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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闢天

    在迦樓羅振翅起飛的一瞬,高聳入雲的白塔上有兩個人霍然回首。

    “那是什麼?”女子低聲,難掩震驚。

    “迦樓羅金翅鳥。”旁邊的男子開口,一向冷漠的眼神也凝重起來,低聲,“不可能……沒有如意珠,迦樓羅怎麼可能還飛得起來?”

    話音未落,只見那隻掠過了禁城城牆的巨鳥頹勢畢露,翅膀磕碰上了城樓,幾乎一頭栽倒在地上——果然,那種駭人的力量只爆發了一瞬,隨即便告衰竭。

    蘇摩不做聲地吐出一口氣:“果然。”

    “真是可怕的東西。”白瓔看着搖晃着墜落的巨大機械,手下意識地握緊,喃喃,“如果真讓它飛上了天,結果實在不可想象。”

    蘇摩微微頷首,也是不語,許久才道:“先做完眼前的事吧!”

    白瓔一驚,迅速地回過神來——他們在黑夜裏潛行而來,已經快要到達白塔的頂端。不到五十丈的下方便是十巫議事的紫宸殿,元老院眾人已經在議事結束後各自回去休息。塔頂的廣場上空無一人,空曠得令人覺得心驚。看不到燈火,看不到人氣,這個帝國最高的權力中心上,卻彷彿是遠古的曠野,只有半夜的寒風從高空上呼嘯而來,令人凜然生寒。

    悄然潛入的兩個人凝望着緊閉的九重門,眼神都開始有了微微的改變——

    那,對他們兩人來説都是熟悉的地方。是她少女時獨居白塔絕頂,接受皇室禮儀訓導的待嫁之所;也是他陪伴她、一步一步實行那個惡毒計劃的地方——百年過去,空桑的神殿早已變成了滄流的聖地,可是,一切看上去卻並沒有多大改變。

    無數的記憶就堆積在眼前,幾乎將聯袂而來的兩人擊倒。

    他們不敢回頭相望,彷彿怕一眼之間、便會發生什麼不可預測的事。只是沉默地並肩而立,望着那一座漆黑的神殿。

    白瓔的手悄然按上了劍柄,光劍錚然吞吐出凌厲的白光。她執劍在手,平舉於眉心,默默閉上眼睛,感覺全身的靈力都向着指尖和眉心兩處凝聚。

    蘇摩冷眼看着她:那個女子執劍站在月下,白衣白髮在夜風裏無聲舞動,手指上的后土神戒驀然折射出神聖的光,彷彿和高空裏的冷月爭輝——這個執劍的女戰士,和百年前站在同一個地方的柔弱沉默的貴族少女,果然已經完全不同了……

    他抬頭看着夜空裏那些閃爍着冷光的星辰,辨認出了屬於他們兩人的星宿——那兩顆星星並行而動,在同一個軌道里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運行,向着同一個方向而去。

    星魂血誓後,她的宿命星辰被強行改變了軌跡,從此與他共享同一個命運。

    是否,今日必須同去同歸?如若其中一方遭遇不測、無法返回,另一方的命運也會同時轉折,遭到同樣的厄運?如果是這樣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

    碧,一切就拜託你了。

    蘇摩不做聲地呼喚着體內的力量,十指握緊,若有若無的引線在月下閃動着凌厲無比的微弱光芒——遠遠的,他甚至可以聽到鏡湖上、甚至七海發出的共鳴。天下所有的水,在這一刻都感受到了主宰者的召喚。

    在兩人剛剛凝聚起力量做好準備的時候,一陣風過,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重一重,由外而內的依次打開,彷彿霍然在兩人面前打開了一個漆黑不見底的通道。

    黑暗的彼端,有一雙眼睛正凝視着聯袂前來的兩人。

    “終於是……來了麼?”夜風中忽然傳來了模糊的低語,帶着狂喜,“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那個聲音帶着説不出的詭異,每一個字落下,塔頂的黑暗就彷彿濃烈了一分。

    “走。”蘇摩隱隱覺得不祥,再不猶豫,便向着打開的神殿內走了過去——然而,耳邊風聲一動,一個白影轉瞬搶到了他的前面。

    “我先去——如若不支,你再援手。”白瓔手握光劍,直視着黑暗最深處,大步堅定地走向前,低聲,“這是神魔雙方的對決,是我宿命裏的責任。你能相助,已是超出了本分。”

    蘇摩無聲冷笑:“早已沒有什麼宿命了。”

    他毫不理會地踏入,疾步走向黑暗最深處,手指間凝聚着強大的靈力。忽然間,空氣裏響起了第三個聲音,威嚴而決斷:“聽白瓔的!蘇摩,你的體質不適合與‘那個人’戰鬥——讓她先進去。”

    誰?兩人都是一驚,頓住了並行的腳步。

    黑暗的神廟裏,忽然緩緩浮凸出一雙明亮的眼睛,凝視着黑暗最深處:“蘇摩,不要逞強……琅玕身負魔之右手的力量,在整個雲荒上,也只有后土的繼承者才能應付。”

    “白薇皇后!”白瓔脱口驚呼。

    蘇摩頓住了腳步,眼神雪亮,看着虛空裏的幽靈——她説什麼?她説什麼!這個神廟裏的神秘人,創建了滄流帝國、滅絕了空桑一族的征服者,居然是空桑王朝的創造者,七千年前駕崩於白塔絕頂的星尊帝琅玕?!

    兩人驚在黑暗裏,一時間只覺的千年滄桑撲面而來,竟有些恍惚。

    “呵呵呵……是啊,過了那麼多年,只有你,還能認得我。”黑暗最深處,忽然傳來了模糊的笑聲,那笑聲穿透了幾重帷幕,瞬忽飄近,“我等了你很久……你終於,還是來了……阿薇,我的皇后……你,終於是…來了呵!”

    笑聲裏,神廟的門忽然無聲無息的關閉,一轉眼便將外面一切光線隔絕。

    徹底的暗,絕對的黑,幾乎讓人以為轉瞬回到了天地開闢之前的混沌中——那種黑是可怕的,令人心盲目盲,彷彿是無限罪惡的温牀,呼喚出人心內的黑暗。

    黑衣的傀儡師和白衣的太子妃並肩站在這樣的黑暗裏,三雙眼睛一直凝視着黑暗的最深處,露出不同的表情。巨大的殺氣在凝聚,一觸即發。

    沒有誰説一句話,只有后土神戒上的寶石光芒在閃爍——極大的力量在這座小小神廟裏無聲聚集,連四方的風的方向都發生了改變,彷彿被什麼吸引着、向着白塔頂端凝聚,形成了巨大的氣旋!

    暗夜裏,七海和鏡湖上波濤洶湧,向着雲荒的中心洶湧而來,黑色的浪在冷月下如同一望無際的巨獸羣,連綿不絕地向着大陸撲來——天地之間,轉瞬充斥了可怖的呼嘯。

    滅世的力量,即將在雲荒最高點上交鋒!

    迦樓羅金翅鳥着陸的瞬間,整個帝都都為之震動。

    整座含光殿如同積木般摧枯拉朽地散落,發出巨大的轟鳴。整個機艙裏充斥了瀟的低呼,然而沒有了驅動力,她和飛廉兩人即使竭盡了全力,也無法控制住墜落的機械,就這樣一頭衝入了含光殿,然後在廢墟里止住去勢。

    塵土騰起了半天高,遮蔽了高空的冷月。

    “雲煥!”飛廉驚呼着從座位上躍起,扯下頭上的金盔奔了出去——他已然不能行走,不會被廢墟埋住吧?會不會喪命?如果是這樣的話,反而是害了他了!

    他從艙門口一躍而下:“瀟,我去找他,你等着!”

    “是。”迦樓羅發出柔和卻決然的回答。

    飛廉在廢墟里急奔,一邊呼喚着同僚的名字,灰塵落滿了他的肩頭,不停有樑柱倒下,四周空無一人——他奔到了側廂雲煥養傷的地方,然而一連叫了幾聲,卻還是沒有人回應。他心裏一驚:難道,真的是來不及逃出來,被壓在廢墟下了?

    飛廉來不及多想,便俯下身去,赤手搬開那些斷裂的梁和柱。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聽到了某種異樣的聲音,彷彿兵刃交擊的尖鋭,讓他一驚住手,側頭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暗夜裏,他看到了極其可怖的一幕!

    一道光華劃開了夜幕,映照出了當空搏殺的兩人身形。劍光一掠即收,然而那一劍幾乎達到了速度和力量的極至,讓身為劍術高手的他都不由驚在了當地……這、這是什麼?那樣熟悉的一劍,彷彿在某一時刻看到過!

    然而不等他回過神,滿空紛揚的灰塵忽然變成了血紅色,交錯的人形乍然分開,其中一個捂住肩膀踉蹌後退,劍脱手飛出。

    “能撐到一套天問劍法使完,真不愧是帝國的元帥。”冷月下有人冷笑,聲音帶着逼人而來的殺氣,“只可惜,你的力量極限已經到此為止了……”

    “嚓”,那把脱手飛出的長劍不偏不倚斜插在飛廉的面前,劇烈地搖曳。

    “元帥?!”認出了那把劍上的雙頭金翅鳥標記,飛廉失聲驚呼。

    ——廢墟里與人搏殺的,居然是帝國元帥!

    “飛廉?飛廉!快……”彷彿也聽出了他的聲音,對方嘶聲大呼,聲音里居然帶着從未有過的驚駭恐懼,“快來幫我……幫我殺了雲煥!這是魔鬼……魔鬼啊!”

    然而驚呼未畢,聲音忽然間中斷了,只餘下詭異的咕咕聲,彷彿水泡一個接着一個浮出了水面,然後模糊地消失。

    “真讓人失望啊……”飛廉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冷笑,噗的一聲,是利劍割斷什麼的聲音,那種血裏浮出的咕咕聲立刻消失了,只餘下冷峭刻毒的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堂堂帝國元帥,居然還向下屬求救——巫彭,你真讓我感到失望。”

    冷月下,他看到一個人俯下身去,不緊不慢地割斷了倒地之人的咽喉。

    “雲、雲煥?”飛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踩住元帥肩膀,拔劍割斷對手咽喉的人,居然……居然是殘廢了的雲煥!

    “快……快……”巫彭的手還在顫動,極力伸向他,似乎在尋求援助。

    ——在這個帝國元帥鐵血的一生裏,大約從來沒有開口向人説過這樣的話吧?

    飛廉怔怔地看着冷月下那個執劍冷笑的殺戮者,一時間回不過神——這、這是雲煥?怎麼可能……他的出手、他的眼神、他的力量,全部都變了,彷彿熟悉的軀殼裏忽然入住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

    雲煥也看見了前來的他,然而卻絲毫沒有動容,手臂一動,將地上垂死的人拎了起來——巫彭也是身高八尺的昂藏男子,然而云煥雙手抓住對方的左右上臂,竟然似拎着一片枯葉般輕鬆。

    “這隻手,是當年你欠我師父的……”眸子裏閃過冷光,雲煥低沉地開口——暗夜裏忽然傳出嗑啦啦的一聲裂響,彷彿有什麼在瞬間被生生扭斷!

    “啊——!”手臂被齊根扯下的人發出撕裂般的痛呼。

    然而對方只是漠然的把扯下的斷臂扔到地上,用單手拎着另一邊的肩膀,嘴角浮出一絲冷酷的笑意:“而這一隻……是我要取走的。”

    “不!”飛廉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脱口驚呼,“住手!”

    雲煥根本沒看他,手臂只是一抖,黑夜裏又是嗑啦啦一聲響,滿身是血的人落到了地上,咽喉裏發出第二聲痛呼,在塵土和血污中劇烈翻滾。然而,彷彿知道不能再在這個人面前示弱,呼聲只到一半、竟硬生生地嚥了下去。

    “呵……還算有點血性。”雲煥看着腳下咬碎了牙忍住苦痛的人,眼裏露出一絲笑,“呵呵,求我吧,元帥!——跪下來求我,我或許會讓你象狗一樣的活下去——就像你那時候留了我一條命一樣!”

    雙臂盡斷的軍人咬住牙,整個人彷彿被斬開了兩個巨大的窟窿,白骨支離,血洶湧而出,卻始終沒有吐出一個字。

    “愚蠢……事到如今,還想保留什麼軍人的尊嚴?”雲煥冷笑起來,一腳踩在巫彭的肩頭,將剛剛努力抬起身的人踩到了地上,“你曾怎樣對我,我就怎樣對你——你對我做過的每一件事,我都要十倍百倍的償還給你以及你的族人!”

    “不……”巫彭霍然抬頭,終於吐出一個字,“不!”

    “不要殺你家人?”雲煥持劍冷笑,眼神冷酷,“這個帝都裏,沒有一個人可以得到赦免。我絕不寬恕……任何人也不配得到我的寬恕!”

    “我,即將替天行道,執行七殺碑上的所有戒條!”

    那樣狂妄悖逆的話從胸臆裏呼嘯而出,帶着逼人而來的殺氣。

    此刻正是生死頃俄之際,飛廉卻忽然一個恍惚——七殺碑?

    那傳説是百年前冰族重返大陸時,由智者大人親口頒下的旨意。

    那是一道“不赦”的絕殺令,一連用了七個“殺”字,明確指出了對於腐敗荒淫的空桑人一個都不能寬恕。在智者大人的最高指令下,滄流軍隊刀不入鞘,一路殺光所有空桑人,無論是投降歸附的還是堅決抵抗的——從此,大陸烽煙燃遍,腐敗頹靡到極點的夢華王朝被狂風暴雨般的一掃而空,六部盡滅,血流漂杵。

    在滄流建國後,那一面碑文一直被保留在講武堂內,作為帝國軍人的最初啓蒙訓導。他和雲煥也曾在入學時一起站在此碑前聆聽訓導,碑上的文字縱橫凌厲,一個個劍一樣的刺入眼裏,深刻入骨——

    “天生萬物以養人,世人猶怨天不仁。

    “不知蝗蠹遍天下,苦盡蒼生盡王臣。

    “草民生死皆如狗,貴人驕奢天恩眷。

    “如此雲荒非人世,逆天而行應天譴!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

    “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

    “不忠之人,殺!

    “不孝之人,殺!

    “不仁之人,殺!

    “不義之人,殺!

    “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我生不為逐鹿來,千年滄桑大夢還,

    “君臣將相皆如土,總是刀下觳觫材。

    “傳令麾下三軍眾:‘破城不須封刀匕!’

    “三軍之中樹此碑——

    “逆天之人立死跪亦死!”

    那一塊碑凝聚了無可言喻的氣勢,豎立在雲荒的心臟上。即便是百年後,每個站在碑前的戰士依然能感覺到滄海橫流烽火燃遍的亂世裏、那種撲面而來的酷烈殺意。那,是試圖毀滅一切,然後再於廢墟之上赤手再創新天地的霸氣,是“上天不仁、萬物為芻狗”的絕決!

    那一段短短的文字裏滿目皆是“殺”字,觸目心驚——宛如此刻雲煥的神態。

    飛廉忽然有一種恍惚感……百年前,那個神秘的智者大人立下這塊碑時,也應該是這樣的眼神吧?那是殺戮者的眼神,毀滅一切的眼神!

    “元帥!”眼看雲煥要連下殺手,飛廉衝了過去,迅疾無比地一俯身,從地上抱起滿身是血的巫彭。被血的腥味刺得心亂,他一時間竟忘記了自己前來這裏的初衷,抬頭怒斥:“雲煥!你瘋了麼?怎麼做出這種……”

    抬頭的剎那,他驚呆在當地——

    迦樓羅揚起的飛塵還在半空裏漂浮,一輪血紅色的冷月懸掛在帝都上空。白塔的巨大剪影壓入眼簾,那個死神一樣的人正倒轉提起新折下來的斷臂,仰頭湊到斷口之下,張口去喝如注而落的鮮血!

    “哈哈哈哈……”只是喝了一口,便將斷臂遠遠扔開,大笑——宛如一個斬殺了千百人的凱旋將軍,舉起金盃以痛飲來慶祝血腥的勝利。血濺了他滿面,然而血污後的眼睛依然奕奕生輝——那眼睛,居然是金色的!

    飛廉心裏忽然湧出説不出的寒意——這、這還是雲煥麼?還是他準備不顧一切來營救的昔日同僚麼?這完全是一個瘋子,一個魔物!

    “飛廉……看到了麼?”懷裏垂死的血人忽然發出了低微的聲音,全身抽搐。他連忙低下頭去,湊到了元帥的唇邊,想聽他最後的話——

    “一定…一定要殺了他!否則…魔將毀滅……一切。”

    帝國元帥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斷斷續續地開口,血腥味隨着微弱的呼吸一起碰到了飛廉的臉頰,令他心裏劇烈地顫慄起來。

    ——元帥説什麼?魔之左手?那,不是空桑人供奉的孿生雙神之一麼?

    “拜託、拜託你了……否則、否則…整個雲荒……”垂死的人説出最後的話,被血糊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如此絕望而痛苦,彷彿揹負了極大的遺憾和追悔。沒有説完便頹然跌落,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飛廉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抱着面目全非的屍體,感覺到懷裏的人一分分變冷。

    他幾乎不敢相信會是這樣的結束——不到一天之前,巫彭元帥還站在萬軍之中,揮斥方遒;然而短短片刻後,居然就成了這樣殘缺不全的僵冷屍體!

    “雲煥!”他霍然抬頭,看着那個嗜血的人,“你瘋了麼?!”

    “飛廉?“那雙金色的眼睛看了過來,彷彿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身上,雲煥冷然一笑:“哦,是你麼?高貴的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也是想來這裏看好戲的麼?可惜我並沒有死……失望了麼?”

    根本不等對方回答,雲煥冷冷舉起了手裏的光劍,聲音低沉:“拿劍,站起來!——看在一場同窗份上,我給你軍人一樣死在我劍下的榮耀!”

    飛廉愕然看着那個血跡滿身的人,喃喃:“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我沒瘋,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雲煥的薄唇微微彎起一個弧度,眼神冰冷雪亮,“奪去我師父,奪去我姐姐,令我的妹妹出賣我,殺盡我族人——你們以為這些事就能擊潰我,讓我瘋掉?”

    “可惜你們錯了……哈哈哈!錯了!”他在血色的冷月下仰頭大笑,“每從我這裏奪去一樣東西,只是讓你們往絕路上多走一步!——是你們自己招來了死亡,愚蠢的人!”

    “胡説!”飛廉再也忍不住,厲呼:“我和瀟是來救你的!”

    “救我?”雲煥唇邊的笑意凝結了一瞬,審視地看了一眼這個昔日同僚。然而只是一瞬,他又笑起來了:“哈哈哈……救我?巫朗一族的繼承者、明茉的新夫婿……你,來救我?”

    他在長笑中舉起了手裏的光劍,那把劍在他手中煥發出前所未見的雪亮光芒,吞吐凌厲,劍芒奪人,竟全沒有劍聖之劍的王者之風,而閃着妖異的光。

    先飲雲焰之血,再飲巫彭之血——所親所愛,一劍斬斷!

    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再羈絆住他?

    ——如果,眼前的人是最後一個,也須立刻斬絕!雲煥霍地止住了笑聲。俯視着地上人,眼裏忽然煥發出了璀璨的金光,那種金色裏隱藏着最深的黑暗。他手裏的光劍隨着殺氣噴薄而出,吞吐幾達三丈!

    飛廉一驚,來不及多想便扔開了巫彭的屍體,側身一滾,貼地抽出劍來——叮的一聲,手腕發麻,在千鈞一髮之時恰恰擋住了必殺的一劍。

    ——什麼?雲煥……雲煥竟真的要殺他?!

    然而,根本容不得他有一絲懷疑,殺氣逼人而來。劍風破空,直刺他的心臟、咽喉和眉心,令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堪堪格擋——他和雲煥多年同窗同僚,對彼此的武學造詣都是瞭如指掌,兩人如交手,不到一千招開外是分不出勝負的。但令他驚駭的是雲煥攻擊速度忽然比往日快了數倍,力量更是大到不可思議,彷彿是換了一個人!

    每接一劍,飛廉心裏的驚駭就增加一分。這……這是怎麼回事?這簡直不是“人”所該有的力量,難怪連巫彭元帥都不是他的對手!

    只不過十幾招,他的虎口震裂流血,而手中的劍也已經被削到了不足半尺。

    “叮!”最後一招交擊後,手裏的斷劍被震飛,飛廉心知不敵,立刻隨着那一擊的力量急速後掠,想趁勢避開對方的後繼攻擊——此刻他已經不再有什麼阻止雲煥或者救回雲煥的念頭,唯一的念頭就是如何才能不被殺!

    然而對方顯然沒有讓他逃脱的打算,一擊震飛飛廉的劍,雲煥合身疾速踏進一步,人劍合一,當頭便是一劍向着飛廉頂心劈下!

    他只來得及合身一滾,避開了要害,然而光劍已經斜斜切開了他的肩膀,繼續毫不留情地斬下,瞬間就要將把他的身體整個斜切開來!

    “不……不!”夜風裏,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主人,住手!”

    那個聲音……難道是?雲煥略微一驚,眼裏的金光黯淡了一下,停手不動。趁着這一瞬間的空檔,飛廉便抬手按地,身子如箭般掠出,轉瞬逃出了光劍的範圍。

    飛廉衝出含光殿,一路上根本不敢再回頭,衝入外面尚自慌亂一片的軍隊裏。

    “快調集軍隊!快!”飛廉在人羣裏找到了帶隊的副將季航,一把抓住對方的肩,厲聲,“要立刻通知元老院——元帥被殺了!”

    元帥被殺?季航一時震驚到失語,感覺肩上那隻手用力得快要捏碎肩骨。

    “快……快些!”飛廉臉色蒼白,聲音在發抖,“元帥戰死了,你必須負責起這裏的一切!調集軍隊,把他暫時阻攔在含光殿內,我立刻去稟告元老院!”

    “是!”季航脱口領命,完全忘記目下飛廉少將已經解職,早已沒有資格命令自己。

    飛廉在亂軍中狂奔,在奔到白塔下時已然筋疲力盡。他彎下腰用雙手支着膝蓋劇烈的喘息,仰頭看着夜色中看不到頂的萬丈白塔——來不及……來不及了!上塔的懸車入夜後已經關閉,如果靠着足力一路奔上去,只怕到天亮才能到達位於白塔第九十九層的紫宸殿!

    不,無論如何,必須要阻止他!

    那一瞬,飛廉眼神變幻,彷彿做出了一個決定,霍然轉身,重新朝着軍隊中走去。

    “季航,調一架風隼給我!”他衝到了正在重新召集軍隊的副將面前,“快!”

    看到那個昔日同窗逃出了廢墟,雲煥提劍準備追出,卻忽然怔住了。

    痛……有奇怪的痛,出現在他根本沒有負傷的肌膚上!他低下頭,看着自己左手的手腕——陳舊的燒傷痕跡裂開了,緩緩滲出一行血來,流過遍佈金色烙印的肌膚,温熱而濕潤,彷彿提醒他尚是血肉之軀。

    他垂首凝視了手上傷口片刻,眉目間的殺氣忽然收斂了——在殺戮的熱血在體內洶湧而起的時候,手腕上卻傳來強烈的刺痛,彷彿一個白色的影子在冥冥中投來責備的眼神。

    記憶裏那個誓言依然如此清晰,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好,師父,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古墓中,他的手臂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着年輕的手腕,將誓言烙入肌膚。

    ——是的,是的……那是他在“那個人”面前立下的誓約,一個“不殺之誓”。對那個人説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清晰的記得,至死不忘。然而,他卻無法剋制住先天的殺戮慾望和後天的求生本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那個誓言。

    到最後、甚至背叛了自己。

    外面軍隊來去,呼聲震耳,一切卻都到不了他心頭半分。雲煥在月下提劍默立,腳下躺着巫彭和雲焰的屍體,站了許久,全身漸漸發抖,手裏的劍錚然落地。

    他在夜色裏跪了下去,面朝西方空寂之山方向,從胸臆裏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喊,以手掩面,不敢仰視蒼穹。

    師父…師父……你們空桑人相信輪迴,此刻的你、難道已看到了這樣的我?——否則,怎麼會在這一刻提醒我、令我收手?

    劇烈的痛感迎面襲來,將他擊倒,甚至蓋過了身體上拆骨換膚般的痛。

    他在含光殿破碎的庭院裏跪了良久,一直到外面刀兵喧譁,無數士兵列隊將他重重包圍,刀槍長矛如林般對準他後心,他才回過了神,重新抬起了眼睛。

    看着三軍將士重重逼來,他卻沒有拔劍迎戰,反而俯下身,用顫抖的手開始挖掘地面。

    堅硬石地在他手下軟弱如腐土,轉瞬便挖了三尺見方的坑。他小心翼翼的用雙手捧起光劍,將銀白色的圓筒放入了土裏,死死埋住,不再看一眼——是的,他已然不配再持有它……所以,不如就在這裏埋葬了這把劍,斬斷與“那個人”之間的最後一絲聯繫,就像親手埋葬掉自己的過去一樣!

    不,不,師父……我願成魔!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要顛覆這天地,懲罰那些罪人,要用血來洗淨這骯髒的世界!

    所以……原諒我,背棄了一切。

    他頹然將手捶在劍冢上,側過了頭去,全身微微發抖,眼角有一行淚水無聲劃下——那也是作為“人”的他,落下的最後一滴淚。

    雲煥對着劍冢深深叩首,然後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大笑,霍然轉頭:“都來吧!”

    所有包圍他的戰士都怔住,眼睜睜地看着他做的這一切:在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卻居然放棄了自己的劍?他準備手無寸鐵的和帝國三軍搏鬥麼?

    季航心裏一陣激動:對方如此託大,正是一舉立功的好機會!

    “第一列隊,攻擊!”他毫不猶豫地發出了指令,眼神雪亮。

    雲煥冷笑着站了起來,看向鐵桶一樣的包圍圈,眼眸逐漸轉成金色——體內那種血液又重新翻湧起來,一個聲音在呼喚着,要他去報復一切、毀滅一切,掃除所有對他不利的人,從此天下無人再敢不俯首於前!

    去吧……去吧!毀滅你想要毀滅的一切!

    因為,你是破軍——象徵着殺戮和毀滅的星辰!

    破軍少將彷彿殺神附體,輾轉於槍林劍雨中,口裏發出長長的冷笑。他甚至不需要用任何兵器,只是往長槍短劍裏掠去,隨手一握,那些刀兵就如雪般在他手掌裏悄然消失,連同着握劍的戰士——甚至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這樣被徹底的“消融”。

    “第一列隊退後。紅衣大炮上前!”看到對方可怖的殺傷力,季航立刻調整了指令,然而聲音已經開始顫抖,“開火!立即開火!”

    雲煥在萬軍中頓住了腳步,回首看向了那黑洞洞的炮口,忽然露出一絲饒有興趣的微笑——這東西有點意思……正好檢驗一下自己到底獲得了多大的力量。

    紅衣大炮已點燃,一瞬間,整個炮身往後劇烈一挫,炮膛裏發出腥紅的光。威力巨大的炸藥在剎那爆炸,帶着破滅一切的氣勢,呼嘯而出!硝煙瀰漫粉塵飛揚,巨大的聲音震裂了三丈之內所有士兵的耳膜,血從耳道中沁了出來——

    然而,硝煙還未散去,所有戰士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雲煥少將依然站在原地,神色不動,只是微微抬起了一隻手——而那枚剛出膛的赤紅色炮彈,就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冰封、凝在他身側不到一丈之處!

    所有帝國戰士驚呆在原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枚炮彈在夜風裏逐漸冷卻,在虛空中一分一分的慢慢消失。

    不,那不是消失,而是一種“破壞”之後的“消弭”——就彷彿有無形的黑洞忽然打開,將這個世界裏的物體逐漸蠶食、吞噬,彷彿它從來不曾在這個時空裏存在過。

    “天……這、這是什麼?”季航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地喃喃,目眩神迷。

    這、這還是人麼?還是人應該具有的力量麼?

    簡直是魔鬼……簡直是魔鬼!太強大了……這狂風一樣的力量,簡直可以毀滅一切,凌厲得讓人不敢對視!這個雲荒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難怪連巫彭元帥都被殺了!

    季航怔怔看着萬軍中傲然獨立的男人,一瞬間失神。

    雲煥冷然看向人羣中的指揮者,金色的光在指尖再度凝聚,準備在一擊之間滅其首領——就在他出手的剎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季航忽然一屈膝,跪了下來!

    “雲少將,”他低下了頭,“請容許我臣服於您!”

    雲煥有些意外地頓手,冷然看向這個人:“臣服?為什麼?”

    “因為力量。”季航抬起頭看着他——冷月下的人周身籠罩着一層淡淡的金光,恍如神袛,強大而冷酷。季航眼裏流露出一種光,喃喃:“我…我也是平民出身,知道在這個帝都生存的艱難,所以不得不低頭忍受,依附於擁有力量的人——破軍少將,這種滋味……你也是知道的吧?”

    雲煥沒有開口,只是冷冷地凝視着他,目光變幻。

    “但你和我不同——你最終超越了他們,獲得了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力量。”季航仰起頭,眼裏有熱切的光,“你一定會成為新的霸主……我和你是同一類人,請讓我臣服於你!”

    “是麼?”雲煥靜默地聽完了他的陳述,唇角露出一絲冷笑。金光在他手上再度凝聚——毫不猶豫地,他對着跪倒在面前的人一揮而下!

    “什麼同一類人?你也配?不,我一個都不寬恕!”

    季航驚駭地看着那可怕的力量當頭擊下,臉色蒼白,無處可逃。

    “主人……”夜風裏忽然傳來聲音,柔和而微弱。

    膝下的大地有顫慄的感覺,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逼近。雲煥一驚住手,下意識的抬起頭,就看到了緩緩滑行而來的巨大機械——那架金色的迦樓羅居然自行移動了起來,悄無聲息地滑行到了面前,然後在不足一丈之外精確地停住。

    那個聲音從迦樓羅裏傳出,一直抵達耳畔,帶着熟悉的恭順温柔。

    ——瀟?

    他怔住了,凝望着停在面前的金色機械,有一瞬的失神。

    這……這是什麼?是迦樓羅金翅鳥?可是迦樓羅金翅鳥裏,怎麼會發出瀟的聲音?難道是……他瞬地站起,扔下了季航和那些失神的軍隊,身形如電,瞬間掠上了高高的機械。

    剛剛落到機艙門口,艙門就無聲打開,彷彿在迎接他的到來。

    雲煥遲疑了片刻,隨即決然踏入那個幽暗的內艙,低喚:“瀟?”

    “是!”在他踏入的瞬間,整座迦樓羅都發出了難以剋制的顫慄,彷彿一顆心臟在激烈的搏動,幾乎要跳出胸腔。黑暗裏迴盪着一個欣悦的聲音,遠遠近近:“雲少將……雲少將,是你麼?真的…真的是你?”

    ——那樣熟悉的聲音,温柔而忠貞。

    他看向幽暗的艙室,滿地浮動着珠光,恍如夢幻。就在這淚之海的中心,金座寂寂而立,一個全身覆蓋了金線的女子垂首而坐,水藍色長髮從金盔下流瀉,披了一身。

    “瀟?”乍然看到這樣的情形,雲煥再度低呼了一聲,有些遲疑。

    他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將力量凝聚在掌心,隨時隨地保持着警惕——這個迦樓羅裏不知道藏着什麼樣可怕的力量,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然而,一直到他接觸到金座,整個迦樓羅都寧靜無比,沒有任何異動。

    他俯下身去,仔細的查看瀟——她被固定在金座上,全身每一根筋絡都與機械接駁,頭盔裏探出密密的針刺入她的頭顱。她還有生命的跡象,卻沒有表情,也無法移動。但是她的聲音卻響起在整個迦樓羅裏,她的情緒傳播、甚至可以左右這個機械的動作。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狂喜忽然湧上了心裏,雲煥不由自主的仰起頭,發出了一聲大笑。

    “太好了……真是天意!讓我在繼承力量後,又獲得了迦樓羅!”雲煥仰頭而笑,重重疊疊的殺戮慾望排山倒海而來,眼前彷彿可以看到血紅色的帝都。他側頭看向瀟,語氣低沉:“瀟,你是為了我而來的麼?”

    “是,主人。”迦樓羅發出恭謹的低呼,“只為你而來。”

    黑暗裏,男子眼裏露出一絲笑:“只臣服於我?”

    “是,主人,”迦樓羅低聲,“只臣服於您。”

    金色的眼眸在黑暗裏閃爍,薄唇悄然彎起一個弧度,笑容如同劍鋒般冷鋭。雲煥對着金座上的鮫人俯下身來,抬手輕輕撫摩她的臉:“很好……瀟,你果然是舉世無雙的利器,我為你感到驕傲。”

    大顆的淚水落到他手上,隨即凝固為珍珠,錚然而落。

    “主人……主人,我求飛廉帶着我來這裏……以為你、以為你被那些人……”瀟的哭聲響起在黑暗的艙室內,迦樓羅隨之發出了顫慄,“現在看到你沒事,死也瞑目了!”

    “呵,我沒事——”雲煥冷笑,拍拍她的肩膀,“現在,是那些人發抖的時候了!”

    他走向另一個空着的金座,看了看瀟:“我的位置,是這裏麼?”

    “是。”瀟回答,卻有些遲疑,“只不過……沒有如意珠,我沒辦法驅動這個機械……”

    “力量?你需要這個東西?”雲煥卻笑起來了,雙眸忽然發出璀璨的金光。他將手平放,十指握緊金座的扶手:“那麼,迦樓羅……我也可以讓你看看我的力量!”

    在雙手覆上金座扶手的一瞬,整個迦樓羅忽然一震,彷彿有極大的力量注入——只是一個瞬間,整個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發出了一聲呼嘯,彷彿是有什麼覺醒過來!迦樓羅雙翅震動,金色的外殼在冷月下劃過一道異常醒目的亮光,宛如水波漾開,發出低低的共鳴。

    “覺醒吧,迦樓羅!”金座上的人在冷笑,“為我,翱翔於九天之上!”

    整個帝都都被驚醒,無數人從夢裏睡眼朦朧的起來,到了窗口向外看去,就在一瞬間,看到了夢一樣的景象——冷月下,伽藍白塔巍峨聳立,一隻巨大的金色飛鳥騰空而起,衝上了雲霄,呼嘯天地,風起雲湧。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少將,真的可以!”瀟發出驚喜的低呼,“真的可以起飛了!”

    雲煥卻只是無聲冷笑,側目看向黑暗的艙外——不知已是到了幾萬丈的高空,連星辰看起來都已經那麼近。風聲在艙外呼嘯,宛如刀劍劃過金屬的艙壁,錚然作響。

    “現在,瀟,”他冷然下令,“轉向伽藍白塔!”

    底下的大地戰塵飛揚,此刻,卻有一架風隼凌空而起,呼嘯着衝向白塔。

    雖然是臨時搭檔的鮫人傀儡,然而飛廉對機械的操控卻依然精準而熟練。風隼一個轉折,從甬道口直直飛入,滑行幾十丈後逐漸在坪上停下。

    來不及等艙門完全打開,他就一躍而下,急奔而去。

    “飛廉少將?”有守衞看到他,失聲驚呼,認得那是國務大臣巫朗一族裏的年輕繼承人。然而,沒有軍令擅自駕風隼闖入白塔,無論如何還是需要阻攔的。很快守衞都被驚動,紛紛從坪上各個角落匯聚過來,將闖入者包圍。

    “我要見長老!”飛廉急速往紫宸殿奔去,將象徵着巫朗一族繼承人身份的家徽拍到他面前,“讓我去見我叔祖!——任何責任都由我來承擔!”

    “此事不符合律令。”隊長是典型的帝國軍人,嚴肅古板,毫不通融。

    “你看看底下!”飛廉回身指向塔下,氣息平甫,眼神雪亮,“破軍已經出世了……大事不好!快讓我去見長老!”

    守衞的戰士們從窗口俯視下去,萬丈遠的大地上動亂一片,含光殿方向隱約傳來廝殺聲和炮火聲——多年不曾在帝都聽到這種聲音,一時間所有戰士都怔了一下。怎麼回事?難道居然有人如此大膽,竟然敢帝都作亂?

    然而,所有人的視線立刻都被忽然盛放的金光吸引了。

    那道金光彷彿閃電般撕裂了黑夜,照徹了天地。金光中,一隻巨大的飛鳥騰空而起,翅膀上帶着火焰一樣的光澤,呼嘯着衝上了雲霄,宛如沐火重生的鳳凰。

    ——這、這是什麼?不是在做夢吧?

    白塔上所有戰士怔怔地看着,忽然有人夢醒般地驚呼起來:“迦樓羅!”

    飛廉一路狂奔,來到了紫宸殿,用力拍打着緊閉的朱門。

    “叔祖!叔祖!”他喘息着,大呼,“破軍……破軍爆發了!”

    門忽然打開,裏面燈火輝煌,在純金雕刻的巨大議事桌旁坐着兩列黑袍老人,齊齊看了過來,看着門口滿身是汗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眼神凝聚,神色複雜。飛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為元老院定然還在沉睡,卻不料十巫早已驚起。

    “飛廉,你怎麼擅自闖入這裏?”巫朗從座椅上長身而起,沉聲問。

    “叔祖!破軍真的爆發了!雲燭死了,雲焰死了……連巫彭元帥都被殺了!”他顧不得什麼,立刻大聲回答,臉色蒼白,“雲煥…雲煥他瘋了!如果再不阻止他……”

    “我們已經知道。”巫朗卻是冷定地回答,“所以半夜聚集起來。”

    飛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此刻殿內的景象——巫咸、巫朗、巫即、巫姑、巫禮、巫謝……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巫抵,以及日間剛返回葉城平亂的巫羅,元老院的十巫全部聚集於此,個個眼神肅穆。

    他吐出一口氣:果然……元老院也已經發覺了麼?

    “飛廉,你先下去罷。”巫朗開口,似乎急於讓他離去。

    “不急。”巫姑卻是咯咯一笑,眼神陰毒地看了過來,“飛廉既然能第一時間就得知破軍爆發的消息,想必和那個災星很是有緣……讓他留在這裏,説不定還有些用。”

    巫朗蹙眉,彷彿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氣,第一次和這個陰陽怪氣的老女人正面衝突:“胡説,飛廉他根本不會術法,又能有什麼用?”

    巫姑冷笑,手裏拈着念珠,悠然道:“就是沒有用,留下來贖罪,也是好的~”

    巫朗眼神一閃,有隱約的怒意,卻終究沒有説話——元老們不是愚蠢的人,飛廉如何能這樣快便得知真像,彼此心裏都猜到了八九分,只是此刻鉅變當頭來不及追究罷了。這個孩子一貫和雲煥走得近,脾氣看似温和,底子裏卻執拗得要命,捲入了這樣棘手的風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巫朗看了一眼飛廉,滿眼責備和追悔:早知如此,就該把這個最寵愛的孩子關起來!

    “都給我閉嘴!”一聲低喝結束了這短暫的交鋒,巫咸露出從未有過的威嚴,喝止了內訌,“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都給我安靜一些——”

    “是。”巫朗和巫姑雙雙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飛廉,你站到門外,替我們護法。”巫咸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吩咐。

    “是。”飛廉低首領命,恭謹地退了下去——看來,元老院已經要開始行動了。六位長老齊聚紫宸殿,是準備合力圍殲破軍!

    他走到了門外,握劍而立,一時間心亂如麻。

    短短半夜之間,劇變接二連三到來。他最初滿懷對好友的關切,不顧一切想將其帶出死境,然而卻在看到雲煥的面目後心生恐懼,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然而此刻,在得知元老院即將聯手開始絕殺時,心裏又出現了短暫的不忍。

    雲煥……雲煥。為何你完全的改變了?到底是我們把你逼到了這個境地、還是你把我們逼到了這個境地?

    門裏傳出了連綿不絕的祝誦之聲,飛廉知道十巫在聯手進行可怕的術法,要讓破軍徹底的毀滅。然而,他的眼眸卻被金光照亮——白塔外的金光忽然大盛,那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居然直逼萬丈高空而來!

    這、這是什麼?

    他吃驚地衝到窗口往下看去,脱口低呼——迦樓羅!迦樓羅金翅鳥居然從大地上騰空而起,朝着白塔閃電一樣飛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沒有如意珠,沒有鎮魂珠,迦樓羅居然重新飛了起來!飛廉驚駭地看着那個可怕的機械以光一樣的速度衝來,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不,要立刻稟告元老院!

    然而,在他準備推門而入的瞬間,那道金色的閃電忽然凝固了。

    彷彿虛空裏忽然遇到了無形的牆壁,迦樓羅的速度在一瞬間降低為零,就這樣被定在了夜空裏,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墜。有無形的壓力逼來,機械外殼發出受損的呼嘯,劇烈地顫慄着,彷彿不顧一切地想闖出這無形的包圍圈,然而卻是分毫不動。

    同一時間,飛廉聽到門後傳來了低沉而綿延的誦唱聲。

    房間內,六襲黑袍緩緩輪轉,按照紫薇斗數精確地踩踏着每一個方位,足下漸漸有金光流轉,一輪轉過後便在地下劃出一個金色的圓,將地上的符咒團團包圍——那一道鮮血畫成的符放在正中,上面繪着天界星野的北斗七星圖,第一曰破軍,第二曰武曲,第三曰廉貞,第四曰文曲,第五曰祿存,第六曰巨門,第七曰貪狼。

    然而奇異的是,伴隨着長老們的吟唱、紙上的圖案悄然改變——北斗其餘六顆星辰緩緩倒轉,居然將破軍圍在了中心!

    “定!”十巫同時低誦,將所有靈力凝聚在腳底,齊齊頓足!

    金光從站成一圈的六位長老足底發出,相互聯結、形成一個金色的圓,迅速地朝着居中所畫的符咒縮緊,一掠圈定——那一張紙上,破軍所在的位置忽然憑空燃起火來!

    白塔外的夜空中,北斗的位置也在緩緩移動。斗柄倒轉、指向破軍星,形成合圍之勢。

    巫咸低低喘息,汗水從額頭如雨沁出——多少年來從未有過這一刻的吃力,即便是當初跟隨智者大人踏平雲荒時,也沒有這樣的恐懼……這一次、這一次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樣可怕的力量?

    紫薇斗數已然布完,然而六位長老卻沒有一人敢離開自己的位置。

    伽藍白塔上,守衞的士兵們驚得臉上蒼白。

    “擊落雲煥!擊落雲煥!”飛廉首先反應過來,衝到白塔邊緣,對着怔在原地的徵天軍團厲聲喝令,聲音幾近嘶啞:“調動所有軍隊,阻攔迦樓羅金翅鳥,擊落雲煥!”

    “瀟,怎麼了?給我飛上去!”迦樓羅的機艙裏,雲煥雙手緊握扶手,厲叱。他的眼睛直直盯着白塔,眼裏湧動着暴烈的狂怒,:“撞倒這座該死的塔!撞倒它!”

    “是……”背對而坐的女子發出低微的聲音,“我在嘗試。”

    一行血從鮫人女子的唇角沁出——瀟的臉色極其痛苦,彷彿正在用血肉之軀撕開那道無形的屏障。然而無論她怎樣掙扎,怎樣凝聚力量突破、怎樣調整角度試探,整個迦樓羅還是一動也不能動。

    結界……有強大的結界困住了他們!

    周圍有無數的呼嘯聲——那是徵天軍團全數出動,將迦樓羅金翅鳥團團包圍!數百架風隼裏吐出了火舌,向着迦樓羅衝過來,銀色的比翼鳥穿梭其中,快得猶如閃電,乍合又分,攻擊方向根本無從確定。

    迦樓羅就被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半空中,成為整個軍團的活靶子。

    “動不了……動不了!主人!”瀟的聲音嘶啞而絕望,整個迦樓羅在劇烈地顫抖。

    “我明白了——是那一羣老傢伙麼?”雲煥凝望着白塔,眼神也漸漸鋒利起來,唇角露出了一絲冷笑,“瀟,不用怕,讓他們看看,這六合之間、到底誰是最強者!”

    瀟低聲:“是。”

    ——她的臉上沒有痛苦,亦無恐懼。既然少將説了不用怕,那麼,她便不再害怕。

    雲煥閉上了眼睛,神情肅殺,可怕的力量在他手底凝聚。九天之上,萬籟俱寂,千軍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裝呼嘯滄桑。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多年前教官的訓導忽然閃現心底,雲煥發出短促的冷笑。毀滅性的力量以迦樓羅為載體,開始發出低低的呼嘯。金色的烙印彷彿活了一樣在蔓延,將他全身都包裹。

    來吧!讓一切如同煙火般的綻放和消失,化為一場華麗的死亡盛宴!

    那些我所恨的,我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絕不寬恕。

    那一夜,帝都裏所有人都被驚動,推開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裏,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裏赫然懸浮着一隻巨大的金色飛鳥!

    那是夢境麼?所有人都在心裏喃喃自語,看着那隻凝固的金色飛鳥。

    一動不動——難道,是虛光照出來的幻影麼?

    然而,彷彿是為了證明那是確實存在的,就在這一瞬間、那隻金色的鳥陡然動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整個帝都的人都聽到了虛空裏發出破碎的聲音,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了一地。

    在那種刺耳的破裂聲裏,巨大的金鳥重新飛了起來!

    它身周陡然煥發出閃電般耀眼的光,讓一切接近的風隼紛紛墜落。從地面上仰頭看去,夜空裏彷彿像是忽然綻開了巨大的煙火,繽紛絢爛、映照了整個天空。

    “怎麼會這樣?”飛廉站在門口,驚駭地看着紫宸殿內的景象——那一瞬間,被十巫聯袂施法,摧動着收緊的金光重新擴散了,彷彿遭遇了極強的反擊,閃電般地反擊回了施法者的本身,將全神貫注施法的長老們全數擊倒!

    紫薇斗數在瞬間告破,強大的力量摧毀了苦心維持的結界,六位長老如斷線風箏般地朝着六個方向飛出,轟然嵌入了牆壁,手裏的念珠顆顆斷裂,散落一地。

    有幾人掙扎着咳出血來,有幾人在落地時已然不動。

    “小謝!小謝!”飛廉看到滾落在自己腳邊的人,失聲驚呼,搶身將他抱起——那一瞬,他驚駭地發覺巫謝全身軟如無骨,筋脈已然寸寸碎裂!

    雖然垂死,巫謝臉上卻帶着笑容,眼睛直直望着外面天空,狂喜無比。他側過頭,用微弱的聲音喃喃:“飛廉,你看…你看……迦樓羅……多麼、多麼美麗,多麼強大啊……強大到…足以殺死我呢……”

    飛廉怔住,看着垂死的人,只覺眼裏一熱:這個畢生致力於鑽研機械的天才少年,居然到了最後一刻還在為自己的創造而自豪,反而對自己的生死毫不掛懷!

    “小謝,小謝!”他低呼着巫謝的名字,然而懷裏的人已然是一動不動,眼角眉梢尚自凝聚着無限的喜悦——這個書呆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來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東西!

    “飛廉。”耳邊忽然傳來低啞的聲音,苦痛而疲憊,“我們…我們輸了……”

    “叔祖?!”他抬起頭,看到了一旁咳着血掙扎坐起的巫朗,一時間欣喜欲狂,“叔祖,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咳咳,咳咳。”巫朗咳嗽着,血不停沁出,“快、扶我……扶我上塔頂!”

    飛廉怔怔地看着叔祖,眼裏不自禁地流露出擔憂的光——驚惶過後,他看清楚了:叔祖的面貌居然在一瞬間蒼老下去!只是一瞬,國務大臣便從原來的五十許模樣迅速蜕變為百歲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鬚發逐漸灰白、肌膚鬆弛皺褶,眼神渾濁——他甚至能看到百年來靠着藥物和術法凝固住的時光、正在如飛一般地從這個老人身上離去。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死相”?

    “對……必須立刻上去,向智者大人求援!”旁邊忽然有一個聲音贊同。

    另外一個倖存的是首座長老巫咸。這個鬚髮蒼白的老人是十巫裏術法造詣最高的,所以此刻雖然身受重傷、卻還是可以掙扎起身:“我們必須上去稟告智者大人!——只要、只要智者大人出面……無論誰……”

    巫咸喃喃説着,扶着牆壁往塔頂勉力走去,一路留下長長的血跡。

    “叔祖……叔祖。”飛廉俯下身將巫朗扶起,自責地喃喃,“我對不起你——是我放出了雲煥!”

    “呵呵,”巫朗卻笑起來了,慈祥地開口,“傻孩子,這根本不怪你——放出、放出破軍的…是我們啊……”他斷斷續續地説着,肌膚在一瞬間枯萎,雞皮鶴髮:“真是天意——我們都以為斬盡殺絕、才是壓制破軍的方法……卻不料、卻不料,只是讓他更徹底的爆發……”

    “叔祖,別説了。”飛廉咬牙,“我帶你上塔頂,求智者大人救您!”

    他向着塔頂狂奔而去,耳邊的隆隆聲越來越近,金光照得整個塔裏一片通明。他不敢回頭,只用盡全力地奔跑——他知道,迦樓羅在破除了結界後正在向着白塔飛來,毀滅只是頃刻之間的事。

    “來不及了……”剛踏上樓梯,卻聽到叔祖在背上喃喃説了一聲。

    飛廉悚然一驚,來不及回頭,就感覺到一隻冰冷蒼老的手顫慄着抓住了他的後頸:“飛廉……飛廉……你聽着……”巫朗用盡了全力,咳着血説出最後的吩咐:“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坪上、駕駛比翼鳥逃走!”

    “不!”飛廉一震,失聲反駁。

    “一定要……一定要逃。”巫朗喃喃,“否則,全部都會死……一個也不剩。”

    他顫慄着,將另一隻手探入懷內,哆哆嗦嗦拿出一物:“這、這是雙頭金翅鳥的令符……——拿着、拿着這個,逃出去……把軍隊重新集結起來!一定要阻止那個瘋子……否則整個帝國……就、就……”

    感覺到叔祖的血沿着自己衣領不停沁入,飛廉臉色蒼白。

    “叔祖!要逃我們一起逃!”他驀然回身,死死抓着巫朗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會阻止雲煥!”

    “記住,別、別讓破軍的預言成真……”巫朗喃喃,枯澀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欣慰,“這也是我…對你的最後一個要求。你好歹……聽我一次吧……”

    “是。”飛廉眼裏含淚,想起自己曾多少次讓這個老人失望,不由心如刀割。

    聽到他的承諾,巫朗的神色忽然輕鬆起來,抬頭看着輝煌一片的夜空,語音里居然帶着笑:“咳咳,咳咳……説到底……能這樣交待完了一切,由晚輩看護着死去……怎麼都要比巫彭那傢伙來的體面多了……呵,呵呵……”

    在最後一刻,和元帥明爭暗鬥了百年的國務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嘴角噙着笑,枯瘦的手指一鬆,放開了手裏的權柄,安然離去。

    空蕩蕩的白塔上,飛廉怔怔抱着老人的屍體,感覺全身的血都在一分分冷下去。

    “你們一個都逃不掉!”巨大的金色機械裏,坐在操縱席上的軍人臉色慘白,全身傷痕累累,然而眼睛裏卻有亮如妖鬼的光,死死盯着越來越近的白塔,發出了低沉的冷笑。

    金色的巨鳥閃電般飛向塔頂,速度快得令人驚懼。

    伽藍白塔已在咫尺之遙,甚至連塔頂的神廟都歷歷可見——然而,這架龐大的機械卻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

    “主人……”呼嘯前進中,瀟在此刻卻有些猶豫,金色面具下的臉微微的蒼白,“真的……真的要毀了伽藍白塔麼?撞上去的話……會毀掉大半個帝都的。”

    “是。”雲煥筋脈盡斷的手按在操縱桿上,嘴角露出狼一樣的惡毒。

    迦樓羅之魂嘆息了一聲:“那麼……要殺了飛廉麼?”

    雲煥看着前方,金色的眼眸忽然凝聚:就在這一刻,他也看到了白塔上正向下奔去的同僚——怎麼?飛廉,你怕了麼?你不再試圖和我對抗,而只想着孤身逃跑麼?果然……帝都門閥出來的人,都是這樣的貪生怕死啊。

    這些卑劣骯髒的螻蟻,這個齷齪黑暗的大地!

    他忽然莫名其妙的覺得輕鬆,復又大笑起來:“當然,一起殺!”

    “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得到寬恕!”

    一行鮮血淋漓蜿蜒,一直延伸到了伽藍白塔頂端。

    “智者大人……智者大人!”滿身血污的老者滾落在階下,平日的仙風道骨全然消失,狼狽地嘶聲大呼。巫咸抬起手,用盡全力拍着緊閉的神殿大門,嘶啞而恐懼:“智者大人,請聽我的祈禱!破軍……破軍出世了!我們無法阻止他……請、請您……”

    然而,智者大人並沒有回答。九重門緊閉着,裏面漆黑一片。

    巫咸心裏出現了無窮無盡的絕望——難道,在這個存亡之際,智者大人又神遊物外了麼?偏偏,唯一可以直接和智者大人對話的巫真已然死去——如果此刻雲燭還在這裏的話,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他忽然覺得悔恨——為什麼當時他只是眼睜睜地看着她在門閥鬥爭的漩渦中滅頂、成為犧牲品,卻無動於衷?一直以來,作為首座長老的他沉迷於煉丹和追逐永生,雖不像巫彭和巫朗一樣對權勢表現出赤裸的狂熱,但是他的手段卻是隱忍而低調的。他利用了十巫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扶助弱的一方、消滅強的一方,一直維持着元老院裏微妙的平衡,讓自己首座的位置從來不曾動搖半分。

    然而……到了今天,終於嚐到惡果了麼?

    垂死的巫咸喃喃地祈求着,將頭顱貼在冰冷的門上,眼神絕望。然而此刻,他卻忽然聽到神殿裏傳來了低微的談話聲,彷彿有數人在裏面激烈的辯論,聲音越來越大。

    有男子的聲音,也有女子的聲音。

    ——怎麼可能!神殿裏,怎麼可能有人在對話!

    “智者大人!”垂死的人眼神陡然雪亮,用力拍打着門,“我知道您還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滄流!”當手掌失去力氣,他便用額頭一下又一下的撞擊着,斷斷續續:“求求您……求求您……阻攔破軍!否則、否則整個帝國……”

    彷彿他強烈的祈求終於激起了門內人的興趣,神秘的談話聲中斷了。黑暗的室內,隱約聽得到簾幕一重重拂開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驀然近在耳畔,低聲冷笑——

    “這個帝國怎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黑暗裏那個聲音低沉響起,如此清晰地傳入了他的心裏,冷酷而漠然。巫咸忽然間驚住了,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大人……大人,難道您、不管您的國家和子民了麼?”

    “滄流不是我的國家,”黑暗裏的聲音冷笑,“冰族也不是我的子民。”

    “百年來,我把這個大陸交給你們,你們享用着一切福袛、也該承擔造下的一切罪孽——百年來你們做過些什麼,自己心裏都清楚。

    “——如今,也該到清算的時候了!”

    巫咸怔住,回頭看着閃電般逼近的金色閃電,不由心神俱裂:“不……不!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帝國……帝國不能滅亡啊……”

    在那樣絕望的呼救聲裏,黑暗裏的人反而低沉地笑了起來,一直沒有感情的語調裏忽然有了起伏:“巫咸,你怕死,是不是?所以窮盡一生研製仙丹妙藥——可是,愚蠢的凡人啊,你真的知道永生的滋味麼?……如果你知道我是誰、如果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你一定會覺得——”

    在説到這一刻的時候,迦樓羅金翅鳥已然逼近白塔。

    巨大的轟鳴聲蓋住了門內智者的話音,金色的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疾風烈烈,彷彿四野高天的風都被捲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可怖的漩渦,將所有一切都吸進去毀滅!

    “大人!智者大人!”巫咸根本顧不上聽對方在説什麼,定定看着撞向塔頂的巨大機械,目眥欲裂,“救救我……救救我!智者大——”

    然而,只是一瞬,那隻巨大的金色飛鳥已經撞到了白塔的頂端!

    剎那間,可怖的力量毀滅了一切,猶如最華麗的煙火綻放。佇立了千年的白塔轟然倒下,一切分崩離析——巨大的煙塵騰空而起,籠罩了整個帝都上空。

    在這樣狂風暴雨般的毀滅裏,盛大的死亡祭典中,黑暗裏卻傳來了冷然的嘆息,那個聲音無動於衷地開口,將片刻前被打斷的話緩緩説完:

    “你一定會覺得,能在此刻死…實在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啊……”

    一個劇烈的顛簸,迦樓羅金翅鳥在撞毀了白塔後硬生生的停住。

    在撞上白塔的瞬間,雲煥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正前方,將毀滅的一瞬看在了眼裏。雖然沒有説一個字,眼底裏卻流露出可怕的狂喜之光,筋脈盡斷的手緊握着金座扶手,微微顫抖。

    ——如果伽藍白塔是雲荒心臟的話,那麼此刻,這個心臟正捏在他的手裏!

    佇立了千年的白塔在巨大的煙塵和火光中倒塌,彷彿黎明前綻放的巨大花朵。撞擊的瞬間帶來了巨大的衝力和快感,他睜着眼睛直視毀滅,直到迦樓羅停下。

    “哈哈哈……哈哈哈!”雲煥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無法掩飾心裏的得意與酣暢——是的,他做到了!這個該死的、死氣沉沉的帝都,終於被他一掃而空!讓毀滅來得更猛烈一些,狂風暴雨似地清洗一切罪惡吧!

    我,一個都不寬恕!

    撞擊過後,瀟在金座上全身一震,卻露出了苦痛的表情——白塔頂端居然籠罩着看不出的結界,在撞上的一瞬就遭到反擊。那樣的撞擊帶來極其可怕的痛苦,迦樓羅發出碎裂前的響聲,搖搖欲墜,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才控制住了迦樓羅。

    狂烈的煙塵中,壁立萬仞的伽藍白塔受到撞擊,攔腰斷為兩截。而斷裂的巨大塔身上,迦樓羅搖搖欲墜地停棲在斷口,無法再度振翅飛起。

    “主、主人……”瀟的聲音響起在艙室內,疲憊而苦痛,“塔頂、塔頂有結界……非常強大的結界。迦樓羅……受損嚴重,無法再動。”

    “結界?”雲煥低聲,然後霍地抬眼,看了一眼虛空,忽地變了眼神。

    ——煙塵漸漸散去後,他赫然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在可怖的撞擊之後,聳立了千年的伽藍白塔被攔腰折斷,根基發生了動搖,塔身傾斜,塔底地宮裸露在地面上,整個白塔的三分之二已然化為齏粉——然而,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塔頂上的那座神廟居然完好無損!

    在遇到撞擊的瞬間展開了防護的結界,那座智者居住的神廟宛如飛鳥一樣凌空而起,虛浮在夜空裏,高懸在迦樓羅金翅鳥的上方,發出微微的光芒。

    不僅天下萬民,甚至連破軍少將的眼裏,一時間都露出了難以掩飾震驚。

    ——這、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廟裏的那個智者還活着?

    那個人……那個躲藏在黑暗裏的神秘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一手滅絕了空桑,開創了帝國,在雲荒大陸上畫出新的版圖。然而在百年之後,這個人卻把毀滅性的力量給了他,要他來毀滅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

    這個智者,難道也是個瘋子?

    黑暗的神廟虛浮在夜空中,宛如夢幻。

    撞擊的一瞬,巨大的金光擴散開來,籠罩在神廟周圍。光從鏤空的窗欞上透入,映照出了室內重重的帷幕,一切影影綽綽,彷彿魑魅暗藏,殺機四伏。

    一黑一白兩名男女並肩佇立在神殿內,神色肅穆,靜靜地看向神廟的最深處,靈力在他們掌心凝聚,發出火焰一樣的光芒——而在他們的身側,居然還懸浮着一雙明亮的眼睛,與他們一起注視着九重門背後的“純黑之所”,眼神同樣莊嚴凝重。

    居然早就料到了會有毀滅性的攻擊,在神廟周圍佈下瞭如此強大的護衞結界——“那個人”到底有着什麼樣的目的?他是個瘋子麼?他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操縱蒼生的惡癖?顯示力量的炫耀?或者,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欣賞了一會窗外毀滅的光芒,帷幕最深處的那個聲音終於微笑——

    “好了,別再管外頭那些事了……那些愚蠢的螻蟻、不值得耗費你我的時間……”他低聲而笑,聲音帶着微妙的曖昧:“言歸正傳吧,阿薇。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我説——而我也是同樣。”

    黑暗的室內,那雙明亮的眼睛瞬忽飄近,帶着同樣尖鋭的冷笑表情——

    “是啊,阿琅。”

    “七千年了,就算全部星辰都墜落了,我還是回到了你面前……我們之間的賬,必須清算乾淨——否則,我又怎能瞑目。”

    聽到那樣清冷利落的回答,黑暗裏的聲音笑起來了,低聲喃喃:“是啊……這一次,我一定要緊緊抓住你,再不讓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一語畢,神廟裏便再也沒有聲音。漆黑一片裏,只有不知何處來的風在暗湧,帶來凌厲巨大的殺機,帷幕在黑暗裏重重疊疊湧動,凝成吞噬一切的漩渦。

    茫茫六合,殺機暗湧;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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