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頭上微微有些發癢,宣井童抬起手來拂了一下,濕淋淋的,原來出了好多的汗。抬起頭來看,日頭卻還是沒有爬上中天。沒有到正午,又不是夏天,為什麼會這麼熱呢?他有些心煩意亂,一時連口也幹了起來。
日頭真是很奇怪的東西,有時候它走得那麼快,有時候卻又走得那麼慢。宣井童覺得自己已經在這塊卧牛石上坐了半輩子那麼長的時間,可實際上連一個上午都還沒有過去。他忽然很希望阿袖家門口的那塊大石盤就擱在眼前,那樣他就可以一格一格數着石盤中間那枚鐵針的影子。只要那影子挪到離紅線一格的位置,阿袖就會在門口出現了。
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是採晶的日子。正午時分,山上坳的採晶人都會聚在卧牛石畔,然後阿袖就會唱着歌出現在香松林裏,蹦蹦跳跳地走到大家面前,揮一揮手,領着大家去響水潭裏採晶。
採晶的規矩在山上坳已經傳承了不知道多少代了,從來都不曾改變過。當然,在阿袖以前是風爺爺,在風爺爺以前是風太爺爺。風家祖祖輩輩都是山上坳的守潭人,但在宣井童的心裏,阿袖就等於守潭人。從他第一次去響水潭那天開始就是阿袖領的路,在這以前,風爺爺的故事,他也聽長輩説過,但是那些傳説始終沒能在他的想像中沾上些許色彩,也就僅僅成為傳説而已。
阿袖從來都準時得很。等日頭到了正中,採晶人的影子膽怯地蜷縮成腳下那小小的一團,阿袖的歌聲就一定會從香松林中傳來。最初宣井童可沒有留心到這一點。卧牛石邊總是這樣的熱鬧,人們歡笑着,調侃着,打鬧着,阿袖的歌聲就在不經意中像穿透林子的陽光那樣滑了進來。不記得是哪一天了,他忽然看見阿袖從香松林中輕快地走出來,好像一匹活潑的小鹿,踏着日頭的節奏走到了大家的中間。從那時開始,宣井童就越來越渴望這半月一次的勞作。不管採晶人們談論着什麼樣的話題,他總是能在喧鬧的笑聲和言語聲中聽見那踩着松針而來的輕盈腳步。
“阿生,你又吹牛皮了!”他笑着重重地擂了鮑樹生一拳,耳朵卻機靈地支稜起來。然後,阿袖那雙甜蜜的眼睛就會閃爍在他面前。往往都是如此。
宣井童一遍一遍地想阿袖的樣子,有時候是極清楚的,有時候卻又模糊。
阿袖並不美,就是在山上坳也有好幾個比阿袖更秀氣的姑娘。可是宣井童想到阿袖的笑顏,就覺得一顆心都化了開來。
阿袖是小巧的。她穿着大紅的衣裳,皮膚白得好像羊奶一樣,頭髮又黑又長,軟軟垂在腰上。阿袖有着小小的臉盤、秀氣的小鼻子和尖尖的下巴。她笑起來的時候那雙小小的黑眼睛就眯成了兩段彎彎的睫毛線,滿山坳裏都是她清脆的笑聲。她的紅衣裳是用響水潭邊的圓仔花染的。所有的守潭人都穿這樣的大紅衣裳,寬寬大大的,紅得好像晚霞一樣。這是為了方便繪影辨認。可是阿袖穿着就是不一樣。很久以後宣井童才發現,原來阿袖悄悄地收緊了那衣裳的腰身和下襬,走起來的時候柔軟纖細的腰肢和潔白的小腿都在舞蹈。這就是説,阿袖畢竟還是個愛俏的小姑娘。這讓宣井童忽然生出一些縹緲的希望來,小姑娘要比守潭人親切得多。
他覺得心慌,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和人訴説,更不知道應該如何向阿袖訴説。他甚至不是採晶人,只是個拾晶菇的。期盼見她的巨大喜悦和麪對她時的窘迫不安交織在一起,他只有更深地把自己埋到人羣中去。在紛亂裏面望着阿袖的一舉一動,宣井童覺得安心了許多。
可是這樣的日子忽然就成為了一種奢侈。每一個初一和十五,宣井童都會吃驚地發現,採晶人又少了幾個。這就好像是躲在地窖中的旱獺看見自己藏身的地道正一點一點地被人掘開,每半個月,那洞口就大了一倍,陽光不可抑止地傾瀉進來。要是這地窖完全被掘開了,宣井童這隻小旱獺就不得不自己面對陽光。他還沒有準備面對這樣的時刻,可是驚慌的後面,他也還在偷偷地品味着一絲縹緲的甜意。
山上坳大概是黃洋嶺上最大的村子,一百多户人家倒有近一半採晶為生。
黃洋嶺是南暮山的支脈,地勢也是一般的險峻,找一塊巴掌大的平地都難。山中人家都種黃黍,有村子的地方就可以看見一小塊一小塊屋子大小的黃黍田,都是一塊一塊用石頭壘起邊來造的梯田。早年有遊方在霧天裏看見了黃洋嶺上的梯田風光,寫在了《思園筆談》裏面,以為美得很,其實這美景的後面是山裏人極苦極苦的日子。因為種地不易的緣故,黃洋嶺上的人家非常稀少,一個村子也往往不超過十户人家。若是過了十户,要找出那麼多地種可就難了些。
山上坳的地勢算是平坦些,可也絕對養活不了百來户人家。只是碰巧因為附近有個響水潭,這響水潭裏碰巧又是產晶的,而中州、宛州的豪富人家碰巧還喜歡水晶,山上坳也就成為了宛州最出名的山村。整個東陸的水晶大概有一半是從黃洋嶺的山上坳來的。
和鎮也產晶,不過山上坳的採晶人説起和鎮的晶來,都是一臉的不屑。“和鎮晶?嘿嘿……”“嘿嘿”背後的意思就是説,那樣的品質怎麼可以跟黃洋嶺的晶相比?初初聽到北邙山的晶,山上坳的人也還是一臉的不屑。“北邙晶?沒聽説過!”在他們簡單的思維裏面,大概再也沒有什麼地方的水晶可以和黃洋嶺的相媲美了,商人們口中的好晶無非是用來壓壓價格的工具。見他們不信,那個前來買晶的商人搖了搖頭,當他再次來的時候,從皮囊裏掏出來一塊海碗大小的黃晶,居然是四方的,一點雜質都沒有,純得讓人心醉。山上坳最老的採晶人鮑九捧着那晶一時竟然忘記了呼吸。
“猜猜多少錢?”商人的笑意裏有種説不清楚的憂鬱。
“這樣大的晶……”鮑九遲疑了,採了一輩子的晶,他也沒有看見過那麼好那麼大的晶,“天價了……”“不算天價。”商人伸出了兩根手指。
“兩萬金銖?”鮑九吃驚地説,山上坳一個月採的晶差不多也就湊成這樣的尺寸,就算是碎晶,兩萬金銖怕也打不住。
商人搖搖頭。
“二十萬啊!”鮑九鬆了一口氣,這樣的價格對山上坳的晶沒有太大影響。
“兩千!”商人咬牙切齒地説。
鮑九像是被雷打了半邊,一張臉一半是黑一半是青,指着商人“噔噔”地退了幾步,説不出話來。
“老鮑,”商人把那黃晶收進皮囊,“要是二十萬金銖的晶,我敢就這麼隨身帶上來只為了給你看一看?”他的笑容很難看,“都過去啦!你們也好,我們也好,今天是最後一次生意,算是盡了我們幾代生意的這份心。北邙晶這樣衝進來,大家都沒得活路了。”那是上月初七的事情。
諸侯打仗是司空見慣的,多少年來人人都認為這和宛州沒什麼關係,不料這一次河絡也牽扯了進來,市面上忽然到處都是極精巧的河絡製品。商人説河絡不用採晶,他們會煉,別説海碗大小,更大的也煉得出來,短短半年間,宛州最大的水晶交易地就從青石挪到了雲中。買晶利厚,商人就算洗手不幹,回到青石也不至於改行去賣包子。珠寶作坊的雕晶匠人都往淮安和雲中跑。只有山上坳的採晶人,守着一個響水潭,什麼也不能做。
村子太大,要是家家都去採晶,響水潭就成了餃子潭,更別説守潭人不能答應。每一次去採晶最多隻能是二十個人。每年開春的時候各家各户都抽籤排定採晶的順序,一年每家只要排上三四次,就能保證一整年的開銷。
上個月的初一,宣井童記得有還有十三四個採晶人。可是到了十五,便只剩下了七個。今天又是初一,就快到正午了,會有多少人來呢?宣井童往村子的方向眺望了一下,土路上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林間的空地上靜悄悄的,只聽見他的心“怦怦”地跳。宣井童也聽説了商人帶來的消息。只是在兩三天裏,山上坳就像被抽了筋一樣軟塌塌靜悄悄,沒有了生氣。
他嘆了口氣,低下頭來,盯着掌心的水晶發了一陣呆,雪亮的刀尖跳了跳,又往手掌中間落了下去。
“阿童哥!”宣井童吃了一驚,手震了一下,那刀尖輕飄飄地在掌緣挑出一道血線來。
“阿童哥!”這次他聽清楚了,是有人捏細了喉嚨在喊。那一定是鮑樹生,就算他的口技再出色,又怎麼學得來阿袖的聲音?就是阿袖的呼吸,宣井童也聽得出來。
“阿生,你出來吧!”他握住了掌緣説。
“譁”的一聲,背後的灌木叢裏跳出一個漢子來。鮑樹生的臉上一點沒有把戲被揭穿的尷尬,還是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被你聽出來啦……”他湊到宣井童面前,還想説些調皮的話,卻一眼看見了宣井童手上的血跡,頓時驚得把方才的話頭給忘記了。
“哎呀,你怎麼那麼不小心,”他伸手來抓宣井童的手,“見血了,今天可怎麼去?”宣井童慌慌張張地把手藏到身後,“破了一點點,沒事的。”“沒事麼?”鮑樹生將信將疑地看着宣井童。和採晶人不同,宣井童是拾晶肉的。聽説晶肉對血腥氣最敏感,沾了一絲血氣就長不開。
“沒事吧……”宣井童含糊其辭地説,心裏焦灼起來。劃破了手,應該不能去拾晶肉了。可要是不能去響水潭,也就意味着這個下午不能和阿袖在一起……他急得耳根也有些發紅。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鮑樹生似乎看出一點宣井童的急切。若是阿袖沒有意見,他自然不會多嘴,只是臉上忽然沉重了起來,“總之都去吧!下一回是什麼時候就不知道了。”“什麼下一回?”宣井童沒聽明白。
鮑樹生環顧了一下四周:“阿童啊,今天要不是我爹逼我,我也不來啦!”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個月來,你也看見了,村子裏年輕力壯的都下山啦!晶不值錢了,大家都要找活路的。我爹年紀大了心眼太死,今天我再採一回,也只是讓他安心。”他拍拍宣井童的肩膀,“過兩天我也去淮安了,小山他們説海邊還有采珠的活計。那些河絡總不見得連珍珠也煉得出來!”他説着笑了起來,笑聲中有些説不出的味道。
“沒有采晶人了呀!”宣井童長出了一口氣。沒有采晶人了,只有他一個拾晶肉的。好大一個響水潭就只有阿袖和他兩個。
“沒有采晶人了,守潭人又怎麼活?”鮑樹生搖了搖頭。
“我……”宣井童衝口説了一個“我”字,臉漲得血紅,卻説不出下面的話來。
鮑樹生盯着宣井童看:“阿袖是個好姑娘,不過……她是守潭人哩!阿童啊……”他忽然住了嘴,看見宣井童的眼中流露出説不出的苦色。
宣井童低頭看地,腳下的影子微微有些偏移,抬起頭來又撞見鮑樹生的目光,兩個人都是一樣地驚詫:阿袖居然遲到了。
“可別是……”宣井童頓時慌了神,要是阿袖生病了可怎麼好?一念之下,腦門上密密地出了一層汗。
鮑樹生也覺得奇怪,正要説再等一等,忽然聽見什麼,臉上流出笑意來。
穿過香松林正是阿袖那甜美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