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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得返魂香一屢---《柏舟》 柏樹

    柏樹好香。

    離著大溪的水邊還挺遠,吸入喉中的空氣就已經是又清又甜的紫柏味。紫柏味這樣的濃,人的神志都好像脫體而出,在這香海里漂浮游蕩。若不是放眼望去盡是一人來高的灌木,界明城幾乎要以為自己就在紫柏的林中。

    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紫柏木,密密麻麻地浮在水裡,足足幾里長的水面都被遮蔽。紫柏是晉北獨有的名貴木材。在晉北擎梁雪山上長出來的紫柏木質細膩,堅而不脆,香氣宜人,有百年不腐千年不蛀的說法。宛州一般的富戶人家,不過在中廳用上幾根紫柏的立柱,就已經是很體面的了。

    這滿滿一河的紫柏,不知道究竟價值多少?而柏樹的朱纓們,空守著價值連城的木材,卻因少了一兩趟放排的收入,連吃飯都成問題。縱然界明城見過再窮再苦的百姓,面對眼前的反差也還是免不了心情激盪。

    天氣很好,朱纓們三三兩兩地坐在房子外面曬太陽。那些其實不能叫做房子,草草用樹枝和石頭壘就,用些泥沙抹了抹牆縫,勉強比窩棚強了些。穿了肥大黑衣的朱纓們就那麼靠在自家的牆上,眯著眼睛讓陽光在臉上身上爬來爬去,呆滯的面容中微微流露出一絲滿足來。三匹駿馬蹄聲得得地走進柏樹,坐在路邊的朱纓也不過抬一抬眼,稍稍驚異一下便又管自曬太陽去了。

    不是朱纓憊懶,吃不飽飯的人坐在那裡曬太陽消耗氣力最少,是極聰明的辦法。可是挺大的一個柏樹都是坐臥在陽光裡的朱纓,看上去一絲生氣也無。界明城也不由有些發毛,驅馬靠近四月。四月看他一眼,知道是他下意識的護衛動作,心下也挺高興,嘴裡卻還是解釋說:“象快要斷糧的樣子。”阿零坐在高高的倏馬背上左顧右盼。她畢竟還是孩子心性,只盼族人們能夠驚喜交加地認出自己來。不料朱纓們只是一眼瞥過,再也沒有想到馬背上這個美麗耀眼的小姑娘竟然是他們的阿零。

    走了幾步,阿零終於按捺不住,“託”的一聲跳下馬背,抓住路邊的一個朱纓大聲說:“彭叔,我是阿零啊!我回來啦!德叔還好麼?”那彭叔愣了好一陣子,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阿零,終於猛地坐直了身子:“阿零,你帶藥回來了嗎?!”他的語氣又急又衝,阿零一去十數日,他沒有問候一聲路途是不是艱險,只是一味問帶藥回來沒有。

    阿零急急點頭,說:“帶回來啦!帶回來啦!”那彭叔卻還是緊緊抓著她不放,一疊聲地問:“你帶藥回來了麼?果然帶回來了麼?”四月和界明城對視了一眼,知道德叔的情況只怕已經十分糟糕了。界明城跳下馬來,柔聲道:“彭叔,我們這就去救治德叔,他在哪裡啊?”說著輕輕掰開彭叔抓著四月的手指。一掰之下不由心驚,原來彭叔的手長得如雞爪一般,赫然只有三隻手指。那三隻手指也是顏色斑白,大異於常人。界明城往他臉上一望,脖子上好大一塊白斑,左耳也爛掉一半。原來彭叔是染了溫癘的。溫癘病人的情形,他早已經聽說過,可是一見之下,還是忍不住胃中翻騰。

    阿零見他忽然停手,知道他被彭叔嚇到了,伸手捉住他還握著彭叔的手,輕輕牽他站了起來,說:“我們快去德叔那裡吧!”阿零的手又滑又軟,不像彭叔那種腐肉包裹著骨頭的虛無感,界明城深深吸了口氣,總算回過味兒來,點頭說:“好。”他託著阿零的腰肢把她送上四月的倏馬,忽然大力抓住四月的手,迫切地問:“四月,你真的沒有辦法麼?”他也沒有說是關於什麼的辦法,可是四月知道他是被溫癘震驚了。一雙酒紅色的眸子裡滿是黯然和歉意,四月搖搖頭:“先治了德叔吧!”德叔的小屋離大溪最近,在柏樹的外沿。阿零先進去報信,低頭才進了屋子,就聽見裡面有人驚呼:“阿零回來了?阿當幾個呢?”阿零沒有作聲。界明城記得尚慕舟說起過阿零的同伴都在路上被殺死了,想必就是阿當幾個,心下忽然一涼。走了這兩日,竟然忘記了阿零目擊過如此殘酷的事實。

    不多時,阿零出來,眼睛紅紅地說:“四月姐姐,你們快進來吧。”那個長門修士說得不錯,德叔果然是染了惡氣。

    二十多天的功夫,德叔已經只剩下了一口氣。他瘦得脫了形,有如骷髏一般,怎麼也看不出曾經是銷金河上的排頭老大。德叔的面容極猙獰,時時咬牙切齒,似乎在與什麼東西苦苦搏鬥,身子也是時時抽搐。身上蓋了一層露著棉花的薄被,已經被汗水打溼了不少,一塊一塊的都是深色。

    德叔身邊的幾個朱纓顯然都是柏樹的重要人物,打扮和精神都比街上的朱纓好些,卻是個個愁眉不展。

    待到見了四月,一個年長的朱纓忽然眼睛一亮。四月知道他認了她出來,也不多說,拿食指在唇邊立了一立。那樣子俏皮狡猾,便是這樣的氣氛下也看得界明城一呆。四月不用回頭,也知道界明城犯傻,反手“啪”地在界明城的額頭一拍,壓低聲音道:“亂看什麼?這個時候還要扮花痴麼?”年長的朱纓不知道他們說得什麼,只是喜動顏色,大聲說:“這回有救了。”這一下,人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四月的身上來。界明城只覺得那些目光熱切無比,自覺得身上發燙,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俗話所說染了惡氣的疾病,其實多半和精神力有關,魅族和羽人的秘術師最擅醫治。不過德叔的情形比想象的還要糟糕,應裟看了也是神色不定,問四月:“有把握麼?”四月臉色凝重,並不回答,只是點了點頭,應裟便舒了口氣。

    眼看四月的雙手在德叔胸前交握了一個圈,聽她默唸兩句,那圈子裡忽然有一個赤紅的光球出現,慢慢落在德叔身上。四月的手一鬆,那光球就陷入德叔的身體裡去。她拍拍手,說:“成啦!”臉色好像浸了溪水一樣蒼白。

    界明城原以為是個曠日持久的治療,不料那麼一會兒功夫四月就說結束,德叔看著也沒有什麼變化。界明城固然心下嘀咕,朱纓們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分明有些不信的意思。德叔的身子卻在這時候震動起來,臉上也有淡淡的紅光一點點滲出。他猛地咳嗽了一聲,竟然坐了起來,“哇”地噴出一口血。那口血噴在地上,是極其明亮的鮮紅顏色,並不象是淤血。血腥氣味不足,倒是有些辛辣的意思。

    四月指著那灘血對界明城說:“要借你刀用。”那界明城定睛一看,原來那灘血落在地上還會翻滾蠕動。他大覺奇怪,知道里面有東西,依著四月的話把八服赤眉撤出刀鞘虛劈了一下,刀鋒懸在淤血上面半分,八服赤眉也正隱隱地散出紅光來。那灘血在刀鋒下躁動一下,卻逃不出紅光的範圍去。不多時,竟然乾涸凝固,地上就是黑黑的一塊。

    德叔坐在板床上,漸漸安靜下來。臉上雖然還是極瘦,看上去卻和病中的模樣大不相同。長眉如劍,眼神銳利,幾乎象是另外一個人。他在床上衝四月欠了欠身,原來病中的時候也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失去過意識。

    應裟蹲在乾涸的血跡邊看了一陣子,臉色還是陰晴不定,問德叔:“是不是有東西侵入身體的感覺?什麼時候?”“發的惡夢,每天都和人廝打。”德叔雖然大病初癒,答得倒是爽快:“說來也奇怪,好象是那人要奪了我的身體去一般。時間麼?在滾馬灘落水的那天就開始啦!”四月和應裟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四月說:“現在都好啦!德叔你也真是硬朗。換別人怕早放棄了。”德叔苦笑一下:“我就是撐不下去,也不敢放棄啊!不只是自己一條命……”說著眉頭一蹙,黯然道:“病了這許多天了,耽誤多少事情……阿苘,排可綁好了麼?”排是早綁好的了。浸在回水灣的紫柏都是散的。一抱粗的紫柏三四十根一排,用土藤結結實實地八字結捆在一起,邊上錛出放排人的踏腳,打橫要釘幾塊長木板,排尾還要綁好棹栓。放排的時候,一走就是二十多排,綁排都要花去許多天的功夫。

    開凌十日可以放排,柏樹的朱纓一早就在動手綁排,只是沒有想到排頭老大染了惡氣,耽擱了多日,排綁好了也放不出去。每耽擱一天,柏樹的存糧就少了許多,朱纓的放排漢子早有出頭要做排頭的。可是開凌以後頭一趟的排最難放,若是散了排,不僅賠進人命,損失的木材也要賠償。所以朱纓的幾個老人一直拖著,只盼奇蹟能夠發生。

    德叔一好起來,惦記的首先就是排事,可是畢竟才恢復過來,體力總是不支。商量了一陣子,決定將養四五日再走。四月也不隱瞞,直說應裟是秋葉追索甚急的逃犯,商量要借朱纓水路。朱纓們卻全不在乎:他們自己在秋葉眼中便如囚犯一般,四月一行救了德叔,為朱纓立下大功,同排走自然沒有任何問題。

    其實德叔這樣的身體,四五日哪裡能完全恢復過來。可是再耽擱下去,只怕放排人沒有迴轉,柏樹的朱纓就要徹底斷糧了。

    “四五日呀……”界明城望著澄碧的溪水,應裟和德叔都不想多等四五日,可要是這麼匆匆下去,反而更是兇險。

    “住上四五日也不壞,你能好好看看柏樹,以後又有故事講啦!”四月半是戲謔半是認真地說。

    尋常人極少有來柏樹的,就是害怕溫癘。朱纓放排去霍北領取酬金,或者拿錢回來去溪北買糧購物,都不是見面交易。關於朱纓永遠是流言多於事實。其實溫癘並不由飲食接觸傳染,就是染上了多數人也不發。這故事若能講出去,多多少少能改變一點人們對朱纓的想象。

    “對了,”界明城忽然來了精神,“說到故事啊,阿零方才說晚上叫我們去她家裡做客。家裡雖然沒有什麼吃的,可是她說她爹也是個老講古,朱纓的故事可多!”四月的表情忽然有些古怪,過了一陣子才悶悶地說:“你去吧,我德叔治病覺得累了,想早些休息的。”界明城愣了一下,知道是阿零這個邀請的緣故,卻不知道來由。阿零和四月一路那麼好,處得如同姐妹一般,不知道自己這一說怎麼就壞了四月的興致。他想了一想說:“那我也不去了。在這裡陪你好不好?”四月頓時高興起來,卻還故意板著臉:“呀!你要去便去,誰要你陪,好稀罕麼?”界明城被她一刺,頗有山城客棧時候的感覺,訕訕地說不出話。

    四月看他尷尬,知道自己說得重了。她抹不下臉去說軟話,就坐得離界明城近了些,柔聲說:“光陪著有什麼意思?又不是沒有見過你。起碼也要給我唱歌講故事才好,你自己說過的。”界明城有些奇怪,四月的態度變得也太快,張張嘴正想說什麼,忽然回過味兒來,登時壓抑不住滿臉的心花怒放。

    看見界明城滿臉的興奮,四月的臉徹底紅了,一邊還要解釋:“又不是不讓你去聽故事……就是……就是阿零那個小姑娘啊,實在長得太好看了嘛!”聲音越來越輕,後來就好像蚊子叫一般。

    “阿零倒是真算是天生麗質,”界明城一本正經,“不過她怎麼能跟你比?!”他伸手抹去四月臉頰上的一粒飛灰,真心誠意地說:“就是你臉上的這粒灰,也是好看的不得了。”聽見他說得如此肉麻,四月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俯身在溪裡掬了一把水去潑他,口中道:“噁心!”同樣一條冰冷澄碧的大溪,在兩個人的心中只剩下春水的溫柔,在遠處應裟的眼中,卻還是條不平坦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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