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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開時始見心---《懷人》 13-16

    十三月亮升起來了,彎彎細細的一輪,遠遠掛在天邊。那麼小的月亮,似乎不足以照亮黑暗中的大地,但是整個世界卻在積雪的映射中變得通透而明亮了。

    除了界明城短促的歌聲,這十幾里路的行程是安靜的。那安靜好像無邊的月色,冷冷握住人們的心臟。流風的興趣似乎緊緊在於人們的行程上,大致問清了穿越闢先山的辦法,他就不再多言,他的目光一直閃爍絕處逢生的喜悦,並且牢牢鎖定燈火通明的營寨。

    不管是行吟者還是修士,都在他們的無盡的旅途中學會了適時沉默的奧秘。

    既然流風沒有主動説明真騎的來歷,他們也自然不會多問,何況流風很快要把他們引薦給旗主。修士們的嘴抿成僵硬的一線,他們的表情似乎從來不會改變。界明城有時想長門修會的修士其實是很幸福的,因為他們從來也不為艱難困苦所煩惱,這永遠都是他們修煉的一部分。看着雪光中給重那張無憂無慮的大臉,界明城簡直想給他一拳頭來出出氣:他怎麼那麼沒有心事?!但是猜測仍然是件自然的事情!界明城悄悄用眼角的餘光去掃視黑瘦修士,黑瘦修士的臉上帶着一絲沉思的表情。是啊!界明城覺得踏實多了,要是這些修士根本都沒有個拿主意的人,和他們同赴險地該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黑瘦修士注意到界明城的目光,他微笑着向界明城點了點頭。界明城不好意思地笑了,窺視總不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他相信修士知道這些真騎的來歷,因為修士的微笑裏只有關切而沒有擔心。

    從外面看,這座軍營不太象真騎的大營,因為它是如此嚴密而規整。界明城的記憶裏,真騎似乎總是草草搭着一些帳篷,連鹿砦都沒有,保護營地安全的只有那些或明或暗的遊騎。離營門還有數百步遠,哨兵已經在高聲警告:“流風額真,您帶來了陌生人。旗主有令,所有陌生人近營區三百步,殺無赦!”四名哨兵手控長弓,老遠都能想見他們緊張的神色,他們身後,一小隊騎兵正匆匆跨上香豬,大概是打算出營突擊陌生人。

    流風沒有停下腳步,他只是示意界明城和修士們等一下。“別擔心流箭。”他似乎頗有深意地替旅人們寬心,接着高聲對士兵們説:“馬上通報旗主,我帶來了杜國來的人。”營門口一陣混亂,似乎所有的衞兵都在竊竊私語。一名騎兵跳下香豬,飛快地向營內跑去,一邊跑一邊還用真語呼喊着什麼。不多時,整個營寨似乎都活了起來,夜晚的寧靜就這樣被打破。

    流風對自己造成的混亂似乎並不在意,他眺望着內營,等待旗主的命令。當大營忽然再次鴉雀無聲的時候,連界明城和修士們都知道是旗主出來了。流風顯得容光煥發,似乎已經成了一個大功臣。不過當香豬背上矮小的身影出現在營門口時,流風也有點手足無措,他沒想到旗主自己出來迎接給他們帶來生機的旅人。

    “真部火旗旗主靜炎。”略聽流風的介紹,旗主便主動迎上前來,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歡迎幾位夫子和界先生。”她的語氣平淡但卻真誠,左手輕輕撤出馬刀,行了個騎兵的歡迎禮。

    界明城沒有想到統領這樣一直剽悍真騎的旗主居然是位女子。她的容貌在鐵盔的陰影裏模糊不清,可是她的聲音年輕而甜美。

    黑瘦修士恭敬地還了一個禮。“沒想到在這裏遇上西討離公的靜炎旗主。”他的聲音同樣平淡卻包含着洞徹的意味。

    “啊,這個老頭子。”界明城大大吃了一驚,“居然早就知道了這些真騎的來歷,還不告訴大家,簡直……”界明城沒有讓自己的驚訝溢於言表,這原來是他擅長的功夫,不過他心裏還是用力唸叨了好幾遍長門修會的祖師爺。

    同樣吃驚的還有流風,他很無辜地看着旗主,試圖表示自己並沒有泄露身份。

    靜炎卻似乎顯得欣慰。“夫子果然多聞,”她邊請眾人往營帳內走邊説,“知道我們出兵的人到現在也還是不多呢!”真的,界明城在杜國轉悠的這幾個月倒是聽説了討離公的事情,卻不知道真人也出了兵。在杜國人眼裏,殤陽關是那麼遙遠的一個地方,要不是主人公是同樣殺傷過杜國子弟兵的離公,大概也沒多少人會關心這個事情。

    經過營門的時候,界明城看見哨兵手中的長弓,那是獸筋包裹的竹弓。河洛製作的兵器價格高昂,多數真人用不起河洛的複合弓,在寒冷的夜北,他們慣用的竹弓變得脆弱而僵硬,難怪流風讓他們不用擔心流矢。哨兵手中的弓怕不能射出三十步去,再用力就會折斷了。熊熊的篝火旁,騎兵們正小心喂着發抖的香豬,乾草只有不到青草三成的養分,香豬不能從草料裏得到足夠的熱量。這支軍隊的情況確實很糟糕了。只是那種堅定的眼神,士兵們望着旗主的那種堅定而信賴的眼神還在提醒着界明城不要錯誤估計了這支逆境中的真騎的殘存力量。

    成帝沒有下過勤王詔,這次討離公就沒有喜帝時候的聲勢,十五諸侯出兵的只有七國。對於多數諸侯而言,上一次討離公的慘重代價還在心頭縈繞,要不是和離國有着重大的利益衝突,實在不想倉促間再動干戈。倒是地處偏遠的真國派出了兩千騎兵參戰,從薔薇皇帝時代的征服開始,真候對白氏始終忠心耿耿,真人性情雖然剽悍,崇拜武功,卻也是重守承諾的民族。鎖河山血戰,真人因為距離遙遠,沒有來得及參與。這次離公被困殤陽關,時間恐怕不短,他就不能不派兵參戰了。

    區區兩千騎兵,不管對於七國聯軍還是離國鐵騎,都是個可以抹殺的數字,雙方根本都不曾考慮過使用或者對付這支軍隊的必要。真地到中州,道路既險且遠,當真騎強行翻越雷眼山出現在淳國風虎騎兵大營附近的時候,威武王已經衝出了重圍,風虎騎兵正在準備拔營回家――半個月前沒打,現在華燁更不會與威武王正面對抗了。

    從險峻的雷眼山上下來一支騎兵,華燁被嚇了一跳,他倒是有興趣瞭解真騎是怎麼從不可翻越的羣山中穿過來的,但是一封簡報打消了他的念頭。“南營走失戰馬七十餘匹,傷兵卒二十一人。”風虎騎兵雖然不能説是東陸最強的鐵騎,卻也久享盛名,哪裏出過兵卒不能控馬的事件?南營參將的簡報結尾説明了事故緣由:“真騎所騎非馬,稱香豬,其味甚惡。真騎所經,人馬皆須走避。近香豬三尺,則戰馬瘋狂,雖精騎之士亦不能控……”南營參將為人謹慎精幹,在簡報中如此羅嗦書寫,可見香豬之害不輕。華燁用兩個指頭捏着簡報,似乎也聞到了那股惡味,帶着一絲無奈的苦笑,他吩咐軍師:“安排些糧草,早點把他們打發走。對了,叫他們注意點,別近了人畜。”華燁的言語是隨便的,可到了受夠了香豬苦惱的下級軍官嘴裏就不是隨便那麼簡單的事情。

    在真人看來,淳國人的態度不僅是粗魯,簡直就是蠻橫。險惡的山路讓急行軍的真騎損失了將近兩成的人馬,沒有趕上戰爭,已經是一肚子屈,還要被盟軍趕出國境,簡直是奇恥大辱。身在異國,他們只有忍氣吞聲。

    靜炎沒有選擇從雷眼山返回,這條路被證明是高度危險的。她帶着人馬北上休國,打算借道杜國返回自己的草原和森林。然而,這一路卻更加艱難。休國派了一支騎兵“護送”真騎,實際上是監視他們的舉動。真騎被指定走最偏遠荒僻的道路,以免“燻壞了休國的城池”。除了比鄰的杜國,真人在其他諸侯的眼裏一直是野蠻人,穿着皮毛,飼養怪獸,動不動就劫掠邊境村莊。對於那麼遙遠的一個地方,沒有人有興趣去了解傳聞的真實性,這次香豬騎兵的出現只是鞏固了中州人和休國人對真人的偏見。

    嚴重不足的補給和被迫繞路給真騎帶來了很多麻煩,香豬也不適應夜北的氣候,回家的路顯得那麼漫長。到達天水的時候,真人遇見了今年冬天第一場雪。

    從沒見過雪的真人碰到了最大的挑戰,香豬開始成羣的倒閉,衣着單薄的士兵也大量受寒生病。而天水鎮的地方駐軍卻悍然拒絕了真騎補給休憩的請求。“你們會把我們鎮子弄髒的。”鎮守使德方説,“天水可是夜北有名的大鎮子。”“護送”真騎的休軍對此表示愛莫能助,“我們不能干預地方政務,”遊擊蘇平説,“而且德大人階級比我高很多。”憤怒的真騎對天水發動了襲擊。仍然飄揚着雪花的夜晚,一千名騎着香豬的精鋭戰士呼喊着高昂的號子衝進了天水鎮,夜北商業重鎮天水被很有效率地洗劫了。所有馬匹,禦寒的衣物和大部糧草都被真人裝車帶走,地方駐軍在強悍的真騎面前毫無抵抗能力,除了鎮守使德方被一箭穿心,只有幾個士兵在戰鬥中喪生,其餘都被繳了兵器剝光了衣服丟在天水鎮外。

    遊擊蘇平在天亮以後才做出反應,休國騎兵沿着真騎的足跡追了下來。這正是蘇平的真實使命,他只是沒有想到這千把真人真敢在自己的國境內開打,所以反應遲緩了。蘇平的兵力也不多,不過是一營的輕騎,大約八百人左右,雖然是休國不多的精鋭騎兵,要消滅那麼一羣疲憊卻兇悍的野蠻人,還需要小心謹慎。

    他只是遠遠跟在真騎後面,他不和真騎作戰。彎道的戰鬥只是一隊前衞的魯莽行為。

    靜炎也不想戰鬥,她希望把騎兵們帶回家。她無奈地紮下營來,是因為來時的道路已經被蘇平封鎖了。更多的軍隊正在往天水趕過來,大家都知道這個事實。

    要是流風沒有遇上界明城他們,真人們打算戰死在這個地方,雖然他們並不願意。

    十四(修訂版)營區裏洋溢着讓人窒息的香豬氣息,為了取暖生起的篝火把這種氣味烤得又輕又軟,遠遠飄了出去,逼得大營一角的馬匹時時騷動。真人對此卻毫無反應,這氣息對他們來説幾乎是生命的一部分。

    不知道中軍帳裏做了什麼手腳,卻只有很淡很淡的清香。界明城鬆了一口氣,他對香豬的氣味雖然不是那麼敏感,但要想象女人的帳篷裏有這樣的臭味總是件很難過的事情。

    真部的火旗旗主是個年輕的女子,這多多少少讓界明城和修士們都覺得意外。

    真人好狠鬥勇,各部的額真都是著名的武士,就更別説執掌一旗十數萬人口的旗主了。可一路走來,界明城看見士兵們的眼睛裏充滿的只有敬畏和仰慕。這是些疲憊而沮喪的士兵,可他們的身子在嬌小的靜炎經過面前的時候都繃得象是一張張滿了的弓。

    靜炎卸下頭上那頂沉重的鐵盔時,烏黑的長髮頓時傾瀉而下,軟軟地垂到了腰間。她並沒有被甲,只是在肩頭和胸口綴上了青色的堅皮。閃動的火光裏面,她年輕的面容就像一塊明亮的琥珀,即使是這樣的焦慮和勞頓也沒有在她淡蜂蜜色的臉頰上留下任何痕跡。靜炎的眼睛烏黑閃亮,象是蠻族才有的。不説話的時候,看着她那麼轉過身來,每個人的都會注意到她的眼睛彎彎的象是兩輪新月,但那説不出的笑意裏面,卻有着與她年齡所不相符的深邃。

    靜炎不是那種特別美麗的女子,看上去她和許許多多的真人女子沒有什麼不同。(要知道真地的女孩子一向是以她們的肌膚聞名的。)只是因為那雙眼睛,給她那可親的面容帶來了難以形容的神秘吸引力。

    除了頭上的鐵盔,靜炎的裝束在軍中幾乎可以算是輕鬆寫意,旅人們卻在她並不掩飾的傷痕上看出這是個久經沙場的戰士。界明城注意到她的黑髮輕輕摩挲着脖子上細長刺目的血痕,她的右耳差不多是殘缺的。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正當韶華的女孩子竟然經歷過這樣殘酷的廝殺,更難想象這一切之後她還能保持這樣甜的笑容。

    在她的甜蜜笑容後面,界明城嗅到了這個女子身上的肅殺之氣,他不清楚這殺氣的來歷。那並不是從她的傷痕裏來的,也不是她奇異的目光中所散發的。這個嬌小的軀體裏有一種什麼力量,他不能明白表述。這是靜炎完整的姿態所給予的一個暗示,作為真騎領軍火旗旗主的這個女孩子,必須和“決心”“堅忍”甚至“殘酷”這樣的字眼聯繫起來。

    還是給重沉不住氣,脱口叫了出來:“哎呀,真象個旗主呢!”好像他這一路走進中軍帳一直都在懷疑靜炎的身份。靜炎的嘴角一翹,似乎莞爾,那神色看起來説不出的可愛。

    “夫子説笑了,”靜炎淡淡説,温和的眼神從每個人面上輕輕流過。可真人將領個個神色緊張,氣氛為之一窒。老練如界明城,也分明感到巨大的壓力落了下來,讓他的心頭沉甸甸的,一時竟説不出話來。就算只是個才成年的女孩子,靜炎也已經具有着王者的氣度。帳篷裏忽然變得靜悄悄的。給重不知所措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覺得自己説錯了話。

    “聽説幾位從闢先山過來,”靜炎展顏一笑,帳篷裏的僵硬氣氛瞬間就在她的笑容裏冰銷雪融。界明城捉不住她的眼神,只是覺得靜炎話語有着説不出的真誠。“我們也正打算過去,叫大雪堵在這裏了。想請幾位説説這路怎麼走才行。”她望着旅人們疲憊的面容:“天寒地凍,翻雪山不容易吧?我們這幾千人馬就更難了。我們真地可沒有這樣的天氣,弟兄們想家想的緊了,要是幾位可以告知來路,可幫了我們的大忙。”靜炎並沒有敍述真騎困在這裏的理由,修士們也並沒有這樣的好奇心去詢問。

    界明城心中有點不太舒服,這個女孩子看着那麼甜美,實際上卻把所有人撥拉的團團轉。他也知道自己的這個看法有點偏執:真人的旗主確實沒有必要對幾個路遇的修士和行吟者言無不盡,不過如此單刀直入也真讓人意外。

    修士們識路的手段讓界明城大大吃了一驚。兩個修士很快捷地在靜炎面前的短几上用泥沙堆出了一個沙盤,逼真的讓界明城的眼睛幾乎都掉出了眼眶。和這些修士們一起走了那麼久,他們不是不聲不響就是説些乏味的道理。怎麼能想到這個小團體中除了黑瘦修士以外竟然還有那麼多有本領的人呢?界明城覺得自己又學到了一點。

    沙盤出來,講解路線就變得非常容易。真人沒有見過沙盤,即使在東陸,也只有宛州人用沙盤作盆景。不過軍人一下子就能看出這玩意的功用,將領們圍在沙盤周圍,毫不掩飾滿腔的羨慕。靜炎恭恭敬敬地謝過了修士們,命令一個書記官把沙盤謄畫在地圖上,她自己的目光只是在沙盤上稍稍一掃便即離去……界明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靜炎的眼中分明有犀利的火花一閃,那不是求得生路以後的欣喜或者寬慰,而是一種決絕。

    轉向旅人們,她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幾位遠來辛苦,不如請流風帶各位先休息一下,明日再談。”有了這樣一個消息,旗主和將領們將會有一堆需要討論的問題。和修士們一樣,界明城並沒有興趣介入真騎的軍務,能夠早早離開這個中軍帳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可是跋涉一天下來,能在一個生着暖洋洋的篝火的牛皮帳篷裏吃點熱騰騰的食物好好睡上一覺,對他卻充滿了誘惑。走在寒咧的夜風裏,他終於忍不住問黑瘦修士:“夫子不是怕了這香豬的氣味吧?”剛才修士堅辭靜炎款待的時候,界明城幾乎聽見自己的心臟沉重墜地的聲音。

    黑瘦修士微笑了起來,他環顧了一下大營的篝火,反問界明城:“界先生以為呢?”界明城幾乎要罵出聲來:“這個老傢伙,這時候還打機鋒!”黑瘦修士的目光被巡夜士兵的身影所吸引,這些獵人出身的士兵疲憊卻警覺,腳步輕得就像夜行的貓,不會驚醒任何一個熟睡中的同僚。“靜炎姑娘好大的殺氣!”黑瘦修士輕輕嘆了口氣,望着士兵的眼中充滿了憂鬱。

    流風從士兵手中帶過兩匹載着帳篷和給養的健馬,滿臉不解地把幾個人送出了營門。靜炎是很大方的,這樣的時刻,每一匹戰馬每一粒糧食對於困境中的真人來説都是非常寶貴的。界明城想:自己若是身為統帥是否會給幾個旅人這樣的酬謝,誰更需要這樣東西其實是很明顯的。他不知道答案,決定總是要由那些身在其位的人才能做出。

    望着流風誠樸的面容,他的心忽然一收,忽然想起了黑瘦修士的話。界明城拍了拍流風肩膀:“額真要小心些。”流風糊里糊塗的,這行吟者和修士們一樣奇怪,他實在不知道他們的想法。

    修士們和界明城沒有走遠,在新月下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他們就紮營了。帳篷搭在山坡上一塊擋風的巨石後面,遠遠的可以看見真騎的大營。水才剛燒開,他們就看見大營騷動了起來。

    十五“我以為他們會朝杜國走哪!”給重有點納悶地摸了一下腦袋,幾天的冰天雪地,剪得整整齊齊的頭髮茬子一下就很茂盛地生長了起來。

    界明城沒有作聲,可他心裏也有給重一樣的驚訝。他用餘光掃了一下其他人,修士們都放下手中的乾糧,吃驚地往着從北門走出來的那支軍隊,只有黑瘦修士搖頭不已。

    反射着星光的雪原上能見度很好,最深的夜色也不能掩蓋真騎的身影。遠遠走來的這支騎兵軍容嚴整,每一排都並排走着七八頭香豬,本該是火紅的戰旗在夜裏看上去象是發黑的血色,森林一般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騎兵們是安靜的,空曠的雪原上聽不見説話的聲音,不上蹄鐵的香豬踩在結了冰的道路上只是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混合着旗聲在午夜聽起來充滿了壓力。騎兵們原本閃亮的盔甲都被用血污和泥土掩蓋了光澤,不開鋒的馬刀和箭矢都還安全地躲藏在鞘囊裏面。

    真騎應該早就知道在山坡上安營的是長門修士和那個年輕的行吟者,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並沒有朝這堆篝火投去一眼。界明城可以看見領頭騎士的錦帽和他背上的河洛長弓,雖然沒有打招呼,界明城依稀覺得流風朝他們欠了欠身致意。

    真正讓他意外的還是流風身邊那個矮小的騎士,沉重的鐵盔把她的面容遮蔽的嚴嚴實實,可是窈窕的身影説明那就是年輕的領軍旗主靜炎。

    真騎的規模沒有遠看起來那麼鼎盛。出營的騎兵大概只有兩百多人,每人身邊都帶了四五頭香豬,這大概是真騎所有的香豬了。他們裝備也比大營裏的士兵強得多,揹負的長弓都在雪光裏淡淡反射着金屬的光澤。走在兩邊的掌旗兵炫耀似地高舉着他們的長槍,任由戰旗在夜風裏飄揚。香豬走的很快,騎兵們沒有讓它們奔跑大概只是為了不弄出太大的響聲。可頻密的步子説明真人已經不再愛惜它們的體力了。

    等到沉默的騎兵從身邊完全經過,修士們還在注視着真騎的背影。即使是最外行的人也能體味到騎兵們身上的殺氣,他們是去打仗的!對於長門修士來説,戰爭或者是造物慾望所產生的最壞後果了,每個修士的表情都很沉重。

    “怎麼樣才能讓大道為人所知啊!”給重悲哀地不住搖頭。他原以為去往杜國的小路可以化解一場不必要的戰事呢!黑瘦修士點點頭,又搖搖頭。出征的真騎對他來説似乎並不意外,但也還是讓人不快的事情。

    界明城抬眼又望了眼大營,對給重説:“你説的也不錯啊,他們是往杜國去了呢!”修士們這才紛紛抬頭遠眺,大營的騷動正在慢慢安息下來,一支規模更加龐大的隊伍正在開出南門,隱隱有馬嘶從那裏傳來。看樣子不用等修士們完成晚餐,那營帳就會空空如也。

    看了一會兒,界明城忽然對那黑瘦修士佩服的五體投地,他扭頭問修士:“夫子不是早都猜到了吧?”黑瘦修士一臉的苦笑:“我們只是不喜歡和軍隊打交道罷了,不過,那位旗主真是好大的殺氣啊!”界明城仔細回憶了一下,也沒有想起哪裏不妥。靜炎給人的印象是個很鋭利成熟的姑娘,一個經驗老道的領軍,可他沒有覺得那是個多麼危險的人物。只有在她用那頂鐵盔阻絕了視線交流的時候,才讓他有一點點熟悉的感覺,就像熟悉在鞘裏安睡得那柄“八服赤眉”。

    篝火上的鐵罐還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熱氣,篝火已經漸漸黯淡了下去,每個人的晚餐都吃得心不在焉。界明城躺了下來,把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上。他的嘴裏還機械地咀嚼着一塊乾肉,目光卻已經完全陷入了那片深邃的夜空。

    “我還是不明白。”給重問黑瘦修士,“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去打仗呢?”“這個問題和你剛才那個問題沒什麼不同啊!”給暗笑道。

    “給暗你明白了麼?”給重不服氣地置疑。

    “我不明白啊!”給暗理直氣壯地説,“等我明白的時候,苦修也就該結束了。”黑瘦修士還是搖着頭,他今晚看起來就象個搖頭蟲:“給暗説的也對也不對。

    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有些原因是共通的,有些還是特別的。靜炎旗主既然領兵出征,這裏有些道理一定是旗主才知道。”“滿嘴廢話!”界明城聽得恨恨的,他好像開始明白怎麼樣做一個睿智的人了,只要不停地説廢話,那就一定不會出錯。雖然流風和靜炎都沒有詳細告訴過他們具體的形勢,界明城總覺得黑瘦修士知道的要比他們都多一些。

    可是,到底為什麼靜炎要出擊呢?夜風送來一絲若有若無的香豬氣息。是啊,絕佳的時刻,連風向都是東南風,香豬的味道都不會成為問題,這樣一支軍隊本身就等於成功的夜襲。

    可那又能説明什麼呢?區區兩百來人。界明城不知道有多少休國軍隊正在天水集結,但兩百人所能造成的傷害總是非常有限的。要是他是這支真騎的領軍,他會象靜炎一樣連夜拔營南返,卻不會撥出一支精鋭人馬去飛蛾投火。要是顧慮休軍隊的追擊,他大可以在沿途安排幾支襲擾的隊伍,不但同樣可以牽制休軍的追擊步伐,付出的代價也會小很多。可那個年輕旗主的腦袋裏,到底在轉着什麼樣的念頭呢?界明城雖然揹負着六絃琴,卻自認從小就在學習兵法,這次他終於發現自己和真正的軍人之間原來有這樣大的差異。

    從這裏到天水總還有百餘里地,要是放任香豬奔跑的話,真騎大概可以在一兩個時辰以後抵達天水。

    “他們會在最黑暗的時刻發動攻擊吧?”界明城暗暗地想,他想象着掠過夜空的長矢和兵器碰撞時飛濺到火星。為什麼走到哪裏都能看見這樣的場景呢?不同的只是規模罷了。

    修士們想的也差不多。

    給重正在回憶山谷裏遍佈的屍身,天亮的時候大概會看見更多這樣的景象,就在他們要去的天水。

    他的眼皮才剛剛在血腥的想象裏變得沉重,就忽然驚醒了。

    “誰在喊!”他問。

    沒有人回答,可給重看見自己的夥伴們都坐了起來。晚風似乎送來了什麼聲音,但是又瞬間恢復了沉寂。

    界明城站在大石頭上,用力眺望北方,他什麼也看不見。如果不是大家都聽見了那聲音,他一定會以為那聲音來自自己的想象。他望了眼白馬,疲憊的白馬這時正激動地用蹄子敲擊着地面,精神百倍的樣子。

    “這麼快?”界明城喃喃地自語,“這就開始了?”又是一陣夜風,這一次,大家清晰地聽見了尖鋭的號角和慘叫。

    十六流風收緊了繮繩,胯下的香豬憤怒地咆哮着彈跳不已。

    夜北高原寒冷的氣候是香豬的大敵,短暫的衝刺就讓不少香豬一頭栽倒在地上。即便如此,跑發了性子的香豬們仍然暴跳如雷,追着退卻的休國騎兵不放。

    從這點來説,休國人幸運得多,雖然他們退的很快,卻是井然有序的,起碼他們不會在約束坐騎的時候受傷。

    流風在第四聲收兵號中才把筋疲力盡的香豬控制住,這是他今夜的第三頭香豬了。他看不清靜炎的神色,不過旗主的不滿完全可以想象。

    流風的情況算是比較好的,在遭遇戰中沒有太大損傷的真騎卻在收攏兵力的時候折損了好幾名騎兵。

    靜炎的臉色確實很難看,她總是充滿笑意的彎彎的眼睛現在眯得細細的,嘴唇也抿得發白。要不是那頂又重又大的鐵盔,身邊的衞士也一定會害怕得躲開:火旗旗主的脾氣,真是象烈火一樣的。

    她在乎的不是倒了一地的香豬和十幾個人的傷亡,本來她就打算把一半以上的兵力和坐騎消耗在天水鎮前,讓她不安的是這次遭遇戰本身。

    “旗主……”流風聲音乾澀,“流風有辱軍令……”“算了。”靜炎淡淡地説,“現在不説這個,先把隊伍收攏了。”流風的心中忐忑不安。要是靜炎惡狠狠地對他説:“流風額真,你不是旗中第一神箭麼?不如自斷右臂吧!”他倒會覺得踏實很多。可是靜炎那輕飄飄冷淡的神色讓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靜炎自己並不是一名優秀的戰士,但她是個卓越的領導者。她的情緒可以輕易地轉達給全軍。需要發火的時候,她會毫不猶豫地收起平時的甜蜜模樣,兇狠的就像護崽的母豹。但這次,她並沒有對流風説出什麼狠話來。

    遭遇是意外的,但不算突然。

    這樣的夜晚,一隊奔馳的騎兵在幾十裏外就能聽得清清楚楚。

    天水還不曾出現在視線之中,喧囂的馬蹄聲就傳入了真人的耳中。流風認真地聽着:“八百人左右的輕裝騎兵,距離大概只有二十里了。”靜炎皺了皺眉,真人在這個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荒野裏已經駐紮了好幾天。

    除了那隊不知深淺的休國前衞騎兵,休軍還不曾採取過積極的攻擊行動。突如其來的夜襲,而且全都是騎兵,只能説明兩件事情:一是足夠的休國援軍已經抵達了天水,二是指揮權不再在那個謹慎的遊擊將軍蘇平手中。如果不是靜炎也在同一時間策劃了夜襲,這八百人的騎兵足以對撤退中的真人造成巨大的傷害。

    她勒住了坐騎,輕輕拔出了馬刀。這是柄河洛鍛造的優雅長刀,薄而明亮的刀鋒遙遙指着蹄聲滾來的方向:“列隊!流風左隊,驚瀾右隊,十里內衝擊,用箭矢不用短兵器。兩輪衝擊後收攏於現在位置。”兩名額真輕聲把命令傳達了下去,真騎迅速列成了兩隊,騎兵們的目光都緊緊盯着靜炎的長刀。與休國騎兵相比,真人的動作幾乎是無聲的,除了他們的訓練有素以外,沒有安裝蹄鐵的香豬也是個重要的因素。儘管這給他們在驛道上的行軍帶來頗多不便,但也使行軍安靜了很多。

    八百匹戰馬就足以使大地震動。

    流風看着路邊枯草上的積雪也在蹄聲裏紛紛墜落,心頭忽然變得一片火熱,夜北大高原與真地的草原又有什麼不同呢?他執弓搭箭,正欲對自己的武衞營發令,忽然看見長刀劃出了一個優美的弧線,靜炎已經縱騎衝了出去。

    “旗主……”流風大驚失色,靜炎雖然是軍隊的統帥,卻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家,武功比多數的騎兵都要不如。那本來沒有什麼,因為她不是靠自己的武力來統率真騎的。可是在戰場上,區別就非常大了。但以靜炎的性子,有誰説得動她?流風收住呼聲,帶着百人隊迅速跟了上去。

    靜炎的嘴角微微帶着笑意,兩百對八百,沒有足夠的氣勢,這仗會很難打。

    她相信自己的舉動已經把士兵們的士氣調動起來了,誰都知道她的騎射並不比繡花更強一點。

    第一輪衝擊對休國騎兵是一個災難。他們的目標是幾十裏外的真人大營,而不是對面衝過來的另一隊騎兵。十里的距離對於面對面奔馳的香豬和夜北馬來説只是幾個瞬間。當休國前鋒看見真騎的時候,劈頭蓋腦的箭矢已經紛紛落了下來,手持長槍的休國騎兵連取盾牌的機會都沒有就倒了一地。後續的騎兵也並沒有因此取得一點喘息的機會。真人擅長連珠箭,他們並不瞄向某個具體的目標,只是以最快的速度把手中的箭矢都投放到道路中間的騎兵當中去。八百人的長長隊伍給真騎很好的習射機會,鵰翎破空的聲音在馬蹄聲中也顯得那麼尖鋭刺耳。只是在隊伍交錯以後,休國騎兵才回過味來。

    “掉頭攻擊!掉頭攻擊!”流風和驚瀾對自己的騎兵高呼。靜炎安靜地勒着她的香豬站在一邊,她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下面是她的將領和士兵的工作。真騎沒有能馬上投入第二次攻擊,不少虛弱的香豬在頭一輪狂奔後就倒在地上。這給休國騎兵爭取了寶貴的時間,這是休軍的精鋭,他們的反應也非常的快。

    “靠近他們!打散他們的隊形。”帶隊的休國軍官對自己的騎兵們喊着。真騎的威力在於他們的箭雨,要是能夠靠近他們短兵相接,即使是剽悍的真騎也不能在以一敵八的格鬥中佔到便宜。

    “遊擊蘇平!”靜炎認得那軍官的聲音。這個謹慎地近於膽小的軍官在戰場上卻毫不含糊,一語中的。靜炎從來不怕以寡擊眾,要是對手的意志被摧毀,越多的人數只意味着越多的屍首。但這個軍官和他的騎兵卻沒有被頭一輪攻擊中的慘重損失嚇到,而是馬上進入了接戰狀態,這是靜炎不願意看見到。

    “流風!”靜炎喊,指着揮舞着長槍的蘇平,他正把部屬分為兩隊來與真騎對沖。“把他給我射下來!”“得令。”流風雙腿一夾,香豬率先衝了出去。他的弓弦滿滿,長矢精準的瞄着蘇平頭盔下方一寸的咽喉。松弦的剎那,坐騎忽然一晃,倒了下來。

    遊擊將軍蘇平應該感謝夜北的高寒,要不是流風的香豬支撐不住,那一箭已經要了他的命。現在那支箭只是釘在了他的頭盔頂上,顎帶差點把他勒的斷了氣。

    近四百步的距離,那箭竟然還射穿了頭盔,在他頭皮上犁開了長長的一條口氣,鮮血汩汩地湧了出來。蘇平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望見遠處那個真人跺了跺腳,取箭再瞄,接着視線就被鮮血模糊了。

    流風沒有得到第二箭的機會,湧上來的真騎和休國騎兵阻隔了他的視線。他惱火地跳上另一頭香豬,跟着部下們衝了上去。

    這次真騎沒有得到多少放箭的機會,倒是休國人的長槍挑穿了幾個真騎的胸膛。滿地的馬屍人屍使雙方的速度都慢了下來。負傷的蘇平還能在副將保護下有條不紊地打亂真騎的衝擊,然後在混亂中把他的人馬帶出去。被打亂隊形的真騎沒有能夠再次投放出精確度足夠的箭雨,靜炎不得不四次吹響收兵號來防止自己的士兵漫無目的地追擊到敵人中間去。

    遭遇戰的結果是一百多休國騎兵的死傷和十來個真騎的損失,但香豬的損失將近三分之一。

    靜炎並不想怪責流風,雖然他的失手大大消減了可能的戰果。蘇平出現在戰場上本身是個很大的問題。他帶着全部手下八百名騎兵投入這次夜襲,只能説明現在在天水坐鎮的休國將領級別要高得多。而且,真騎也都看見了,休國正規軍不像天水守軍那麼好對付。如果蘇平沒有受傷,戰鬥僵持下去,真騎的損失會比現在高得多。

    是什麼人想到讓這樣一隊騎兵來夜襲呢?靜炎的眉毛在鐵盔底下緊緊擰了起來。

    離天亮還早,真騎的夜襲卻顯然不能繼續。她想着天水鎮裏該是什麼模樣,想得心都抽了起來。

    她只打算犧牲一百多真騎的姓名來換取大隊的安全撤退,現在卻連自己是否能安全撤回都沒了把握。

    篝火差不多要熄滅的時候,界明城和修士們看見真騎們緩緩歸來,他們依然軍容嚴整,坐騎卻明顯減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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