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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踏歌

    無色城。空無的城市裏,成千上萬的石棺靜靜沉睡在水底。

    一雙眼睛俯視着一面水鏡,清淺的水若有若無地映着另一個空間的一切。不知道看了多久,在高高的王座上微微低下的那顆頭顱忽然吐出一口氣,右手忍不住抬起,伸向水鏡,彷彿想試探地去觸摸什麼。

    “真嵐。”忽然有人出聲喚,熟悉的聲音。

    “啪”,那隻伸到半途的手陡然一震,重重下落,將水鏡的銅蓋闔上,水面破裂盪漾。

    “在看什麼?”白衣銀髮的女子過來的時候,只看到剛闔起的水鏡,微微詫異地看向王座上那顆孤零零的頭顱,“這幾天經常看你開水鏡,看什麼?”

    “沒什麼。”不由自主地蹙眉,空桑皇太子看着太子妃,下意識地回答。然而隨口的話剛出口,忽然間臉上就有些奇怪的赫顏。

    “別關水鏡——看看西京和蘇摩他們到哪裏了?”既然對方沒有回答,白瓔也沒有繼續問,在王座旁坐下,順手將那顆頭顱捧起,放在膝蓋上,俯下身去打開水鏡,“這幾天上面一定天翻地覆,可惜暫時還不能出去……真是為他們擔心。”

    説話的時候,銅蓋被掀開,水鏡裏的水還在微微盪漾,然而破碎的水面已經漸漸歸於平整,依稀拼湊出了一個尚未消失的殘像——顯然是西方砂之國的某處,連天紛飛的黃沙之中,赤駝馱着一行牧民模樣的人往前走。最前方坐在赤駝上、指揮着駝隊的是一個紅衣少女,明眸皓齒,古銅色的手臂纏繞着拇指粗細的鞭子,背上揹着一個匣子,正在回頭對後面的人大聲説着什麼,眉目間神采飛揚。

    “……?”手指微微一頓,白瓔詫異地看着水鏡中殘留的畫面,然而睫毛一閃,畢竟沒有問,纖細的手指從水面上拂過,無聲地念動咒語,水鏡裏的水轉瞬激變。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摧動、薄薄一層水向着鏡心凝聚,瞬間撞擊,變成一線直激起三尺,嘩啦一聲落回銅盤,立刻如水銀般平靜。

    鏡裏的景象卻已經完全改變。

    銀髮的太子妃坐在王座上,俯身看着水鏡的景象,眉間神色忽然一變,燙着般轉開了目光,脱口:“荒唐。”在她揭開水鏡的剎那、真嵐就有些微的失神,此刻感覺到白瓔全身猛然一震,他一個走神,差點從她膝蓋上滾下來。

    “怎麼?”在白瓔的手闔上水鏡的剎那真嵐回過神來,右臂猛然伸出、詫異的撐住了銅蓋,看向水鏡。一看之下他也張口結舌,訥訥説不出話來。

    水鏡裏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所需要看到的景象——不知道是在何方的密林裏,天色已經暗了,篝火烈烈燃燒。明滅的篝火旁邊一對男女正糾纏在一起。那個女子看上去還是孩童的臉,然而裸露的潔白胴體卻是成熟而妖嬈的,正急促喘息着,臉上交織着痛苦和極樂的奇怪神色。抱着女子的雙手蒼白而修長,十指上戴着形式各異的戒指,藍色的長髮被汗水濡濕了,貼在摩擦糾纏的肉體上。

    “真夠……呃,亂來的。”沒料到會看到這樣的事情,真嵐這一下也是訥訥,手撐在水鏡上,尷尬地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搖頭,“好歹得找間房子嘛。”

    那樣一句話脱口,回頭一看白瓔的眼光,空桑皇太子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找個地方住下再……啊,這樣如果一看是在卧室,看的人立刻也就關了水鏡,不會貿貿然……呃,是不是?”

    然而嘴上連忙解釋着,那顆頭顱卻不曾從水鏡旁挪開,邊説邊看着。

    “還看!”白瓔低叱一聲,抬手啪地一聲闔上水鏡,濺起的水花潑了那顆來不及躲閃的頭顱半臉。那樣忽然的舉動顯然讓真嵐也吃了一驚,他在座位上抬起眼睛,看着蒼白着臉在王座前來回踱步的女子,也沉默了下去。

    “他瘋了……簡直是瘋了。”白瓔急促走了幾步,咬牙低語。

    “別這樣,食色是天性嘛。”真嵐將右手從水鏡上放下,回手扯過王座扶手上的錦縟擦了擦臉上的水漬,有些無可奈何地安慰對方,“你看,人家又不是像你一樣泯滅了實體、也不是像我這樣四分五裂有心無力……啊?總而言之,慾望總不是什麼可恥的事情。”

    急促的腳步忽然停住,空無一片的城市裏,虛無的冥靈女子轉過頭看着王座上那孤零零的頭顱,眼神慢慢變化——她是不知道的。十八歲的時候從白塔上縱身躍下,之後沉睡了十年,再之後、九嶷山上她自刎成為了冥靈。

    終其一生,她並不知道什麼是慾望,之後也不會知道。這是幸運抑或不幸?

    彷彿猛然間明白這樣脱口的話隱含着怎樣的殘忍刺痛,斷手猛然按在嘴上,中斷了話語。偌大的無色城裏,空桑的皇太子和太子妃相互對視着,一時無話。只有頭頂水光隱隱不絕地閃爍。

    “我不是説……説這個。”許久,彷彿心裏的驚怒平定了一些,白瓔轉過身,聲音冷淡,“你仔細看那個女的。那不是人而是魔物——他居然和……和幽凰在一起!”

    “幽凰?”這下真嵐的臉色也不自禁地變了,“那隻鳥靈?”

    “真是瘋了。”白瓔抱着雙臂在王座前來回走了幾步,一直安靜的眉目間有按捺不住的震驚和焦急,“他想幹什麼?到底想幹什麼!”

    “不管他想幹什麼,我們現在都沒辦法——一切等到了蒼梧之淵,見了他再説吧。”真嵐沉吟着,眉間神色也是幾度變幻,最終抬手重新打開水鏡,“我剛才留意看了一下——從樹林的植被看來,蘇摩現下應該已經過了息風郡,快接近九嶷了。”

    雖然有準備,然而再度打開水鏡、看到篝火邊那個糾纏在一起女子的背部果然有若有若無的巨大黑翼時,真嵐還是默默倒抽了一口冷氣。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注意到了火堆旁的一個東西——

    那個叫做蘇諾的小偶人被仍在一邊,咧着嘴看着面前一對翻滾來去的人。似乎是被主人劇烈的動作牽動了一下引線,那個無生氣的木偶忽然啪嗒一聲立了起來,扭過頭,對着鏡子的方向詭異的咧嘴一笑。

    “啊?”驀然間覺得説不出的驚心,真嵐脱口低呼一聲,打翻了水鏡。

    “怎麼?”白瓔一驚。

    “不知道……忽然嚇了一跳。”空桑皇太子甩着濕透了的袖子,也覺得方才那陣心驚有些莫名其妙,“我又看到了那個偶人。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不對勁?”想起傀儡師身畔那個叫做蘇諾的偶人,白瓔忽然也是平白覺得一冷。

    “説不出來。”真嵐再度沉吟了一下,還是説不出所以然,只是搖搖頭,“很邪啊。這個裂變出來的傀儡,可真是讓人擔心。”

    “一切等他到了蒼梧之淵再説吧。”彷彿下了什麼決心,太子妃猛然點頭,吐出一句話,轉開話題,“不知道師兄帶着那笙如何了?”

    真嵐眉頭再度蹙起,臉色有些凝重:“我剛才看過了——看不到。應該在息風郡附近,但是那片區域無法通過水鏡看到。”

    “有人阻止?”白瓔詫異地回首,“設了屏障?”

    “應該是。”真嵐沉吟着,手指叩着扶手,“如果料得沒錯,能設下那樣強的結界,應該是十巫中的一位親自來了……徵天軍團一定也會如影隨形的再度趕到。西京要千萬小心才好。”

    又是片刻凝重的沉默,許久,白瓔慢慢道:“等到了夜間,我帶一些冥靈戰士去看看。”

    “太危險了。”空桑皇太子蹙眉,手指不停地叩着王座的扶手,“萬一碰到上次那樣的事情,你受傷無法在天亮前返回,怎麼辦?”

    “難道師兄他們現在就不危險?”銀髮女子眼裏的光是無法反駁的,握緊了手,“何況,蘇摩那樣的敵手、也不是次次都能遇到的——我會小心。”

    “……”沉吟片刻,真嵐只是緩緩轉過頭,“讓藍夏和你一起去,他辦事小心。”

    “呵,難道我很莽撞麼?”太子妃笑了起來,彎腰去收拾打翻了的水鏡。

    王座上的那顆頭顱默默看着她,許久忽然笑了笑:“看起來是很沉靜的樣子……不過都是騙人的。如果忽然發起瘋來,那可是夠嚇人,拉都拉不住。”

    “……”顯然明白皇太子調侃的是什麼,白瓔沒好看了他一眼,收起水鏡。反正説不過,乾脆不理——這是在長達百年的時光中得出的唯一有效方法。

    “瓔。”在她走出去的剎那,忽然聽到真嵐在背後叫了她一聲,聲音短促。

    “怎麼?”她詫異回頭。

    “我想起來了。”王座上的頭顱臉色猛然一變,斷手同時跳出,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急急,“我想起來哪裏不對了!——那個傀儡……那個傀儡……你有沒有覺得居然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被真嵐臉上的神色驚住,白瓔下意識反問——方才短短的瞬間,她根本沒有留意到兩個人身旁扔着的傀儡。

    “好像是變得……”被那麼一反問,真嵐語氣弱了一下,彷彿也變得有些不肯定起來,喃喃,“是我看錯了麼?那個傀儡偶人好像——好像……的確是變得大了一些啊。”

    暗夜的密林裏,草葉的沙沙聲忽然停止了。

    “奇怪……好像有人在看。”微微喘息着,女子停住了動作,喃喃對身邊的人説,唰的一聲,背後巨大的黑色翅膀驀然展開了,裹住了兩人。她的手撐住對方的胸膛,汗水濡濕的聲音有一絲警覺:“蘇摩,你有沒有覺得?”

    在她想要站起來的剎那,傀儡師忽然伸手,粗暴地拉住她的頭髮,將女子重重拉回自己懷裏,一個翻身壓倒在草地上,抬頭往虛空中的某個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忽然浮出一絲笑意,不出聲地低下頭去埋首於女子的胸口。

    “原來你早知道了。”幽凰輕輕呻吟了一聲,吐出一口氣,“好壞……”既然蘇摩不管,鳥靈乾脆也就不去追究了。抬起手攬住傀儡師的脖子,將他拉近自己的唇邊。

    “真是美啊……就像天神一樣。”女童的面容上有成人的表情,幽凰用熾熱的眼光注視着耳鬢廝磨着的人,意亂神迷地喃喃自語,湊近去吻着那張臉,“只是……你的身體裏好像也有魔物棲息着呢。怎麼、怎麼和我是同類一樣?……為什麼會回頭找我呢?”

    裹住她的是黑暗的氣息——只有行走於黑暗中的魔物才有的氣息。

    “阿諾喜歡你。”終於開口了,聲音帶着説不出的疲倦,傀儡師忽然放開了懷裏的邪魔,撐起身來,手指只是一動,火邊一直看着的那個小偶人咔噠咔噠地跳了過來。咧嘴微笑着,忽然膝蓋也不屈地一躍而起,直直跳入幽凰的懷中。

    “嘻,好可愛啊……”鳥靈收斂了背後的雙翅,撫摩着偶人冰冷的臉,滿懷喜悦,“多漂亮的偶人,和你一模一樣。是你作出來的麼?用了什麼術法,居然讓它能動?”

    然而那樣一連串的問話,似乎絲毫沒有入傀儡師的耳。蘇摩起身坐到火旁,也不披衣,只是茫然地面對着篝火,有些出神。彷彿感到冷,手臂微微發抖。抬手感覺着火的熱力,將手湊近了一些。然後,不知不覺地再近、再近……一直到將手整個伸入火中,依然控制不住地在微微發抖。

    旁邊的幽凰沒有看向這邊,顯然一路上習慣了傀儡師那樣陰陽怪氣的脾氣,也沒期待他回答,只是自顧自地逗弄着偶人。蘇諾那樣陰梟的神色,在魔物的懷裏居然變得明朗了一些,咧嘴笑嘻嘻地看着幽凰。

    “噫?你有沒有覺得阿諾看起來好像長大了一些?原來沒那麼高吧?”幽凰將偶人抱在白皙的胸前,忽然略微詫異地笑了起來,“蘇摩,它會不會長大啊?——真有意思……”

    一語未落,傀儡師的手驀然一震,在火中無聲握緊,眼裏閃過陰沉的光。

    “啊,啊,乖孩子。”拍打着翅膀,鳥靈孩子一樣的臉上露出笑容,“蘇摩,你説如果你有孩子、會不會和阿諾一摸一樣?——我給你生一個好不好?嘻,還不知道鳥靈和鮫人的孩子是什麼樣?”

    “孩子?”一直低着頭不説話的傀儡師忽然笑了起來,轉過頭。火光在他俊美得近乎邪異的臉上跳動,明滅不定,“如果你敢把它生下來,我就殺了它。”

    那樣隨意的話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卻透出掩不住的冷氣。

    幽凰本是隨口説笑,然而不自禁地被瞬間撲面湧來的殺氣凍住,手一鬆、偶人咔噠一聲掉落在地,齜牙咧嘴。

    藍髮如同水一樣垂落,掩住蘇摩的臉。他將手從火中抽出——那樣蒼白秀氣的手在火舌的舔舐之下已經黑如焦炭。然而只是轉瞬之間被燒焦的皮膚就起了變化,立刻恢復到和未燒傷時一摸一樣。除了那樣真實的痛楚,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而生之意義在於他,難道也是如此?

    絕望和狂亂那一瞬間彷彿瘋了一樣在心底蔓延起來。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可難道他就要這樣過完這一生?

    幽凰訥訥地本想説什麼,然而看到傀儡師在火裏燒着的雙手和忽然間開始莫名其妙冷笑的表情,禁不住再度脱口低呼一聲,撿起偶人緊緊抱在胸口,攏起翅膀裹緊了身體。

    “去九嶷……對,去九嶷。”失控的冷笑終於停歇,蘇摩空茫的眼睛抬了起來,望向暗夜中唯一一點跳躍的光,喃喃,“要去九嶷……還有要做的事情。還要去九嶷。”

    如果一切都已無可盡力,至少還有一件事可以擺在面前需要完成。

    不要再去想這條路的終點到底在何處——只要看到前面還有一站,也便足夠讓人走下去了。最怕的是連面前那個驛站都會看不見。

    看着自顧自失笑説話的傀儡師,幽凰倒抽一口冷氣,暗自搖搖頭。

    到底在想什麼……這個鮫人,到底想着什麼呢?有着所有生靈都嫉妒的美貌和力量,卻那樣陰鬱和反覆無常。早知道如此這樣折騰人,是不是一早就該和同伴們一起飛去空寂之山參加集會?羅羅他們……如今已經從西方盡頭穿越廣漠返回了吧?一定還在抱怨作為首領的她扔下大家不管、鬼迷心竅地跟着一個鮫人跑了。

    巨大的黑色翅膀下,有着女童面容的鳥靈抬起頭、穿過密林的枝葉看着西方盡頭的天空,怔怔出神。

    西方的天空也已經全黑了。

    古墓最深處的一角是寬闊的石階,一級級通向石砌的水池。十丈深的豎井將沙漠地底的泉脈引入古墓。泉水衝去了一身的風沙,他解開束髮帶子,讓滿是塵沙的頭髮浸入水中。雖説身為軍團戰士、對於在雲荒任何地域生活都有很強的適應性,然而向來軍容整齊的少將畢竟很難忍受自己風塵滿面衣衫襤褸的樣子。

    水聲中雲煥聽到古墓外面有牧民的歌聲朗朗響起——已經開始了麼?手一震,他立刻擰乾頭髮,抬臂撐住水池邊緣跳了出來,輕捷如豹。

    “湘。”他開口,吩咐一邊侍立的鮫人傀儡,“衣服。”

    鮫人少女面無表情地將他脱下的戎裝遞過來。

    “不是這個。”雲煥嘆了口氣,不滿地看了一眼傀儡——畢竟是傀儡,很多事如果不是他親口説一遍、她根本聽不進去。他自顧自探身拿起那一套白色的長袍,披在身上——那是師傅給他找出來的袍子,大漠上牧民穿的籠統一口鐘的樣式,也不知是師傅多久前出古墓行走砂之國時穿過。

    畢竟,這樣一身徵天軍團的戎裝、是不能出去見當地牧民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少將雪亮的眼睛微微暗了一下,心頭不知是什麼滋味。然而手卻是片刻不停,將袍子穿了上去,一邊招呼湘過來幫他繫上帶子。忽然間感覺左肩一痛,雲煥詫異地用右手握住左肩,發現那裏微微滲出血來——怎麼回事?

    鮫人傀儡還在依循他的吩咐、將長袍覆蓋上年輕矯健的身軀,雲煥卻站在那裏發呆。

    這個傷……怎麼還會復發?都已經一個多月了,早該完全痊癒,居然又裂開了?他握着傷口出神,忽然覺得手腕上也有細微的刺痛,低頭看時、才發現剛穿上去的白袍上有好幾處滲出斑斑血跡。

    是那個鮫人留下來的傷!——那個盲人傀儡師。

    那個瞬間,帝國少將的眼神猛然一變。他永遠無法忘記一個月前的桃源郡、他遇到了怎樣可怕的一個對手。那是完全佔不到上風的一次交手。那個可以赤手撕裂風隼的傀儡師、用那樣細細的引線就洞穿了他的肩膀和手腕!

    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慘敗——雖然那之前他剛和西京師兄交手過、體力消耗極大,但平心而論、他知道即使是自己狀態最好時,遇上這樣的對手依然是沒有勝算的。

    那是什麼樣可怕的一個……一個鮫人?背後紋着巨大的騰龍紋身。

    他木然站在那裏出神,任憑湘服侍着自己穿戴完畢。腦子卻在劇烈翻騰,狹長的眸中冷光閃動——不同於軍中那些同僚,藉着鎮守帝都之便,他在軍務之餘經常出入於皇家藏書閣,閲讀過許多點籍。憑着對《六合書》的熟悉,他雖然不敢肯定、卻依稀覺得那個狹路相逢的超出鮫人、甚或“人”的極限的傀儡師,説不定就是傳説中的海皇。

    受傷歸來後,下獄前、他曾將那樣的懷疑告訴過巫彭元帥——奇怪的是,元帥卻對此沒有太大的反應。難道十巫都將所有注意力集中在皇天的出現上、而對此不感興趣?

    穿戴完畢,腦子裏卻依然想着那些紛繁複雜的事情、雲煥向着外室走去。

    沒有一點聲音。從石拱門裏看出去,師傅安安靜靜地坐在輪椅裏、似乎睡過去了。

    睡過去了?還是——那個瞬間少將心裏咯噔了一下,什麼皇天鮫人都顧不上,立刻搶身過去,扶住那個輪椅上沒有知覺的女子,急喚:“師傅?師傅?”一邊喚、他一邊抬眼四處尋找那隻藍狐,然而小藍居然不知道溜到哪裏去了。情急之下、雲煥憑着記憶按藍狐原先噬咬的穴位按了下去,力透肩井穴,想將再度死去的師傅喚醒。

    指力才透入、陡然感到一股異常凌厲的劍氣反擊而來,將他手指彈開。那個瞬間雲煥才驚覺、原來師傅是在微微呼吸的——只是小憩而已。

    “煥兒?”慕湮睜開眼睛,抬頭看了一邊的弟子一眼,笑,“你好了?我居然睡着了。”

    “師傅太累了。”記起昨夜那一場大戰,雲煥低下頭去,“是弟子不好。總是打擾師傅。”

    “哪裏……你回來我很高興。”慕湮微笑着拍拍弟子的手,蒼白的臉上有難以掩飾的疲倦,“畢竟還能再見你一次——再晚點來,可就難説了。這一年每次忽然失去知覺、我都擔心再也醒不過來……只是你們三個師兄弟個個天各一方的、我還怕一個都見不到了。”

    “師傅!”雲煥驀地抬頭看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反手探入懷中找什麼,又想起剛換了衣服,也不等叫湘拿戎裝過來,他立刻起身奔入內室。

    “小心!小心頭!”慕湮莫名地看着他忽然跳起,只是擔心地連連提醒。

    雲煥從鮫人傀儡手中劈手拿過衣服,奔回師傅面前,單膝跪下、從軍裝內襟的暗兜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盒子,小心翼翼的打開,雙手託到慕湮面前。

    “這是——?”空桑女劍聖看着裏面一粒金色水晶模樣的東西,詫異。

    “玉液九還金丹。”雲煥抬起眼睛看着師傅,劍眉下的眼裏是湧動的光芒,“徒兒特意從伽藍帝都帶來給您,您服了身體一定會好很多的!”

    “咦?看起來的確是很靈異的樣子。”大大出乎意外,慕湮拈起金丹,忍不住微笑,“煥兒,你什麼時候還學會煉丹了?你這八九年在外、都學了些什麼啊。”

    “不是徒兒煉的。是巫咸大人煉的……”雲煥也是訥訥一笑,“十巫裏面巫咸大人是首座長老,卻是不大管政務。只是一心想要練出不死藥來。也不知道他煉了多少年——反正到了現在雖沒有不死藥,倒是練出一些據説可以延年益壽的靈丹,帝都的貴族、葉城的巨賈,都想盡方法想得到他煉的一粒丹藥。”

    “哦。”慕湮將那顆金丹拿在手裏看,笑了笑,“難怪你説那個什麼巫彭元帥還活着——我正在奇怪呢,五十年前他就四十了,如今算起來難道能活到一百歲?原來是靠了靈丹呀。”

    雲煥笑了笑,點頭默認:“巫彭大人如今還是看上去如四十許的模樣。”

    “倒比我們劍聖門下的‘滅’字決還管用……不用靠着沉睡來延緩時間。”空桑女劍聖聽得有趣,側頭微笑,忽地嘆了口氣,“煥兒,難為你還用了那麼多心。不過,師傅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白白浪費這些珍貴的靈藥——”

    閉了閉眼睛,彷彿又覺得疲倦、女子臉上有蒼白的笑意:“老實對你説了吧,那年和巫彭交手過後、我自知傷勢非同小可,也曾到處求訪名醫。從砂之國的土醫到九嶷的巫祝,什麼樣沒去求診過?所有大夫都説,血脈已斷、即使憑我一身武功,最多隻能再拖五年——最多五年。除非我長時間用‘滅’來休眠,烏龜般不醒來。如果醒來,那麼活得一日、便少一日壽命。”

    “師傅?!”這一驚非同小可,雲煥霍然抬頭、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其實我該老老實實壽終正寢。反正劍客最後死於劍下,也是正理……”輕拍弟子的肩膀,慕湮的語氣卻是平靜,“偏生覺得有些不甘,居然選了這一處古墓、開始用滅字訣避世沉睡——呵,那時也真傻,都不知道自己苟延殘喘又能如何,就想拖着時間。偶爾被外面魔物吵醒了,才出來替那些牧民驅趕一下——就這樣醒醒睡睡,又去了一年多。”

    “可、可是,”雲煥喃喃脱口,“師傅教了我整整三年……整整三年。”

    那三年裏,師傅連日督促指點、從來不曾中斷。

    慕湮微笑起來,搖搖頭,也不説話,只是把他拉起來,將金丹放回他手心,替他扣上衣領上最後一顆釦子:“你看,長那麼高,袍子穿在你身上都短了一截,也只有將就了——外面牧民的聚會就要開始了,快出去。你若找不回那顆如意珠,可是要大大糟糕。”

    然而帝國少將卻站在原地不曾動,從背後看去,只覺他肩背在難以壓制地震動。

    “還有多久?”他霍然回身,眼裏忽然出現驚人的光亮,直撲到輪椅前,“師傅您還有多少時間?一年?半年?幾個月?”

    被弟子剎那間爆發的氣勢鎮住,慕湮茫然:“具體我也記不清了……不出三個月吧。”

    “三個月……三個月。”那樣的回答顯然是令人絕望的,雲煥喃喃重複,忽然回身,咬牙一字一句,“好,師傅,找到如意珠,我就帶您回帝都!”

    “傻孩子,即使去了伽藍城又能如何呢?”慕湮搖頭,微笑,“你也説連巫咸也沒有煉出不死藥,是不是?”

    “不,不,有辦法的……一定有辦法的!”帝國少將顯然被內心巨大的洪流控制着,平日冷定的眼睛裏有不顧一切的光芒,想也不想,衝口而出,“我去求智者大人!智者大人一定可以!他是神……什麼都能辦到。我去求姐姐幫忙,讓她求智者大人救您!”

    “啪!”話説到一半,一個耳光忽然落在他臉上,將他打的愣住。

    雲煥捂住自己的臉,怔怔看向輪椅上的女子——那麼多年來,師傅還是第一次對他動手。

    “痛不痛?”慕湮自己也愣了一下,連忙抬手輕撫弟子的臉,眼裏的焦急卻依然存在,“你看你説什麼瘋話!我是空桑人,還是傷在你們巫彭元帥手下的——你帶我去帝都?跟十巫説你是空桑劍聖弟子?西京和白瓔是你師兄師姐?——你胡塗了?想自己找死麼?那些豺狼正愁找不到下口的機會!”

    驚怒交集,女劍聖似乎再度感覺神氣衰竭,頓了頓,看到弟子低頭不答,放緩了語氣:“煥兒,你仔細想想——反正……反正,咳咳,師傅是死在這裏都不會和你去伽藍城的。”

    雲煥沒有回答,慕湮只感覺手底下軍人的肩膀在微微震動。

    只是片刻,那不受控制的顫抖就停止了,滄流帝國的少將抬起頭來,劍眉下的眼睛裏已經沒有方才那種不顧一切的光,深而冷,看不到底:“師傅教訓的是,弟子再也不敢了。”

    “好孩子。”輕輕吐出一口氣,慕湮終於微笑起來:“以後切不可魯莽做事——牧民們外面鬧了很久了。過來替師傅推着輪椅,我們出去吧。”

    然而云煥還是站在那裏沒動,靜靜將手抬起,攤開,再度將那枚金丹送到她面前,一字一句:“請師傅收下這枚金丹。”

    那樣的語氣堅定如鐵,恍惚間慕湮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地窖裏看到的絕望而倔強的目光。嘆了口氣,不忍再拂逆弟子的心意,她伸手接過,笑了笑,便服了下去。

    夜幕下,篝火烈烈燃起,映紅一方天空。

    眼看雲集的鳥靈紛紛離去,匍匐在古墓外徹夜禱告的牧人們知道一年一度的大劫又是平安過去,一聲歡呼,空寂城外便成了歡樂的海洋。火堆邊上人頭濟濟,牛角杯,駝骨碗紛亂地舉在半空,隨着各部巫人頌詞便往天空潑灑着美酒,象徵對天神的感激。十二絃聲悠揚,牧民們雙手相挽、踏足齊聲而歌,熱烈彭湃,歌頌天神和女仙——在大劫過去後,第二夜便按慣例要舉行盛大的宴會,答謝古墓的女仙。

    “都唱了那麼久了……怎麼這次女仙還不出來呢?”一邊的火堆邊,一個紅衣的姑娘有些納悶地喃喃,擔憂,“以往好歹也會開了石門出來露一下面,這次——難道是我們唱的跳的不夠好?如果女仙不出來,我們可要不停跳下去呢。”

    “央桑公主,一定是你還不曾跳舞,而摩珂公主也不曾唱歌,所以女仙不肯出來呢。”旁邊有女奴微笑着慫恿,同時示意身邊的牧民附和,“族裏最珍貴的兩位公主都不曾出面,天神女仙怎麼會滿意呢?大家説是不是?”

    “是啊是啊!”旁邊喝酒的牧民轟然應合。

    “為什麼又要我跳……”紅衣姑娘聽見貼身女奴的話,雖然心裏受用,卻故意嘟起了嘴,眼睛骨碌碌亂轉,“摩珂那丫頭呢?她去哪裏了?——她不唱歌,我可不跳!”

    “摩珂公主去了琴師那邊,調了弦就開唱了。”女奴珠珠笑眯眯地眨了一下眼睛,指了指另外一堆篝火,那裏果然有一個裝束華貴的黃衫少女站在琴師身後,俯下身輕輕地説着什麼,珠珠笑了起來:“央桑公主就開始跳吧,大家都等着公主領舞呢!”

    “摩珂先唱!”顯然是忽然鬧起了脾氣,刁蠻少女哼了一聲,卻忍不住用眼角打量着另一邊彈着十二絃的琴師,“哼,也不害臊,丟下我不理整天去纏着別人——一個流浪的瞎琴師,一副娘娘腔,不像個男人,也值得這樣巴結……”

    “呀呀,冰河琴師是多麼迷人,竟然讓央桑公主都吃醋了呢。”女奴珠珠顯然和兩位公主很是熟悉,調笑着上去拉央桑的手,“來來來,跳舞吧!大家都等着你呢。”

    “我不跳!”央桑卻依然耍脾氣,一跺腳,大聲,“要那個瞎子彈起琴來,摩珂先唱!”

    聲音有些大,那邊火堆旁的人顯然聽見了,那個正在低頭調琴的琴師微微抬了抬頭,他身後站着的黃衫少女摩珂公主也抬起頭看着妹妹那邊,蹙眉。

    “央桑!不許無禮——快出來跳舞。”僵持的氣氛中,忽然傳來威嚴的喝止,眾人簇擁中,一箇中年人手持酒碗轉了過來,牧民紛紛鞠躬,口稱“羅諾頭人”。曼爾哥部落的族長這次親率族人趕來這裏主持盛會,卻看到女兒在這裏使氣,不由皺眉,然後轉頭向着另一邊,招呼,“琴師,彈琴!摩珂,別光顧着説悄悄話了,唱起來吧!你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啊!”

    旁邊的牧民聽到族長開口,一起歡呼起來,轟然叫着一個字:“火!火!火!”

    “是的,父王。”黃衫的摩珂公主臉紅了一下,恭敬地答應着,不敢再怠慢,低聲對琴師道,“冰河,我要唱了啊——你會彈那一曲《火》麼?”

    盲眼的琴師微微一笑,也不答應,只是將手指按上了琴絃,輕輕一撥。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所有牧民覺得在第一聲曲子響起的剎那,荒野上所有燃燒的篝火陡然便是微微一盛、向上跳躍起來,直似欲舞。

    “真棒!”摩珂公主驚歎,看着面前撫琴的男子——火光明滅映着他的臉,微闔着雙眼的琴師面目清秀俊美,有着大漠上人沒有的優雅氣質,修長的手按在琴上,也是牧民裏從來看不見的儒雅悠閒,竟不似一個流浪琴師所有。

    “唱啊,我們的天鈴鳥!”女子只是微微一沉迷,耳邊牧民的歡呼便響了起來,伴隨着有節奏的拍手聲,催促着。摩珂公主看了一眼琴師,終於垂手站起,面向西方空寂之山,舉起雙手,吐聲開口:“燃我神火,以告天神——”

    那樣的天籟一出,整個曠野陡然寂靜。歌聲清冷而甘冽,如風送浮冰,彷彿冰川從絕頂融化,簌簌流入荒漠,匯成赤水,滋潤萬里荒漠。大漠上三個部落裏的人都知道、曼爾哥部族長的大女兒是大漠上的天鈴鳥,如果説赤水是滋潤荒漠的唯一源泉,那麼她的歌聲就是人們心裏的甘泉。

    羅諾頭人讚許地看着大女兒,對着央桑做了一個手勢——雖然沒有兒子,可這兩個女兒,就算在三個部落的所有頭人裏、也足以讓他自豪了。

    紅衣的央桑公主也不理睬父親的命令,只是側頭全心全意地聽着姐姐的歌喉。等到摩珂公主第一句尾音吐出,新聲未發之時,忽然足尖一動,一步便跳到了場地中心。那樣輕盈如燕的身姿引起了大片轟然的叫好,然而一動之後,央桑便又不動了。所有人也就屏住氣,在天籟般的歌聲中靜靜注視。

    夜幕下里,那個流浪的琴師不經意似的撥着弦,凌亂低微,散漫的宛如日出前即將消失的薄薄霧氣——居然沒有絲毫節奏和旋律的感覺,只是那樣瀰漫着、瀰漫着。舞者的剪影襯在一片紅色中,提裾而立、頎頸修臂,隨着撥絃的一個個音符,慢慢開始動了起來。

    絃聲越來越急,隨着琴師的樂曲,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篝火忽然亮了起來。在第一個重音傳出的剎那,伴隨着摩珂唱到第二節的“燃我神火”,央桑忽然就是一個回身——回身之間、手上提着的羣裾忽然散開,竟宛如盛開的紅棘花般豔麗。

    忽然間她的腳下便踏出了清脆的節奏,剎那間讓原本散淡的音樂彷彿猛然一震、注入瞭如火的激情和活力。冰河顯然有些意外,手指微微在弦上一頓。然而唇角浮起一絲笑,手指迅速撥動十二絃,轉瞬便跟上了舞者的節奏。

    紅衣少女羣裾飛揚,而裙下修長的雙腿在地上踩出疏密有致的節奏,迴轉之間神采飛揚,一扭身、一回首、一低眉、一提手,都是光芒四射、宛如紅日初升。纖細雙腳敲擊出的節奏中,羣裾在身側飛散和聚攏,襯得舞者曼妙的身姿宛如在一朵乍闔乍開的紅棘花中舞動,説不出的美豔凌人。

    “央桑!央桑!央桑公主!”那樣熱烈美麗的舞姿顯然剎那間讓大漠上的牧民們燃燒起來,歡呼叫好聲風一樣四起。也不知道是誰帶頭,跟隨着紅衣少女的舞步,所有牧民都手挽着手、圍着一堆堆的篝火開始起舞踏歌。

    那樣的歡呼中,歌聲已經聽不到了。黃衫的摩珂看着妹妹已經帶動了盛宴的氣氛,便知趣地在眾人的歡呼中停止了歌唱,坐回了琴師身後。

    “你妹妹跳的很美……”琴師也停止了撫琴,手指壓在弦上,低頭微微笑。

    “是麼?”本來任何對於央桑的稱讚都會讓她同樣開心,可這一次摩珂卻笑不出來,低頭輕聲,“你……你又看不見。”

    “聽都聽得出。”那個叫冰河的琴師笑着,低頭撥絃,“不過摩珂公主的歌聲也不輸給她呢……只是為什麼唱得心不在焉?難道你不敬愛天神麼?”

    “……”摩珂的臉陡然紅了一下,然而雖然比妹妹要靦腆,大漠上的女兒還是老老實實地細聲承認,“我覺得——你比天神還好看。”

    手指陡然在弦上劃了一下,琴師微笑着抬手,向着黃衫少女的方向,黑色的長髮從額上垂落下來,掩住他微闔的雙目:“多謝公主誇獎——對一個流浪琴師而言,被人拿來和天神相比、實在是會折福呢。”

    摩珂想了想,退讓了一步,卻堅持,“起碼這個大漠上、都沒有冰河那麼好看的人!”

    “公主沒有見過罷了。”琴師臉上一直帶着微笑,然而那個笑容漸漸卻有些看不到底,“您沒有看過……真正天神般光芒四射的臉。那可是可以引來‘傾國’之亂的美貌呢。”

    那邊兩人絮絮低語,這邊起舞的紅衣少女又語言瞥見,跺腳的聲音更大了。

    “哼,又和那個娘娘腔的臭瞎子磨上了!”在牧民的簇擁中,央桑從這一堆跳到那一堆,不滿地抱怨——畢竟和自己一起作伴十七年的姐姐、忽然被一個陌生的流浪琴師勾去了魂,受冷落的妹妹未免心裏有氣。

    “呀,冰河多麼好看!公主可是賭氣了。”正過來挽起她的手,女奴珠珠邊跳邊笑,看向一邊和摩珂公主低頭細語的琴師,讚歎,“和摩珂公主真是一對呢。哪裏娘娘腔了?”

    “你看他的臉呀——那麼白,女人也沒那麼秀氣!”央桑不忿,一邊用力跺腳跳舞,一邊不停地惡狠狠挑刺,“還有手——那麼軟那麼長,一看就知道不是馬背上的男子漢!只會彈彈琴,給他一把刀都拿不動。”

    “啊,原來……央桑公主還是喜歡勇士啊。”央桑氣忿之下越跳越快,珠珠跟不上,卻依舊上氣不接下氣地調笑,“我回頭就稟告頭人去!大漠上所有部落的勇士都會……都會歡呼着拿起刀槍、來曼爾哥部落為公主比武決鬥呢!”

    央桑顯然還是很喜歡聽這樣恭維的話,然而依然眉頭一皺,哼了一聲,舞得更急:“才不要那些難看粗魯的傢伙!個個只會和沙狼一樣噬來咬去的……”

    “公主……呃,公主又要好看,又要…又要勇武,”珠珠這一下是真的跟不上公主的腳步了,乾脆停下了腳步,由着央桑在人羣中獨舞,彎下腰大口喘氣,笑,“那可難找咯!……可別嫁不出去,快點去求天神從天上降下一個來給你吧……”

    “哼。”央桑的臉也微微的紅了,卻扭頭哼了一聲,手指轉出曼妙的動作,帶動腳下的舞步,如一朵紅棘花般盛放在人羣中。

    忽然間,她脱口“啊”了一聲,忽然彷彿被定住身一般不動了。

    “怎麼了?怎麼了?”女奴珠珠嚇了一跳,連忙俯身過去查看,“扭到了腳麼?公主?”

    然而紅衣的小公主沒有回答。在女奴發覺公主的雙腳完好無損、抬頭詫異的詢問時,忽然聽到旁邊的人羣一下子沸騰了,爆發出陣陣歡呼:“女仙!女仙!”

    ——女仙終於出來了麼?

    珠珠正在想着,也忍不住地轉頭看去。

    火光明滅之下,古墓的石門轟然打開,漆黑的背景下一襲白衣飄然出現,宛如天外飛仙。所有牧民都歡呼着,俯下身去行禮,將酒碗高高舉過頭頂。

    女奴連忙同樣俯身,同時想拉公主下去——然而央桑公主彷彿忽然間僵住了,居然在所有人都鞠躬的時候、依然直直站着,手裏還提着裙裾,直視着古墓洞開的門。

    “珠珠,你看,你看……天神聽到我的話了。”有些茫然地,央桑脱口低呼,然而女奴不敢抬頭,只是拼命拉着她的裙角想把這個不聽話的公主拉下去。這樣對女仙不敬,回頭可要被羅諾頭人狠狠責罰的。

    然而紅衣公主茫然的聲音只是一剎,尾音的時候已經變為狂喜:“天神聽到我的話了!”

    “煥兒,你看,多麼漂亮,”石門一開,映入眼簾的便是叢叢的篝火,以及火中旋舞的紅衣少女,慕湮微笑着讚歎,“這是曼爾哥部落裏最漂亮的姊妹花。”

    滿地的人都匍匐着,只有紅衣舞者在火光中宛如一朵紅棘花開放,羣裾下的雙腳敲擊出動人的節奏。揚眉回顧時,決然瞬忽,宛如驚鴻一瞥;低眉提手時,舒緩悠長,宛如弦上低吟——而動靜不止的舉手抬足之間,看的人陡然便有一種恍惚:彷彿時間隨着舞者的動作,在加速或者凝聚。

    然而云煥只是看了一眼,便彎下腰來輕聲:“要出去麼?師傅?”

    慕湮微微點頭,站在她身後的年輕軍人走到她身邊,俯身只是稍微用力,便將女子連着輪椅一起從古墓的石階上抱了下來。

    “女仙!女仙!”第一次看到女仙從走下來和他們一起歡聚,所有牧民歡呼起來,聲音驚天動地。跪得近的牧民便紛紛圍了上來,俯身親吻她的衣角,表達多年來受到庇護的感激之情,人越圍越多,最後居然寸步難行。

    “我不是什麼女仙……不是什麼女仙,”對於那樣熱烈的回應,慕湮一時間居然有無措的表情,把衣角緊緊攥在手裏,忙不迭的解釋,“我早説過我不是什麼女仙!不要這樣!”

    然而這樣的話完全不被接受,那些牧民哪裏聽女子的分辯、依舊瘋狂地湧上來,試圖觸碰她的衣服和腳,輪椅被不停地推來推去,根本不受她控制。

    “煥兒,煥兒。”實在沒有辦法招架,慕湮苦笑着,下意識地回頭尋找弟子的身影。

    “師傅,”一直寸步不離站在師傅身後的雲煥立刻俯身過來,伸臂擋住了那些狂熱的牧民,將她護在一邊,抬臂握住了光劍,低聲,“要弟子為你趕開這些人麼?”

    “不用,”慕湮苦笑搖頭,發現和這些人講清楚需要費多麼大的力氣,“帶我去見羅諾頭人吧……如意珠的事直接跟他説會好一些。”

    “好的。”雲煥微微彎腰,再度將師傅連着輪椅輕輕抱起,也不見他發力,只是一點足便掠過叢叢篝火,落到了羅諾頭人所在的火塘邊。那樣的距離足足有五丈、便是大漠上最驍勇的年輕勇士也不能一躍而過,而這個白袍青年抱着一個人、居然輕鬆落下。

    那樣矯捷如鷹的動作讓在場所有牧民一時間目瞪口呆。

    “羅諾頭人。”在輪椅輕輕落到地上時,慕湮微笑着開口,對那位同樣詫異的族長點頭,“又見到您了——這一年來年成可好?子民可好?身體可好?”

    “啊,好,好……”羅諾頭人一時間倒不是被雲煥的身手驚住:年年率領牧民來這裏,但還是首次看到古墓裏還有第二人出現。他訥訥點頭,不停地打量着站在女仙身邊的這個高大年輕人,滿肚子的疑問,卻不敢貿然詰問女仙什麼。

    “這位是……”慕湮順着族長的眼光看去,想要介紹,忽然覺得雲煥的手輕輕觸了她後背一下,她只是微笑着接下去,“是一個路過的好人,幫我打開了石門出來見你們。”

    “哦。”認出了來人有着冰族的外貌,羅諾頭人誠惶誠恐地應了一聲,再看了雲煥一眼,心裏對冰族中居然還有“好人”大感驚訝,卻不敢反駁女仙的任何話。立刻對着族人一聲招呼,示意大家不可冷落這位貴客。

    雖然是冰族來客,然而女仙的旨意和族長的命令是高於一切的——立刻有無數酒碗舉了過來,大漠上的牧民們永遠用最簡單的方式表達着對來客的歡迎。在大家圍上去之前,央桑推開所有族人,端着酒碗走在最前面,還沒有走到、已經開始唱起了祝酒歌——那個瞬間、她多麼希望自己能變成姐姐,可以擁有最動聽的歌喉去對這個年輕來客歌唱,引起他的青睞。

    看到公主居然親自上前敬酒,牧民們自覺的退後了,然而云煥看了一眼端着酒前來的紅衣少女,聽着聽不懂然而宛轉的曲調,卻有些為難的停住了手——要如何對人説,自己向來是滴酒不沾的?可微微一遲疑之間,央桑的歌聲卻越發急切了,牧民們四起發出了的應合。

    “怎麼?”慕湮本待和羅諾頭人緩緩吐露尋找如意珠之事,此刻聽得周圍牧人起鬨,詫然抬首。

    “沒什麼。”雲煥看到師傅的目光,忽然間就把心一橫,接過酒碗一口喝了底朝天。

    “好!”在他倒轉手腕,將空碗展示給牧人看時,周圍爆發出了一陣叫好。雲煥只覺胸腔中有烈火直燃燒上來,他勉強運氣、壓住胸臆中的不適。然而轉眼看到央桑嘴角浮出滿意的笑,從旁邊女奴珠珠手裏接過了滿滿一大碗酒,又開始曼聲歌唱。

    無論如何先要順着這羣牧民。雖然胸口煩悶,雲煥卻是一直清楚的,蹙眉抬手。

    “好了,你們不要再灌他喝酒了。”然而他的表情逃不過慕湮的眼睛,恍然明白這個高大的弟子是不能喝酒的,空桑女劍聖微笑起來,欠身探手從弟子手中拿過了酒碗,放在唇邊輕輕啜了一口,算是禮節,對羅諾頭人開口,“他要喝醉的。我替他喝了。”

    羅諾頭人看到小女兒端着酒碗唱歌的情態、便知道向來高傲的央桑動了心,正在頭痛如何把這個胡鬧的女兒拉開教訓一頓,聽到女仙如此吩咐,正好發作起來,叱喝:“央桑!快別在這裏湊熱鬧了,還不給女仙獻舞?”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人一起鼓掌,大聲有節奏地喝采起來。

    央桑雖然受了父親訓斥,然而聽到要她表演舞蹈、卻也正中下懷——雖然唱歌不行,可跳起舞來、這個大漠還沒有超過她的!

    “你會不會跳舞?”放下酒碗,紅衣的小公主對着雲煥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伸手邀請面前這個高大英武的青年人——這才是天神賜給她的人呢!鷹一樣矯健、豹一樣輕捷,卻有着英朗的五官和冷亮的眼睛……比其姐姐的那個琴師、草原上那些牧民,不知道好上多少倍!

    大漠女兒向來灑脱磊落,從來不懂掩飾,伸手邀請:“來跳舞吧!”

    “跳舞!跳舞!跳舞!”周圍的牧民聽到這個邀請,更加高興,用熱烈的歡呼和有節奏的鼓掌來表示着對這位貴客的歡迎,聲浪一波波湧來,不容抗拒,“火!火!火!”

    “羅諾頭人,別為難他,”雖然只是稍微啜了一口,然而牧民釀的烈酒讓慕湮蒼白的臉燒出了紅暈,她笑着為弟子解圍,“他不會……”

    “我會。”眼看師傅已經是第二次為自己對別人請求,也許是那一碗烈酒的效力,雲煥脱口便是答應了兩個字,將手中空碗一摔、大踏步走入了人羣。

    慕湮也一時愕然,忽然忍不住地笑出聲來。

    ——煥兒會跳舞?在軍中,難道除了步戰、馬戰、水戰之外,他還學過跳舞?

    然而空桑女劍聖不曾知道,在帝都那高高的城牆下,浮華卻嚴苛的階層有着他們自己的交遊方式。貴族中無論男子還是女子,對於舞蹈或者辭賦或者樂器,自小都受到嚴格的教導,少年時起便要隨着父母出席各種盛宴,每每在酒酣耳熱之餘需要起來助興,嶄露頭角為家族爭得聲譽——十巫中最年輕的巫謝,自小便精通諸般技藝,有天才之稱。

    雲家雖然出身寒微,十年前才得勢擠入皇城的貴族階層,然而為了打破和其他門閥貴族之間的隔閡,還是下了很多功夫在各方面努力彌補鴻溝,以求融入那個圈子。在鎮守帝都的時間裏,除了日常操演,少將同樣將很多時間用在觥籌斡旋之間。

    遠遠的火堆旁,摩珂躲在人羣后,看着一向驕傲的妹妹一反常態、端着酒碗上去向這個陌生的來客唱歌,又拉着他跳舞,不由詫異的“啊”了一聲,然後笑了起來:“央桑那小妮子,就這樣忽然動了心嗎?”

    然而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她沒有注意到身邊冰河的手忽然在弦上劇烈震了一下,長髮下,清秀蒼白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震驚和凝重。

    “琴師!琴師!”在白袍貴客走到場地中間開始舞蹈前,所有人齊聲大喊,呼喚樂曲的配合。然而摩珂回首之間,才發覺身邊的人居然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霍然憑空消失了。

    “冰河?冰河?”她茫然回顧,四處尋找那個無聲無息離開的琴師,卻驚訝地發現在熙熙攘攘的人堆中再也找不到那個盲人琴師。

    即使沒有樂曲,那邊的舞卻已經開始。

    四圍跳躍的火光裏,藉着酒興,雲煥沒有等曲聲開始,忽然間就是側身抬手、雙手交擊,發出了一聲斷喝。然後驀然轉身,抽出了光劍,挽出一道流光。跺腳和低喝,伴隨着簡潔有力的動作轉瞬間,氣勢逼人而來。

    不同於方才央桑的火之舞那般華麗柔豔,這一舞卻是洗練硬朗的。

    沒有多餘的舉止,沒有伴奏的旋律,只是最簡單而有力的動作。英姿風發,乾脆果斷,乍看之下宛如軍人閲兵——那便是流傳於帝都的舞蹈:《破軍》,每次宴會後、在徵天軍團內的青年貴族戰士便會借興起舞,聯劍踏歌、聳動一座。

    那樣的接近於“武”的舞,除了帝都豪門中奢靡浮華的貴氣之外、更帶了軍中的英氣。

    大漠上的牧民們從未看過這樣的舞蹈,個個都停止了喝酒喧囂,看着暗夜火旁抽劍起舞的年輕人,那樣雄鷹般的風姿和氣度、讓馬背上的民族產生了強烈的認同感。

    只是一個人的舞。然而漸漸地,黑暗裏彷彿有了馬踏清秋的勁朗和颯爽,白袍舞者舉手抬足之間英氣勃發,顧盼如同驚電般交錯,烈烈令人不敢逼視。融合了九問的姿式,雲煥只覺那一碗烈酒在胸中燃起,將長久的隱忍剋制燃盡。手掌的交擊、腳步的踩踏、低沉的應喝,一切在以砂風狂舞的曠野裏進行,宛如雷電交加的雨夜、有一支鐵騎馳騁於原野。

    “好!”“好啊!”轟然的叫好此起彼伏,豪邁熱情的牧民再度沸騰了起來,個個扔了酒碗,站了起來,跟隨着雲煥擊掌的節奏,開始歌唱。

    那邊慕湮剛將如意珠的事情起了個頭、正準備和羅諾頭人細説,聽得那樣的喝采聲轉過頭去,不知不覺也看得呆住。長時間地側頭凝望着暗夜火邊起舞的弟子,忽然間也有些目眩神迷的感覺——真是變了……這次回來的煥兒,身上有着如此深遠而明顯的變化,再也不同於昔年那個大漠上的冰族少年了。

    “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呀……”曼爾哥族長也看得出神,喃喃。

    “當然。”白衣女子唇角露出一絲笑,驕傲地揚起頭,“我的煥兒。”

    羅諾頭人眼睛定了一下,搖搖頭,遺憾地脱口:“可惜是個冰夷。”

    話方出口,忽然想起這個人是女仙帶來的貴客,羅諾頭人連忙住了口。然而慕湮顯然是聽見了,雖然沒有説什麼,明澈的眸子裏也閃過一絲黯然——即使在這樣萬眾歡騰的盛宴上,那樣的陰影始終還是存在的,恍如一隻利爪高懸在各個民族的頭頂。

    “女仙,您説您需要的那顆珠子是純青色的?大約一寸大?會發光麼?”再也不敢亂説什麼,羅諾頭人恭恭敬敬地鞠躬,再度驗證,“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樣的珠子散落在大漠上,要找也有很多啊——就像凝碧珠,也是差不多模樣的啊。”

    “凝碧珠……”慕湮脱口喃喃,心中忽然一陣惡寒——她知道凝碧珠是什麼東西,“不是凝碧珠。那顆珠子不是鮫人的眼睛。”

    “那是——?”羅諾頭人不得要領,搓着手訥訥。

    慕湮想了一下,也不能直説那是龍神的如意珠,只是道:“那青色的珠子上面,迎光看去有五彩琉璃的光澤……還有,如果埋在地裏,便會有甘泉湧出。”

    “有甘泉湧出?”羅諾頭人這下精神一震,朗笑站起,“那好辦,那好辦!大漠裏頭、除了赤水,能冒出泉水的地方可不多!——我傳令族裏所有人去找泉水,掘地三尺便是了。”

    “真是麻煩頭人了……”慕湮微笑着在輪椅上欠身,還是第一次帶給人麻煩,她心中略微有些不安,卻依然不得不硬着頭皮問下去,“能否在一個月內給回信呢?”

    “一個月……好。”曼爾哥族長搓着手,咬了咬牙答應下來,“女仙但凡有所吩咐,這片大漠上哪個人敢不盡力?大家拼了命出來、也會去找到那顆珠子。”

    “如此,多謝族長了。”女劍聖吐了口氣,微微頷首,轉頭去尋找弟子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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