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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開時始見心---《懷人》 23-25

    二十三太陽已經開始散發熱量,雪原上霧氣嫋嫋,才被照亮的戰場正變得模糊起來。

    那些夜北馬速度很快,轉眼就衝入了真騎的戰列。白茫茫的霧氣裏面,人形與馬影交錯,一片混亂,只有血紅的真人戰旗刺頗那擾人的白霧,灼燙着休軍的眼睛。

    幾千休軍沉默地站在戰場上,看着馬羣吞沒了真騎和他們的主將。

    列遊音焦灼地望了掌旗官一眼,可那掌旗官面色木然,就好像什麼也沒看見。

    列遊音實在想不出左相離陣前交代他的是什麼命令。

    百來名真騎從霧氣裏衝出來的時候,坐騎已經由香豬換成了夜北馬,他們的身形好像忽然高大了一倍。

    列遊音緊張地抽出了馬刀,舉過頭頂,他身側兩千騎兵都盯着他刀尖所指的方向。不僅是他,中軍所有的兵將都聽見了楚雙河正高聲向弓箭手發佈瞄準的號令。掌旗官依然不動。

    列遊音的身後,掌旗官輕輕説:“不妨,收屍的。”騎將詫異地回頭看了掌旗官一眼,固執地高舉着他的馬刀。

    真騎在休軍面前“呼”地散開,他們鷹一樣的眼睛在染滿鮮血的戰場上逡巡,根本沒有人看一眼遠遠休陣中拉的滿滿的彎弓。間或有幾名真騎身子一墜,再起來的時候手中已經多了死去戰友的頭顱。

    “果然是收屍的。”列遊音喃喃地説。即使象他這樣好狠鬥勇的年輕軍官,看見真騎毫不手軟地割下戰友的頭顱,還是感覺脖子上有颼颼的寒氣掠過。

    不少兵將的臉上都露出厭惡和恐懼的神色來,休軍還不瞭解真人的風俗。這樣簡單的收屍,在他們看來,無疑是野蠻而殘忍的。

    界明城的心裏涼涼的。在真騎離去之前,靜炎還是成功地震懾了一下她的敵手,他越來越覺得這個象新月一樣甜美的姑娘有着他無法測度的智慧。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姑娘讓他想起來就覺得心寒,眼前老是晃動着流風的刀光。

    戰場上的真騎紛紛離去,帶着再也看不見夜北晨霧的戰友們。

    應裟臉上有毫不遮掩的疲憊,望着剩下的真騎隊一隊一隊向南奔下去,他終於忍不住問靜炎:“旗主怎麼知道我的兩千騎兵不會一直追下去呢?”天水城中本來沒有太多軍馬,真騎奪走的馬匹有限,這裏出現的夜北馬幾乎是天水失馬的五六成,而且體力充沛,自然是埋伏在退路半途的。真騎大隊沒有足夠的馬匹,而只有原牛一類的馱獸,只怕這個時候才堪堪抵達界明城來時走的獵道。若是列遊音和蘇平的騎兵一路直追下去,真騎該是無法逃脱的。

    靜炎翻身跳上驚瀾帶過來的一匹夜北馬。在高高的馬背上,她顯得尤其渺小。

    “我可不知道。”靜炎説,她的目光忽然鋭利起來,直射應裟的雙眸,“只是我帶了多少人出來,自然打算帶多少人回去。”她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憂傷,嘴角卻還帶着一絲無奈的微笑:“左相大人是個明白人,也還是要留下我這一百弟兄才肯放手啊!”應裟的雙頰一動,他的眼睛也轉向了戰場,那裏躺着的休軍遠比真騎要多。忍了一下,應裟道:“早説了,凡事若是一一按理而行,還需要打仗麼?”“呵呵,是啊!”靜炎笑道:“一個交代!”她的笑聲裏沒有一點歡愉的意味。休王需要一個交代,這是完全可以想見的,不管這個交代本身有多無聊。

    她又眺望了一眼嚴整的休軍大陣:“左相不要為難了界先生,他可真不知道什麼。”“旗主多慮。”應裟回答説,“旗主的思謀若這樣一個剛出道的天驅也可以猜度到,我這把老骨頭真不用在夜北折騰了。我不會為難他。”他的言語裏很明顯露出沮喪來了。

    靜炎不再多話,舉刀對應裟行了一個軍禮,轉身和最後的一個百人隊沒入了越來越濃的霧色中。

    陷在這些商人當中,界明城忽然覺得沒有辦法和他們説明戰爭到底是怎麼樣的事情。他們關心着的起先只不過是一個懸念,這個懸念和他們的利益攸關。當這個懸念的答案以他們喜悦的方式出現,所有的熱情就都綻放了開來。

    界明城對於戰爭和關於戰爭的描述並不陌生,他知道他唱的歌謠裏面在鄉村最受歡迎的是古老愛情的傳奇,而在城鎮中則永遠是那些戰火和廝殺。越是觸手可及的,越是血脈相連的,就越能吸引聽眾的注意力。界明城原來以為他可以穿越戰火來公正的講述發生在身邊的戰事,他描述的戰鬥場面栩栩如生,聽眾們會隨着他的琴聲躲避飛來的箭石,也會跟着他高揚的聲調激動地握緊了拳頭歡呼。他知道戰爭是人類世界永恆的主題,而他能在裏面看見勇氣和犧牲,看見種種讓人毛髮悚然的悲壯和高尚。

    “如果戰爭是那麼糟糕的東西,那我們更應該掌握它!”他曾經熱情地對鬚髮皆白的老人説,熱烈的眼神盯着老人手指上鐵青色的指套,滿心以為自己可以發掘出戰爭光彩四射的那一面。

    老人交給他的是腳邊這面斑駁的六絃琴。界明城帶着琴遊蕩在東陸的高山和荒原上,每次彈唱他都覺得自己更瞭解老人把琴交給他的原因,再次遇見老人的時候他相信自己會得到那枚鐵指套的。

    可今天,他沒有辦法拿起腳下的六絃琴來。

    他知道商人們想聽見的是什麼:夜北軍如何消滅那些又髒又臭的真人蠻子;他們想聽見馬蹄踏破真人的營帳,想聽見森立的長槍挑穿真人的胸膛。他可以把這個故事講的很好呢!這本來就是場了不起的戰鬥。

    界明城甚至完全有把握把這些商人的情緒調到真騎這邊來,看一看他們如何以寡擊眾,如何用犧牲換取夥伴的生命。不管怎麼樣,真騎反正妥協了嘛!他們連一頭香豬都沒有帶回去。這樣的悲壯只會使休軍的戰績更加出色。

    但他卻沒有一點點的心情來向商人們複述戰鬥的經過。這場戰事從最開始就是毫無意義的,即使在應裟回絕驚瀾的時刻,靜炎和應裟也都知道這只是完結故事所需要的一個音符,用來確認基調的音符。在靜炎分兵撤退和進擊的時候,戰事的結局其實已經確定了,應裟和靜炎只是需要用士兵的生命來證實這一點。

    界明城悲哀地想到了流風和他的一百名勇士,他們的鋭勇為他們的戰友換取了生命,而這鋭勇要用橫陳在戰場上的另外幾百名休軍屍體來證明。如果流風的百人隊沒有這樣的戰果呢?戰場上無非再多上千具屍體而已。真騎已經撤走了!界明城清楚的知道,他甚至應該欣賞應裟和靜炎的角力,如果不是這兩個統帥的默契,這場空虛的戰鬥還會擴大。而這,才使他感到由衷的沮喪。

    一場被精巧地控制着的戰鬥,界明城想,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戰鬥。沒有人會喜歡傾聽這樣的故事的。應裟也不會喜歡,用這樣的結局對付休王的質詢已經不是容易的事情了。

    “這位小哥怎麼不説呢?左相大人是怎麼結果那些蠻子的?”人羣中已經有人等的不耐煩了。

    “這個……”界明城猶豫地説,他決定撒一個謊,這對行吟者來説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我又不是當兵的。鋪天蓋地的大軍過來,難道各位見了都往面前擠不成。”大廳裏爆發出一陣鬨笑。

    問話的人也尷尬地笑了:“説得是説得是。”“總之真人已經被趕出休境了。”界明城説,“聽説左相大人還帶了不少香豬回來哪。”人們又是一陣歡呼,對於那種醜陋惡臭的大豬們在天水的街道上橫衝直撞的情形,大家都記憶猶新。

    “説到那個什麼鳥香豬,”客棧老闆憤憤地説,“那可不是一般的兇啊!那天衝到我們馬廄裏來,嘖嘖,臭的呀,把一棚子馬都驚了。我拿這門槓子去攔它,好傢伙,?叱一口就把碗口粗的門槓子給咬折了。坎子啊!”他招呼夥計,“拿那個門槓子出來再給大夥看看。”坎子答應了一聲,不一會兒舉着挺粗一截木頭回來了:“另一截已經給燒啦!”手裏那截斷木頭上齒痕還清晰着呢。

    “就是!”人們已經不是頭一次看着木頭了,現在卻依舊議論紛紛,“到底是蠻子,怎麼就養這樣的東西。”“還別説,聽説那玩意屁股上兩塊油膏可值錢了。”到底是商人,人羣中還有有見識的人在。

    “是啊是啊,不得了的香料啊!”有人在附和。

    立刻就有人不樂意了:“開什麼玩笑,那麼臭的東西……”“這個你就不知道了……”人們熱烈地討論着從界明城身邊散開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已經沒有人在注意這個剛從蘭泥過來的行吟者了。

    界明城把已經有點涼了的奶茶一飲而盡。既然往蘭泥的路通了,客棧也再沒有約束客人的辦法。他提起六絃琴,往客棧老闆那邊走過去,冰冷的金銖捏在了手中。現在他需要好好睡一覺,不管需要多少錢。明天早上起來的時候也許他會明白下一步到底怎麼走。

    客棧裏的氣氛活躍了起來,也許他又可以象在別的城鎮一樣用他的歌聲換取八松的通路了?這夜北大地,也流傳着很多美好的歌謠呢!又或者,他想着幾個關於香豬的傳説,黯淡的心情不由好了些。

    大廳的門簾被掀起了,不,應該説是被推開了,油膩膩的門簾早硬得象快木板了。撲進來的寒氣讓大廳中的談論忽然窒了一下,門口刺目的寒光裏赫然站立着一匹更為神駿的白馬。

    界明城的腳步不自主的停下了。反差那麼大,一下子還看不清門口那人的面目,可是裹在獵人常穿的鼠皮馬甲裏的窈窕身影猛地挑動了他的心絃。

    “看見你的白馬啦!”門口的人笑吟吟地對界明城説,“果然在這裏啊!”二十四“四月?!”界明城遲疑了一下,終於輕輕叫了一聲,巨大的喜悦從心底浮現出來,排山倒海地壓倒了那些沒有機會伸張的疑問。這是陌生的感覺。當專犁龐大的身軀消失在漫漫雪原中的那一剎那開始,四月的身影就在界明城的心裏佔據了一個奇怪的位置。他一直以為那是好奇。

    那個冷着臉出現在白樺林中的女孩子,那個出手擊飛界明城箭矢的女孩子,那個用愛憐的目光注視着專犁的女孩子。她銀色的長髮和酒紅的眸子,連同清甜的嗓音都一直在界明城的腦海邊緣起伏。界明城倒寧願她是個山鬼,被那種傳説中的奇妙生物在精神上全面壓倒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但她當然不是,和修士們零星的討論中,他們都一致認定那是個人。界明城和獵人們或者在精神力上沒有什麼修煉,修士們可不至於被沒有智慧的山鬼所遮蔽。從她強大的魅惑術到來自夜沼的怪獸專犁,四月的身上藴藏了太多的秘密。

    提到她的時候,黑瘦修士總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讓界明城覺得他似乎知道些什麼。要不是驛道上這場血腥的衝突,界明城本該打聽出更多的東西來。

    四月若有若無的身影曾經也讓界明城覺得困擾。那倒不是因為四月是個漂亮的女孩子,界明城試圖説服自己。他也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可是漫遊東陸的經歷讓他看過了足夠多的美女,即使是其中最優秀的也不曾讓他心動。

    “我的心可不在這六絃琴上。”他曾經對白髮蒼蒼的老人説,那是他開始這不知終點的旅程時候的事情。

    “我知道,”老人豁達的笑,“也不在於你的八服赤眉上。”他把脅下的彎刀遞給了界明城,少年的面容又驚又喜。“你的心甚至不僅僅在這大地上,對嗎?”界明城吃驚地張了張嘴,輕撫着刀鞘的手頓時停住了,不知道每天只是傳授刀琴的老人如何窺見他內心的秘密。

    “去吧!也許天驅就會在你身上消滅,”老人慨然長嘆,“如果不是這樣,你的心永遠都不能滿足。”他看了看顯然是沒有聽懂的少年,“去吧!在你知道你要什麼之前,不要再見我的面。只有在那個時候,你才能成為真正的天驅。”“一個女子而已。”界明城不以為然地對自己説,“美貌會象鮮花一樣凋零,又怎麼能吸引我的心呢?”雖然五年的遊歷已經帶給他許多的改變,他還是保持着離開家門時那種強烈而又空虛的使命感。“四月太神秘了,這是我想起她的唯一理由。還有靜炎不也一樣!每次想到她的時候心裏不知怎麼都是涼涼的,也就是因為人很特別的緣故吧。”界明城成功地説服了自己,很快就把精力放在了真休之間的戰事上。

    只是這個瞬間,當四月再次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界明城為自己堆砌的所有理由都土崩瓦解了。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的喜悦從何而來,他只是感到高興。

    “你……”界明城迎了上去,張張嘴卻不知道説什麼好,四月眼中促狹的笑意讓他更覺得茫然,只好很遲疑地説:“怎麼來了?”“嗯,不是説還要聽你講那個瘋子的故事的嗎?”四月輕描淡寫地回答,一邊還跺了跺腳,長髮和鼠皮馬甲上結起的冰墜子輕輕撞擊着掉在了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音來。

    界明城這才回過神來,面前的四月臉色是雪白的,衣服上結滿了冰墜子,原本是銀亮柔軟的長髮髮梢上結滿了霜花,就連長長的睫毛上也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耀,是深深的酒窩也流露着一絲疲憊。不知道她到底在這冰天雪地裏面騎行了多久。界明城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握四月的手,那簡直就是兩塊冰。

    “不是去夜沼了嗎?”界明城頓時感到一陣心疼,“怎麼又來了天水啊?”他拖着四月的手就往大廳裏走,滿心希望大廳裏的熱氣能把四月温暖過來。

    四月臉上微微一紅,輕輕把手從界明城的手中抽了出來,聲音卻還是從容的:“是去了啊!這不是才從夜沼過來嗎?”她跟着界明城往裏走,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吸引了大廳裏多數的目光。

    “這位姑娘,姑娘。”一個剛才向界明城買馬的商人忽然衝了過來,激動的有點結巴了,“你這匹白馬賣不賣啊?”人羣中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剛才試圖問界明城買馬的人又都圍了過來,又開始躍躍欲試了。去蘭泥的道路被證實是暢通的,蘭泥那麼小,沒有太多的馱獸可以供應,早點趕去就顯得十分重要了。當界明城壓抑着興奮和四月交談的時候,大廳裏的目光早已在四月那匹白馬身上轉了好幾圈。

    “不賣不賣。”四月沒好氣地説,她可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陷入了商人們的包圍中。

    “哪有不賣的東西啊!”有人吵吵嚷嚷地説。“開個價開個價。”“説了不賣啦!”四月有點惱火,皺着眉頭,嘴也嘟起來了,她求助地望着界明城。

    界明城剛才還覺得好笑,現在可不敢推辭,一提聲音,大廳裏的喧譁都被他壓了下去。“各位!四月姑娘説不賣就是不賣了,遠道來得辛苦,大家讓她進去坐一下啊?!”商人們大為不滿,有人扯着嗓子喊:“這位姑娘賣不賣哪輪到你作主啊?一邊去!”有人已經開始出價了:“四十個金銖啊!姑娘。”還有人顯然聽清了四月的名字,很有禮貌地説:“四月姑娘,您要是不賣,租也行啊?租四五天成麼?”四月面色先是一寒,忽然又轉顏微笑:“行啊!這麼想要,賣了就賣了。哪位給個好價錢啊?”界明城聞言不由一愣,看了眼她的笑臉,心中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別闖禍啦!”他低聲對四月説。

    四月扭過頭去裝沒聽見,管自望着爭相出價的人羣。這時價錢已經出到了七金銖,連界明城都被嚇了老大一跳。

    “這位……四月姑娘。”那中年商人忽然高聲提問了,“你這是匹白馬麼?”中年商人在商人中間似乎挺有威望,他説話的時候大家一時都安靜了下來。

    等他話音落地,又是一片嘈雜聲起。“什麼屁話呀!不是白馬難道還是黑馬麼?”四月微微有點意外,她望了眼同樣意外的界明城,點點頭説:“問的好呀!你説這不是白馬是什麼呢!”“不敢不敢,”中年商人口中謙遜,臉上卻滿是得意的顏色,“我見的世面不多,不敢胡説。不過這白馬額生銀角,神態駿逸,倒象是夜北人所傳的倏馬了。”界明城雖然早看見四月的白馬很不平凡,但因為見過了專犁,他也沒覺得意外。聽到中年商人説起倏馬,他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四月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裏從遙遠的夜沼趕到天水來。

    “滿利害的嘛!”四月咯咯笑着説,“真叫你猜中了,是倏馬呢!”大廳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倏馬的傳説在夜北大地流傳頗廣,人人都知道這是夜北的最了不起的走獸,可以晝夜疾行數千裏。只是倏馬性子剛強,極少聽説過有被人馴服的,所以倏馬都是聽見的多,卻不太有人看見。一時間大夥都向門外衝去,驚得那倏馬憤蹄咆哮,果然和平常馬嘶大不相同,連界明城的白馬都躲躲閃閃,頗有畏懼的神態。

    中年商人兩眼放光:“真是倏馬!那些人出的價錢可就差得遠了。我願以三百金銖請四月姑娘割愛。”門外眾人也聽見了中年商人的話,一面恨恨地罵,一面卻也無可奈何。

    以三百金銖購買一匹馬,即使是倏馬,也實在太貴。何況是這中年商人出手,有心出價的人也不敢競爭。

    四月想了想,説:“既然你識貨,那也就成全你吧!”中年商人大喜,道:“姑娘爽快,果然不同凡響。”做了個手勢,就有人給他去取金銖。三百金銖有滿滿一大袋了,就算夜北產金,這也是很大的一筆財富。

    四月伸手接過金銖,看看界明城依稀有點不贊同的神色,咬了咬嘴唇,問那商人:“怎麼稱呼啊?”“啊,小姓姜,宛州姜平壑。姑娘還有什麼指教?”姜平壑得意洋洋地説,顯然是個頗有名望的人物。

    界明城暗暗點了點頭,身從宛州來,這個名字他自然聽説過,難怪有這樣大的手臂。但是四月顯然不知道姜平壑的來頭,兀自大大咧咧地説:“老薑,你既然認得這是倏馬,當然知道倏馬的脾氣吧?”姜平壑微微一笑:“這個不勞四月姑娘操心,我們宛州人對付馬還是有點把握的。”四月看他自信滿滿,也就不多説話,喜孜孜地把那金包在手中掂了掂,對界明城説:“重,你給拿着。”界明城依言接過,背上一凌,感受到了四道冰冷的目光。心中不由狐疑,沒想到這客棧里居然有如此的殺氣,看來進來時候竟然是疏忽了。

    四月見他臉色不愉,拖着他就往帳台走,一面低聲數落他:“專門趕過來聽你講故事的,不要給我看這種臉色啦!人家願打願挨,要你有什麼意見啊?我請你吃飯還不行?”界明城一時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你真以為宛州商人那麼無能,連你一匹倏馬都控制不了?”“那是當然!”四月毫不懷疑地説,扭頭對帳台裏喊:“老闆,這裏有什麼好吃的呀?”看見那一袋金銖換了主人,客棧老闆的態度可就大不一樣了,一疊聲答應着趕了過來。還沒到桌邊站定,嘴裏已經報出了一連串的菜名,一聽就知道什麼貴報什麼。

    桌子上堆滿了香噴噴的菜餚。界明城看着直髮愁,他本來飢腸轆轆,卻也對付不了那麼多東西。不知道這女孩子的胃口到底有多好。

    “吃呀!”四月捧着碗催他,她竟然不吃肉菜,那麼多的東西顯然是點給界明城的。界明城不由覺得有些汗顏。

    “我看見戰場了。”四月又喝了一口奶茶,説:“而且我知道你肯定又攪進去了。怎麼回事?”她臉上的還有些餘悸的痕跡。

    界明城覺得這女孩子真是琢磨不透:“你怎麼知道我捲進去啦?”“噗嗤”一聲,四月笑了出來,“還自以為很神秘哪?兩邊的戰馬都不是蘭泥那種蹄鐵啦!一看馬蹄印就看出來了。”界明城這才恍然。他細細給四月講述着那慘烈的一幕一幕,用的卻是哄小孩子的温柔聲音。四月安靜地聽着,把頭放到了胳膊上。

    不知不覺間,四月已經趴在桌上睡熟了,被暖氣蒸紅了的臉上寫滿了風霜,睡夢裏還微微皺着眉頭。

    界明城看着四月疲憊的睡態,想象着她在充滿血腥味的戰場上來回飛馳尋找白馬蹄印的樣子,心頭忽然又軟又燙。

    二十五太陽西曬,已經是傍晚的光景。客棧老闆讓坎子把木板窗户卸了下來,大廳裏忽然就充滿了一道道温柔的光芒,大廳裏的一切都在光芒中潰散,變成了淡藍的顏色。這是天水一天裏最温暖的時間。

    界明城看了眼四月,她還在趴在桌子上熟睡,她已經那麼睡了很久了。陽光落在她的臉上,把她粉紅的臉頰上細細的茸毛都精細地勾勒了出來。四月似乎感了什麼,微微又皺了下眉毛。界明城一慌,忙挺直了身子為四月擋住陽光,再不扭頭去看四月,心下卻是一片茫然。他坐在這裏,想過了無數關於這個女孩子的事情,卻始終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客棧老闆來過了兩次,一臉殷勤地請示是否把這位姑娘送到房裏去。在姜平壑那一袋子金銖面前,他忽然就多出間“很清靜”的上房來了。

    “呆會再説。”界明城小聲説。

    界明城刻意壓低的聲音其實毫無必要,因為門外的彩聲一陣比一陣高。

    大廳裏一多半的人都在客棧門口,姜平壑的馬伕正在那裏罵罵咧咧地試圖馴服倏馬。那匹倏馬果然不好對付,姜平壑的馬伕已經摔的鼻青臉腫了。觀看的人羣只是大聲喝采,很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若是沒有這倏馬的出現,大家趕去蘭泥的機會都是差不多的,如今可不好説。

    姜平壑倒不着急。他揹着雙手施施然站在大門口,看着他的馬伕再一次摔到塵埃裏面,聽着大夥鼓掌喝采,臉上竟然沒有一點異色。連界明城的心中也不由暗暗稱奇,不管三教九流,能成名一方的人物畢竟不是白給的。

    姜平壑還沒有出聲訓斥,馬伕的面子卻已經下不去了。在宛州撲騰了十幾年,他在行中的名聲可是來之不易。他偷眼看了下姜平壑,惡狠狠地往掌中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晃着肩膀又往那倏馬身邊靠。

    倏馬也不躲避,很安靜地站着,等馬伕的雙手輕輕掩住它的眼睛,才閃電般地一摔脖子。馬伕吃了這麼幾回苦頭,總算是有了防備,就等倏馬奮頸的一剎那,牢牢扣住了倏馬的耳根,雙足發力,一下跳上了馬背。倏馬大驚,狂踢亂跳了起來,那馬伕雙腿牢牢夾着馬腹,口裏喃喃,不知道念着些什麼,雙手用力掐着倏馬的耳根。倏馬吃痛不過,掙扎幾下,終於慢慢跪倒。馬伕不由大喜,鬆開雙手,一邊輕輕拍撫倏馬的面頰,一邊梳理它錦緞一樣的鬃毛,稍加指示,那倏馬居然依令而行。圍觀的眾人看得呆了,好半天才稀稀落落地鼓起掌來,聲勢比剛才馬伕落馬的時候大大不如。

    馬伕翻身下馬,帶馬走到姜平壑面前,半是驕傲半是慚愧地説:“老闆久等了。這馬該是馴服啦!”姜平壑温言道:“辛苦雷師傅了,還請後面休息一下。”伸手接過馬繮繩,看那倏馬神色竟然温順極了,臉上也不由出現喜色,又追問馬伕一句:“現在就可以乘騎了嗎?”雷師傅恭恭敬敬地回答:“應該沒問題。只是這馬性子高傲,要多加撫慰,馴服以後就不宜用強。”姜平壑道:“如此極好。”他揮手招來一個精壯的漢子,囑咐幾句,竟然當場就要派人出發去蘭泥。

    一個胖大的商人忍不住出聲勸阻:“姜老闆啊!只要一個伴當出去辦這事情未免也託大了點吧?天色都晚了,這才剛打過一仗,您行事又不避人……”姜平壑眼中微有利芒一現:“多謝塗老闆好心提醒。不過,要不是剛打過一仗我還真不敢那麼大膽。左相夜北大軍駐守天水,我倒不信真有敢在老虎頭上捉蝨子的。”界明城聽他那麼説,不由愣了一下。先前感覺背後那幾道目光奇異,看來是還真有來歷。

    姜平壑的伴當動作極快,幾句話的功夫就從客棧中帶着包裹轉了出來,翻身上馬。倏馬腳力十分了得,身形一閃,一溜煙就直奔南門下去了。

    倏馬既然走了,大家也就沒有多少熱鬧可看,雖然心下不甘,卻也無可奈何,嘟嘟囔囔着紛紛轉回大廳來。界明城留心在人羣中尋找剛才背後盯他的那兩個人,竟然沒能認出來,心下略感吃驚。

    轉回頭去看四月,正迎上兩道明亮的目光,界明城措不及防,一下子鬧了個大紅臉,也不知道心虛些什麼。滯了一下,才開口道:“四月姑娘,你那倏馬,人家可已經騎走了。”四月眯着眼睛望着窗户外落下去的夕陽,滿不在乎地説:“哦,知道啦!看不出來,那老頭手下還真有人呢!”説話間姜平壑已經到了桌前,對四月拱手笑道:“姑娘寶馬果然神駿,多謝了。”四月淡然回道:“老薑你用錢買的,既是應得的那份,又何必來謝我呢?”姜平壑也不着惱,微微一笑,點頭説:“姑娘説得是。”顧自往後院去了。

    界明城忍不住問四月:“真得不心疼啊?”回憶起四月全力維護專犁的樣子,再想想四月如此輕易就把倏馬換了金銖,他心中總是覺得有些不妥。

    四月撇了撇嘴,輕聲説:“你還真以為那個白痴那麼利害啊?”臉上似笑非笑,説不出的好看。界明城看得出神,等到四月“噗嗤”笑出聲來,方才醒轉,面上又是一紅,慌忙扭開臉去。界明城心中也覺得奇怪:自己向來都不是扭捏的人,怎麼偏在四月的面前就有這許多不安呢?折騰了這幾天,界明城早覺得十分睏倦,有心去房中休息,卻見剛睡醒的四月一臉的神采奕奕。

    “等一下。”她對界明城説,聰明如四月的,又怎麼看不出界明城的倦意呢?“你多等一會會兒。”四月的口氣既不是命令也不是央求,她就那麼輕聲地説,界明城卻覺得無法拒絕。有心問她別後的事情,又擔心過於唐突。四月也不説自己的事情,只是和界明城再次印證着早上那場戰事。她從戰場上看出那麼多的細節,包括界明城在休軍陣中的來回反覆,連界明城都覺得驚訝。

    “左相為啥要聽你的呢?”四月問他,目光灼灼。

    “嗯……”界明城一時倒覺得很難回答,“也許因為我説的是實話,也許因為他也為這場戰爭心存愧疚。”他想,要向一個終日在森林裏和怪獸泡在一起的女孩子講述戰爭的來龍去脈,實在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是做官的人吶,還會心存愧疚?”四月譏諷地看着他,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總之不是因為你會講故事就對了。”説起人類的戰爭來,四月忽然就沒有對待專犁那種温柔和諒解,言辭間都有點冷冷的味道。

    界明城被四月這樣嗆了一下,一時間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看見界明城的尷尬,四月倒是對自己的話心存愧疚了,很有眼色地連忙接上來:“上次你不是説去八松嗎?我也往北走呢!明天一道去好不好?我還要聽你講那個左瘋子的故事啊!”“好。”界明城想也沒想就答應了,然後才皺了皺眉頭,“就是現在……怎麼走啊?”他今天雖然有點神不守舍,終於還是想起來現在兩個人只剩下了一匹馬了。

    四月正要説話,忽然停了下來。她把一支白生生的手指擺在嘴前,神色專注地側耳傾聽,臉上浮現出歡快的神色來。

    界明城稍一凝神,就聽見急驟的蹄聲從南邊傳來。速度是這樣的快,方才還是縹縹緲緲的,轉眼就到了客棧門口。他頓時明白了怎麼會事,神色不由變得十分古怪。

    正在門口掃地的坎子驚呼了起來:“老闆啊!姜老闆啊!那那那怪馬回來啦!”四月在坎子叫起來的同時就奔了出去。門簾一掀,人們看見大汗淋漓的倏馬已經站在界明城的白馬身邊了,四月還沒跑到門口,倏馬就親熱地把腦袋往四月的懷裏鑽進來。四月抱着倏馬的腦袋,輕輕拍着,象哄小孩子一樣輕輕嘟囔着什麼。

    大廳裏原本稀落的人聲忽地響了起來,一片嘈雜,也不知道大家到底是高興還是驚奇。人們紛紛往門口湧去。

    界明城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人人都看得出來,四月這下可是當面作弄了姜平壑。這個宛州商人雖然不值得懼怕,但後面麻煩總是少不了了。

    界明城走到門口的時候,四月正理直氣壯地交代坎子把兩匹白馬帶到後頭馬棚裏去好生餵養。為難的坎子不知道如何答應,正一個勁兒地往大廳裏眺望。

    “先把馬帶進去就是了。”界明城勸他,“你別擔心,人都在這裏,沒有你的事情。”坎子應了一聲,扭頭把馬往後帶,馬蹄在石板路上敲得滴滴答答。眾人紛紛議論着,就聽見那馬蹄聲急驟了起來,似乎是四面八方到處都有,也不知道有多少馬匹,正在往天水城裏湧進來。眾人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聽見有號令和低沉的角聲傳來。

    巷子裏不知道哪裏竄出來幾個孩子,飛奔着高喊:“左相大人進城了!左相大人進城了!”眾人先是靜了一下,然後猛醒,齊聲高呼:“左相大人進城了!進城了!”那神情就如同見着親人一樣,好象所有的問題都會在左相應裟面前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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