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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開時始見心---《懷人》 43(完)

    四十三“那一顆星星是四月的。”婆婆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了窯洞,坐在界明城的身邊。她指着天空,“那五顆星星,好像一條大魚,看見了沒有?魚嘴外面那一顆就是四月,多亮啊!”她感嘆着。“你是那一顆,很容易看見。沒有哪顆星星更靠近四月了。”“所以你説我是四月註定的那個?”界明城問。

    “是的。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寫在天空上了。”“可你怎麼知道我是那一顆?”界明城抗議説,“你才剛看見我。”“你相信星命嗎?”婆婆問他,毫不理會界明城的置疑。

    界明城很遲疑。他是信的,可是他又覺得沒有把握。如果一切都是註定的話,那他的追去不就是一個玩笑?他不願意那麼想。

    “四月也不信。”婆婆的笑容裏有洞悉一切的智慧,“可每個人都有一個時刻會相信星命的安排。”“然後呢?”界明城急切地問,如果真有一個現成的答案,那他實在是太需要這個答案了。他的思緒紛亂,根本沒有辦法思考。

    “羽寧誕生的時候,太陽正在下山,”婆婆忽然換了一個話題,“等你們回來,太陽已經落到若感峯背後去了。可你要是正好站在若感峯頂上,就會看見太陽正在下山……。”界明城無辜地看着婆婆,全沒有聽明白。

    “你在不同的地方,看見的太陽是不一樣的,那是因為你站的地方不一樣。至於太陽本身,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但我沒有站在山頂上。”界明城沮喪地説。

    婆婆沉默了一會兒:“你會的。就是別等太陽真下了山才站上去。”這是一個怎麼樣的村莊啊。出塵的仲秋,絕美的四月和羽寧,即使是鶴髮的婆婆也是這樣的莫測高深。界明城覺得自己是魯頓的,那麼多的驚訝翻翻滾滾,他唯一有心澄清的卻只有四月一個。他手裏捏着那一片貝殼,來來回回地在沙灘上畫着。待到醒轉過來,才看見自己滿地都畫着四月的名字。他慌忙用腳攪亂了沙灘,像是犯了什麼錯誤似的。

    背後有腳步聲響。界明城轉過頭去,四月銀色的長髮在星光中飛揚。他閉上了眼睛,只覺得一顆心冰冰地抬不起來。

    “野裏露水重,”她柔聲勸界明城,“別在外面呆太久了。”聽得界明城的心頭一顫。不能這樣輕易被她迷惑了,他努力想着過去幾天的事情,只覺得自己處處都如同玩偶。你是一個魅,他惱怒地想,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一個魅?!“四月,”界明城鼓足了勇氣問,“你到底是不是因為左歌才跟我在一起。”他的聲音低低的,可是説的字字驚心。

    “你想問的是這個嗎?”四月的目光驟然變得鋒利起來,“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嘴唇裏都吐出一個“是”字來,可是後面更多的話卻被“是”字打了回去。如果不是四月,界明城對自己説,自己還會這樣尖鋭麼?沒有如果,四月就是四月。他昂起頭來。

    四月走近他身邊,把一件羊皮大衣輕輕披在他身上。界明城的身子顫動了一下,終於沒有退縮。然而他分明地感到四月的手也顫動了一下。她細心地給界明城掖好脖頸,頭也不回地走回窯洞去了。

    界明城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只記得自己在茫然間又在沙灘上寫了多少遍四月的名字。睡着之前,他還在想,還沒有把那些名字都抹去吧?白馬温熱的舌頭把界明城從夢中舔醒。按説夜北春不上頭,界明城卻覺得頭疼欲裂。他勉力睜開眼睛,抱着白馬的脖子坐起身來。太陽已經升地很高,明晃晃的很是刺眼。他的頭腦有些模糊,看着太陽總覺得有些東西在心裏頭繞,好一陣子才想起婆婆的話來。太陽果然是一樣的麼?他冷笑了一聲,昨天的太陽就沒有今天這般鮮明吧?站在哪裏又有什麼不同?這一夜噩夢連連,盡是四月的身影飄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以為自己拿定了主意。

    回眼望了望窯洞,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原來是不見了倏馬,方才定下的心忽然慌亂起來。他飛跑回窯洞口,努力調勻了呼吸,鎮定地走進洞去。四月果然不在,大家都盯着他看。各種念頭春草一般在心中滋生了起來。看着界明城的臉色由強作鎮定變成惶惶,仲秋忍不住笑了。

    “四月一早走的。”仲秋知道界明城問不出口的問題,“還有,她説了,那咒語是偷聽來的,所以不會再給我們用,讓你不要掛心。”“掛心?!”界明城忽然沒有來由地生氣起來,“我掛心這個做什麼?我才不要管這個!四月去哪裏了?”仲秋攤了攤手:“我怎麼知道?四月一向都是這樣來去如風的。”界明城幾乎聽見自己的心一寸一寸地崩裂。四月的倏馬先跑出去半天,他怎麼可能追得上?“被她搶了先。”他喃喃地説,心裏忽然痛得厲害。

    “界明城。”這是羽寧第一次和他説話,她的聲音出人意料的低沉,卻一下插到他的心裏去,“你愛着四月哪!”她俏皮地衝他擠擠眼睛。界明城想起了那隻在他心中摸來摸去的小手。原來想好跟四月鄭重交待的那些言語登時化作飛灰,那都是些多麼可笑的理由呀!為什麼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只有他自己最糊塗呢?他衝出了窯洞。主顏海還是碧藍的,草場還是青翠的,可是他的目光失卻了方向。他一手扣住白馬的鞍頭,一腳踩上馬鐙,驚惶地轉動着目光。莽莽夜北,應該往哪裏去追?晉北一向有雪國之稱,卻在這個早春時節飄起雨絲,把秋葉城中卵石的街道洗得亮晶晶的。秋葉是東陸最具有羽人風味的一座大城,羽人精緻的小木樓點綴在人類用擘梁山巖搭建的屋子中間。一條條卵石的街道和淌着山溪的溝渠把城市分割成無數的碎片。大雨的季節,秋葉人攔起溝渠的出口,整個山城就被溪水淹沒,沖刷得乾乾淨淨。然而現在還沒有到時候,散碎的春雨只是讓街道變得滑了些,讓溪水流得歡暢了些。

    界明城牽着白馬走在街道上。雨霧中的街道上行人零落,人們大概都圍在家中的火爐在取暖,在享用他們熱騰騰的晚餐。這時的春雨,怕是比飄雪還要冷些。

    界明城抖了一下大,抬眼向前張望。他的斗篷留在了朱顏海畔,這一路陪着他的是那天夜裏四月給他披上的狐皮大。雖然是極好的銀狐皮,大畢竟不能遮雨。吸飽了雨水的大沉甸甸的壓人。界明城覺得很累,白馬也該累了。

    從朱顏海到八松,從八松到秋葉,這些天他和白馬一直沒有停下過,也沒有見到一絲四月的蹤跡。離開朱顏海的時候,他心中滿當當的都是後悔和惶惑,卻在這一個月的旅程中慢慢沉澱了下來,變成了心底的一線思念。這一線思念是深埋的,卻是清晰堅韌的。界明城不知道自己還要這樣走多久,可是這思念鼓動他前行,比尋找龍淵閣的念頭更堅決。

    他的視線在街道拐角的一家客棧招牌上停住了。工工整整地“山城客棧”四個字在雨中透出來的是一份温暖安逸。他把白馬拴在雨篷下面,小心地用已經濕透的衣襟替它擦着身子。白馬忽然興奮了起來,仰着頭響鼻連連。界明城奇怪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卻沒有看見什麼異處。

    “好好待着。”界明城抱着白馬的大腦袋,給它搔着耳根,“馬上就來餵你啊!”白馬水晶球一樣的大眼睛盯着他看了一陣子,悻悻地閉了起來。

    聽見外面的響動,小二撩起了門簾:“呦,客官,趕緊裏面請,外面雨大呀!可別淋壞嘍!”界明城解下大,跟着小二跨進大廳,才把大在欄杆上一搭,呼吸突然停止了。櫃枱裏面那個粉衣銀髮的女子笑顏漣漣!“剛才就該想到了!”界明城喃喃地説。白馬那表情正是見到倏馬的時候特有的。四月正在和一個客人説着什麼,感到了這邊的目光,把頭轉了過來。她也呆住了,忘記了和客人説着什麼。她打量着界明城,目光裏又是憐惜又是辛酸,界明城僕僕風塵的樣子和他激動的目光説明了一切。

    “明城。”界明城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吃驚地轉過頭去,一個鬚髮潔白的老人坐在兩個青衣人中間,詫異地望着他。

    “老師!”界明城又驚又喜,抱歉地看了眼四月,步子邁向了老人的方向。

    老人的目光刀一般的鋒利:“你準備好了?”界明城明白老師的意思。再見到老師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具有了繼承天驅傳承的資格。現在呢?他幾乎都把龍淵閣給忘記了。界明城搖了搖頭。

    “那你怎麼追到這裏來?”老人追問,他的面色嚴峻起來,“幾時能學會為自己作主?”界明城一凜,想要辯解,然而明白這毫無意義。他絕望地看着四月,深深吸了口氣,一步一步地倒着退出了大廳。

    連大都沒有拿出來,雨絲無孔不入地貼上了他的肌膚。“好冷!”他打了噴嚏,腦子裏漸漸清明瞭起來。只要在這裏等着,總能見到四月,老師出現的話,他只要迴避就好。追了那麼久的四月,他不可能這樣放棄。他打定了主意,心裏也熱了起來,身子挺得筆直。

    “你怎麼這麼不講道理!”還沒有放下的門簾裏飄出四月的怒喝,“那麼冷的天,那麼大的雨,這客棧又不是你家開的,你憑什麼叫人出去?”是四月在質問老師,界明城想,四月還是在乎他的。她當然可以看出那一桌都是天驅武士,可是他幾乎在界明城剛出客棧就衝到他們面前。他想起了四月絞碎小非的那一擊,那讓她“溢出”的秘術,四月也是這般的毫不猶豫。雨似乎下的更大了,界明城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她能想象四月衝過去的模樣。這樣的笑容於界明城已經久違了。才笑了一笑,他眼眶忽然一酸,熱乎乎的淚水在眼中打轉,幾乎要掉出來。門簾落了下來,界明城聽不見裏面的爭吵,可是他面上還是帶着傻笑。有四月這一句話,他知足了。

    門簾又被掀開,四月抱着一件斗篷跑了出來。她站在界明城面前,踮起腳尖把斗篷的帽子戴在他頭上。新斗篷,和裹在羽寧身上的那件一模一樣,界明城能看見細密的針腳。

    “那人真不講理!”四月帶着哭音説,“憑什麼呀!也只有你才這麼老實。”“那時我老師。”界明城小聲辯解。

    “老師算什麼?老師就能那麼糟賤人了?”四月把斗篷細細披在他身上,一如朱顏海邊給他披上大界明城按捺不住激動,一把抓住四月的肩膀,細細打量着她。四月也看着她。

    “你瘦了。”説話的是四月。

    “想你了。”界明城用力把四月摟進懷裏,他不知道這句話原來那麼容易就可以説出來。

    四月靜靜趴在他胸口,過了一會,輕輕掙脱了他,眼睛裏霧濛濛的盡是無奈:“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左歌。可那個時候,你拿不定主意。現在你終於喜歡我了,就像我那時候一樣,可是我不知道。”她的目光變得又深又遠,“你知道嗎?我們住過的那顆年木是雌的。年木分雌雄,種在一起才會開花結果。可是種在一起的時候呀,不是雄的超過雌的,就是雌的超過雄的,總沒有一般大的時候可以同時開花結果。所以年木的種子才那麼稀罕。”她的雙手握住界明城的膀臂,不讓他再抱她,“有些事情是不可以錯開的,錯過了就錯過了。”四月酒紅的眸子裏滿是憂傷,她説的是真心的話,界明城看得出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身子從心往下一點一點地冰凍起來。“錯過了!錯過了!”他耳邊隆隆響着這句話,很想説點什麼,吐出來的卻是:“對不起。”“是我對不起……”四月説,她推開了界明城,扭頭一步步走回客棧去。不知道是不是雨水,他轉臉的時候有亮晶晶的水珠飛濺起來。但她不曾回頭。

    界明城頹然地站在雨中,思維都停滯了。他試圖一點一點地理清思緒,好像在哪裏還有一點光亮,可是他抓不住……他皺着眉頭苦苦思索,嘴裏喃喃自語。

    “可是還有種子啊!”他忽然大聲説,“總是有年木開花結果的。”他想起了翼無憂種下的種子,是不是那就是他們住過的年木呢?他已經錯過了一次,沒有再錯過的奢侈。老師嚴峻的面容從他面前掠過,那枚天青色的指套。界明城笑了笑,忽然理解了婆婆説的話。是的,不能太晚了。

    他舒了一口氣,大步走進客棧裏去。這一刻,這山城客棧裏只有一個人。是的,是一個和他一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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