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了店門不太久,三三兩兩坐在廳堂裏的客人就被門外雷鳴般的馬蹄聲嚇了一跳。有嗓門特別大的令兵一路來來回回地高喊:“即日宵禁,日暮閉門,擅出者死!”晉北法酷治嚴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但是大白天裏靖安司的兵馬在城中要道奔馳設卡還是讓人意外。自秋氏失國以來,雷千葉苦心經營,晉北與天啓和周邊諸國的關係都很穩定,沒有什麼迫在眉睫的戰事。何況就是有戰事,耳目靈通的商人們也該早知風聲。可眼下闔城戒嚴宵禁的架勢,不是要打仗又怎麼解釋呢?客房裏的客人也跑下來打探消息,廳堂裏忽然都是人,亂哄哄的一片。
不多時,還真有了消息。昨夜投店的一個客人帶來了聳動的字眼:“朱纓。”“不可能吧?!”儘管外面的緊張的氣氛是符合這個流言的,還是有人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大白天闖秋葉,太離譜了吧?不怕誅族麼?”“是假的我把這顆頭割給你。”那個客人臉漲得通紅,用手在脖子上劃了一下,“那個朱纓離我就這麼遠……”他比劃着,“肩頭的紅布帶看得清清楚楚。”“嚇!不早説。”他身邊的人連忙後退了幾步。
“我們中間還有好幾個人,好幾個人,”他連忙解釋,“都看見啦!離他最近的那個逃都來不及逃,我可是沒有沾着他。”“什麼是朱纓啊?”紛亂的氣氛忽然被胖子饒千石無知的問話給擊破了。大家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胖子。胖子有些臉紅:“做什麼做什麼?你們個個都知道啊?肯定有不知道的……我們宛州又沒這個朱纓。”“宛州怎麼就不知道?我就聽説過。”有人出聲反駁。
“反正我們青石沒有。”饒老闆開始耍賴。
“咳咳,”那個帶來消息的客人清清嗓子,“宛州人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地方也沒有温癘這號索命的病。也罷,我就來講講清楚。”朱纓被稱做一族,其實未必是血緣的族別。
説白了,朱纓都是有病的人。瀾州有種奇怪的温癘,得病的人身上會長出一個個白點。病久了,白點長成白斑,有白斑地方的骨肉就開始腐壞,而病人竟然沒有知覺。若是白斑長在手腳上手足就會脱落,長在身上也是一般。所以得了温癘的人往往形容恐怖,這裏那裏少一塊骨頭一塊肉的。這個温癘沒有辦法用藥石醫治,也不能用秘術應付。得了病的人只有慢慢腐爛,最後死去。整個腐壞的過程,自己都意識不到。
最要命的是,沒有人知道這個病是怎麼得的。一般人相信這是暗月的詛咒,因為做了極可恥的事情才獲得,不能挽救的。若是家中有了得温癘的人,一家都要被人唾棄,趕出眾人聚居的地方去。被遺棄的病人多有死於荒山野嶺的,但是活下來的逐漸聚集到了大溪邊上的柏樹。日子久了竟然成了一個鎮子,總有數百人在那邊生息繁衍,儼然就是一個部族。
尋常人恐懼温癘,只盼病人都死絕,哪裏知道他們竟然繁衍起來。周邊的農人獵户把這些病人當作妖孽,多有尋機殺傷病人的,地方衝突不斷。前代晉北候秋珩為了一勞永逸,賜柏樹的病人“朱纓”名號,擅殺朱纓者當獲死罪。然而朱纓也不能擁有地產田園,不能隨意離開柏樹,不能進入都市,違者可殺之。若是有擅入國都的,則是誅族的罪名。並且朱纓左肩永遠要佩戴紅布,以示明身份,若有發現不佩紅布的,則是誅族的罪名。
“如此我就不懂了。”饒老闆問道,“不是説温癘都是要死的嗎?還要長好大白斑。那些人不用佩戴紅布,不也認得出來?再有,怎麼那個朱纓要闖秋葉也不摘掉布條?”“發了白斑的早晚是要死,不過也有長了白點始終不發的,那些在柏樹生出來的小孩也不一定都有白點。我看那朱纓個子不大,多半就是沒發白點的小孩。不敢摘掉布條……還是怕被查出來牽連族人吧?!其實就算是長了白斑,若只是掉了手腳爛了耳目,勉勉強強也還能活許多年……”那客人話音才落,就聽見饒老闆“嘔”的一聲,大概是想到那景象腹中翻騰不定,竟然吐了出來。
界明城以往也聽過朱纓的事情,但是知道的畢竟不詳細,聽那客人一説也有幾分奇怪,忍不住開口詢問:“要是朱纓沒有田產土地,那他們怎麼還活得下去?”廳裏的人都笑了起來,説:“饒老闆果然有伴兒,這也是個不知道朱纓的。”那客人想必是難得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這時候真是不厭其煩:“朱纓就是放排的嘛!咱們瀾州的木材走的是銷金河,即使從秋葉這裏開始算,索命的河灘也有十來處。過去放排人少,只有秋季枯水才肯放排。連帶着木材生意都不好做,尤其是紫柏,都在大溪源頭的深山裏,又是初春的材質最好,伐了木材下來也運不出來。也就是朱纓命賤,只要銷金河還沒封凍,就一趟趟放排,用命換錢。除了朱纓,誰有膽子做這不要命的生意?除了朱纓,還有什麼放排人能撐着每趟都折損好幾個人的生活?”旁邊又有人補充説:“其實柏樹的朱纓未必都有温癘。因為不捨得趕走染病的家人,一家都搬去柏樹做了朱纓,那也是有的。聽説眼下柏樹的朱纓總有七八百,我看得有一半沒發病的。你想:真是殘缺不全的人,也沒法放排啊!説起來,那些朱纓也是可憐的很……”那客人立刻反唇相譏:“可憐便如何?你這樣好心,肯不肯碰一碰朱纓呢?廳堂裏一時靜了下來,顯然人人心中都有懼意,界明城也是一樣。活便好好的活,死便痛快的死,界明城一向都是這麼想,要是淪落到了朱纓這樣半死不活的地步,那可真不如死了乾淨。
“碰一碰又怎麼樣?!”櫃枱後面傳來四月的聲音。她微微歪着頭,很不屑的樣子。
“碰一碰又怎麼樣?!”那客人誇張地喊了起來,“碰一碰搞不好就得了温癘。姑娘你長得這麼漂亮,要是少個眼睛掉半拉鼻子的,你怕不怕?”“不怕!柏樹那麼多的朱纓,染了温癘才有多少?其餘的人和你我又沒有分別。他們日日都要接觸温癘,也沒看見比你害怕。”四月的嘴永遠都很硬。
那客人被一個姑娘家説膽小,臉上頗掛不住:“你怎麼知道沒有多少染了温癘的?那是朱纓噯!你去過柏樹麼?小姑娘不要胡説八道……”“説中啦!”四月打斷了他,“我還真去過!”廳堂裏的眾人面面相覷。生客或者不知道,老客人大多見過四月倏忽來去,知道她是個膽大包天的姑娘,也正是因為隻言片語裏漏出來過不尋常的經歷,否則饒千石這樣的老油子怎麼能被她罵也不敢還嘴。四月説去過,應該真是去過。
“温癘襲人,又不在呼吸飲食之間,怎麼就連碰都不能碰?那個朱纓孩子要不是有了天大的事情,怎麼敢提着腦袋來闖秋葉?如今人還沒進來,滿大街都站滿了兵。嚇成這樣,不是笑話麼?”四月張嘴就是一串,顯然對朱纓的看法不是今天才有。
倒是饒千石抹乾淨嘴來給那客人圓場:“四月姑娘,温癘怎麼染的,沒人説的清楚。你去過柏樹沒染上,也不是説咱們碰見了朱纓都染不上。要説怕不怕這個東西……真要染上了温癘,也就沒啥好怕了吧?無非一條死路。就是因為也許會染上,就是因為不知道是不是會染上,才害怕呀!你自己就算不怕,不能讓大家都不怕啊?你説是不是?”四月想了一陣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説的對,是我錯啦!”她雖然覺得眾人防朱纓防得沒有道理,卻沒有理由反駁饒老闆的説法。一己之見,不能加諸眾人,當下就認錯,性子也真叫爽快。
饒老闆挑了挑拇指:“四月姑娘,我説仰慕你可不是瞎説,在座的大老爺們也不能有你這樣的氣度!”四月搖搖頭,道:“怕也好,不怕也好,我敢去柏樹也是有原因的,你們既然沒有看見我看見的,當然不知道我説什麼啦!”那客人苦笑了起來:“這位四月姑娘説起來,倒好象我們都成了沒心沒肺的人似的。不過,國有國法,那孩子把朱纓七令這樣的生死重法當作耳邊風,叫我們這些尋常人怎麼看呢?説句笑話,若是我家裏八十老母要病死,我砸了這客棧搶些金銀回去救她,四月姑娘你就算再好心,不知道這故事也一樣要不高興。”這一下四月沒有接茬,過了好一陣子才沒頭沒腦地重複方才另一個客人的話:“……只是,那些朱纓真是可憐……”客人們有低頭的,有發呆的,卻是誰也沒有説話。這裏大多是商人,行程迢迢,見過的悲慘事情又怎麼少了這一件?不過見得多了,再柔軟的心也要磨得剛硬起來。
界明城何嘗不是一樣,他想着一抬眼,正好碰上四月兩道若有深意的目光。心頭忽然一震:四月雖然任性爽快,卻不是多嘴的人,這一番話,只怕是説給他聽的才對。他兩隻眼睛直勾勾地跟着四月進了後堂,滿腹説不出的難受。
廳堂裏的氣氛才冷下來,門口忽然暗了一暗,閃進一個人影。
昨夜投宿進來的那個客人眼快,立刻便叫了起來:“巧了,這位老闆作證,昨天那朱纓可是在你身後?”那人不由一愣,不知道説得是什麼事情,訝然道:“哪個朱纓?”拍打着斗篷上的雨絲,小心翼翼地把廳中眾人掃視了一圈。
這聲音好生熟悉,界明城不由一愣。待那人轉過臉來,果然就是仲秋。
那個客人見仲秋根本不接他的話題,頓時急了起來:“就是那個朱纓嘛!你運氣有多好?還能一口氣看見好幾個?”仲秋看見界明城,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也無心搭理那客人,含糊道:“哦,便是那個了。”説着腳下不停,一邊往櫃枱那裏走,一邊用目光詢問界明城。界明城知道仲秋這樣子必然是找四月了。記得仲秋説他不會離開朱顏海,不料這時在秋葉的客棧中看見,界明城只能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又想到街上那些靖安司的士兵,心底有一股很大的不妥升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