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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留一箭定天山---《秋林箭》 九

    停在河灣裏的安家大船一共有十二條,都是平底寬腹的淮船,一色的白帆鯉魚旗,看上去沒有什麼分別。可是看得仔細一些,索隱就叫了一聲冤枉。原來扶風營襲擊的首船吃水很深,明明白白就是條貨船。隨後的三條船就輕了許多,按照縴夫們的説法起碼兩條裝載了弓箭手,另外一條大概就是路牽機的船了。再往後看,又都是些吃水深的貨船。

    扶風營的第一擊熬到近午時分才發動顯然是無可奈何。就算是刺客中真有跑過船的,分得清哪條船裝貨哪條船裝人,也還是不知道路牽機的位置。大舉攻擊首船縱然可以起到佯攻的效果,十幾條人命的代價卻只用來辨認了兩條箭船,路牽機和他的護衞依然毫髮無傷。想想扶風營那些弟兄絕望而焦躁的心境,索隱難免覺得不甘。

    固老大領着剛才那個喊話的商人從江邊走回來,一個大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縴夫們三三兩兩圍過去問:老大,怎麼説的?固老大一臉的啼笑皆非,高高舉起了一隻巴掌。五條船,要我們今天拉五條船過去,説是拉不過去一條船的錢都不給。幾個膽大的縴夫當場失聲笑了出來。

    笑聲中的譏刺之意那商人又怎麼聽不出來?他也不説話,一揚手,好大一隻口袋落在石灘上。袋口散開,裏面黃澄澄亮閃閃的都是金銖。索隱目光一亮,那袋子差不多就有那蘭冰送來的那麼大,那人揮手扔出如此輕鬆,顯然不是個真正的商人。

    在那商人想來,縴夫們只是怕苦貪錢,要是看見了金子,咬咬牙就拉過去了。這一袋子金銖這些縴夫就是一兩個月也掙不出來。不料縴夫們眼光雖然盯在那袋金銖上面,卻還是沒有一個點頭應承的。

    固老大攤了攤手説:你看,你看,跟你説了嘛!就是拼了命,今天也未必拉兩條船上去,給的錢再多也不頂用啊!那商人皺着眉頭躊躇了一陣子,顯然是沒想到這麼一個結果。想了一陣子,狠狠心地説:那就這樣,我們船隊裏還有不少人手,我們自己出上五六十個人,由你們帶着拉也就是了。不過他走過去拾起那袋子,你們也就掙不了那麼多錢了。聲音提高,顯得十分輕佻。

    縴夫們轟得一聲散開,個個都是一臉不屑。寒雲川上縴夫是極卑賤的職業,最後一點點的自尊和自信都在肩頭這根纖索裏面。行船的商人再怎麼排場了得,到了苦楊寨沒有縴夫就是上不去!再有力的漢子,要是沒有拉過寒雲川上的纖,在縴夫們眼中也就是廢人一個。那商人説出這樣的話,哪裏還有縴夫肯拉。總算固老大還是個上得了枱面的人,忍着一口氣對那商人説:客人既然這麼説,我們是不能拉的。這些纖索賣給你就是。我們也不貪心,一條纖索一個金銖,你看着給吧!那商人沒有想到縴夫們軟硬不吃,一時動了顏色,卻又不好發作。嘴裏不乾不淨地罵着,腦門上可就出了層細細的汗。縴夫們也不搭理他,自顧自聊天説笑。那商人呆呆站了一會兒,眼看着太陽就上了中天。首船上忽然傳來炸雷一般的吼聲:就按他們説的辦!好幾個縴夫都被那吼聲嚇得一哆嗦,抬眼望去,船艙裏嘆出半個身子竟然有兩個人高大,一張嘴好像面瓜大小,把縴夫們都看呆了。那商人有些發急,還要羅羅嗦嗦解釋,那巨人已經縮回艙屈,不來理他。他也再沒心思跟固老大侃價,揮揮手説你們説怎麼辦怎麼辦吧!固老大好一陣子沒有回過神來,好一會兒才連聲答應,一邊砸巴着嘴感嘆:乖乖!那是什麼東西?!有人得意洋洋地説:是夸父呀!原來是故事湯。這傢伙也不知道是哪裏流落來的,力氣最小牢騷最多,偏偏有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在縴夫中倒也很受歡迎。縴夫們沒幾個聽過這名稱的,一邊收拾着纖索往江邊走,一邊就把夸父兩個字掛在了嘴邊。

    索隱往前邁了兩步才想起來月兒還在那蘭家裏等他。離開秋林渡往苦楊寨跑過來的時候,他心中怕是已經隱隱存下了看個究竟的念頭,居然沒有念着月兒。昨日裏想有月兒在身邊,不管是筱羽還是那蘭冰都是他照顧不了的了。心裏頭這麼想,他的步子還是沒有停下。索隱只好跟自己説只是看看而已。

    那商人挨個審視着站在船邊的縴夫,要固老大保證沒有新人。故事湯嘀嘀咕咕地説:哪來這麼多倒黴蛋肯拉縴的?!説得大家臉色都不好看。這還不算,後面兩條船上呼啦拉下來了五十名弓箭手,説是船上貨物貴重,要跟着縴夫們押運。固老大笑着説再厲害的賊匪也不能在這段江面劫船。那商人不理會他,只是安排人手護衞。固老大臉色終於難看起來,行船的到了苦楊寨還沒有不給他面子的。才爭了兩句,那夸父又冒出頭來一聲大吼,那商人才指點弓箭手跟在縴夫們五十步開外。縴夫們聽見也只有苦笑,江邊哪裏有路讓他們跟呢?有個夸父在首船裏面,這讓索隱頗為吃驚。早先索隱聽説過路牽機從衡玉收來一個夸父做貼身護衞,本領大得很,也不知道有多少刺客栽在他手上。眼下他在首船上,路牽機應該也在。可就算有這樣大個的夸父和天啓運來的爐範,這船的吃水也還是深了一點。總不成船艙裏還擠了好幾個夸父?從苦楊寨到秋林渡只有區區七里,卻是水深流急,白浪滔天。一個不小心,連船帶人都會在礁石上撞的粉碎。首船緩緩駛出苦楊寨的河灣,纖索頓時繃得筆直,縴夫們的臉色嚴峻起來。拉縴不僅是縴夫的工作,行船的配合也很要緊。安家的水手見過風浪卻沒有走過這一段的寒雲川,雖然固老大囑咐了舵手按他的號子行船,縴夫們心中還是沒底。

    這條船又重又大,固老大自己帶頭纖,二纖三纖也都是老手,索隱帶的是六纖,心下暗稱慶幸。要是走在頭裏,船裏的人總要多看幾眼。要是路牽機果然在這船上,索隱未必能逃過路牽機的目光。

    舵手果然有些驚慌,還沒行入浪中,船身就抖了一抖。索隱只覺得肩頭被纖索狠狠咬進肉去,再顧不得想什麼路牽機,整個身子都用力壓了下去,雙腳幾乎要踩進石灘裏面。最險惡的水段在苦楊寨上一里開外,現在就拉得那麼吃力,可見今天這個活是難接的。故事湯就在索隱的身後,他用力太大説不出話來,只是憤憤往河灘上吐了口唾沫,索隱回頭看他,故事湯的身子已經快貼到了地上,一雙眼睛倒是大大凸出,死死盯着面前的石灘。索隱説別急,慢慢拉,才開始呢!那些弓箭手們一個個黑布勁裝,神情剽悍,一人高的大弓和箭壺交叉背在身後,腰間還懸着長刀,看起來很是威風。可是岸邊都是巨石,哪裏有路。一塊塊半間屋子大小的青石橫在哪裏,被江水潑得濕滑。縴夫們脱得清光,只留下條兜襠布和肩頭的纖索,手足並用地固老大的號子裏一步一步的。弓箭手們雖然沒有重負,可是身上丁零當啷一堆兵器,在石頭上爬起來很是礙手礙腳,他們小心翼翼地跟在縴夫們身後,不多久就七零八落散成一團一團,哪裏還有什麼隊形。

    固老大的號子忽然低沉了起來:女子是在秋林渡哪,一個字一個字都是喊出來的。這是看見了江心石。

    索隱微微抬頭望了一望,跟着縴夫們拼命嘶吼:嗨約哈約!象是要把所有的氣都從胸中吐了出來。

    白生生的胳膊腿哪嗨約哈約繡花枕頭絲綿被呀嗨約哈約問問哥哥睡哪頭嗨約哈約五十多條赤裸的漢子在號子裏在滑溜溜的青石上一步一步往前掙。江心石看着近了。

    江心石在苦楊寨和秋林渡的中點,是寒雲川上最難拉的一段。水面下礁石眾多,亂流湍急,上下水的船家都要把船頭正對江心那塊巨石,讓縴夫一點點拉着繞開行。若是航船有心避開那巨石,一下就能被江水衝到岸邊撞碎了。離江心石越近,安家的舵手越緊張,手腕一軟,船頭只偏開那巨石一點,暗流就直衝在舵面,那舵把猛地橫了過來撞在舵手胸口,那舵手一聲不吭就軟倒在地。

    固老大看不見後面的情形,只覺得肩頭的纖索鬆了一鬆,知道出了事。回頭一看,分量都吃在後面兩條纖索上。尾纖馬上就繃不住了,帶尾纖的那個縴夫雙手被纖索颳去一層肉,哪裏還抓的住,一跤跌在石頭上。纖索飛了起來,拖着幾名縴夫,鞭子似地往後抽去。那幾名縴夫好像是串在繩子上的木偶,跌跌撞撞在青石上摔得骨斷筋折。幾個跟的近些的弓箭手也被那纖索抽到,踉踉蹌蹌落入寒雲川,連叫都沒有來得及叫就消失在白沫飛濺的浪頭裏。

    船失了舵手,頓時在江面上亂竄起來,幾條纖索鬆鬆緊緊有如毒蛇一般。固老大又驚又怒,大喝了一聲:拉呀!眾人都知道是要命關頭,死死帶住纖索不放,一個個面紅耳赤,血好像要從臉上噴出來一樣,身子都貼在了石頭上。

    那船跳了幾跳,忽然又安定下來,原來是那個夸父衝出來把住了舵。他居然是會使船的,把大船的船頭牢牢對着江心石,船身就大致穩住。固老大也不再唱先前的號子,只是一聲一聲地吼:嗨約!縴夫們應一聲:嗨約!那船漸漸又被拉着向上水移動了。

    固老大的號子一停,索隱知道過了江心石,鬆了口氣,一下覺得頭暈眼花。剛才出力太狠,肩上背上都是血淋淋的一片,腳都軟了。周圍的縴夫哪個不是如此?江心石往上雖然水流還急,亂流就少了許多,沒有剛才那麼兇險。固老大喊了聲掛纖,先把自己肩頭的纖索拴在了腳下的青石上。

    苦楊寨的縴夫過了江心石有這麼一個掛纖的動作,就是把纖索掛在石頭上喘息一下,那是是因為過江心石太累的緣故。固老大掛好了纖索,跳起來就往回跑,尾纖那五六個縴夫現在還生死不明呢!索隱見固老大腳步軟綿綿的,可見也快虛脱了,吸了口氣也往回趕。

    還沒跑出兩步索隱就看見後面一條黑影一縱一跳地趕了上來,動作十分敏捷,正是那商人。他伸手攔住固老大,怒得連臉都扭曲了,高聲喝問:誰叫你們停下來的?!誰?!那商人也是一身弓箭手的打扮,交叉揹着長弓羽箭,右手緊緊握着刀柄,一臉的兇惡。固老大眼睛只盯着那幾個倒在石頭上的縴夫,沒有心思搭理他,答應了一聲我讓停的,繞過那商人繼續走。索隱忽然覺得心頭一涼,還沒來得及出聲告警,就看見白光一閃。那商人已經歸刀入鞘。固老大好像愣了一下似的,停住腳步晃了晃,一顆頭顱跌落下來,頸子裏一腔熱血汩汩地湧出來,身子兀自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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