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角跑啊跑啊,他覺得蒸汽城裏那單調的歌聲一直在後面追趕着他。他跨過了清清的小河,跑過繁茂的草地,地平線上的雲壓得更加低垂了,帶着濕氣的風從草原的盡頭吹來。
還沒有到傍晚,暴風雨就來臨了。眨眼工夫,大雨傾盆而下,到處電閃雷鳴,半透明的雨絲密密麻麻地交織成白色的簾幕,黑夜彷彿提前降臨了。大角什麼都看不見,他不得不摸索着爬到一棵歪倒的老橡樹上躲避這場暴風雨。他用小毯子裹着上身,趴在粗大分叉的枝椏上,冰冷光滑的皮膚貼着樹皮。半夜裏,雨小了一些。大角不舒服地蜷縮着,似睡非睡,在靜寂中聽着沉重的雨滴響亮地從高處砸在樹幹上。
第二天,大角醒來的時候,覺得全身又酸又痛。雨停了一會兒,四周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裸露的皮膚接觸到潮濕的空氣,他覺得很冷。
一陣陣浪花拍濺聲傳到他的耳朵裏,這是大海的聲音嗎?
大角翻身爬起來,把小小的背囊飛快地收拾好,朝海邊跑去。他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大海呢。
海岸邊長滿低矮的棕櫚和椰子樹,沙灘上散佈着東倒西歪的樹幹和爛椰子。
大角跑過金色的沙灘,沙子漫過他的腳面;大角越過那些黑色的礁石,他看到了粼波閃爍的大海。
承接了一場暴風雨的大海依舊雍容平靜,這兒的唯一聲響,就是長長波浪永無休止地撞擊沙灘的低語聲。“啊,啊,啊。”大角輕輕地叫道,大海就象是高高的木葉城腳下一望無際的森林頂部,它比無風日子裏的森林還要光滑柔順。浪花撲上他的腳踝,弄濕了他剛剛被早晨的陽光烤乾的衣服。
眼尖的大角一眼看到了遙遠的水面上漂浮着什麼東西,它們象水浮蓮一樣,團團圍成幾圈,隨波逐流,越漂越近了。
哈,那是赫梯人的浮游城市啊,大角高興地叫了起來,那是另一座人類城市,那是快樂之城啊。
浮游城市漂近了,他看到那上面一層層縐折式的棚屋緊緊地擠在一起。在靠近水面的地方,到處都是開放着的小碼頭,浮動的桅杆和旗幟,時隱時現的人影使碼頭顯得赫梯人的浮游城市生機勃勃的,水面上小船在來來去去,幾條大船在那兒轉圈撒網。
他們很快發現了獨自站在海灘上的大角。赫梯人總是望着遠方。
“上來吧,小子。”一條離岸很近的小帆船上的水手喊道,他把船一直開到了很近的距離。大角抓住了他伸過來的手,跳上了小船。
船上有三到四個水手,都在對着這個小孩微笑。他們都有青色的皮膚,光滑的胳膊和腿部,腳趾分得很開,以便在搖晃的船上站得穩穩當當。“孩子,你要到哪裏去?”那個拉大角上船的水手,帶着飄帶的白色水手帽,拉着帆纜,開開心心地問他。
“我是來替媽媽找藥的,”大角説,他把醫生的藥方告訴了水手,“我已經找到了水銀,可是我還沒有其他的東西。我還沒有磁鐵,我還沒有罌粟,我還沒有金花果。”
“啊,即使是國王也沒有這麼多的寶物,”水手帶着寬容的微笑説,“可是我可以幫你搞到磁鐵。等我們的工作完了,你就可以跟我來。”
雨又開始下,弄濕了他們的衣服和水手帽,他們還是很快樂。赫梯人總是快快樂樂。“再下一天的雨,我們的儲水艙就會滿了。”一個臉色黝黑,栗色頭髮的年輕人帶着心滿意足的神色説道。聽着他的語調,連大角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小船兒沉沉浮浮,漸漸遠去的陸地彷彿也在一起一伏,大角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在風中旋轉的鳥巢中似的。他坐在船頭,清楚地感受到了釣魚的人們的歡樂。他們撒落魚餌,把亮閃閃的魚鈎放入海底,拉線,銀光閃閃的魚兒為失去自由而狂蹦亂跳。
“我們在這兒釣了不少魚啦。”水手説,他興高采烈地吹響了返航的喇叭。
他們高聲呼喊着,把船槳插進槳栓,朝城市劃去。
碼頭是一圈漂浮的木製平台,它們用鏈條連接在同樣漂浮着的城市上。五萬個巨大的浮箱裝滿了空氣沉在水中,就是它們托起了整座城市。正是收網時節,平台邊沿泊滿了滿載而歸的拖網漁船、單桅船和三桅快船。碼頭上一片繁忙。船艙裏的魚沒過了水手的膝蓋,他們古銅色的皮膚上,油布衣服上,鱗片閃閃發光。他們冒着小雨把成桶成桶的青魚裝進了木桶和箱子裏,街道上灑滿了亮晶晶的魚鱗。婦女和姑娘們坐在長長的桌子前剖魚,那兒瀰漫着厚重的腥味,害得那些海鷗尖叫着不斷朝她們俯衝。
水手降下風帆,在碼頭上繫緊小船。他吩咐其他人留在那兒卸船,然後對大角説,“孩子,跟我來。”他伸出手來,大角猶豫了一下,接了他的手。水手把大角扛在肩上,穿行在碼頭擁擠的人羣中,躲避那些負着重的人們。孩子覺得自己就象駕着小船,輕快地分開人羣的波浪前進着。帶着腥味的風從他的胳肢窩下穿過,他開始快樂地笑了起來。腳下那些忙碌着的人,他們也在衝他微笑。赫梯人總是不斷微笑。
“告訴我,水手,你們為什麼快樂?”大角忍不住問道。
“為什麼?啊哈,這可不是一個好回答的問題。”水手哈哈笑着回答,“我們活着,所以我們快樂。”這可不是一個令大角滿意的回答,他皺着眉頭,可是又不知道怎麼再問。
水手帶着他橫穿過了城市的環狀地帶,到了城市的內環海中。在柔順的雨絲下,這兒的圓圈海就象一面平靜的緞子,霧氣從它升起,對面的城市朦朦朧朧,穿過薄霧的尖塔和屋頂。在圓圈海的一邊,圍成環狀的城市留下了一個狹長的開口,象是劈開的峽谷。船隻就通過這個缺口進出內外海。
圓圈海這兒是一個更大的港口,它停泊的是那些遠洋的貨船,高大的炮艦,還有可以裝下600人的大船,水手的小帆船和它們比起來就象未滿月的嬰兒一樣柔弱無力。這兒的平台上擠滿了來自遠方的商人和冒險家。他們帶來的人們從未見過的貨物散發着奇異的香味,他們帶來的漂亮的絲綢和衣物發出眩目的光澤。“大夫説所有的貿易都中斷了,”大角驚歎着叫道,“你們這兒的貿易始終沒有停止嗎?”
“啊,沒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攔住航海人的腳步。”水手自豪地説。“看到港口中央那些九桅的大帆船了嗎?”大角看到了它們,它們有着與眾不同的高大龍骨,船頭兩側描畫着鯨魚的巨眼,看那些還留着風暴侵蝕痕跡的船體,就知道它們穿過了不可思議的遙遠航線。
“他們是從中國來的。他們帶來了航海者必需的指南針。”水手開心地説,“以後有一天,我也會到那樣的一條船上去,我要當船長,帶着我的船周遊整個世界。”
所有的高高桅杆上都繫着長長的飄帶,象水手帽子上的飄帶一樣隨風擺動。
“看,那兒是我們的高塔。”水手説。在水中央,有一個木製的200米高的風車固定在圓圈海的圓心位置,轉動的風車葉片比最高的桅杆還要高。它在水中高傲地孤獨地緩緩轉動,安然靜謐,但又帶着不可阻擋的力量。“運動是我們的生命。”水手説。
一聲巨大的震動搖晃着整個城市,此起彼伏的汽笛響徹在圓圈海內。
“出了什麼事,水手?”大角驚疑地問。
“我們的城市要起錨了,我們將順着洋流和潮水漂往下一個錨地。”
“告訴我,水手,你們為什麼漂流?”大角忍不住問道。
“我們活着,是因為我們要了解這世界上的一切。”水手莊重地説。“我們赫梯人認為,每個人活着都有他必須要完成的使命,而我們的使命,就是要環遊世界,去了解一切新事物,把它們記下來,並且告訴每一個人。我們剛從歐羅巴大陸漂過來,我們還將要漂到亞美利加去。”
“啊,你的使命可真好。”大角説,“我現在的使命是救我的媽媽。”
水手帶着大角到了修船廠。那兒泊滿了破碎的航船,看那些被撕成布條的風帆,和被浪頭打爛的船舵,就知道它們曾經跟大海與命運勇敢地搏鬥過。
活潑的水手微笑着從一艘破船上拆下了一個廢棄的羅盤,從裏面取出磁鐵交給了大角。那塊黑色的磁鐵還帶着海水和風暴鹹鹹的氣息。“祝你好願,孩子。”他對眼前這個又小又瘦的孩子説,“等你的媽媽治好了病,就和我去周遊世界吧,你來當我的大副。”
大角驚訝地仰起頭來望着水手,“啊,你會要我嗎?”他從水手的眼睛裏看到不是隨口説説的神色時,就快樂地叫了起來,“哇,這太好了。不過我還要去問問媽媽。”
“那是當然啦,”水手説,“下一步你要去哪兒呢?你要去恐怖森林嗎?如果潮水合適,我們可以送你到白色懸崖那兒,再往後你就得靠自己啦。”
夜裏,快樂之城靜悄悄地漂向南方的時候,大角就睡在碼頭上一間屋子裏。
雨一直沒有停,大角想像如果雨一直下,一直下,有一天,木葉城所在地方也會變成海底,那時侯,人類將會怎麼生活,他們將會建出海底的城市嗎?也許他們還會長出鰓來,像魚一樣生活。他迷迷糊糊地躺着,他的目光從傾斜的窗子裏看出去,看到外面的海洋很深的地方有魚遊過,有的光滑,有的長着鱗片。他那麼看了一會兒,閉上了眼睛,他聽到外面的海浪拍打着碼頭,像是拍打着他的耳朵,過了一會兒,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