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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上燈 尾聲

    又是捕蟹的季節,燕子博外的海面上來來去去的都是蟹船。

    大猛咀上炊煙裊裊,許多的蟹船都要在這裏打尖休息,讓這原本空空蕩蕩的廢村忽然變得生機勃勃了。捕蟹人們也許不知道,大猛咀的人都去哪裏了?也許,他們根本就不關心——都是櫛風沐雨的海上男兒,誰沒有看過生死變遷?天色將晚,博尖上的燈亮了起來。不是博上那座白塔,是博下新修的燈塔,形制與博上的燈塔頗為相似,但使的是北邙晶鑲嵌的燈頭,比原來不知道亮了多少倍。燕子博這一帶的海霧多,原來的燈塔位置太高,海船常常看不見。重建青石這幾年,壞水河的水路徹底打通,燈塔的重要性也就益發突出,這第二座燈塔也迅速建了起來。

    守塔人不是青石的城守——重建後的青石已經不再是“宛州十城”之一,當然也就不再擁有自己的城守。但他們過的日子與當年的城守並沒有什麼不同,一樣住在那幾間破舊的草屋裏,一樣在巴掌大的菜園裏種菜養雞,甚至一樣划着一條舊舢板去捕魚撈蟹。不過,他們不再每天爬上高高的燕子博去點燃航燈。他們划着船去,去那座建在礁石上面的新燈塔。燕子博上的燈塔,和廢棄的營房一樣被他們徹底遺忘了。也許他們都沒有意識到,高高的燕子博上還有一座燈塔,他們來去都是海路,甚至不曾走過南暮山那漫長而美麗的山道,只有在到達和離開的時候,才會看見那座白石的燈塔吧?燕子博上的風聲呼嘯,燈塔的木門腐朽洞開,躲在裏面的白海燕被沉重的腳步聲驚動了,撲啦啦從門洞裏飛出來,好大的一片白影。

    獨臂的中年人喃喃地自語:“這便不認識了麼?嚇成這個樣子。”他身邊的少年好奇地問:“戴大叔,這些海燕原本認得你麼?”戴禮庭愣了愣,白海燕不過是三五年的壽命,住在燈塔裏的這些,也不知道還有幾隻是當年窩在崖邊草叢裏的小燕子。他自嘲地嘆了口氣説:“就算本來認得,少了一隻手,也認不得了。”少年搖頭笑道:“未必就是戴大叔模樣不同,只怕是住了豪闊的房子就看不起人了。”他的年紀不大,聲音清朗,這一句話裏卻頗有風霜的意味。

    戴禮庭深深凝視了少年一眼:“那也沒有什麼不妥,是不是?”原來這個少年是宗繼武的胞弟宗思青,當年在淮安的商學裏讀書,逃過青石大劫。不過家破人亡,只剩下他孤零零一個,舊友故朋也多變了臉色,這幾年從一個富家子變成路護裏的馬伕,自然是頗有經歷。燕子博七名城守,活下來的就戴禮庭一個,也只有宗繼武還有這麼一個親人,意外相逢之下,戴禮庭總覺得自己對他負有責任。這時候聽他慨嘆,只怕他意氣不平鑽了牛角尖。

    宗思青微微點頭,伸出手去摸那腐朽的門框,半晌才説:“是沒有什麼不妥。便是扶風營來得晚了,也沒有什麼不妥,這是各自的計量啊!指着別人總是不行的。”燕子博一戰,他早聽戴禮庭講了許多遍了。

    戴禮庭苦笑道:“也説不上晚,只是……終於沒有什麼用處!”宗思青默然不語。

    確實來得不晚,赤旅進山的消息早已傳進了南暮山,扶風營沒等霧笛召喚就及時向離青石最近的燕子博靠攏,幾乎和回頭的赤旅同時趕到燕子博。

    不過赤旅人數眾多,扶風營又辨不清博上情形,遲遲不敢發動。一直到海霧散去城守們退入燈塔,扶風營才在赤旅背後突擊,一舉消滅赤旅大部。這幾個時辰的待機,便是城守們的性命和戴禮庭身上七處傷口和一條斷臂的代價。然而,博上的燈是一直亮着的。這就是戴禮庭説“來得不算晚”的緣由——這一戰,為的不就是博上燈麼?但是航燈不滅,又能如何?燮軍沒有再次攻擊燈塔,倒是後方改變了主意。第三批來自淮安的糧船在壞水河口掉頭南返,那時候,燕子博上的燈火還是亮的。

    那時候,守在博上的戴禮庭和扶風營戰士們是如何絕望地大聲嘶吼,就好像船上的人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他們心裏清楚,青石陷落了,因為別人總是不可以指望的。

    可那些人,那些他們以為可以依靠的人是怎麼樣變成“別人”的呢?戴禮庭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知道的是,和他一起守在燕子博的這些弟兄,也可以變成不能指望的“別人”。但是他們沒有,一個都沒有。這就夠了!戴禮庭默默地用單手打開食盒,取出一壺酒來。山路顛簸,一壺酒灑出來快一半。他掂了掂剩下的一半,遞給宗思青。宗思青鄭重地把酒壺舉過頭頂,一杯一杯地斟滿,灑在白石的塔基上。灑過七杯,他轉向深溝的方向,又灑了一杯,那是給宗繼武的。

    博上的風這樣大,他的心裏卻是火熱一片。他知道戴禮庭為什麼帶他到這裏來,並不僅僅是為了祭奠他的兄長和那些與宗繼武一起戰鬥的人。戴禮庭想讓他明白的,他都明白,但只有在這個地方,那些道理才變得這樣的振聾發聵:即使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不公和背棄,也還是有着這樣的一些人,他們也許平凡而渺小,卻始終履行着自己的職責,用生命實踐着他們的使命。只要相信這一點,他就能很好地活下去,比淮安天啓那些錦衣玉食的人活得更真實更痛快!相信這一點的人,還有很多。

    思園筆談·燈塔現在所能看見的最古老的燈塔在寧州。這是理所當然的,羽人才是航海的先驅者。

    其實那不能叫做燈塔,只不過是壘石的火坑而已,只有在不好的天氣裏才會點上一把。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想一想,除去他們對於星辰的感知不算,羽人的海船上常常有着血統高貴的翼民,他們只要伸展開白色巨大的羽翼,就能飛翔在天空上面。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來導航呢?那些真正精美的燈塔都在東陸,尤其是地中三海的東岸。

    每一處的燈塔都能反映出當地的風土和資源。比如霍北港外小島上的七寶塔,那是一座七層木塔,雕樑畫棟。晉北地方寒涼,最出名的物產就是木材。因為天冷,樹木生長緩慢,材質細密,用於建築造船都是一等一的好材料。泉明則是鐵塔銅燈,號稱萬年。淳國產鐵,鍛造工藝又是東陸翹楚,這座鐵塔的輝煌堪與遠古時候大晁的星殿相比——然而星殿五所,如今也只留下兩處遺蹟,不知道泉明的鐵塔是不是真能夠屹立萬年。宛州海岸線上的燈塔是最密集的,這是因為宛州多山,地中三海是古陸下沉淹沒形成的,宛州海岸尤其崎嶇危險。另一個原因則更加實在些:宛州重商,海運河運都是命脈。涉及交通,宛州商會向來肯下重本。官道就是一個例子。説到燈塔,從和鎮到青石,雖然燈塔的形制各異,卻都是石塔,近年又換上了水晶燈,用的燃油也都是鯨脂,這份氣派,也只有天啓大內可以相比。但是商人們肯花本錢並不是因為愛慕虛榮,他們的理由很實惠:造一座塔花的錢,也許幾船貨物就能掙回來;可要是沉了一條船,損失的不僅是船隻貨物和海員,還有來去的時間,無論如何都顯得代價高昂。

    人們説到宛州,往往覺得商人們重利輕義。其實真要是重利,又怎麼會完全輕義呢?對於眼光長遠的商人們來説,義利原是一體的。看燈塔就是一個例子,商人們建塔是為了牟利,可這些燈塔挽救了多少航海者的性命啊!若是瀾州越州沿海能夠多建燈塔,從和鎮到夏陽的南洋海路也不會成為海運中最艱險的一條線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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