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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上燈 一

    四個人抬着籮筐往營房走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沉悶的風聲忽然凌厲了起來,吹得人心裏發慌。

    戴禮庭看看海上黑壓壓的浪頭一層接着一層急急地往沙灘上撞,皺了皺眉説:“變天了,夜裏怕是要下雨。”谷生榮也回頭看,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浪頭怎麼看着嚇人!”“你看什麼都是嚇人的。”海虎説,“下雨便下雨,反正舢板都拖上來了。咱們關起門來喝酒吃蟹,風雨大了才更快活啦!”説是營房,其實只是博下的三間茅草房,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修的,屋頂厚厚地長了一層蒿草,看起來很破敗的樣子。好在房子貼着崖壁,牆壁也還堅實,擋風遮雨還是綽綽有餘的。離營房還有三十來步遠,海虎就得意洋洋地喊了起來:“老多頭、爛疙瘩,看看哥哥給你帶了什麼回來啦?”像是被他的喊聲震動了,天空中的水滴落了下來,“嗒”的一聲打在他的臉上。“喲!”他抬頭看看,又是幾滴水珠落了下來,越來越密,“這就開始下啦!”雨聲急驟,幾個人才衝進屋子,身後的雨水已經密得好像珠簾一般。

    “好大的雨!”戴禮庭感嘆了一聲,伸着脖子往博上望。其實他也知道高高的崖壁遮斷了視線,從這裏是看不見燈塔的。

    “副尉不用擔心,”依舊裹着一身黑袍的蘭子詠從昏暗的屋角走過來,一條一條地給城守們遞幹手巾,“多軍校看見天氣不好,一早就上去了。”“哈!”海虎笑了一聲,“我就説庭哥就是瞎擔心。一個宗繼武加上一個多洛溪,除非是今天夜裏下刀子,要不然怎麼可能出事兒。”戴禮庭接過蘭子詠遞來的手巾擦了把臉:“那倒是,他們兩個倒是比你十個八個加起來……”他頓了頓,改口,“比咱們十個八個加起來都讓人放心。”屋裏“轟”地炸起一片笑聲,人人都明白戴禮庭這是意有所指了。

    燕子博的七名城守裏面,多洛溪年紀最大,宗繼武則是資歷較淺的一個。

    按照多洛溪自己的説法,他在燕子博已經呆了十八年。本來駐守燈塔的城守應該兩年一換,可他陰差陽錯幾次沒換下去,日子久了索性就把燕子博當了家,不捨得離去。當然,這是他自己的説法。要按海虎的理解,多洛溪的腦袋怕是有問題。

    派兵守燕子博,無論如何都是一件怪異的事情。宛州重水運,海岸線上燈塔林立。地中三海這些年盜匪猖獗,許多燈塔都有各地野兵私軍守衞。偏偏是壞水河口這一帶,本來水運不彰,海情複雜,地方又貧瘠,海盜也不肯來。自從青石城守駐紮到這裏來就沒有聽説過對抗盜匪的故事,便是海盜的黑帆也不曾看見過一片。城守們的第一要務,從來都是解決口腹之慾,然後就是賭博瞎扯打發無聊的時光。

    可是多洛溪不同,既不去澆菜,也不去賭錢,每日裏就是坐在門口削箭頭做機關。

    “上燕子博有兩條路,轉折遮掩二十七處。如果有人來攻打的話,我們七個人是沒法守住的。”這是讓多洛溪苦惱的理論。如果是戴禮庭的話,這個問題不稱之為問題,“哪裏有人來打這鳥地方啊!”不過多洛溪卻致力於解決這個不是問題的問題,辦法也很簡單:機關陷阱。

    在燕子博呆了十八年,他花了足足十六年的時間來佈設機關陷阱,佈下的陷阱他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好在多洛溪只是用些竹木獸筋,那些機關過不了兩個月就自行腐壞了。要不然眼下城守們根本就上不了燕子博——哪一處可以走人的地方沒有多洛溪設過的陷阱呢?從另一個角度來説,這也使多洛溪有了展現他價值的機會。滿燕子博的機關,他一處處修補更換,這邊還沒修復那邊就又壞了。要是沒有人強迫他離開的話,多洛溪大概會永遠這樣幹下去吧。

    多洛溪在燕子博十八年,做到了軍校。青石軍的編制,十人一什,軍校為領;十什一卒,校尉為領。燕子博的長官是城守副尉,按理麾下應該有五十兵,可實際上算上戴禮庭自己也只有七個人,哪裏還需要軍校了?只是享軍校的餉錢而已。也只有蘭子詠才會恭恭敬敬管多洛溪叫軍校,別人誰把多洛溪當回事情?對於城守們來説,多洛溪首先是他們生活的樂趣。閒得無聊的時候總是可以拿坐在門口削箭頭的多洛溪開玩笑:“老多頭,做什麼呢?”多洛溪一定老老實實地回答:“做機關呢!”城守們於是再問:“為什麼做機關呢?”多洛溪就回答:“上燕子博有兩條路,轉折遮掩二十七處。如果有人來攻打的話,我們七個人是沒法守住的。做了機關陷阱,人就上不來了。”到了這個時候,城守們一定鬨然大笑,鸚鵡學舌地説:“可不,人就上不來了。”多洛溪也不生氣,點頭説:“是啊,人就上不來了。”一邊繼續削他的箭頭。

    不過多洛溪的陷阱並非毫無用處,那些竹箭陷坑雖然對付不了着甲的兵士,卻往往可以抓獲些無辜的走獸,燕子博的城守們也就因此可以多開幾趟葷。大概是因為這個,從來也沒有人催着多洛溪去澆菜餵雞。

    戴禮庭剛到燕子博的時候頗為多洛溪不平。可多洛溪是真不生氣,雖然他也明白同伴們是在取笑他。漸漸地,戴禮庭也會問:“老多頭,做什麼呢?”跟着大家一起笑。再後來,戴禮庭就會坐在一邊看着多洛溪發呆。有時候他很羨慕多洛溪,永遠有那麼件事情在手裏做是多麼的好!如果説多洛溪只是讓大家覺得有趣,宗繼武就讓人頭皮發麻。

    所有人都認為,宗繼武不應該到燕子博來。

    和城守們比起來,宗繼武算得上出身豪門。宗家的停晶棧是青石最大的客棧,宗繼武的父親在青石城裏雖然不能説是呼風喚雨的大人物,也算得上個不大不小的富豪。宛州地方重利,家境殷實的男子大多去做生意了,願意做野兵進私軍的大多是貧寒人家的子弟。撇開宗繼武的富家子背景不説,他也該是個更有出息的武人。宗繼武從小好動,膂力過人,最喜歡打架生事,家裏頭痛,索性送他去了雲中——宛州十城,大概也只有這一處會有武學堂,那是開國名將葉氏久居雲中的緣故。前兩年從雲中回來,宗繼武果然弓馬嫺熟,更別説還學過些葉氏的兵法,在城裏頗有點小名氣。若他真去做野兵四處闖蕩,顯然就應該進入聲名赫赫的扶風營;要是留在青石,起碼也是青曹軍的校尉。如果是那樣的話,城守們大概會傳頌他的名字,就像他們傳頌所有的軍中好漢。

    可是宗繼武居然做了城守,居然來到了燕子博。以城守們的智慧和惡意加在一起猜測,也只能認為宗家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青石的大人物。不過宗繼武來到燕子博可一點沒有灰頭土臉的意思。

    宗繼武來的時候神氣得要命。那天天氣很好,守在塔上的海虎隔着好遠就能看見山間濃郁的綠意間那個亮閃閃的身影。

    的確是亮閃閃的!宗繼武裹在一身銀色的鐵甲裏面,那甲冑的手工就是淳國的巧匠看見了也要害臊;手裏一杆雪亮的打刀、腰間的長劍,正經八百都是雲中柳乙堂的上品;就連胯下那匹比人頭還高的瀚州炭火馬也披着綴滿了鱗甲的皮鎧。如果不是走在鐵青騾子吭哧吭哧拖着的輜車邊上,宗繼武一定會被當作是大胤朝金吾衞的上將。

    “乖乖!”海虎吐着粗氣眼睛發直地對蘭子詠説,“你倒是説説看,這麼一身行頭得值多少錢啊?”“很多錢。”蘭子詠大力點頭。

    海虎憤怒地瞪了他一眼,這個醜陋的傢伙就是應聲附和也是最沒有水準的那種:“廢話!回頭去問庭哥。”問戴禮庭也沒用。

    見到宗繼武的時候他正在營房前的空地上跟沙萬青兩個一起翻曬鹹魚。見到天神一般光華燦爛的宗繼武,他愣了一下,把手裏的鹹魚一扔,沾滿鹽粒的手胡亂在褲子上抹了幾把,下意識地整了整衣襟。要不是輜兵提示這是新來的城守,戴禮庭幾乎以為這是哪一路來視察的將軍。

    “副尉……”宗繼武跳下馬來,遲疑地向戴禮庭行禮。儘管有輜兵的指示,他也很難把面前這個一身臭鹹魚味的傢伙和自己的長官聯繫起來。

    “啊……”戴禮庭有些不耐地揮揮手,“不用那麼正經,咱們博上不講這個……”他上下打量着宗繼武,轉臉望輜兵,希望能聽到一點來龍去脈。輜兵攤攤手,表示自己一無所知。“好啊!小夥子很精神嘛!叫什麼名字?”戴禮庭隨和地笑,終於還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彈了彈宗繼武身上的鐵甲,腆着臉問,“你這身行頭可值好多錢?”別説是這偏遠海岬上駐守的城守,就是城裏的青曹軍兵士也沒有配置這樣的裝備吧!和他的同僚們一樣,宗繼武也覺得深受震撼。倒不是因為城守們衣衫襤褸,他全部心思都在軍中,諸軍的情形怎麼會不知道?可是燕子博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大添堵。兵器裝備差些倒沒有什麼,可是這些人哪裏有一點兵味?每天只是種地捕魚,了不起加一項塔上點燈,不要説訓練格鬥,就連最基本的早間操典也乾乾淨淨地廢棄了。

    “早操?”海虎聽見宗繼武的提議,驚異地豎起一條眉毛來,“新來的,你説胡話麼?每天夜裏博上換崗……”“青石城守訓令第三條第五則是什麼?”宗繼武對城守們的反應並非沒有預料,可是訓令上説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他怎麼能退後?若是這一步也堅持不了,他又怎麼能奢望把燕子博變成他輝煌軍旅的起點?“我怎麼知道?”海虎好像聽到一個多大的笑話,左顧右盼,“訓令……你們説説,誰聽過訓令了?庭哥,你聽過沒有?”戴禮庭好歹是城守的副尉,在軍中也呆了七八年了,訓令自然是聽説過的。不過,他皺着眉頭看自己這個英氣勃勃的手下,有來頭有背景加上少年意氣,應該怎麼跟他解釋燕子博呢?“宗繼武,訓令這個東西……”戴禮庭試圖尋找一個緩和的説法來動搖訓令的合法性。

    “兵之為兵,將之為將,在於令行禁止。”宗繼武梗着脖子説。

    戴禮庭有點來火:“宗繼武,你是什麼階級?”“城守校尉候補。”宗繼武大聲説。青石軍中,他是少有的武學堂出身,若是過了候補期,他的階級比戴禮庭還要高,哪裏會怕戴禮庭用階級來壓他。

    “校尉候補……候補者,暫同於兵士。宗繼武,你又不是青曹軍,怎麼騎得馬來?”城守中除了青曹軍的騎兵和各軍令兵,就只有都尉以上可以乘馬,連校尉都不行。這也是訓令的規定,戴禮庭一句話塞得宗繼武説不出話來。要是真按訓令行事,以他的階級有私馬也不能騎乘。只是青石軍中多有富家子弟,臨夏堂的生意又紅火,不少人在營中騎乘私馬,也沒有人管。

    谷生榮眉開眼笑,眾人之中只有他對宗繼武騎馬這個事最不高興,畢竟他是在博上主管給養的:“庭哥説得是,咱們燕子博編制中沒有馬匹,這草料是沒有着落的啊!”宗繼武的早操事件就此落幕。

    戴禮庭對這個年輕人的衝勁其實頗有好感,找了個機會私下同他説:“我知道你心思大,不是久留燕子博的人物。不過為兵的道理在任人,為將的道理在知機……”就算宗繼武被戴禮庭擺了一道,也遠沒有對這個邋遢的副尉心悦誠服,聽到他無視自己的講武堂背景來講如何為將,嘴上不説眉頭可就死死地擰成了一團。戴禮庭知道多説無益,嘆了口氣,也就不再管他。

    可是宗繼武沒有就此罷手。他憋着一口氣牽着炭火馬去大猛咀賣,漁民又會有誰需要他的瀚州良馬?就算是有人想要也買不起。他只好找了户順眼的漁家給了些銀錢讓他們照料坐騎。過五天七日的,他就去大猛咀看看炭火馬。不管怎麼樣,谷生榮不能再因為多耗了草料發他的牢騷。

    解決了私馬的問題,宗繼武開始繼續他的練兵。不過他也知道眾人看他的眼光。每日裏城守們乾的活他也都幹,並不逃避。守塔點燈的活計更是從不脱落,尤其點燈時間精確得讓人咋舌,不知道私下花了多少的功夫。大家還沒起牀他就自己開始早操,到了大家賭錢的時候他就在灘塗上練習技擊。毫不意外的,多洛溪和宗繼武是一拍即合了,一老一少每日裏都在那裏研究燕子博的攻防。

    眾人先前只當看他一個笑話,送他一個外號叫“宗將軍”。然而幾個月下來,連最潑皮的海虎也不敢繼續譏笑他。用海虎的話説:“每天這樣看宗將軍,要説一點不內疚也不是真的。”不過內疚也不能按訓令作息,這是燕子博啊!人人都盼望宗繼武不要出現在他們的面前,這樣總是輕鬆一些。

    戴禮庭也只有苦笑,在博上守了六七年,沒想過居然還能看見青石營中的景象。只是這營裏,似乎只有一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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