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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桃源

    夜色籠罩住桃源郡的時候,一家破落茅舍外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驚起鄰家黃狗聲聲嚎叫。那敲門之人一哆嗦、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老婆子,老婆子,快點開門!”

    “誰啊?”房內一燈如豆,傳來一個婦人有氣無力的問話聲,拖曳着腳步過來。到了門邊,一聽門外男人的聲音,那個婦人反而倒立雙眉,不但不開門,反而隔着門叉腰大罵:“死老賊!一整天死了去哪裏?家裏灶冷鍋破,米也沒一粒、菜也沒一棵,是想餓死老孃哩!胡混一天,虧你還有臉回來!”

    被她大聲一罵,鄰家黃狗叫得越發大聲,撲騰着要過牆來。

    “老婆子,老婆子,先開門好不好?”楊公泉生怕驚動鄰居,用破衣袖掩着嘴,小聲地哀告,“讓我先進去,你再罵個夠,啊?”

    婦人開了門,冷笑了一聲:“罵?要罵也要有力氣!嫁了你這個窩囊貨,老孃就是個餓死的命!”啪的一聲,把門一摔,徑自進屋去了,一路上千蠢貨萬殺才的罵個不停。

    楊公泉沉着臉進門來,沒有同平日那樣低聲下氣哄老婆,只是從屋角缸裏舀了一瓢水喝了,抹抹嘴,坐到了那盞昏黃的豆油燈下,任由婦人嘮叨,從袖子裏摸出一物來,在燈下晃了一晃,斜眼看那婦人:“你看,這是啥?”

    婦人瞟了一眼,冷笑起來:“幾片破葉子也當寶?窮瘋了不成?”

    “婦人家見識!”楊公泉鼻子裏不屑地哼了一聲,將那半枝草葉子放在燭火上方,稍微烘烤了一下,忽然間那片枯黃的葉子顏色就起了奇異的變化,馨香滿室。

    “哎呀!”婦人看得呆了,以為自己花了眼,用力揉了揉,脱口,“天吶,那是什麼?”

    “瑤草!沒見過吧?”楊公泉洋洋得意,將草葉子從燈上拿開,“知道值多少錢麼?説出來嚇死你!”

    婦人想拿過看看,楊公泉卻是劈手奪回,自己袖了,冷笑:“你個老婆子,蛋也不曾下一個,成日只是嘮嘮叨叨,受了你多少氣!這回得了奇寶,我買良田美宅自己享着、娶房年輕女子,再不用每日聽你數落。”

    婦人聽得楊公泉這般説,心下倒是慌了,臉上堆起笑來,扯他的衣袖:“你莫不是真的惱了我吧?我也是為你好,何曾真的嫌棄過你來?”

    楊公泉冷哼了一聲,轉向壁裏坐着。婦人再上前軟語求饒,他只是不理。

    婦人説了幾句、也覺得尷尬,便也頓住了口,一時間房子內安靜得出奇,只聽得風聲嗖嗖穿入破了得窗紙間,吹得桌上燈火亂晃,瑟瑟生寒。靜默間,婦人忽然捂着臉,嗚嗚咽嚥了起來:“嫁了你十幾年,頓頓吃不飽,能一句不説麼?我若真嫌你、早另尋出路了,哪還天天在這裏捱餓?”

    楊公泉嘆了口氣,轉過臉來看着自家老婆乾草葉似的臉兒,粗服蓬頭,四十多的婦人已經白了一半頭髮,心下也是惻然。心想如今自己若再趁機發作、便有富貴棄糟糠之嫌。於是也放緩了語氣,開口問:“今日吃飯不曾?”

    婦人聽丈夫開口問她,喜得笑了起來,一邊擦淚一邊道:“你昨日出門後,已經兩天沒揭鍋了,哪裏來的飯!”

    楊公泉驚道:“如何不去隔壁顧大嬸家借些米下鍋?”

    “哪裏還好意思去?”婦人擦擦眼睛,苦笑,“前些日子陸續借了一升了,一次都沒還過。平日抬頭見了、人家即使不催,我這臉皮還是熱辣辣的。”

    説着婦人站起,走入灶下,端了個破碗出來,放到桌上,裏面盛着一塊棗糕:“前日東邊陳家添了個胖兒子,分喜糕給坊裏鄰居——我怕你出門回來肚子空空,就給你留到現在,只怕都有些餿了。”

    “老婆子,”楊公泉拈了一角嚐嚐,果然已經發餿,眼角潮了,“苦了你了。”

    婦人抹抹眼睛,強笑道:“你這幾日去了哪裏?怎生得了這個寶貝?”

    “我左思右想、實在找不出什麼法子,便想去天闕那邊雪山上碰碰運氣,挖雪罌子。”楊公泉便把這兩日遇到的事一五一十説給老婆子聽了,嘆了口氣,“最後下山的時候那羣官兵不由分説就要砍殺我們,幾個人便散了。幸虧那時天黑了,我又熟天闕山裏的路,爬爬滾滾下得山來——不知道慕容公子他們如何了。”

    “哎呀!難怪今日村裏人都説官府好多人來封山,從山那邊過來的統統殺了,屍首都堆在路上。”婦人聽得膽戰心驚,白了臉,“死鬼!你如何跑到那裏去了?不要命了?被官府知道了可要捉去殺頭!”

    “不拼出命來,哪裏得來這寶貝。”楊公泉笑,把半枝瑤草放到老婆手上,“你好生收着,找個時間去鎮上賣了,然後買房買地,好好過日子。”

    婦人歡喜得了不得,慌忙細心拿帕子包了:“你也餓了罷?待我去弄些酒菜來,好好吃一頓。”

    楊公泉看着婦人出去了,一個人抱膝坐着,在漏風中縮了一下頭,心下又後悔起來、覺得不該把那株瑤草便這樣交付了老婆。肚中飢餓難忍,在榻上輾轉反側。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稀簌之聲,剛開始他還以為是風吹窗紙,然而那聲音卻是一直前行到了門外,然後停住。楊公泉悚然驚起,在榻上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只聽果然有外面有人壓低了聲音在説話。

    “應該便是這裏了。”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道。

    “你沒記錯吧?你不過站在山上那麼看一眼、就能摸黑找到他家?”反駁的卻是一個女子,“萬一錯了,被人發現是今天從天闕那邊來的、我們就麻煩了!”

    “噓……”年青男子讓對方壓低聲音,道,“先看看吧。”

    然後楊公泉只聽兩人腳步聲挪到了窗下,明白了是誰,不由暗自失笑。聽得窗下輕輕一響,開了一條線,四隻眼睛齊齊排着看進來。屋裏燈光黯淡,還不等兩人看清楚,窗子卻忽然吱呀大開了。那笙失聲叫了起來,引得隔壁黃狗吠了起來。

    “噓,快進來!”楊公泉本來想嚇一下兩人,反而被那笙唬了一跳,連忙過去開門。

    慕容修拉着那笙進門來,楊公泉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驚動鄰居,立刻栓了門,燈下將兩人從頭到腳看了看,又驚又喜:“慕容公子,你們怎生逃下來的?讓我白擔了半日心!”

    “我們在山上藏到了天黑,木奴回去找了鬼姬來,讓比翼鳥送我們下山來的。”慕容修也是一臉的疲憊,應對卻依舊從容,“幸虧還記得老兄你白日裏指過的家舍方位、摸黑拉着那笙姑娘便投奔了過來——麻煩楊兄了。”

    “哪裏的話,哪裏的話。”楊公泉搓着手笑了起來,忙把兩人往裏讓,“沒有慕容公子、我早在天闕上被強盜殺、被野獸啃了!——對了,茅公子江小姐如何了?”

    “跑散了,沒見他們。”那笙嘆了口氣,想想難受,

    “那笙姑娘莫難過,説不定他們吉人天相,此時也已經脱險了。”楊公泉看看家裏別無長物,只能舀了兩碗清水過來,“我家老婆子剛出去買吃食了,兩位稍等就好。”

    疲憊交加,慕容修道了聲謝,便接過來一氣喝下。

    那笙卻是怔怔的坐着,心知楊公泉的話只是安慰:茅江兩人既不如自己和慕容能得到鬼姬相助,也不如楊公泉那般熟悉地形,自身又無技藝傍身,要平安只怕是萬難。她對茅江楓毫無好感,但是對那個江楚佩小姐、或許是因為同命相憐,想到她從強盜蹂躪中餘生、雲荒近在咫尺卻終難逃喪命,便忍不住怔怔落下淚來。

    “怎麼了?”慕容修喝了水,緩了口氣,看到一路大大咧咧的那笙哭泣,吃驚地看過來。

    “江姑娘的命真是苦。”那笙擦着眼淚,眼眶紅紅,“我沒辦法幫到她。”

    慕容修不料這個苗人少女是為一個路遇的陌生人而傷心,想起那時候她奮不顧身撲過去用身體為江楚佩擋箭的情形,倒不由多看了那笙幾眼。

    “唉,女人命苦,多半是因為跟錯了男人——你沒見被強盜擄掠來一路上那個書生的孱頭樣子!”楊公泉也跟着嘆了口氣,看着面前一對風塵僕僕的青年男女,笑謔,“哪像那笙姑娘有眼光、託付得慕容公子這樣的人?”

    那笙正在喝水,聽得這句話差點嗆住,然而看了看慕容修,心裏嘿嘿笑了起來。卻可憐靦腆的慕容修登時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楊兄,不是……”

    一語未落,聽得外頭拍門聲響起,屋裏三人立刻噤聲。

    “死鬼!關門幹嗎?老孃手裏拿滿了東西,怎麼開?”外面婦人聲音嚷了起來,用腳踹着門,“重的不得了,快來開門!”

    “不妨事,是老婆子回來了。”楊公泉舒了口氣,對二人道,上去開了門。

    那婦人一腳跨進門來,兀自嘮嘮叨叨數落,只見她:左手抱着一斗米,米上放了一塊熟牛肉,幾樣雜碎,右手提了一壺酒,還捉着一隻咯咯亂叫的母雞。

    “如何買那麼多?”楊公泉關了門,一回頭看見婦人這樣,也呆了,脱口。

    “老頭子,這兩位是……”婦人卻看着房內兩位不速之客,驚疑不定。

    “哦哦,老婆子,這就是我方才對你説的慕容公子和那笙姑娘!”楊公泉連忙過來介紹,“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不然我的命早送在天闕上了!——這是我家老婆子,孃家姓黃。”

    兩頭介紹了,分別行禮見過,黃氏便將滿手的東西放下,滿臉堆起笑來:“兩位是貴客!少坐,正好買了東西,待我下廚切了送上來——老頭子,你陪着客人説話。”楊公泉唯唯諾諾慣了,不由得便答應了,坐着陪兩人説話。黃氏轉到了後面灶間去切菜不提。

    少時便料理好了,那笙幫着端了上來,滿滿擺了一桌子,四人圍着入座舉筷。一個個都是餓得狠了,竟是顧不上多客套,悶頭吃了起來。等吃的差不多,才吐了口氣,斟上酒來。黃氏自己丈夫敬了慕容修一杯,堆下笑來,問:“公子從中州來,可是要去葉城做買賣?”

    慕容修點點頭:“小可帶了些貨物,準備在澤之國出手一些、然後便去往葉城。”

    “如此,便多留幾日。外頭這幾日不知怎地,只管要砍殺天闕東來的客人,公子兩人還是先避過風頭再上路。”黃氏言語伶俐,殷勤留客,“只管在我家住下,也好報公子救命之恩。”

    “多謝了。”慕容修忙用手拉了拉那笙衣袖,兩人一起謝了。

    不一時吃完,黃氏讓丈夫收拾碗筷,自己下去整理了一間多年不用的房間出來,家裏被褥只有一套、又不好出去借,只得將自己房裏的破褥子抱了出來鋪上,出來對慕容修道:“只有兩間房,被褥也破爛,讓兩位見笑了——將就着宿一夜,明日便去買新的來。”

    “什麼?”那笙倒沒看那牀破被子,跳了起來,指着慕容修,“要我和他住一夜?”

    “怎麼……兩位不是一對小夫妻麼?”黃氏終究不明底細,只聽説兩人是一同從中州來、又不像兄妹,便如此猜測。

    “不是……”慕容修紅了臉,連忙擺手,“我在外面桌上趴一宿便是了,不必費心。”

    “啊?”黃氏生性精明,見慕容修為難,沉吟間便有了主意,“這樣罷,如果那笙姑娘不嫌棄我這個老婆子,晚上就和老身歇一處;慕容公子和我家老頭一間,如何?”

    “好,好。”慕容修舒了口氣,連連點頭。

    那笙斜了他一眼,見他飛紅了臉、看上去更見俊秀,心下忽然大大後悔。

    入睡前,黃氏端了盆水來,招呼那笙洗漱,一眼看見那笙右手上包裹的嚴嚴實實,便驚道:“姑娘可是受了傷?如此包着可要爛了傷口,快敷點草藥才好。”

    那笙嚇了一跳,連忙把手放到背後,脱口道:“不用不用,沒受傷!”

    黃氏愣了一下。旁邊慕容修只是冷眼看着那笙的窘態,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果然是故意包上的,是為了掩飾什麼吧?作為商人,他天生對寶物有一種奇異的直覺,那笙身上那種無以言表的貴氣是他從未遇見過的。他只是個商人,之所以答應鬼姬照顧這樣一個成為累贅的女孩,不但是為了那棵雪罌子,更重要的、是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子時,就直覺地感覺到了她身上攜帶着寶物。

    ——如果能想辦法從這個頭腦簡單的女子手上換取寶物,那應該不虛此行。慕容家大公子心裏打着算盤,卻不料同時那個計算中的少女也在計算着他,心心念念要釣金龜婿。

    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就這樣開始了相依為命的異鄉跋涉之途。

    那笙洗了很久,洗下滿盆的灰塵污垢來,原本黝黑的臉登時變得雪白晶瑩——雖然五官平常,但是長眉大眼,鼻子翹翹的,看上去倒也爽利喜人。她照照水面,滿足地嘆了口氣:這一路的顛簸總算到頭了,也算看到了自己乾淨的臉。

    “姑娘生得真端正。”知道女孩子愛美,黃氏在一旁誇了一句,那笙美滋滋地擦乾臉解散頭髮梳理起來,轉過了身。然而轉身之間,忽然呆住——

    慕容修也掬水洗漱完畢,散開一頭墨也似的長髮重新打了個髻。原本風塵僕僕的時候還不大顯真容、如今一旦塵垢去盡,只見、劍眉星目,便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也不過如此。

    “啊呀。”那笙看得呆住,手裏的梳子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黃氏雖是快半百的年紀,此刻乍一見居然也看得發怔,説不出話來。

    慕容修轉頭一看兩人,心下大窘,臉上不覺一熱,忙忙進了裏間。

    那笙還在發呆,黃氏卻回過神來,拉了一把剛燒了水進來的丈夫,把他拉到廚下,壓低了聲音急急道:“老頭子!這位慕容公子只怕有些怪異——生得也太俊了。”

    楊公泉怔了一下,失笑:“老婆子你年紀一把,怎生看到英俊後生也動心了?”

    黃氏擺擺手,示意他低聲:“噓……不是,我是覺得他俊得太過了。你不覺得那樣的面容、活生生像個鮫人麼?”

    “鮫人?”楊公泉嚇了一跳,立刻否認,“不對不對,鮫人都是藍髮碧眼,慕容公子可是黑髮黑眼睛,和我們一樣。而且,他明明是從天闕那邊來,中州哪裏來的鮫人?”

    “……。這倒是。”黃氏想了想,依然心事重重,“私自收留鮫人可是死罪!老頭子啊,我眼睛老跳個不停,只怕留下他們會引來大禍呢。”

    “唉唉,老婆子你就愛亂想。人家是我救命恩人,能不收留?”楊公泉拍拍婦人,低聲笑,“人家帶了一簍子瑤草呢,咱們待客殷勤點、説不定公子高興了還會再照顧一下咱的。”

    “天咧,一簍子瑤草!”黃氏渾濁的眼睛裏登時放出了光,不再言語。

    入夜,因為數日奔波勞累,那笙一倒頭就睡得香甜。

    風從破了的窗紙間簌簌吹進來,恍恍忽忽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遠遠的,彷彿從天那一邊傳來:“快點來!快過來……要快點來啊。”那個聲音叫着她。

    “過哪裏來啊?”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然而那個聲音彷彿有説不出的魔力,引得她晃晃蕩蕩地從榻上支起了身子,看見旁邊的黃氏還在酣睡,她爬過婦人的身子,下牀,在漏進月光的房裏跟着那個聲音恍恍忽忽前進。

    “過九嶷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回答了一句,遠在天邊。

    忽然間天地全變了——周圍變得漆黑不見五指,狹窄得令人窒息。

    她覺得透不過氣,慌亂起來,伸出手來、卻發覺自己彷彿在一口石頭做的棺材裏,四處摸索不到出口,她只好用力拍着面前厚而重的石壁,大喊:“放我出去!這是哪裏?這是哪裏!快放我出去啊!”

    “這裏是九嶷山。”那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這次卻是近在咫尺的,回答。

    “我怎麼會在九嶷山?快放我出去!”那笙越發慌了,伸手用力拍打面前緊閉的石壁,大聲喊,“慕容修,慕容修救我!”

    然而,只有她的聲音冷冷迴響着。她覺得自己的手骨都要拍碎在石頭上了,然而那樣堅硬的禁錮卻絲毫不動,狹窄的空間彷彿一口活生生的石棺、將她窒息。

    絕望中,她筋疲力盡地癱倒在石壁上。

    黑暗是看不到頭的一片,不知道其間有多少詭異危險。她絕望地躺了很久很久,忽然間,隱隱約約聽到頭頂上有腳步聲走近——有人麼?有誰過來了麼?

    那笙來不及想,驚喜交加地拼命拍着石壁、仰頭對外面大喚:“救命!救命!”

    遠了的腳步聲又轉回來了,彷彿還不能確定她的方位,在外面徘徊了一會兒,又漸漸遠去。那笙急得用力捶着石壁,聲嘶力竭:“救命!救命!我被關在這裏了!”

    “誰在那兒説話?”外面的人終於聽見了,停了下來,有些無法確定地拍着外面的石壁,低聲奇道,“咦,這裏有個封印……但是裏面怎麼會有人的聲音呢?”

    “我是那笙!快放我出來!”聽得外面那個人的聲音,那笙陡然間心底騰起説不出的寒意,但是獲救的狂喜讓她想不起其他,只是連忙拍着石壁,對着頭頂上方大喊。

    “嚓”,輕輕一聲響,彷彿外面什麼東西破掉了,那個人的聲音更為清晰地傳了進來:“誰在裏面?——你説你叫什麼?”

    “我叫那笙!”厚重的石壁破了一個洞,外面的風吹了進來,接近窒息的她深深吸了口氣,欣喜若狂對着那個前來救她的人大喊,“謝謝你,謝謝你!”

    那人剛伸進手來準備拉她出去,猛然觸電般顫抖了一下:“不可能!你不是那笙!”

    “我不是那笙是誰?我就是那笙呀——”她有些莫名其妙地回答着,伸手拉住頭上那個豁口裏探下來的那隻手——忽然間,她整個人呆住了:

    戒指!那隻“皇天”戒指!那隻手……那隻手,是她自己的手?

    “我才是那笙呀!”頭頂上那個破開的封印上,那個聲音不解地喃喃自語——那笙終於明白了自己方才一聽那語音就寒冷到了骨頭裏的原因:那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聲音!是她自己在外面隔着石壁對她自己説話!

    她一聲驚叫,鬆開了握着的那隻手,從破口裏仰頭看上去。外面的光線淡淡灑落,通過破壞了的封印豁口,她看到了那張低下頭的臉——果然是“那笙”!

    “啊啊——!!”她恐懼地睜大了眼睛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彷彿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對方臉上的恐懼如出一轍,低下頭盯着她,同時尖叫起來。

    “救命!救命!”那笙再也控制不住、崩潰般地大喊起來。眼前猛然間又是一片漆黑,感覺窒息無比,拼命大喊,“救命!救命!慕容修救命!”

    “怎麼了?怎麼了?”猛然間旁邊有人大聲問,晃動她的肩膀,“出什麼事了?”

    慕容修的聲音?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生怕看到又是那張恐懼的面容。然而模糊間、看到的果真是年輕珠寶商莫名急切的臉,她定睛再看了看,忽然間一聲大哭撲上去抱住了慕容修的肩膀:“救命!救命!”

    “怎麼?做噩夢了?”慕容修半夜被驚醒,披着頭髮跑過來,便看到苗人少女瘋了一樣的又哭又叫。雖然臉上發燙,但生怕驚動鄰居,他連忙安慰那笙。

    那笙説不出話來,全身發顫,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黃氏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抱怨:“那笙姑娘一定是魘住了!方才睡得好好的、卻忽然翻身坐起來嘀嘀咕咕地説話,説什麼‘封印’,還一個勁兒説‘我才是那笙’——然後就死死拉着我的手不放。”

    “我、我説‘封印’?是我説的?”那笙本來已經慢慢平復下來,聽得黃氏重複自己的夢話,忽然全身發抖,捂住自己的耳朵,“真的是我?外面那個人真的是我!?”

    “怎麼了,怎麼了?”慕容修看到她那樣,心下也是駭然,“你夢到什麼了?”

    “我夢見我自己了……”那笙喃喃自語,眼裏恐懼之意越深,忽然一把拉住慕容修,“救救我!很可怕……很可怕。”

    “不用怕,我們都在這兒,不過做夢罷了。”慕容修拍拍她,安慰,“先睡吧。”

    “我不睡!我不睡……”那笙尤自心驚肉跳,撐着坐起來,“我不敢睡。慕容,你陪我説説話,我不敢睡。”

    慕容修為難地看了她一眼,看到那笙臉色雪白、眼神散亂,心知她真的嚇得不輕,不忍扔下她不管。旁邊黃氏咳了一聲,打圓場:“這樣,還是讓老頭子過來和我一間吧,那笙姑娘嚇成這樣,還是有人陪着好。”

    楊公泉赤着腳趕過來,這時也在一邊贊同,把自己衣物拿了過來,和老婆一起就寢。

    終於又安靜下來了,榻上兩夫妻並頭睡着,聽得另一間裏面也關了門,黃氏暗自捅了捅丈夫,低聲道:“老頭子,他們兩人真的很反常哩!剛才我分明聽見那個姑娘説什麼‘皇天’‘九嶷山’——那都是前朝流毒、當今官府的忌諱啊!莫非官家今日封山要捉的、就是他們兩個?”

    “胡説,哪有那麼巧……一定也是和我一般運氣不好撞上日子了。”楊公泉壓低嗓子呵斥,但是忽然頓了頓,聲音也猶豫起來,“不過……方才和那小哥同榻,無意看見他的耳後…似乎真的有鮫人那樣的鰓。”

    “真的有?”黃氏也唬了一跳,“我就説他是個鮫人!這回可惹了大禍了!”

    “但是,老婆子你説、鮫人不是都和魚一般全身冰冷?可我碰了碰他手肘,明明是温的。”楊公泉分解,但畢竟是安分守己的百姓,心裏也有點惴惴不安,“而且他的頭髮、眼睛,都不似鮫人的樣子啊!”

    “反正是個禍患,還是不要往家裏招了。”黃氏壓低了聲音。

    楊公泉為難,在黑暗中翻了個身:“人家救了我的命,總不成趕人家走吧?”

    黃氏冷笑:“救你命是順手罷了,如果官府查過來、可是連坐!那時候要賠老孃的命進去——一進一出,你説是賺了還是虧了?”

    “人家説不定不是歹人,是規規矩矩的客商。”楊公泉壓低聲音回答,終究沒忘了愛財,低聲道,“人家有一簍子瑤草哩!咱們招待好他了,能短了好處?”

    “嘁!沒見識的老骨頭!”黃氏不屑地冷笑一聲,在暗中戳了丈夫一指頭,“指望人家手指縫裏漏一點下來,還不如……”

    “噓。”楊公泉唬了一大跳,連忙去堵老婆的嘴巴,仔細聽了聽隔壁的動靜,低聲罵,“糊塗!你活得不耐煩了敢打人家主意?你知道那個慕容公子多厲害,連天闕上的鬼姬都和他客客氣氣説話!你幾個膽子敢這麼想?”

    “那報官如何?”黃氏想了想,繼續出主意,“説這兩人是今日從天闕那邊過來的——讓官府來,咱還能拿些賞錢。”

    “作死!”楊公泉冷笑,“我是和他們一路從天闕過來的、官府來了他們一攀供,還不把我也抓進去?”

    黃氏倒是不言語了,過了半天,笑了一聲,道:“説得也是,老頭子,睡吧。”

    楊公泉嘆了口氣,翻身躺好,喃喃道:“不過這兩個人的確來路蹊蹺,留得久了也怕是惹禍……怎生打發他們快些上路才好。”

    “你睡吧,我在一邊守着,魘住了就叫醒你。”看着那笙在榻上瑟縮着,慕容修好言好語地寬慰。

    “嗯……謝謝你。”那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我答應了鬼姬要一路照顧你,也收了你的雪罌子——你不必謝。”慕容修笑了笑,拿了自己的長衣到一邊坐了,將揹簍放到身側,隨身看顧着。

    “啊,好像這次生意我賺了呢。”那笙終於放鬆了緊張的情緒,也笑了。

    “睡吧,這幾日你也很累了。”慕容修對她點點頭,她嗯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然而慕容修卻是睜開了眼,似乎敏鋭地聽到了什麼聲音,不做聲地站起來走到門邊,側耳聽了一會兒,臉色漸漸嚴肅。窗外淡淡的月光照進來,年輕的珠寶商人忽然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有“果然如此”的表情——他透過破碎的窗子看外面,那漆黑的夜色背後、是莫測的新大陸,前途莫測,沒有一個人是可以信賴的了。

    這裏是住不得了,到了明日就走吧,在人家發覺自己原來是個普通人、下定殺心之前。

    那笙已經睡去,呼吸舒緩平穩,月光照在她臉上,彷彿有一種發光的安詳——這個什麼也不會的女孩、一時貪圖寶物答應了帶上她,真是一件虧本生意呢。

    想着,慕容修苦笑了一下,坐下準備閉目小憩,然而忽然看見那笙在睡夢中眉頭驀然蹙起、臉上浮現出恐懼的表情,全身發抖,無聲地張開了口,卻叫不出聲來。

    又魘住了?

    折騰了一夜不得好睡,第二日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

    慕容修推醒了那笙,連忙出去,只見桌上已經整整齊齊擺了三四樣小菜、兩雙筷子、兩碗稀飯。楊公泉一見兩人出來,站起來招呼他們吃早飯。兩人洗漱後坐下,那笙便只管下筷子,慕容修拉住,橫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楊兄為何不來一起吃?”

    “我和老婆子起得早,早吃過了。”楊公泉笑着推辭。慕容修暗自察言觀色,見他説話之間並無不自然之色,心裏防備稍微放下幾分,然而還是細細看了看桌上飯菜,以他行走江湖歷練來看、也看不出下過毒的樣子。慕容修舉筷每樣嚐了一點,確定無毒,才放開手讓那笙下筷。

    “如何不見大嫂?”吃着飯,四顧不見黃氏,慕容修又問。

    楊公泉搓着手笑笑,道:“老婆子説兩位一路奔波、衣衫破舊,去城裏買幾件我們這裏的新衣裳給兩位替換,也免得穿着中州式樣的衣服走在街上顯得觸目。”

    “好呀好呀!”那笙雖然昨夜折騰了半夜,但畢竟天性爽朗,一醒來就恢復了活力,拍手,“你們的衣服是羽毛穿成的吧?很好看!我喜歡。”

    “那笙。”慕容修看了她一眼,轉頭對楊公泉道,“如此,多謝楊兄和大嬸了——換了衣服、我們也正好繼續上路。”

    “慕容公子這麼快便要走?”楊公泉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慕容修點了點頭,含笑道:“在下和一位朋友有約、得按時趕過去赴約才行。”

    “哦,如此,公子是個守信得人,倒不便耽誤了。”楊公泉沒料到對方只住了一夜便要走,但是倒是正和他心意,便正好順水推舟。

    正説話,門一響,卻是黃氏抱了一包衣物進門來:“住一夜就走?如何不多盤桓幾日?”慕容修見那花白頭髮的婦人滿口留客,能揣摩到對方的心思,便是心裏冷笑,然而口裏只推説和人約好了日子,非得快點去城裏不可,執意要走。

    黃氏一再挽留,無法,便只好解開包裹,拿出兩件新買的羽衣來,定要送給兩人穿上。羽衣一大一小,都是男式,上頭還用金線繡了一支如意,做得十分精緻。那笙看了喜歡,便搶過那件小的在身上比劃。

    慕容修知道中州裝束不好出門、這些衣服是必須的,倒不推辭,只道:“要楊兄破費,如何好意思?”便從袖中拿了又一支瑤草出來,作為謝儀。楊公泉笑得眼睛都沒了,推辭了一番收了,便要兩人換了新裝出來看看。

    等穿出來,果然氣象一新,兩襲青衣,翩翩兩少年。黃氏又殷勤指點兩人將頭髮解開、重新按照澤之國的風俗編好,垂下來擋住耳朵。

    等裝束妥當了,兩人對視,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笙看了慕容修半日,忽然道:“還是看着奇怪。”

    “哪裏奇怪了?”慕容修轉了轉身,覺得並無不妥,奇道。

    “長得太好看了,挑眼。會被雲荒的強盜當大姑娘劫了。”那笙開玩笑,看着他愠怒地漲紅臉,連忙吐舌頭,一個箭步竄了出去,“上路了上路了!”

    慕容修無法,只好背起揹簍,對着楊公泉夫婦作別。

    “謝天謝地,這兩個災星總算是送走了……”看着兩人一前一後地離去,楊公泉長長舒了口氣,看着手裏的瑤草眉花眼笑,彷彿炫耀般對黃氏道,“你看,我説得沒錯吧?不用太擔心,你看人家還再給了一支呢,這回發財了!”

    “沒見識的窮鬼!”黃氏啐了丈夫一口,從袖子裏掏出一物來,往楊公泉眼前一晃,冷笑,“你看這是什麼?”

    楊公泉奪了過去,定睛一看,失聲道:“一萬銖?你如何淂來這許多錢!賣了我給你那棵瑤草、也換不得這些錢啊!”

    黃氏得意洋洋,笑了起來,劈手奪回銀票:“還是老孃有本事吧?你猜猜我今兒一早去幹嗎了?”

    “不是去城裏替他們買衣服了麼?”楊公泉不解。

    “衣服是買了——老孃也順路把他們兩個賣了好價錢。”黃氏掩嘴笑了起來,看着道上快要走得看不見的一男一女,“我去和如意賭坊的總管説、從中州來了個帶了一筐瑤草的珠寶商人,可是好大一票生意——你也知道如意賭坊暗地裏做見不得人的勾當罷?剛開始那個主管還不信,我把那支瑤草給他看了、他就不言語了,然後給了我一萬銖。”

    楊公泉瞪了婦人半日,忽然笑了起來:“好歹毒的婦人!虧你想淂出借刀殺人的把戲。”

    黃氏揮了揮手中銀票,得意:“這樣既不用我們下手、也不用驚動官府,就能白白淂這一筆——多划算。”

    楊公泉想了想,跺腳:“那麼如何讓他們走了?等如意賭坊那邊人來了怎生交代?”

    “那還用的你提醒?那邊大總管早想好了。”黃氏不屑地白了他一眼,冷笑,“沒見我給他們穿的那件新衣?——上面繡的那個金如意就是做的暗號,桃源郡是如意賭坊的天下、這個記號一做,他們兩人能跑到哪裏去?而且聽説他們還要去城裏——如意賭坊正派人往這裏來,這一下可是半路就送上門了。”

    看到兩個人已經走得看不見影子,黃氏回身,得意地笑:“老頭子,你説咱們蓋座啥樣的新房子?住到城裏去可好?跟着你這倒黴鬼吃了一輩子苦、也該好好享樂一下……”

    楊公泉跟在她後面諾諾,然而心裏卻是倒抽一口冷氣,暗道:“乖乖不得了,這婦人何時變得如此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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