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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縱橫

    滄流歷九十一年二月初七,一個欲雨的黎明前、雲荒力量格局悄然發生了變化。

    當燈下兩隻手相擊立誓的時候,一個新的同盟誕生了。

    或許當一切都成為史書上墨色黯淡的文字時、後世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這樣來稱呼這一夜裏雙方定下的盟約:空海之盟。——為了空桑和海國的復生,而讓千年來一直相互敵對仇恨的兩個民族將手握到了一處,將力量合併為一股。

    那樣隱秘的聯盟、縱使不被第三方得知,然而力量對比的悄然變化,依然引起了極少數幾雙眼睛的注意——那都是寥寥可數的能洞徹雲荒一切變化的人。

    虛無的殿堂裏,敏鋭地感到了什麼正在靜默中改變,大司命拂開了水鏡,通過氤氲的水氣看向另一個空間:那個瞬間,他看到的是兩隻交擊相握的手。雖然沒有戴着皇天,然而空桑帝王之血特異稟賦依然一眼可認。

    “開始了麼?”不自禁地脱口,大司命喃喃道,旁邊圍觀的三位藩王臉色為之一變。

    大司命長長嘆息——儘管可以洞徹輪迴,但他永遠只是個宿命的旁觀者,只能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而無能為力。他所能做的、和歷代大司命一樣,只是應宿命流程而行,挑選着,守望着空桑延綿千年而不斷絕的帝王血脈,然後將一切如實記錄入《六合書?秘聞錄》,成為某一日滄海桑田後雲荒唯一存在過的憑證。

    “空桑的帝王之血!怎麼可以和那麼卑賤的鮫人握手?”旁邊,黑王玄羽忍不住憤怒地低語,深受千百年來空桑貴族正統薰陶的另外兩位王者眉間也有不忿之色。青王塬年少,脱口應合黑王的反對聲,唯獨紫王的臉沉默在袍下,許久,才淡淡道:“帝君和六王,七人中如今有四人支持結盟,這個盟約,無法反對。”

    真嵐,白瓔,藍夏和紅鳶——在地面上的四個人,足可以決定空桑的未來。

    “而且儘管對方是鮫人,如果這塊踏板能有點厚度、還是盡力使用吧。”紫王芒的語氣是波瀾不驚的,“皇太子殿下的決定,我們不能置疑。”

    “總有一天,殿下會連帝王之血的尊貴都忘記掉。”黑王嘟噥着,然而終究不再説話了。

    大司命聽得旁邊諸王的紛爭,卻沒有説話——百年前承光帝時期開始、六位藩王就鈎心鬥角你爭我奪得厲害,空桑亡國後成為冥靈,為了一息存亡、相互間暫時熄了爭鬥之心,但分歧依舊是存在於六王心中。

    真嵐那個孩子……要擔起那麼一副爛攤子,的確是辛苦得很呢。

    大司命默默嘆了口氣,俯身準備合上那一面透視不同時空的水鏡,然而,猛然間老人的眼睛裏有了震驚的神色——一雙眼睛!

    居然有一雙眼睛,在水鏡那一邊黑暗的一角注視着結盟的雙方,帶着説不出的奇特笑意。不是空桑那一方,也不是鮫人……那雙黑暗中浮凸的眼睛,又是誰?

    有誰……還有誰和自己一樣,通過水鏡在觀察着轉折點上的這一幕麼?

    “啪!”大司命的手猛然探入水鏡中,彷彿想觸摸到那個黑暗裏神秘旁觀者的臉,然而水面驟然碎裂,所有景象化為一片虛無——雖然是在虛無的城市裏,大司命還是出了一身冷汗。

    那樣的眼睛,居然冥冥中在某處記憶裏曾經見過。

    “是誰?是誰?”大司命扶着水鏡凸起的邊緣,目眥欲裂地低頭看着盪漾破碎的水面,有些恐懼地喃喃低語。

    “智者大人,您看到了什麼?”

    黎明前的霧氣籠罩着巨大的白塔。頂端的神殿裏,隔着千重帷幕,傳來一個少女恭謹的問話。焰聖女身穿白色的禮服,匍匐在簾下,將送進去的水鏡從簾下拖回,合上,靜靜地問了一聲。按以往慣例、有通天徹地之能的智者在每次看完水鏡之後,都會對滄流帝國發出最高的口諭。

    “唉……”長年無人進出的神殿裏,重重帷幕背後、陡然透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然後,便是一陣含糊不清的低語,腔調古怪用語奇特,彷彿一個初次學舌的嬰兒在努力地説話,但畢竟發出的還是奇異的不成字句的單音節。

    然而,焰聖女彷彿聽懂了裏面那位神秘人的口諭,神色忽然間凝重。

    “既然力量格局已經變化,智者大人,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少女匍匐於地,低聲請求裏面的那個人,聲音卻是顫抖着的,“海皇復出,空海成盟,雲荒的平衡即將破裂——為什麼不告訴十巫呢?您為什麼要保持沉默呢?”

    長時間的安靜,帷幕後面的人沒有回答一個音節。

    作為冰族的聖女,雲焰想盡早告訴族人這個不祥的消息,然而無形中彷彿有什麼力量壓制着她的行動,讓她根本無法起身。

    “智者、智者大人……您難道是想讓……滄流帝國覆亡嗎?”陡然間明白了帷幕後那個神秘人的意圖,掙扎着,焰聖女終於大着膽子問出了這句幾近責問的話——歷代聖女中,或許從未有人對智者説過這樣的話。

    “……”又是一陣沉默,帷幕背後的神秘人還是沒有説話,沉默中彷彿壓力越來越大,重重帷幕開始微微拂動,然後越來越明顯地向外飄拂,獵獵飛揚。

    “呵呵呵……”忽然間,裏面發出了一陣單音節的奇異的低沉笑聲。

    飛揚的帷幕拍到了焰聖女的臉上,將少女的視線全部裹住。又來了麼?分明還沒到月圓的時候啊……雖然心中的恐懼無以言表,焰聖女還是支撐着匍匐於地、不敢後退半分。昏黑一片中,她陡然覺得手腕上一陣劇烈的刺痛,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利刃割破她的腕脈。

    血忽然如同一道彩虹般掠起。

    黎明前的夜色裏,屍體堆積如山。

    而一片死亡的氣息中,唯獨一家破敗零落的房間裏還透出温暖的燈光——如意客棧的大廳裏,一行人正在進行着黎明前夕的最後商談。

    龐雜的事務終於接近尾聲。

    “如此,你可以先去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到時候白瓔會在那裏等,然後你們一起去把龍神的封印解開——我們空桑人如今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單獨打開星尊帝設下的封印,不然何必蟄伏百年?”隨着黎明的漸近,真嵐的力量開始恢復、説話語氣明顯有了懾人心神的力量,不容反駁,“作為回報,你們須替我們拿回我被封印在海底的左手。”

    “哦……”聽得那樣乾脆利落的提議,蘇摩忽然笑了笑,“不需要我拿到你的左手後、再來尋求太子妃的合作麼?好高的姿態啊。”

    “我並不是信任你。”那一顆頭顱在桌上翕合着咀唇,然而眼睛卻是看了看一邊遠處燈下的白衣女子,“我是信任白瓔……她經過那樣的事、都肯再度相信你,我怎麼可以比老婆更小氣?”

    傀儡師沒有説話,抱着懷中的小偶人,空茫的眼睛不知道看着虛空中何處。

    另一邊,赤王和藍王已經開始提點各自人馬,準備返回無色城。只有作為太子妃的白王瓔還坐在燈下,似乎對於緊逼而來的黎明絲毫不焦急——雖然出身尊貴,但自小修習過女紅,冥靈女子從如意夫人那裏借來了針線,在燭光下低着頭,手裏拿着真嵐穿來的那件斗篷,細細的縫補上面的兩個破洞。

    蒼白到幾近虛幻的女子,纖細的手指間拈着銀針,用自己雪白虛無的髮絲為線、一針針地將斗篷前胸後背上地兩處破洞補上——那樣專注沉靜的神色,讓這個存在了上百年而依然年輕的女子、陡然閃出奇異的温婉的光。

    雖然那笙在一邊看着即將醒來的炎汐,但是一抬頭看到白瓔的眼睛,陡然便是一陣恍惚……其實,苗人少女對於這位太子妃是頗感失望的。聽過西京講述百年前墮天的故事,那樣絕決慘烈,心底裏不自禁的便遙想着那個女子該有如何絕代的風華,風袖月顏、雪魄冰魂——然而,等她終於見到白瓔的時候,那些猜想卻完全沒有在冥靈身上得到印證!

    眼前的空桑皇太子妃安靜而平凡,就如世上很多嫁為人妻的女子一樣。

    此刻她在燈下拈着針低眉的樣子,根本讓那笙無法和那個從萬丈高塔頂端縱身躍下大地的女子聯繫上。那笙一手探着炎汐的腕脈,一邊就有些出神地看着她——旁邊,如意夫人端了一盞藥過來,也是怔怔地立住了腳步,看着燈下織補衣物的空桑太子妃,眼神複雜。

    百年未見,真的是什麼都不再一樣……墮天的剎那,她也曾在伽藍城外的鏡湖中浮出水面、驚呼着仰頭看向那一襲墜落的華衣,然而百年後卻是這樣滄海桑田。

    在那樣商議存亡大事的關頭,蘇摩還是沒有説話。他的眼睛凝視着虛空,穿過室內搖曳的燭光,似乎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真嵐彷彿想繼續説什麼,但看到對方瀰漫開去的眼神,便暫時沉默下去。

    “龍神如果被放出,那麼白薇皇后被封印的力量也將回到白瓔身上——這是雙贏的事情。如果作為鮫人的少主、你還有點眼光的話,根本不該拒絕。”恍惚中,真嵐的話語忽然傳入耳中,分析利弊,隱約間閃着冷光,“而且,若是你再度毀約,將置白瓔於何地?”

    輕輕喀嚓一聲響,偶人的嘴巴大大張開,面目有些扭曲,似乎傀儡師弄痛了他。

    蘇摩面沉如水,本來就是空茫的深碧色眸子此刻更加看不到底,他只是抱着偶人,把頭微微轉向桌子上那顆會説話的頭顱,忽然間,不知什麼樣的情緒控制着傀儡師的心,一個奇異的笑容掠過了他的唇角。

    “死也死不掉,才真是可怕的事情啊。”漠然的微笑中,他忽然低聲説了一句,不知道是説冥靈女子、還是眼前這顆不死的頭顱。

    “我們鮫人自然會盡全力從鬼神淵帶回裝着你左手的石匣。”頓了頓,彷彿沒有看到真嵐的眼神也微微黯淡了一下,蘇摩一反方才恍惚的樣子,冷靜地一字字回答,“其實放出龍神,對你們空桑人的好處、不下於對我們鮫人——你們也需要白薇皇后的力量吧?還要我們拿左手作為回報,似乎有些太貪心了哪。”

    空桑皇太子沒有料到這個桀驁陰沉的鮫人少主忽然間如此反擊,微微錯愕了一下。

    “不過,既然我答應了,自然會做到。”沒等對方發話,蘇摩只是揚着頭、看外面漸漸亮起來的天色,眉間是看不出喜怒的漠然,“讓白瓔獲得力量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如果你敢毀約,她就有能力殺了尚在自四分五裂中的你。”

    那樣漠然的語聲,卻讓所有聽見的人都猛然一震。

    如果龍神釋放,白薇皇后后土的力量回歸、的確皇太子妃的力量便會超過被封印的皇太子——空桑歷史上、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后土勝過皇天的局面吧?

    “既然你也同意,那麼,我們在蒼梧之淵等你的到來。”真嵐笑了笑,卻不糾纏於這個頗為逆耳的問題,只是重複了那個約定。

    “天也快亮了,你們該回去了。”蘇摩站在窗邊,讓蒼白俊美的臉對着天邊微露的晨曦,淡淡催促。外面,天馬已經驚覺了日夜交替的來臨,開始不安的低嘶起來。

    “嗯。”空桑皇太子的力量隨着白晝的將近而慢慢增強,斷肢從桌上躍起,托起了頭顱,凌空轉過頭去對着一邊的三位王者招呼:“白瓔,藍夏,紅鳶,你們先回去吧——大司命他們一定是等急了。”

    “‘先’回去?”有些詫異地,諸王驚問,“那殿下你——”

    “我還有些事要處理。”真嵐微笑着搖頭,把目光投向一邊已經打起了瞌睡的慕容修和西京,以及守着炎汐的那笙,對同僚道,“不用擔心,你們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諸王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覷——前夜皇太子妃已經險遭不測,如果讓太子殿下又一個人留在這個詭異的傀儡師身側……即使是剛結下盟約,但可信度實在是不高啊。

    “那麼,我們先回去了。”首先開口的是作為皇太子妃的白王,彷彿感覺到了日光的逼近,那個冥靈女子越發蒼白和單薄起來,然而神色卻是從容的,走過來抖開手中補好的斗篷,覆蓋上了那個凌空的頭顱。

    應該是力量已經慢慢恢復,斗篷在虛空中立起,架出了一個隱約的虛無人形。

    白瓔低下頭,將斗篷在真嵐頸中打了個結,然後拂了拂,認真地審視了一番,微笑:“好,可不要再被人弄破了——不然怎麼還給黑王?”

    “最多我再用幻力‘結’一件出來嘛。”真嵐皺眉,滿不在乎,然而看到外面的天色也有些緊張起來,催促妻子,“你快回去吧,再過一刻,太陽便要躍出地平線了!”

    “嗯,好。”知道時間緊迫,白瓔也不在多話,只是微微點頭,“自己小心。”

    然後,她便回身,合着赤王藍王一起走了出去。走過窗邊的時候,白色的女子眼睛停了一下,看着那個鮫人傀儡師,悄然一笑,點頭:“蘇摩,我在蒼梧之淵等你。”

    沒有等到那個藍髮男子回話,冥靈女子空無的身體已經穿過了蘇摩的身體、厚實的牆壁,無聲無息地走出瞭如意賭坊,來到了庭中。天馬在撲扇着翅膀揚蹄嘶叫,急不可待地想回歸於無色城,白、赤、藍三位王者拉住了馬繮,翻身而上。

    雪白的雙翼頓時遮蔽了天空,消失在晨曦微露的天穹。

    蘇摩深碧色的眼睛裏始終沒有一絲光亮,不再憑窗看向外面,只是沉默地轉過頭來、低聲問了一邊的如意夫人幾句。然後走到左權使炎汐榻邊,揮手讓發呆的那笙走開,開始俯身查看復國軍戰士的病情。

    “啊,太子妃姐姐走了也不跟我説句話!”本來對於那邊兩個大人物的談判沒有絲毫興趣,所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炎汐是否好一點,然而等她抬起頭來已經不見了白瓔的影子,那笙感覺受了冷落,委屈地嘟起了嘴,同時將身子挪開,不情願地讓蘇摩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呵呵,不要鬧,你跟西京一起去北方的九嶷山,就能碰到她了嘛。”她剛轉開了頭,就看見那顆浮在半空中的頭顱,笑笑的向她招呼。雖然一開始就看慣了這樣支離破碎的情況,那笙每次面對着這張臉時、還是忍不住覺得想笑——雪山上凝結出的那個幻象實在給了她太深刻的記憶,所以看着這張平平無奇的臉時,總是有被欺騙的哭笑不得。

    “九嶷,聽説很遠啊。”然而那笙卻是收起了孩子氣的表情,眼睛望着天盡頭,長長嘆了口氣,那裏,紅日驀然一躍、跳出了地平線。

    “嗯?捨不得和炎汐分開麼?”真嵐注意到她眼中擔憂和留戀的神色,老實不客氣的笑了起來。

    那笙忽然間紅了臉,瞪了他一眼,生性爽直,卻不抵賴,只是抱怨:“又不象你和太子妃姐姐,幾千幾百裏都可以不當一回事。要走多久才到九嶷呀!”

    “嗯。”真嵐忍不住笑了起來,饒有興趣地低頭看她,“可惜就算我現教你法術幻力,你也無法修行到日行千里啊——”

    “法術?”聽得空桑皇太子那麼説,那笙的眼睛卻忽然一亮,畢竟是對術法略知一二,她立刻伸手去拉真嵐,跳了起來,“對了,你要教我學法術!要學可以救人的那種,我會學得很快的!”

    那笙拉了個空,這才想起真嵐沒有左手,卻依舊扯住斗篷不放。

    “哎,哎。鬆手,鬆手!再拉就要破了——弄破了白瓔要説我的!”真嵐看着她扯住斗篷,眼神微微一驚,卻是皺眉,忙不迭地想甩開那個粘上來的小傢伙,“我教你就是。”

    “呀,不許賴的!”那笙歡呼了一聲,鬆開了手。

    看到少女眼睛裏騰起的歡躍光芒,空桑皇太子卻是默默笑了笑——本來也就是要教會這個皇天持有者保護自身的基本技能,所以才留了下來。

    能扯住本來就是“虛無”之物的斗篷,這個自稱通靈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了一定的靈力了吧?她倒不算自吹,如果學起來、進境應該不慢。

    “我要學他那樣砍了一刀馬上合攏的本事!”那笙放鬆了力道,卻不肯鬆開斗篷,忽然指着後面榻邊的蘇摩,嚷,“這樣我就不怕被人殺了。你就不用擔心我啦,也不用西京大叔陪我一路去了。”

    “胡吹大氣。”聽得那樣的話,真嵐眼睛微微在蘇摩身上一轉,神色不動,口中卻笑,“那本事你學不來的。”

    “為什麼?”那笙不服,扯緊衣服。

    “別拉!”真嵐嚇了一跳,連忙順着她的力道往前湊了湊,“人家練了一百年,你呢?”

    “呀,要練那麼久?”那笙詫異,急急問,“那有沒有快一些的法術?”

    “有的有的。”真嵐答應着,抬起唯一的右手,手指憑空劃出連續的四條折線,當最後一條線的末端和第一條線的開端重合的剎那、那個虛空的方形忽然凝結出了實體,幻化成一本書冊的形狀,掉落在那笙的手心裏。

    “是九天玄女那樣的天書麼?”苗人少女驚詫地鬆開拉着斗篷的手,接住那本書冊,詫然發現是薄薄的羊皮冊子,滿心歡喜去翻,卻立刻氣餒——封面上就是淡金色的一行文字,一個個如同蝌蚪模樣跳來跳去,根本看不懂。

    “咦?真的是天書啊……”那笙不死心,往裏再翻,還是滿頁的蝌蚪,不由嘀咕。

    “本來就是空桑文寫的術法篇章。你看得懂才有鬼。”真嵐嘴角扯了扯,“我給你翻過來吧——你要苗人文的,還是漢文的?”

    “啊?”沒有料到對方那樣殷勤,那笙愣了愣,立刻道,“漢文!”

    手指憑空劃過,那笙手中的羊皮冊子登時有了細小的改變——上面淡金色的文字居然如同有生命般扭曲,變幻成了她所熟悉的文字:《六合書?術法篇》。

    “這本書本來就是虛幻的東西,所以能用念力隨意地改變。”看到那笙睜大的眼睛,空桑皇太子解釋,一邊俯過身來用右手翻開書,點着扉頁,給旁邊的少女耐性的講述,“你看,其實都是啓蒙的一些東西……”

    “胡説!分明是真的書!”那笙卻根本沒聽真嵐説了什麼,只是用手搓着書頁,柔軟細膩的羊皮發出微微的硝過的氣味,真切的手感,少女驀然叫了起來,“分明是真書嘛。”

    “是麼?”真嵐微笑起來,口唇微微翕動,手指輕輕一點。也不知做了什麼,那笙手上的書冊瞬間變成透明,然後消失——她還來不及驚呼,轉眼手心裏凸起了一處,居然是一顆嫩綠色的藤蔓爬了出來!

    根莖扎入她腕脈,汲取着養分,藤蔓迅速攀爬上了她的手指,相互牽連着,枝葉刷刷地延展,居然在盡端處開出了一朵淡藍色的花,美麗芬芳。迅速地、那朵花又變成了一顆果實,清香陣陣。然後那顆果實熟透了,葉子漸漸枯黃,根莖也從她手上的皮膚中脱離,金黃色的果實啪的一聲掉落在苗人少女的手心裏,滾了滾,停住。

    那笙看得目瞪口呆,只覺四季枯榮在瞬間就呼嘯而過,幾乎感覺如對夢寐。

    然而那顆剛掉下的果實在她手心裏,沉甸甸的壓着她的手上肌膚,厚重的實在的感覺,提醒她這片刻間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嚐嚐看?很好吃的。”怔怔出神時,耳邊卻聽到了那顆頭顱微笑的提議。彷彿被催眠一樣,那笙拿起果子,咬了一口,沙而甜的汁液流入了口中。

    “啊呸!”她剛要咬第二口,忽然想起這該死的果子是從自己血脈中長出來的,忽然間覺得噁心,立刻吐了出來——然而嚼碎的果瓤,吐到半空,忽然化成了繽紛的火星。

    那笙徹底呆住,張大了嘴巴説不出話來。

    手心已經是空空蕩蕩,無論書冊、鮮花、果子全都不見了,繽紛而落的火星中,浮凸出空桑皇太子微笑的臉,帶着笑謔的表情:“如何?那本書還是真的麼?那個果子還是真的麼?——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真假啊。”

    “你……你……”一時間腦子昏亂,那笙不知道説什麼好,感覺到了自己的無知和被作弄,忽然就怒了,用力一推那個頂着個斗篷的怪物,“討厭!滾開!”

    “哎呀呀!”嘶啦一聲,斗篷被少女用力之下再度破碎,裂開了個大口子,這次忍不住叫出來的卻是真嵐,立刻拉着衣服跳開,愁眉苦臉地看衣襟上的破處。

    那笙滿肚子火,卻在看到那一隻斷手拉着衣襟的樣子時陡然煙銷雲滅,不禁嗤的一笑,吐舌頭:“管你是真是假,反正我能撕破你衣服!”

    “你厲害,你厲害,我怕你了。”真嵐苦笑着順着這個小孩兒脾氣的皇天持有者,重新攤開了手,那一冊羊皮書赫然完好地躺在他手心,“自己看吧,你那麼厲害,不用我教你了。”

    “變成漢字再給我!”那笙柳眉倒豎,看到上面果然換成了認識的字才一把拿過來,唰唰翻頁,又是眉花眼笑——果然都是精妙不可言的術法,隱身術、定身術,隔空移物、支配五行,堪輿天地……很多東西,都是她在中州依稀聽過的傳説中的仙人法術。

    “呀!雲荒真是仙境!不然怎麼會有天書?”那笙忍不住歡呼起來,笑。

    “我們空桑人信仰神力、千年來竭盡全力試圖能通天徹地,這方面術業有專攻而已。”真嵐卻是不經意的笑笑,否定了她的恭維,“你先看看,這是入門啓蒙一卷,也夠你受用了。”

    “咦,為什麼你們喜歡修行這個呢?”那笙詫異的抬頭,問空桑皇太子。

    真嵐微微笑了笑,卻抬頭看着天地盡頭那一座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聲音忽然變得遼遠,淡淡道:“因為……我們相信空桑人的祖先是從天上來的,因為某事下到凡間、卻不能再回去。”

    “祖先?星尊帝和白薇皇后麼?”那笙睜大了眼睛,想起方才真嵐説的那一段秘聞——空桑人的皇室內,看來真的有無數不為人知的隱秘罷?那一卷只供帝王閲讀的六合書裏,到底記載了一些什麼東西?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空桑皇太子沒有回答問話,只是驀然輕輕嘆了口氣,眼睛抬起,沿着天盡頭的白塔,往上、往上……一直將目光投注到淺藍色的天空上,“所以我們造起了白塔,幾千年來都在努力想着回到老家去——就像鮫人想要回到大海去一樣。”

    那樣的話,忽然讓在座的人都是一震,沒有人説話。

    “嗯,和我們中州一樣呢!那些皇帝,個個都説自己是‘天子’——天帝的兒子呢!”然而唯獨那笙沒有那樣微妙的感觸,雀躍地回答,為自己的舉一反三而得意,“看來哪裏的皇帝都一樣,覺得自己厲害的不像人了!”

    “呃……”真嵐驀地苦笑,搖頭,“我可沒那麼説。”

    “不過你真的很厲害啊!”見過了方才那一個小小的術法,那笙表面倔強,卻是心服口服的點頭,“你的法術再厲害一點、就可以象神仙那樣了吧?”

    “丫頭,其實方才不過是個小的幻術。”真嵐笑了笑,臉色卻是凝重的,真的也是沒有時間手把手的教導,只好提綱挈要地説,看她到底能領會多少,“你確認那本書是真的,不過是通過眼、耳、鼻、舌、身的種種感觸——但那些其實都是不可靠的。我不過是凝結出一個幻象,而那個幻象告訴你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和真實書本一模一樣的感覺,那麼你就會覺得手裏拿的是一本真的書。”

    “同樣,隱身術就是告訴別人‘我是不存在的’,用這一個虛幻的‘念’來封閉別人的視覺。定身術,可以通過告訴對方‘你的身體現在不能動’,來封閉掉他四肢的一切移動能力和觸覺——當然,要做到這樣,首先施展術法的人本身要有壓過對方的強大念力。”

    “嗯……”那笙聽得那樣一段話,似懂非懂的答應着,卻不好意思説沒聽懂。

    “所謂的幻術,就是繞開實體、而用虛無的幻象代替……呀,説白了就是騙人。而且要理直氣壯的騙,騙得對方相信那絕對是真實的就行了。”真嵐説着,也有些毛糙起來,一句話總結拉倒,“你多看一下書冊就會明白。”

    “嗯……”那笙連連點頭,卻驀然問了一句,“有沒有不是騙人把戲的真本事啊?”

    “呃?那個啊。”真嵐抓抓頭,大笑,“當然有很多!比如堪輿,觀星,再比如支配金木水火土風各種六合間的因素……甚至溝通天地、交錯無色兩界——不過那些對你來説現在還太深奧啦,你好好學,説不定有生之年能略窺一二。”

    “哼。”聽得那樣的語氣,那笙忍不住哼了一聲,不服氣,卻問,“那麼你可以做到最厲害那種,是不是?”

    “以前可以啊,現在大約差了好幾點。”真嵐搖頭。

    “好幾點?到底幾點?”那笙詫異,莫名其妙。

    “這裏、這裏、和這裏……”斷手掀起斗篷,點着空空蕩蕩的身體各個部分,左臂、雙腿和軀體,真嵐微笑着,“一共四點。”

    “啊,是這樣……”恍然大悟,苗人少女連連點頭,卻大包大攬地拍胸脯,“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一定會替你補上這幾點,讓你變成最厲害的!”

    頓了頓,那笙終歸還是好奇,忍不住問:“那麼現在誰最厲害嘛?”

    真嵐笑了笑,拉着那笙,指指一邊的蘇摩,悄聲:“現在還沒有他厲害呢。”

    那笙看着一邊低頭給炎汐治傷的鮫人少主,心裏卻是歡喜的——那樣炎汐就一定不會有事了。她壓低聲音,吐了吐舌頭:“他最厲害?可他一定不肯教我的。”

    “嗯。你要自己好好學。”空桑皇太子輕聲囑咐,神色卻是凝重的,“以後要很辛苦呢……即使有西京一路陪着你。最厲害的如果是蘇摩也罷了,可惜滄流帝國還有個垂簾聽政的智者聖人……那個人、那個人……唉。”

    真嵐的眼神從未有那樣的晦暗沉重,交錯着看不到底的複雜。

    “那個人才是最厲害的?”那笙嚇了一跳,問。

    “至少我還沒見過更強的。到底是誰……九十年前就是敗在他手裏,卻居然從未看到過那個人的‘真像’。”空桑皇太子長長吐了口氣,微微搖頭,“太強了……雖然那時候我被青王出賣、中了暗算,但那個智者居然能擊敗帝王之血的力量,並將其封印,已經匪夷所思……哪裏來的這種力量。”

    那笙聽他喃喃自語,卻有些莫名其妙,只懂得他確認了那個滄流帝國的人才是最厲害的,不由心裏忐忑:“萬一……萬一他來了,我可打不過他啊。”

    “不會親自來的罷。”真嵐看着天盡頭的白塔,喃喃自語,“百年來那個智者從未離開過伽藍神殿一步啊……真是個奇怪的人,很多事情、他似乎是在有意的放縱呢。不然鮫人早已全滅,無色城也未必能安全。”

    “嗯?”那笙詫異,卻看到真嵐已經回過頭來,對着她微微一笑。那個笑容又是爽朗乾淨一如平日,將她心頭的陰雲驅散:“不要怕啊,小丫頭。你戴着皇天、好好學一些防身的術法就好,你一定能解開四個封印的。”

    “我才不怕。”那笙咬着牙抬起眉頭,看着真嵐,“別以為我怕了——那笙答應別人的,還從來沒有作不到的!”

    真嵐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額髮,笑了:“真要感謝皇天選了你。”

    另一邊的西京,卻是和慕容修低語了許久,兩人的臉色都是凝重的。

    “看來我是無法親自送你去葉城了,不然給反而會害了你。要知道目下整個滄流帝國會開始追殺我和那笙一行。”兩人在這個間隙裏分析了目下的形勢,西京沉吟許久,終究説了一句,“想不到我居然不能實現對紅珊的諾言。”

    看到劍客鬱鬱不樂的神情,年輕商人反而安慰:“前輩不用為我擔心……”

    “西京大人不要擔心,如果澤之國境內、我可以託人一路護送慕容公子。”一邊開口的,卻是風華絕代的賭坊老闆娘。家業一夕間破敗如此,如意夫人卻毫不驚慌,慢慢開口:“我在此地多年,好歹也有些人脈,要護送一個人並不難。”

    “如此……多謝了。”西京愣了愣,看到老闆娘認真的神色,脱口。

    “不必謝。慕容公子是紅珊的孩子,也是我們鮫人一族的後代,該當出手相助,”如意夫人抬手掠了掠鬢髮,笑了笑,“而且……如今我們鮫人和空桑人之間、也該相互扶持,不好讓西京將軍為難。”

    她想了想,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解開,將一面晶瑩的玉牌拿在手裏輕輕撫摩。

    上面,刻着雙頭金翅鳥的令牌——滄流帝國十巫賦予領地總督的最高權柄象徵。這個情人的饋贈她保留了多年,未曾輕易動用。

    “這面雙頭金翅鳥的令牌,就讓慕容公子隨身帶着吧……”如意夫人垂下頭,看了手中那面温潤的玉牌半日,終於收回了戀戀不捨的目光,道,“為了海國,紅珊當年戰敗被擒,受了多少苦楚,才遇到了你父親——如今天見可憐,讓我遇到她的孩子。”

    輕輕嘆息,如意夫人終究狠下心,將那面含義深長的玉牌遞給一邊的年輕商人。

    “啪”,忽然間憑空一聲輕響,彷彿無形力量驀然捲來,那面玉牌從慕容修指間跳起。眾人大驚,西京按劍回頭,看到坐在角落榻邊的傀儡師面無表情地抬手一招,將那一面令符收入了手心。

    “少主?”如意夫人詫異,有些結巴地問,“怎、怎麼?少主不同意麼?”

    “不同意。”蘇摩收起手,冷冷道,“這個東西,不能給中州人。”

    “是……是。”沒有料到少主會這樣斬釘截鐵地反對,如意夫人愣了一下,卻只是無奈地低頭服從,依然低聲分辯,“但慕容公子他是紅珊的……”

    “紅珊是紅珊,他是他。”不等如意夫人説完,蘇摩驀然出言打斷,傀儡師的眼睛依然是茫然冰冷的,嘴角忽然泛起一絲不屑的冷笑,“一個走南闖北的男人,還要靠前人餘蔭庇護,算是什麼東西。”

    那樣鋒鋭惡意的話,彷彿刀般割過慕容修的心。

    年輕珠寶商人驀然抬起眼睛,盯了這個傀儡師一眼,彷彿要把這個説出這樣冷嘲的人的模樣記住。然而慕容修的眼睛裏卻沒有絲毫不悦,反而按住了湧起怒意的西京,只是對着蘇摩淡淡道:“教訓的是——原來閣下畢生都未曾受人半點恩惠,佩服。”

    蘇摩冷笑,本來開口就要説,陡然間彷彿想起一個人,心裏便被什麼狠狠咬了一口,忽然間閉口不言,臉色轉為蒼白。

    雖然是沉默,可那樣凝聚起的殺意讓室內幾個高手都悚然動容。那一邊真嵐已經顧不得捧着書卷看的那笙,立刻回身,有意無意地攔在雙方之間,笑:“鮫人也會鬧內訌?這個慕容小兄弟可算是你們自己人吧?”

    “呵,”忽然間,蘇摩身上的殺意淡了下去,卻是冷笑着,輕聲吐出兩個字,“雜種。”

    那樣的兩個字,讓所有人都變色。

    ——雲荒上幾千年來都畜養着鮫人,作為奴隸。而無論空桑人、還是現在的滄流帝國,都很少有鮫人生下的混血孩子。畜養奴隸的主人們雖然耽於縱慾享樂、卻從骨子裏認為讓鮫人延續血脈是極端可恥的事情,因此很多胎兒在剛成形的時候便被殺死在母親身體裏;而另一方面,即使鮫人內部、對於這種被凌虐而生下的半人孩子,也視為恥辱的印記、並不善待,以“雜種”稱之。

    那是不被任何種族接納的代稱——而這個中州來的珠寶商卻不曾瞭解這樣稱呼背後錯綜複雜的含義,聽得那兩個字、只是按照中州的字面理解,怒意勃發。

    雖然知道傀儡師脾氣詭異陰梟,然而真嵐實在沒有想到蘇摩會莫名其妙的為難慕容修。雖然慕容修和空桑沒有半點關係,但是卻是那笙的朋友,他還是需要回護於他,只好開口試圖緩和氣氛:“這麼説可就不——”

    “先別説,”蘇摩冷笑,再度打斷了別人的話,眼角帶着説不出的刻毒,“你不也是?”

    ——帝王之血本該由空桑皇室男子和白族王族女子延續,才算嫡系,而真嵐之母來自北方砂之國、身份卑下,甚至不是空桑一族,那也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盟約剛剛結成,鮫人少主那樣的話卻猝然而至。

    “蘇摩少爺!”如意夫人愣了愣,連忙拉住他,低聲,“你説的什麼話!”

    “公歸公,私歸私——答應的事情我自然會做到,但是沒有必要給我厭惡的人好臉色看吧?”對着自己的乳母,桀驁陰梟的傀儡師終於稍微軟化,卻是冷笑着,“皇太子大局為重,一定不會見怪——”

    話音未落,忽然間黑影拂動、臉上一痛,似乎是被什麼拂中。

    “我當然會見怪。”真嵐淡淡回答了一句。他動手於猝及不防之間,揮袖拂去,身手如傀儡師居然一時間來也不及閃避,臉上熱辣辣捱了一下,“所以我動手了——當然,為了鮫人一族的大局,少主肯定也不會見怪。”

    真嵐那一擊快如鬼魅,即使西京也來不及阻攔,此刻見兩人居然動上了手,不由大吃一驚,連忙按劍插身其間,想要調停。如意夫人也連忙過去拉住了少主,生怕以他的脾氣便要徹底翻臉。一時間,氣氛凝重。

    然而蘇摩慢慢抬起手撫着臉上的傷痕,空茫的眼睛漸漸凝聚如針,卻沒有説話。

    “有趣……哈哈哈哈。”第一次被人打到了臉,然而傀儡師卻沒有回以顏色的意思,反而奇怪地笑了起來,“不錯,我當然不會見怪。好身手啊。”

    看到傀儡師微笑的剎那,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唯獨空桑皇太子眼裏波瀾不驚——絕不要畏懼、也絕對不要縱容那樣乖戾陰梟的脾氣,對於每一個鋒鋭的毒刺都要針鋒相對的回敬過去。這樣,他才會把你放到對等的位置上。

    果然是正確的……看來,這世上唯一能瞭解這個孤僻傀儡師的,也只有她了。

    “九頭金翅鳥的令符不能給慕容修——”彷彿被那樣一擊打回了冷漠的常態,蘇摩忽然間轉開了話題,將手中握着的令符舉起,“這樣的權柄,應該還有更重要的用途。”

    真嵐愣了一下,忽然間明白過來:“你是想拿到澤之國兵權?那是不可能的。”

    “我當然不會笨到以為拿着這塊石頭就可以掌控澤之國。”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指緊握那一面令符,紅潤的嘴角浮出一個奇異的笑,“澤之國內民怨沸騰,軍隊也多有怨言,我只是要藉着這個攪渾一潭水,好讓大家各自安然上路。”

    真嵐眼睛停留在這個傀儡師身上,不知什麼樣的表情,慢慢凝聚神光。

    “昨夜在那些死人堆裏,聽到有軍隊想不顧上頭禁止地反擊徵天軍團……好像總兵姓郭罷?”一説到正事,蘇摩空茫的深碧色眼睛裏就變得看不見底,字字句句透着寒氣,“無令舉兵自然是株連的罪名,可如果給他‘總督同意’的諭示,又會如何呢?”

    “呀,好主意!”慕容修脱口稱讚,西京和如意夫人均是動容。

    蘇摩不出聲地笑了笑,忽然將令符揚手扔出,扔到慕容修手裏:“給你。”

    年輕商人下意識地接過,卻有些發楞,不明白這個方才還堅決反對如意夫人贈與自己令符的人為何忽然如此舉動,耳邊卻聽到了傀儡師沒有感情的冰冷聲音:“我們鮫人不便親自出面,想要假你之手去傳佈‘總督口諭’——你是個聰明人,做這點事不難吧?”

    慕容修感覺到了手中沉甸甸的玉牌,聽到那樣的要求,不由有些錯愕地握緊。

    “護身符不是不給你——但你總要做一些什麼作為回報。世上沒有不付代價的東西。”蘇摩的聲音是冷定的,沒有了方才的邪異和惡毒,字字句句清晰而帶着壓迫力,“你替我去傳播煽動軍隊的口諭,讓澤之國開始動亂,然後你便可趁機上路。在商言商,這生意很公平吧?”

    “是很公平!”脱口,年輕商人點頭答應,看着面前這個喜怒莫測的詭異傀儡師,眼睛裏卻掃除了方才的記恨,微微顯露出欽佩讚許。

    “這樣西京將軍也不用太擔心了。”蘇摩淡淡道,卻是頭也不抬,“可以把你的光劍收入鞘中了吧?”

    光劍悄無聲息地滑入鞘中,西京有些感慨地看着這個盲人傀儡師,暗自嘆息。

    到底是怎樣的人啊……

    “可、可是……少主,這樣一來高舜昭總督怎麼辦?用他的令符調動軍隊對抗徵天軍團,不是讓他變成了叛逆麼?”只有如意夫人臉色青白不定,沒有料到少主居然將情人贈與她的令牌做了那樣的用途,“十巫會派人殺了他的!”

    “那麼,就在十巫沒有下手前舉起反旗吧。”蘇摩臉色不動,冷冷道,“——他若不反,就只有一死。”

    如意夫人怔住,看着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俊美傀儡師,怎麼也看不清這個年輕男子眼底沉沉的碧色。蘇摩……蘇摩少爺,何時變得這樣的看不到底?連她自己在面對他的時候。都感到某種無名的恐懼。

    “如姨,如果你真的為他好,我想你應該趕快去往總督府幫他看清局勢,”彷彿感覺到了旁邊女子蒼白的臉色,蘇摩面色微微一緩,修長的十指輕輕拍了拍如意夫人的肩膀,聲音卻是冷而輕的,吐出最後一句話,“不然,莫要説是我們把他逼上絕路。”

    “如果……如果舜昭不反呢?”如意夫人想起當初總督對十巫作出的妥協、將自己遷出總督府移居桃源郡,忍不住蒼白了臉顫聲問,“如果他不肯反呢?”

    “那麼,如姨,你就逼他反。”蘇摩的臉色絲毫不動,聲音也是毫無起伏,“如果他不肯背棄十巫,那麼……”頓了頓,傀儡師嘴角忽然露出了一個奇特的笑:“那麼沒有‘他’也不是不可以——我隨時可以造出一個傀儡來取代他目前的位置,繼續做一切我要做的事情。他一定不如一個傀儡聽話。”

    如意夫人放開了手,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怔怔抬起頭看着傀儡師毫無光亮的深碧色瞳孔,忽然間打了個寒顫。自從第一次看到蘇摩少爺回到雲荒、她就感覺到了歸來者身上陌生的氣息——歸來的,到底還是以前那個蘇摩少爺麼?

    傀儡師懷中的小偶人一直沒有説話,只是張着眼睛看着,忽然間對着如意夫人笑了笑。

    那樣詭異的笑容,讓如意賭坊的老闆娘臉色唰的蒼白。

    “你不要害舜昭……你不要害舜昭!”如意夫人看到偶人那樣惡毒詭異的笑容,忽然間脱口而出,拉住了傀儡師的袖子,“蘇摩少爺,你、你不要害他,我去勸他……”

    “那就好。”雖然對方是自己的乳母,但是對於那樣的接觸還是覺得嫌惡,傀儡師不動聲色地抽出了自己的衣袖,淡淡微笑,“如姨,我也不想走到那一步,所以也不要逼我走那一步——高舜昭他畢竟是滄流的冰族貴族。如姨是聰明人,可別像那些沒見識的小女人一般、犯了一時的糊塗,誤了大事。”

    “……少主説的是。”如意夫人怔住,不出聲地倒抽了一口氣,低聲回答,臉色蒼白。

    “事關重大,如果他不肯回心轉意,”傀儡師感覺到了美婦心中的變化,知道這位復國軍的隱秘戰士已經回覆到了平日的心緒,才從懷中拿出一個指甲蓋大的小瓶子來,“那麼就把這個送給他罷。”

    一邊説,蘇摩的手指輕輕一震,左手食指上那一枚奇形的戒指忽然打開了,一隻極其細小的白色東西從戒面的暗盒中爬了出來,發着奇異的光,宛如閃電般落入了那個瓶子中。

    蘇摩隨即將瓶子擰緊,遞給一邊發怔的如意夫人。

    如意夫人下意識接過,喃喃:“那是……”

    “傀儡蟲。”傀儡師俊美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萬一事情不順,那便是最後的底牌。”

    “你要逼她對那個人下蠱?”終於明白過來那個瓶子裏是什麼,慕容修雖是頗歷風霜,依然忍不住脱口。

    “我沒有逼她。”蘇摩眼神依舊是淡然渙散的,語氣也漠然,“輕重緩急,如姨心裏自己應該明白——二十多年前她留在總督身邊,以色侍人曲意承歡、也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連真嵐和西京都驀然驚住,説不出話來。

    “我們鮫人是脆弱而不擅戰的,偏偏有着令貪婪者擄掠的種種天賦——但是,畢竟我們有一種好處……”傀儡師的手指託着懷中的偶人,阿諾歪歪頭,作出奇異的動作,“就是我們活的比陸地上的人類更久——上天給予我們千年的歲月,去承受更長時間的痛苦,但,同時我們也可以長時間的隱忍,一直等着看到你們的滅亡。”

    那樣的話語,讓原本激動的如意夫人都沉默下去。這個貌美如花的女人經歷過諸多風霜坎坷,也已經不再如同少女時期。

    靜靜握着手心裏那個小瓶子,如意夫人眉間忽然沉靜如水,跪了下去,用額頭輕輕觸碰蘇摩的腳面,低聲:“我們終將回歸於那一片蔚藍之中,但、希望以後的鮫人都可以自由地活在藍天碧海之間……少主,如意一切都聽從您的吩咐。”

    “希望不至於動用傀儡蟲。”俯下身去拉起自幼撫養他的女人,蘇摩空茫的眼睛裏也帶着罕見的嘆息意味,莫名的深沉的哀痛,“如姨,明知如此、為什麼當日你不把自己的心挖出來呢?”

    “蘇摩少爺。”迎上傀儡師那樣空茫而洞徹一切的眼睛,歷經滄桑的美婦人忽然間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掙扎,失聲痛哭。這一次她的額頭抵住了傀儡師的肩,而蘇摩卻沒有嫌惡的神色,只是靜靜任憑她痛哭,有些疲倦地闔上了眼睛——他並不是個喜歡説話的人,但是卻不得不出聲支配當前的局面,真是感覺不耐煩之極。

    斗篷下,真嵐臉色靜默,但眼睛裏卻有神色複雜地變幻。西京有些茫然地抬起了手,卻不知自己能説些什麼——對於鮫人的一切,因為紅珊和汀,他或許比很多空桑人更加了解。然而,對於他們的痛苦雖然明瞭,自己一百多年來居然選擇了旁觀。

    室內,只有簌簌的輕響,那是鮫人淚化為珍珠落地的聲音。

    “鮫人所有一切痛苦都由空桑而起……千百年未曾斷絕。”蘇摩漠然的眼光彷彿穿透了面前的空桑人皇太子,聲音也是遼遠沉靜的,忽然間抬手拍了拍如意夫人,冷然,“所以,如姨,不要在他們面前哭。”

    如意夫人的手指在袖中默默握緊,身子慢慢站直。

    那個瞬間,房間裏的氣氛忽然變得説不出的凝重——幾千年來兩族之間的恩怨糾葛,就宛如看不見的深淵裂開在腳下,讓近在咫尺的雙方忽然間不能再説出什麼。

    真嵐的眼睛看不到底,蘇摩深碧色的瞳孔也是散漫空茫的。

    方才他們交握的兩手,原來並不是代表徹底的諒解——不過只是架起了一座橋樑而已。橋底下,依然是看不到底的深淵和鴻溝。

    那樣的盟約,不知道又能堅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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