發光的圓球掠過他的上空,眉骨和鼻子彎曲的陰影就從他平坦的臉上滑過;而夜晚,星光流淌,沙漠呈現出一片深藍色的波瀾起伏的場景,他就在海面上低空滑翔。

    無論是面對這時光的潮汐,還是變幻莫測的氣象。這個死人都不為所動,他衣着普通,脖子上可見一條斷了的黑色細索,上面曾經掛着的墜子已經不見了,他雍容大度地躺着,微微而笑,顯露出一副無拘無束、對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樣,他的嘴角朝上翹着,那是一種對未來尚有希望的笑。

    當遠在西方的大爆炸的風雲席捲而來的時候,整片天地都籠罩在一片彤雲下,變得通紅。

    大地的震動讓那些死人死馬的骨骼和盔甲相互碰撞,它們咯咯作響,戰抖不已,好像正從永恆的死亡中復活,加入到可怕的熱風和暴雨組成的大合唱中去。

    直到天地的轟鳴沉寂了很久後,終於有十多騎形成的一簇騎兵奔近這片戈壁。黎明正如一匹赤色的豹子,悄無聲息地從草尖上溜過。他們發現了這個躺在荒漠上的年輕人。為首的騎兵俯身向下,彷彿在辨認什麼,隨後那人用蠻語呼喝起來,當即跳下幾名騎兵,在兩匹馬間拉了張網,將那屍體放在網上,向鹿門塬上奔了回去。

    這一小隊騎兵穿過黑壓壓的蠻族人馬,一直跑到塬頂上,將年輕人的屍體擺放在沙陀藥叉的面前,然後垂下手,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沙陀王臉色嚴峻,低頭看着死人,從人皆不見他現出喜怒之色。

    他看到那人頸上空空的黑繩子,心中一動,低下頭去,用一柄銀小刀撬開他嘴看了看,立刻跳起來叫道:“把大合薩請來。”

    那天早上,所有的人都沒有看到太陽的升起。在昏黃的塵砂籠罩的鹿門塬頂上,大合薩從帳篷裏出來,對沙陀王道:“沒錯,他嘴裏放了鳩尾草,還有希望。我已做了禳祈。”

    沙陀王回頭看了一眼,立刻有四五名戴着高冠的合薩翻着古書對他解釋道:“鳩尾草味苦,性寒,藥性在不同個體上表現不同,有時具有起死回生的療效,有時毫無作用,有時又會有劇毒。據説這種草有自己的情感意識,它們會挑選自己的使用者,決定表現毒性或藥性……”

    沙陀藥叉怒道:“全是廢話,現在如何……”

    “現在還看不出來,身體已經全涼了,難説……”

    “或許已經決定留在天上草原了也不一定……”

    沙陀王自然也知道這個傳説,而且他也同樣明白,傳説歸傳説,並沒有多少人真正可以起死回生。他獨自走入帳篷,只見那年青人孤零零地躺在帳篷火塘後的交腳胡牀上,全身已被大合薩以香料塗抹過,胸口上的傷已被包紮完好,頭頂腳心處擺放有金燻爐和七寶。只是全身冰涼蒼白,沒有血色,看不出一點生機。

    他看了半天,臉上眼中突然現出一抹柔情來。他走上前去,俯身摟住年輕人的肩膀,輕輕地搖了搖,湊在那年輕人的耳朵邊説道:“天上太寂寞了。青羅,你還是回來吧。”

    他這話一出口,青羅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隨後才呻吟着張開眼來,對沙陀藥叉低聲道:“父親。”

    沙陀藥叉又驚又喜,只是鐵鑄般的面孔上並未表露出幾分來:“你先休息……別的事回頭再説。”

    青羅卻掙扎着伸出手來,將沙陀藥叉的手抓住。

    沙陀藥叉問:“你還有什麼事?”他覺得青羅握他的手逐漸有力,青羅的眼睛也一點點明亮起來。鳩尾草那神奇的藥效,正在讓他每一刻都變得更強壯更有力量。

    青羅嚴肅地道:“父親……大君,龍之息是不是已經毀滅了。”

    “你也知道嗎?”

    “那會兒我雖然已經死了,卻依然能感覺到周圍發生的一切,我飄蕩在天空中朝下俯瞰,一切都宛如在夢中。”青羅一手扶着頭喃喃地説。

    “不錯,我們被人賣了。龍之息已經毀了,但滅雲關並未打開。”沙陀皺緊了眉頭,他低聲對自己的兒子説,“此刻我十萬大軍進退無據,我還能收攏他們五天、十天,最多十五天,之後便要如盆沙入海,散作飛灰,再也無法收拾攏聚在一起了。向前衝,拿下厭火,是我們唯一的退路。”

    青羅果然聽到了帳篷外傳來陣陣激昂的號角聲、沉重的投石車移動的轔轔聲、無數身着沉重衣甲的人跑動的腳步聲,這數萬虎狼將要發起的困獸之擊已經迫在眉睫。

    他扶住父親的手,慢慢直起身子,姿勢如同嬰兒學步,卻終究站定了。

    他説:“我沒見到白影刀,也許我已經見過了,只是不知道——我已經真正瞭解到厭火的力量了……”

    “我們回不了瀚州了,如果還想在寧州生存,那就需要盟友,”青羅對父親説,“如果讓我選擇的話,我要選鐵爺——我們沒有可能奪取這座城市,它是屬於鐵問舟的,除非你把所有的人殺光,否則,永遠都是他的。”

    沙陀藥叉背起手,沉吟着踱了幾步,飛快地拿定了主意:“好吧,石頭反正已經沒了。我的威望受到了重大的損傷,這一時刻,讓他們去屠戮富裕的上城,自然比搶劫下城更有吸引力——”

    “我們還是要搶劫屠殺嗎?”青羅驚問。

    沙陀藥叉獰笑着回答:“我們是強盜,不是嗎?如果要我聽你的——”

    他轉頭望着帳外,那裏是呼嘯的風和被風吹得猛烈地偏向一側的火把。所有的領袖都面色嚴峻地站在門口,分成兩排。他們在等待他的命令。

    “如果要我聽你的——你,就要帶着他們去進攻。我知道你不喜歡幹這個,”沙陀藥叉帶着不容置辯的口氣,像一座龐大不可動搖的山那樣下了他的命令,“可想要證明自己是對的,這就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

    蠻人們的搶劫會議以極高的效率召開了。他們在帳篷裏蹲成一圈,用刀子在沙地上畫出了一個扭曲的地圖。打叉、圓圈和歪斜的箭頭,則代表他們各自軍隊的位置所在和分工。

    狼那羅在冒着黑煙的松明下搖了搖滿是疤痕的腦袋,歪着頭獰笑:“要我説,這主意不錯。”

    “搶那些細長個兒的鳥人,會更有錢,我也喜歡。”一個留着灰白長髮的蠻子也説。他其實不老,只是頭髮早白,是名以智計著稱的頭人。此刻他咧着嘴,露出了半拉虎牙,狡猾地一步逼近青羅,問道:“只是從來沒有人攻破過上城的城牆,我們可以嗎?”

    青羅愣了一愣,他確實不清楚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遠處又響起了三聲低沉的牛角號,一聲比一聲長,一聲比一聲近。一名衞兵在門口稟告道:“我們有了一名使者。”

    在墨黑的天空下,那名使者被傳到帳篷前,沙陀藥叉見那人身形矮胖,形容猥瑣,圍着條髒圍裙,笑咪咪地走了過來,説是使者,倒更像一名廚子。

    那人慢條斯理地四面看了看,然後對沙陀藥叉道:“你可以叫我苦龍。鐵爺已經下令,放開大路,任你們進逼上城。”

    “這是下城城門的鑰匙。”苦龍説着,從懷裏掏出一柄金燦燦的銅鑰匙來。

    他掃視四周,看到了那些首領緊蹙的眉頭和緊繃繃的腮幫子。

    “在為那道白城牆擔心嗎?”他咧嘴而笑,“別為這個煩惱。八百條好漢,在上城的城牆下挖了已經足足一個月了。”

    九之丁

    時近正午,天空卻如鴉羽一樣墨黑。

    在這樣的光線下,即便如羽人般敏鋭的目光也看不出百步開外,否則,龜縮在上城城牆上的那些羽人弓箭手們就該注意到,腳下那些低矮的破房屋間隙中的陰影似乎有點異樣。

    它們如同很長的青蟲,在慢慢地蠕動,從遠處看去,那副景象又有幾分像厚實的黑色泥漿,在狹窄的空隙裏靜悄悄的流動。每遇到一處空場地,就回旋成一個漩渦,

    它們先是出現在靠近西門的陋巷裏,然後北面和東面的破碎城區裏也出現了,一路若隱若現、時斷時續地接近翠堵塬。

    它們四面八方地向中心彙集,緩慢地流入厭火的心臟腹地,慢吞吞地朝上城的各個城門聚集而來。

    莫説上城的那些哨兵看不見這些動靜,即便他們看見了,也會把它們當成暗夜裏最黑暗深處冒出的鬼魅,它們無聲無息,沒有亮光,沒有身形,融化在陣陣塵煙和灰霧裏。

    在格天閣邊的一座偏殿裏,羽鶴亭在自斟自飲,等待派出去與沙陀聯絡的使者消息。

    鬼臉已經被羽大人派到南山路找露陌了,他身邊少了那位寸步不離的鐵面人,但身遭的防衞依舊嚴密。

    宮殿四處都侍立着黑色衣甲的廬人衞,如同撒滿沙盤的黑豆。他們腰懸長刀,手持長兵,個個抬頭傾聽城牆上傳來的斷續的蘆哨聲,臉上露出不安之色。

    這些身經百戰的武士們都已經嗅到了空氣裏飄來的戰爭氣息。

    突然一匹快馬衝入殿中,驚惶得撞翻了庭院裏的木燈籠。騎者滾鞍下馬,在階前喊:“大人,沙陀蠻的大軍已到城下了!”

    “亂叫什麼!”羽鶴亭放下手中的酒盞,鎮定自若地説,“把我的斗篷和馬鞭拿來。”

    隨身侍衞定了定神,給他披上斗篷的時候,卻無意中看見桌子上放着的錫酒杯已經被捏得變了形,美酒正慢慢地漏出來,流到桌子上。

    羽鶴亭裝束好盔甲,什麼侍衞也不帶,獨自攀爬了一百五十級台階,登上了格天閣的望台。寬敞的平台伸向空中,十二青銅武神咬牙凸睛,張着猙獰的面孔,手舞各色兵刃,和着他一起向下俯瞰。

    上城的白色城牆邊,如今擠壓着黑色的漩渦,彷彿黑色的海洋突然越過堤壩,在上城周圍圍成一圈聳動的浪潮。

    突然亮光起處,上萬支火把同時點燃,如同羣星在一片黑色的海洋上漂浮。藉着這些點點飄動的火光,羽鶴亭清楚地看到沙陀大軍如軍蟻般排開,簇擁成一個個密集的方陣,樹起的長矛密如森林,它們擠滿道路,空場和所有間隙,像把城外原有的那些板房和棚屋全都吞下去了似的。他們在火把下招展開無數雜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這些旗幟原先一定都是卷着的,否則,光是風捲動旗子的聲音就會讓羽人在十里外聽到他們的行進。

    在這些黑壓壓的潮水平面上,有十多個突兀出來的龐然怪物,那是帶着厚厚裝甲的攻城車,它們的形狀和高度讓人想到從黑色深淵上升起的惡魔;更靠後一點的地方,則是成排的的拋石車,它們扣緊纜繩,繃緊長長的頸子,指向斜前方的天空。

    “這是怎麼回事?沙陀背信了嗎?”羽鶴亭怒聲朝着空蕩蕩的平台喝問,“難道他炸開了滅雲關還不滿足?要想和整個寧州的羽人為敵嗎?我不信,沙陀不是這樣的傻瓜。”

    “這個問題我能回答。”突然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平台上突兀地冒了出來。

    格天閣四層以上日常嚴禁他人踏入。這個突然出現的人聲,就如一粒石子掉入羽鶴亭的心裏,發出轟然巨響。

    羽鶴亭冷靜地一手扶上腰間,掉轉頭去,在灰濛濛的塵霧裏努力分辨。

    從顯得黑憧憧的花欞門中走出來的,是一個又小又苗條的身影,穿着一件淡綠色的衫子,寬緞子腰帶在身後隨風飛舞。

    羽鶴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見那人不過是名十來歲的小姑娘,模樣乖巧,滿臉稚氣,怎麼也不像個讓人害怕的人物,一步步地走了近來,羽鶴亭卻感到一股寒意靜悄悄地腳面上升起,不由得喝了幾聲:“站住!”這小女孩就像是個鮮花與荊棘編織成的花冠,是個仙靈和魔妖的混合體,讓人越是喜愛就越是恐懼。

    他驚疑未定地喝問道:“你是鹿舞?不是讓你在閣下候着嗎?誰讓你擅自上來的?”羽鶴亭確讓衞士去召她過來,但遵慣例,她該在樓下的月台前等候召見,沒有哪個人有如此大膽,敢放鹿舞到閣上來。

    羽鶴亭不由得又驚又怒。

    鹿舞是他手下的第一號殺手,卻只有寥寥三兩人知道。這兩年來,鹿舞已替他處理了不少棘手問題,但多疑的羽鶴亭卻從來也沒見過她的面。如今用人之際,這樣的高手本該擔當更高職務,鬼臉將刺殺鐵問舟這樣的大事也交到她手上,足見信任。小姑娘不負重望,得手之後全身而退,羽鶴亭對她兀自有些疑忌,但她當着鬼臉的面殺了青羅,將龍之息奪回,送到沙陀處,終於讓羽鶴亭下了召見令,但此刻他腦中警惕之弦繃得緊緊的,知道這捉摸不透的小女孩絕不該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找到你可不容易,”鹿舞一笑,露出了一排潔白的貝齒,就如水邊盛開的一朵清純蓮花,但她的話裏卻躲藏着顯而易見的威脅,“要不是他們帶路,這座迷宮一樣的大花園還真不容易走進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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