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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溪 中

    騎士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沒想到這樣一個姑娘也知道鷹旗軍。

    這一下兩個店夥也激動起來。鷹旗軍先是強襲棗林,燒了燮軍的糧草,接着協防青石,阻了姬野十六萬大軍一個月,在宛州民間已經被傳成了神話一樣的人物。王伯沒想到自己居然救了一名鷹旗軍,臉上幾乎放出光來,忙不迭地説:“英雄還請到小店歇息片刻,我們店裏雖然沒有馬,健騾還是有兩頭的,我們可以套車送你,是吧,大小姐?”説到最後才想起需要請示白憐羽。白憐羽滿心興奮,哪裏會拒絕,用力點了點頭。

    騎士苦笑一下正要拒絕,聽見後半句話就不再猶豫了,眼看白馬是載不動最後這九里路的,要早點趕到大營,看來真需要這酒館裏的騾車。

    看見騎士答應,王伯笑出了聲來,大聲説:“英雄請!”鷹旗軍在青石出了大事,這聲“英雄”聽起來顯得尤其刺耳,騎士皺眉説:“不要叫我英雄,我叫索隱。““好好好,”王伯連聲答應,“索英雄請!”索隱張了張嘴,想想還是搖了搖頭,不再爭辯了。

    他抓住馬繮繩,輕聲對白馬説:“好了,不叫你再跑了。”語氣親密温柔,聽得白憐羽竟然有一絲妒忌。過了落花溪,白馬疲態頓現,走得一瘸一拐。索隱滿心憐惜,正想摟住馬脖子撫慰一番,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只聽鎧甲碰得叮噹作響,眼前便黑了下去。

    脱力的豈止是白馬,索隱本來是右路遊擊,穿不慣這重甲,一夜狂奔下來,都是靠一口氣撐着。現在心思安定下來,這口氣就吊不住了,何況還是一身灌了水的重甲,他身子歪一歪,人就倒了下去。

    “索英雄!”兩個店夥大驚失色,連聲呼叫。倒是白憐羽冷靜了下來:“沒事的,就是累壞了,你們去把車趕出來。”索隱連盔帶甲只怕有兩百多斤的分量,他們三個抬是抬不動的。詹鎖子答應了一聲,牽了那白馬就要往酒館裏去。白馬卻是連聲哀嘶不肯離開。白憐羽知道白馬戀主,也不強求,揮手讓兩個夥計先去趕車,自己在這裏陪伴白馬和索隱。

    鵝黃的緞子短衫和白色的南絲長裙都沾滿了泥水,白大小姐平日裏最愛乾淨,這時候卻全然不顧。她跪在泥水裏面用帕子輕輕擦這鷹旗軍人的臉。手指隔着帕子滑過他英挺的輪廓。“索隱麼?”白憐羽默默唸他的名字,他是做什麼的?他從哪裏來?他有什麼樣的緊急軍務?雖然是昏迷中,白憐羽也能從他的眉宇之間看到森森的殺氣,盔甲上的斑斑血跡更是腥味刺鼻。這些都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冰冷的感覺讓她心裏發毛。

    白憐羽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故事裏那種橫戈沙場的好漢就躺在眼前泥水裏面,曾經那麼遙遠,現在卻這麼近,好像世界的兩極接到了一起。可是她不是很確定這是不是她一直憧憬的東西。熱切的心情底下,她似乎能聽見一絲壓抑的警告在滾動。“邯軍校……”她忽然很無稽地想起了那名烈火軍説的話,面上的表情一時凝固了。

    索隱覺得臉上熱乎乎的,猛地睜開眼就想跳起來,可是身上沉重,哪裏跳得動。鎧甲叮叮噹噹亂響了好一陣子,才抬起頭來,就看見眼前一張紅彤彤的臉蛋,鼻尖細細的幾滴汗珠,正是白憐羽,手裏還拿着一塊熱氣騰騰的巾子。

    把索隱弄上車就花了老大功夫,因為他先前一句話,店夥們又不敢幫他除去鎧甲,連腰刀弓壺箭囊也都留在身上。好容易拖回酒館,往廳裏一放,兩個店夥就只有大口喘氣的份兒了。別説他們,白憐羽只是幫索隱坐起身來,也出了滿頭的汗。

    索隱晃了晃頭明白過來,臉色“刷”地白了,伸手抓住白憐羽的胳膊問:“多久了?”白憐羽知道他着急,勉強笑了笑:“可沒多久,才到店裏你就醒了呢!”説到這裏就笑不動了,索隱手勢太重,抓得她忍不住咬牙切齒。

    索隱這才醒悟,慌忙鬆開手,滿臉都是惴惴,看得白憐羽又是“撲哧”一下笑出聲來。索隱頗為尷尬,只好略過這個話題,遲疑地説:“那……騾車備好了沒有?”白憐羽點了點頭又搖搖頭:“騾車是好了,只是你現在這樣子,也不知道走得了幾步。不如稍稍歇息一下,喝一口温酒。磨刀還不耽誤砍柴的功夫呢!”索隱只覺得四肢痠軟,知道白憐羽説的是實情,也不推辭:“也好。”他吸足一口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找個凳子坐下,“酒不必了,倒是渴得厲害,麻煩姑娘給倒碗涼水來。”酒館的凳子都是雜木打的,竟然沒有被他坐爛。

    白憐羽有些猶豫:“才在落花溪裏濕透了……”索隱摸摸心口:“這裏熱着呢!”白憐羽知道他心中焦慮,滿腔都是熱氣,點點頭,去廚房裏端了一海碗的清水出來放在桌上。索隱剛要去端,白憐羽極快地伸伸手,在清水上撒了一把糠粉。

    王伯的臉色一下又拉了下來,這糠粉是白徵羽釣魚用的餌料,都不是給人吃的,白憐羽這樣戲弄“索英雄”,未免太過任性。

    索隱也愣了一下,隨即恍然,衝着白憐羽微微一笑:“多謝姑娘細心。”從幾個人見到索隱,他就一直是憂心忡忡的樣子。這一下笑容温和,眉宇間的殺伐之氣都如冰雪般消逝了,人人都覺得親切。不過索隱這麼一説,王伯就算是一頭霧水,也知道白憐羽不是淘氣了,教訓的話也就説不出口,只好在旁邊插嘴:“索英雄,你那白馬傷得不輕,過會兒咱們去錦屏大營順便請個騾馬郎中回來。”索隱小口喝了幾口清水,心下也頗為難。若是能求到救兵,白馬恐怕也跑不動歸程。然而這都還是小事,現在也沒辦法,一切只有指望錦屏大營了。

    幾個人這頭説着話,先前那兩位北方客人中黑麪皮的那位走了過來。他堆了一副笑臉,拱手説:“這位索英雄難道就是赫赫有名的鷹旗軍人麼?我們兩個雖然只是做小生意的,也一向傾慕鷹旗軍力抗大燮的威風啊!”這話説得很有點官腔,索隱不是言辭利落的人,一時不知道如何回話,只好欠了欠身子回禮。

    那黑麪皮的繼續説:“咱們兄弟兩個可不是故意偷聽,方才這兩位大哥説話聲音不小,不巧讓我們聽見了,索英雄可是要去錦屏大營?”索隱愣了一愣,點點頭,心下微微覺得有些不妥。這一趟錦屏求援是急中之急,鷹旗軍為此出動三百左路遊擊佯攻襲營,界明城更是把坐騎都借給了自己,算得上重大軍機。現在這個小酒館裏倒是人人都知道他的去向,感覺不太對勁。

    黑麪皮見機極快,看到索隱神色猶豫,連忙澄清:“索英雄不要誤會,我們無非是感念鷹旗軍英勇,想盡點綿薄之力。”不待索隱詢問,他接着説,“我們都是小人物,當然沒有什麼本事,不過正好都是愛馬的人,兩匹坐騎雖然沒有索英雄的白馬神駿,總也比騾子跑得快些。索英雄若是願意,我們送你去錦屏大營可好?”索隱眼睛一亮,也不喝水了,急切地説:“果然?那要麻煩兩位了。”黑麪皮哈哈一笑:“哪裏哪裏,不足掛齒。”王伯聽見沒有機會送索隱去錦屏,頗覺得失望。不過他也明白軍機緊急,能早點到錦屏總是好的,慌忙説:“索英雄稍等,我給你包兩個饅頭。”索隱心頭一熱,想要推辭也晚了,王伯已經一溜煙跑去廚房。索隱只能對白憐羽説:“還要把白馬託付給姑娘和這位大哥了。”白憐羽不知道想到什麼,心中有些疙瘩,沒有回答,詹鎖子這頭接上:“索英雄放心,咱們把它當一等的貴客供着。”説話間,那白麪皮的客人不知道從哪裏牽了兩匹馬出來,身材高大毛色油亮,果然是難得的好馬。索隱原來還擔心這客人的馬扛不住自己的一身重甲,看見這兩匹馬頓時放心。

    黑麪皮知道他心思,趕緊説:“我們這兩匹馬腳力強健,儘可以馱得動索英雄。你一匹,我們兩個一匹,趕去錦屏大營最多是一盞茶的功夫。”索隱點頭道:“果然是好馬。”對兩位客人躬了躬身,“如此多謝了。”又衝白憐羽幾個拱手説,“大恩不言謝。外面道路泥濘,幾位還是留步吧!”索隱説出這話,白憐羽面子嫩,就不好再跟出去,只得狠狠咬了咬嘴唇説:“那索大哥多保重。”不知不覺已經把索英雄的稱呼換成了索大哥,又不知道為什麼心中頗有怨懟,也不目送他們離開,扭頭往廳裏走。

    索隱一身重甲,上馬也是個麻煩事。那馬畢竟不像白馬受過訓練,會伏下身來載主人。兩個客人倒是熱心得很,半跪在那裏硬是把索隱託上馬背。索隱滿面慚愧地説:“實在是勞動二位了。”白麪皮的客人撣一撣袖子,道:“能把天下聞名的索英雄託上馬,哪裏是勞動,實在是小可的福氣。”索隱笑了起來:“倒不知索某有那麼大的名氣。”白麪皮的客人笑道:“索英雄不必自謙,冰牙箭……”三個字一出口就知道不對,硬是把後面的“逐幻弓”嚥了回去。

    白憐羽才走回兩步,正好王伯捧了一個大包裹奔出來,急匆匆地問她:“怎麼説走就走了,不是説包兩個饅頭的嗎?”白憐羽沒好氣地説:“你包兩個饅頭也要那麼久,還怨別人。”王伯委屈道:“你先前讓阿久煮的清水魚好了,我就順便包一下嘛!”“清水魚?”白憐羽重複了一下,那是那兩位客人説今天斥候會出來她才叫廚子阿久準備的。這一瞬間,心裏頭一亮,忽然知道剛才心裏的疙瘩是什麼。這兩位客人承認是北邊來的,她只當他們是翻山越嶺走的小路,若是騎了這樣兩匹好馬,當然要走官道。燮軍早封了南下的官道,索隱顯然也是浴血殺出重圍的,那這兩位客人怎麼就走得下來?想到這一層,白憐羽的心中一涼,心裏空白一片,想也不想,拿起那支擱在桌邊的魚叉就往外飛奔。王伯被她唬得一跳,險些把包裹都掉在地上,忍不住大聲抱怨:“大小姐啊!”白麪皮知道自己説錯了話,黑麪皮早拿眼睛瞪他,手也縮進了袖子了。倒是索隱似乎沒有聽出什麼異常,反而一副被撓到了癢處的模樣,臉上微微帶着笑意,只是不好意思自誇。白麪皮總算鬆了一口氣,含含糊糊哼了幾聲就想矇混過關。

    兩個人正往自己那匹馬跟前走,忽然門口衝出一個白憐羽來,拎着一支魚叉指着他們兩個氣喘吁吁地説:“你們……你們……”急切間竟然説不出“你們”什麼。

    白麪皮與黑麪皮對視一眼,知道行蹤敗露,一步搶到馬邊,從鞍邊抽出兩柄短弩來。正要轉身,就聽見索隱冷冷地説:“既然知道冰牙箭、逐幻弓,難道不知道別跟拿了弓箭的索神箭作對麼?”十月二十七,夜天光早暗下來,雨是停了,雲卻沒散,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見,南暮山退縮在黑暗裏面,變成一個塞滿了視線的巨大影子。酒館裏燈火通明,連一邊的落花溪也被映出一片一片明亮的波光來。燈光波影裏面,人聲喧譁,笑語如潮,真正熱鬧得很。

    這多少得算一件稀罕事情。

    酒館離錦屏還有些路,往日裏的客商多在黃昏時分就散去,北上的自然早趁着白晝去了,南下的也得趕去錦屏投宿,只有些鎮裏的閒人在這裏消磨。然而人若少了,趣味也少,不待夜深,那些閒人也要離去。

    這次的情形大不相同。錦屏鎮裏的人從黃昏時分一批批趕到酒館來,不但塞滿了正廳,水榭裏也是人頭湧動。眼下已經近了二更,錦屏來的官道上還能聽見一陣陣的馬蹄聲響,看樣子怕是要加座了。

    王伯和詹鎖子早忙得滿頭出油,精神頭倒是好得很,因為這滿座的客人嘴裏傳説的都是鷹旗軍那位索隱索英雄的故事。説起來,這位索英雄還是他們白日裏親手救下來的。想到這份兒上,詹鎖子的胸膛固然挺得比鼻尖還高,王伯就更得意,手裏還託着兩盤醬牛肉,站在堂中就嘩啦啦地開吹。難得點了菜的客人也不催他,要不是白憐羽時不時衝上來收收他的筋骨,只怕這酒館裏一半的桌面上都得空空蕩蕩的。

    青石和錦屏的消息斷絕已經有些時日了。燮軍在青石圍城之初就把東大營設在了南下的官道上,後來又逐空了南暮山上那些村子,山嶺上也滿是燮軍的斥候,當真是連只狗都逃不出來。只是,到了流言都聽不到的時候,誰都知道青石戰事吃緊了。

    青石之戰關係到宛州大局,縱然是販夫走卒之流也沒有不關心的。今天下午,忽然有青石來的信使出現在錦屏鎮上,這本身就是天大的消息,更何況索隱還不是一個普通的信使,就算錦屏人不知道鷹旗軍的三路遊擊,那一身沒人見過的重甲也足以説明他身份不凡。索隱的到來震動的不只是錦屏大營,只怕連沁陽、淮安都能聽見那匹奪來的北陸戰馬的蹄聲。

    酒館裏的人,見過索隱的腰板都要直些,王伯説話就更加氣粗,也難怪他可以端着牛肉盤子顧盼自如了,一段在水裏救人的故事也不知道講了幾遍,儼然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宛州的救星,只差沒有去取一身盔甲穿上站在正廳中間讓大家瞻仰。倒是平時活潑跳脱的白憐羽沉靜了許多,只是豎着耳朵聽,卻沒有什麼話説,不知道是不是被嚇到的關係。

    不過,儘管客人們一再提起索隱的俘虜,酒館裏的三個人卻誰也沒有跳出來説那是兩個燮軍的探子。也不僅僅是因為索隱離開時的囑咐,而是因為這事實本身。即使白憐羽這樣無法無天的大小姐也能體味到這個事實背後的陰冷。整整一個下午,他們三個都沒有再提這個碴。這感覺説不清楚,總覺得比南暮山壓下來的影子還要巨大還要黑暗些。

    “索神箭啊!”一個絡腮鬍子大聲説,“什麼是索神箭你們知道麼?四百步有多遠你們留心過麼?人頭才那麼大!”他用手比劃,“那麼遠,索神箭説射他左眼就決不會射到他右眼。嘖嘖!要我説,這就是鷹旗軍第一能人了。”“瞎説!”有個野兵模樣的漢子搖頭,“你要説索神箭如何了得,那也由你。可是説什麼四百步箭無虛發……你知道什麼?若非牀弩,哪裏有能射四百步的弓箭?”他説着從腿邊的弓囊中抽出一柄弓來,“我這柄弓是雲中柳氏的河絡精品,當初花了我整整兩百個金銖。如此良弓,過了兩百步也沒了準頭。你道射箭那麼簡單?弓力夠強就可以了麼?四百步,就是離弦的時候吹上一口氣,那箭也偏了幾十步了。”絡腮鬍子漲紅了臉,大聲説:“你射不到,別人就射不到麼?雲中柳氏又有什麼稀奇,如今連趕馬的漢子都能帶柳氏的刀劍。”他在身上亂摸了一陣,拔出一把切肉小刀來,“我若説這刀是雲中柳氏的,你信不信?”那野兵微微搖頭,滿臉的不屑:“你不要胡鬧了。只要你能把我這柄弓拉開三成,什麼都由你説。”絡腮鬍子也不傻,看那弓堅實厚重,知道自己多半拉不開,微微有些躊躇。

    有人認得這是白水來的野兵頭目鄭唯勇,大聲附和説:“白水鄭五爺是宛中第一條好漢,那是響噹噹的名號,他説的怎麼會錯?咱們都敬佩鷹旗軍神勇,你説索神箭了得我們也聽得高興,可多少得有個譜啊!”絡腮鬍子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合着鄭五爺會射箭,我這就成了瞎説?你又不認識我,怎麼知道我説得沒譜?”他四下一望,指着個禿頭説,“廖禿子,你知道我,你告訴他們,我是哪裏人?”眾人的眼光一下都落在廖禿子身上,這人在錦屏開了家皮貨行,認識他的人不少。廖禿子見眾人都看過來,緩緩點頭説:“這位敖兄弟過去在棗林收皮貨,打起來以後才跑到錦屏來,那是沒錯的。”聽到“棗林”兩個字,大廳裏的喧譁聲登時小了不少。鷹旗軍首戰火燒棗林,這是青石戰役宛州軍頭一次大勝,人人都聽得熟極了。

    那個姓敖的絡腮鬍子見眾人都不做聲了,拍拍胸膛説:“索神箭我可不是頭一次見,只是頭一次遠了看不清面貌。那時候鷹旗軍燒了姬野的糧倉,帶着我們出棗林。老百姓走得慢,燮軍的騎兵跟着我們過了草葉橋,眼看就要趕上來,索神箭回身三箭,把打頭的燮軍射倒了四個,嚇得後面的騎兵都退了回去。鷹旗軍後衞趁機燒了草葉橋,我們才能逃得出來。索神箭是在林子邊上射的箭,這我可是親眼看見的。從林子到草葉橋,正經四百一十七步,這也是我自己數出來的。你們若是不信,那我也沒辦法,要説我胡扯……嘿嘿,我憑的是自己的眼睛,你們憑的什麼?”酒館裏靜悄悄的,就是那個白水鄭唯勇依然是將信將疑的神色,倒也沒有再出言譏諷,只聽見白憐羽脆生生的聲音:“敖大哥,你説索神箭放了三箭,怎麼能射倒四個人?”聽見有人説索隱的好話,白憐羽自然是一千一百個樂意,不過這絡腮鬍子的話多少有些奇怪,她也忍不住出聲詢問。

    錦屏鎮上的人每日裏只是聽説青石如何,沒幾個真見過燮軍的。絡腮鬍子親身經歷棗林大火,大家都被他鎮住了,一時不敢多嘴。這時候聽見酒館的白大小姐發問,紛紛點頭私語。

    本來絡腮鬍子沒把這話説明白,就是故意賣個關子。這時候聽見白憐羽的問題,真是撓到了癢處,端起面前的酒壺就要鯨飲一口,不料酒壺輕飄飄的竟然空了,面色不免尷尬。詹鎖子反應極快,想也不想就從旁邊的桌上拿過一壺酒來送到他手邊。旁邊那桌人也是一臉的猴急,哪顧得上跟詹鎖子計較。

    絡腮鬍子長飲一口,滿足地嘆了口氣,道:“這就要説起索神箭的冰牙箭、逐幻弓了。”他看一眼鄭唯勇説,“這位鄭五爺是練家子,説的多半不錯;不過你的弓箭再怎麼精良,那也是雲中買來的,有些兵器可是多少錢都買不到。”這句話一説,酒館裏的人多有點頭的,絡腮鬍子更加得意,聲音也高了起來,“我過去聽説楚衞國白毅白侯爺的追翼弓、長薪箭是天下神兵,不過白侯爺是高官,等閒不上陣,誰也不知道有什麼人死在那長薪箭下。索神箭這副弓箭可就不同了,聽鷹旗軍的人説是從巫妖峒的流浪羽人手裏得來的,三十三支冰牙箭每支都鑄着秘道咒文,不僅射得遠,而且連重甲鋼盾也擋它不住,也不知道有多少燮軍死在他箭下。那天的燮軍也不是尋常兵馬,黑旗黑甲,樣子剽悍得很,舉着一杆大旗就衝過橋來。索神箭從林子裏衝出來老遠地喊一聲‘索隱在此’,那些燮軍大概知道厲害,立刻就有兩個兵擋在那舉旗子的兵前面。説起來,我那時候才跑過橋頭不遠,真是跑得腳都軟了,口乾舌燥。”他説到這裏,彷彿也口乾舌燥了一樣,端起酒壺又是一大口。

    這時候酒館裏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心中暗暗罵他:誰要聽你跑得累不累?偏偏又吃他賣的這個關子,誰也不敢説出口來。

    總算絡腮鬍子頗有眼色,接着又説:“我實在是跑不動了,坐在地上一回頭,正好看見索神箭的箭射過來。一團藍光!真是一團藍光!當前的一個燮軍明明是着了甲冑的,卻好像只穿了層紙,胸前‘嘭’地一亮,人就掉下來了。接着的那個燮軍更倒黴,第二箭沒有奔着他胸前去,我只看見那藍光一閃,人頭飛起來老高;那箭接着往後飛,正好射進那個打旗子的燮軍嘴裏。要説那些燮軍也真頑固,轉眼倒了三個,第四個還衝過來搶那面旗,結果又被索神箭一箭穿心。索神箭射了三箭,殺了四個燮軍,那面繡着老大一朵花的赤旗也倒了。後面的燮軍可嚇壞了,連忙退過橋去。鷹旗軍的人就衝過來把橋燒了,那面旗子也撿了去。”絡腮鬍子口齒便利,又會掌握輕重緩急,這個故事講得生動精彩,就如親身重歷一般。眾人聽到這裏,都是鼓掌歡呼。雖然早聽過鷹旗軍火燒棗林倉的故事,可從來沒聽説撤離時還有這麼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青石城裏有一面燮軍雷烈之花的軍旗,這也是有人説過的,卻不知道是這樣的來歷。也不知道這姓敖的絡腮鬍子早去哪裏了,一直也沒有在酒館裏露過面。白憐羽更是低頭微笑,心想:“這下可聽見了一個值三壺落花春的好故事,等哥哥回來了便要講給他聽。”等眾人安靜些,絡腮鬍子又説:“這麼着,三箭四命。鄭五爺,不是我瞧不起你,你手裏那副弓箭可射不出這樣的威風來。”鄭唯勇點點頭説:“三箭四命倒也罷了,那種神弓奇箭實在也要有緣人才配得上。只是這存亡定危的本領,挽狂瀾於未倒的氣概,三個鄭某加起來也趕不上。這位索隱索神箭果然是英雄好漢,待我回營去找他。若是索神箭看得起我,鄭某定要敬他三大杯。”他端起一杯酒來,“敖兄,我剛才胡言亂語,那是沒有見過世面,這裏賠罪了。”説完一飲而盡。這個鄭唯勇是白水數得上的好漢,能當眾認錯,也算氣度不凡。

    絡腮鬍子心下激動,拱手説:“不敢不敢。説句實在話,咱們宛州人日日都是在商言利,若不是姬野來打青石,咱們又怎麼會知道有那麼多鷹旗軍的英雄好漢?東陸人人都知道宛州人重利,向來尊商輕武。早在蠻族南下的時代就有笑話説,指望宛州人去打仗,得等到公雞下蛋才行。其實那不過是沒有逼到極處,被逼得狠了,狗也會跳牆,何況咱們七尺高的漢子。我敖某不過是個小商人,不比鄭五爺弓馬了得,可我知道什麼是背井離鄉什麼是家園凋零。要是宛州軍今日北上青石,我頭一個來給宛州軍領路。”絡腮鬍子這番話説得極為誠懇,眾人都轟然叫好。

    酒館裏眾人都是滿懷激情,氣氛熱烈得好像生了一團大火,連白憐羽都捏着小拳頭咬着嘴唇想:“等索大哥回來取馬,我就跟他到青石去打仗!”全然不顧自己連弓也拉不開的事實。

    歡聲笑語裏面,突然聽見有人説:“方才一位老兄説看見索神箭一身鋼甲,那是刀槍不入的。現在這位敖兄又説索神箭冰牙箭無堅不摧。我就奇怪了,要是用逐幻弓、冰牙箭去射那鋼甲,到底是射穿射不穿呢?”這問題問得刁鑽古怪,眾人都愣了一下。王伯説:“當然射不穿。”與此同時,絡腮鬍子也大聲説:“當然射得穿。”兩個人對對方都是怒目而視,分明覺得是別人説錯了。這情形十分怪異,白憐羽不由“噗”地笑出聲來。

    大家正僵在這裏,那人又説:“這位説索隱神箭無敵,那位説賀南屏神力驚天。我們可還沒算上界明城界帥的刀、尚慕舟的槍、鷹旗軍左路遊擊的一千重甲、青石金矩軍的銅弩鋼車,還有扶風營的死士和秘道家哩!那麼多了不起的英雄好漢在青石,那麼多熱血男兒在錦屏,姬野好像早該被打敗了啊!不知道青石城裏被圍困的是誰?”先前的問題還有些許搞笑,等最後這句話説出來,人人都知道那人是當頭潑來一盆冷水。想一想,那人卻又沒有説錯,眼下岌岌可危的可不正是青石城麼?錦屏大營可不就是沒有往北挪一步麼?有咽不下這口氣的客人,站起身來朝着那人説話的方向罵道:“哪裏來的狗孃養的……”許多人聽得心中快活,都以為罵得結實,不料那客人一句惡語剛出口就嚥了回去,臉上表情十分古怪。

    被罵的那人走出來,中等身材,一身的青緞衫子十分華貴,手裏輕輕搖着一柄鯨骨蝠翼的灑金扇子,面色黧黑,四方臉,眼睛似笑非笑,嘴裏唸叨着:“錯了錯了,我可不是狗孃養的。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諸位,這詩説的是誰呢?乃是本朝興安公爵白長慶老大人。”他環顧一下,把扇子收起來往手中一敲,“便只有我是上等人!”原來正是酒館主人白徵羽。

    白徵羽平時説話有趣,從來也沒有拿過那捐輸公爵的架子,這時候説出如此話來,人們也知道他是説笑,只是不知道他到底賣的什麼關子。

    有個客人就笑吟吟地問白徵羽:“倒要請教公爵大人,若依上等人的看法,這索神箭倒是為什麼來的?”白徵羽豎起手指搖搖:“若是依上等人看……”他也繃不住了,笑出聲來道,“這哪裏需要什麼看法,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青石完蛋了。”白憐羽怒道:“哥!你亂講什麼?”白徵羽把手一攤:“我哪裏亂講了?這裏這麼多客人亂講你聽得興致勃勃,你哥説兩句老實話,你倒不樂意了,這是什麼道理?”白憐羽説:“你開玩笑也別拿青石作話題嘛!那麼多事情可以讓你説笑的。”她知道自己這個哥哥行事説話一向古怪,只是錦屏人心中何曾沒想過青石戰敗的結果。姬野窮兵黷武以戰養戰,他吞下的地盤就好像被野火燒過一樣乾淨,若是青石門户被擊破,那不是整個宛州都要遭殃?白徵羽再怎麼嬉皮笑臉,也不該拿這個事情來開玩笑。酒館裏的人多半面色沉重,想的都跟白憐羽一樣。

    “你怎麼知道我是開玩笑?”白徵羽一臉的冤枉,“我難得説正經的,你反而説我説笑。我來問你,青石被圍城一個月了,幾時派過信使來錦屏?”白憐羽答不出來。

    “你們説説,”白徵羽繼續問,“光聽説鷹旗軍交戰,錦屏這裏幾時看見過鷹旗軍的人?”白憐羽還是答不出來。鷹旗軍出夢沼直赴青石,首戰棗林,再戰偏馬,三戰呼圖,都是青石以北,從來沒有來過南邊。就是在圍城之前,來去的青石信使也都是筱千夏的私兵。眾人傳説鷹旗軍如何神奇了得,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為沒有多少人見過這支神秘的軍隊。

    見到大家沉默,白徵羽趁熱打鐵:“圍城一個多月,錦屏沒有出過一兵一卒,青石都能自持。到現在,反而派出了信使,還是這樣了得的一位神箭索隱,殺出燮軍包圍來錦屏,你以為會是什麼好事情麼?”白憐羽沉默不語。其實白徵羽説的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稍稍一想就能想到,只是酒館內的人有誰肯往那個地方去想,即便是聽到白徵羽説得不錯,心中也要抗拒一番。

    “可是……可是……”白憐羽皺着眉頭,“就算是青石戰事吃緊了,那索神箭也來了啊!沒有宛州軍青石都撐了那麼久,現在錦屏四萬人馬出去,還怕解不了圍?”“哈!”白徵羽把頭一抬,“你個小呆子,那麼久了錦屏駐兵沒有出去,為啥青石撐不住了反而要出去?”“哎……”白憐羽答不上來,只覺得哥哥的説法有哪裏不對,但又説不上,只能嘴硬道,“那你怎麼知道……”想到哥哥往日的舉動,白憐羽止住了話頭。白徵羽自然知道,白徵羽總往錦屏大營裏跑,宛州軍諸將都與他相熟,商會的人更不用説,淮安的江老闆都喜歡找他説話。白徵羽雖然説話行事有些怪,心思卻最是快捷,她做妹妹的自然有數。今日裏白徵羽都泡在錦屏大營,想必是知道些什麼,直接見到了索隱也説不定。

    “怎麼樣?”白徵羽得意洋洋地左顧右盼,“你們説説看,我要是講一個索隱進錦屏的故事,是不是也得值一壺落花春一條清水魚啊!”大家神色急切,卻沒有人出聲呼應。故事還沒有開始説,人們就已經感覺到那個不好的結局正在步步逼近。一片安靜裏面,只有白徵羽在大呼小叫:“還不快給我拿酒來?”索隱的重甲良駒在宛州本來顯得稀罕,滿身的殺氣更是錦屏大營都覺得陌生的東西。他這樣走在錦屏鎮上實在引人注目。還不曾進大營,消息就報到了江紫桉的帳前。

    江紫桉垂下長長的睫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忽然展顏一笑:“白公子,來的是鷹旗軍的勇士呢!一道去看看?”江紫桉的眸子是極深極深的紫色,紫得近於黑,笑吟吟投過來的這一眼説不出的動人。只是那在白徵羽看來,那深紫色的巨浪是這樣強大,幾乎要把他淹沒,讓他難於呼吸應答。

    “白公子想什麼?”江紫桉好奇地問。

    “不敢,”白徵羽把一張黑臉漲成了尷尬的顏色,“江老闆……這個……江老闆實在是天下美色。”“撲哧”,江紫桉掩嘴一笑,這次的笑容輕鬆許多:“白公子名不虛傳,果然會説笑。”説着徑自走出帳去。

    帳中的兩個侍女和白徵羽對視一眼,額頭上隱隱約約都是冷汗,心下的念頭卻是不同。

    這兩個侍女容顏豔麗,是魅族的秘道家,已經跟了江紫桉好些年。若是旁人在江紫桉面前這樣無禮,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惟有這古里古怪的白公子,江紫桉待他厚些,這樣輕薄的話説出來,江紫桉也不過是一笑。

    白徵羽想的是江紫桉方才的一笑。明明是明亮嫵媚的眼波,白徵羽卻從裏面看出巨大的殺機來。江紫桉是怎麼樣的女子,白徵羽是知道的。二十出頭的年紀,就能統領宛州的商會,星辰一般靚麗的容顏下面會是怎麼樣的手段?他不知道江紫桉是否看出他方才的驚慌,但是顯然,這一次,江紫桉並不想跟他為難。他跟上兩個侍女的腳步,朝項之圭的大帳走去。

    項之圭的大帳分了兩層,前帳是商議軍機的地方,後帳的七張椅子是給商會領袖們準備的。名義上,項之圭是宛州聯軍的統,;實際上,任何一個聯軍士兵都知道,也許在交戰之中他們都不用理會來自中軍的號令。項之圭自己也很明白這一點。他本來也算是一代名將,心氣卻平和得很:“要我做怎麼樣的元帥,我便做怎麼樣的元帥。”若是明白了自己的角色,於人於己都會方便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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